早上九点钟,外滩一带,狂风怒吼。夜来黄浦涨潮的时候,水仗风势,竟爬上了码头。
此刻虽已退了,黄浦里的浪头却还有声有势。爱多亚路口高耸云霄的气象台上,高高地挂起
了几个黑球。
这是年年夏季要光顾上海好几次的风暴本年度内第一回的袭击!
从西面开来到南京路口的一路电车正冲着那对头风挣扎;它那全身的窗子就像害怕了似
的扑扑地跳个不住。终于电车在华懋饭店门口那站头上停住了,当先下来一位年青时髦女
子,就像被那大风卷去了似的直扑过马路,跳上了华懋饭店门前的石阶级,却在这时候,一
个漂亮西装的青年男子,臂弯挂了枝手杖,匆匆地从门里跑出来。大风刮起那女子的开叉极
高的旗袍下幅,就卷住了那手杖,嗤的一声,旗袍的轻绡上裂了一道缝儿。
“猪猡!”那女子轻声骂,扭着腰回头一看,却又立即笑了一笑,她认识那男子。那是
经纪人韩孟翔。女子便是韩孟翔同事陆匡时的寡媳刘玉英,一位西洋美人型的少妇!
“这么早呀!热被窝里钻出来就吹风,不是玩的!”
韩孟翔带笑地睒着眼睛说,把身子让到那半圆形石阶的旁边去。刘玉英跟进一步,装出
怒容来瞪了韩孟翔一眼,忽又笑了笑,轻声说道:
“不要胡调!喂,孟翔,我记不准老赵在这里的房间到底是几号。”
风卷起刘玉英的旗袍下幅又缠在韩孟翔的腿上了。风又吹转刘玉英那一头长发,覆到她
的眉眼上。
韩孟翔似乎哼了一声,伸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巴拿马草帽。过一会儿,他松过一口气来
似的说:
“好大的风呀!——这是涨风!玉英,你不在这回的‘涨风’里买进一两万么?”
“我没有钱,——可是,你快点告诉我,几号?”
“你当真要找他么?号数倒是四号——”
又一阵更猛烈的风劈面卷来,韩孟翔赶快背过脸去,他那句话就此没有完。刘玉英轻声
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把头发往后一掠,摆着腰肢,就跑进那华懋去了。韩孟翔转过脸去
望着刘玉英的后影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对面的街角,就站在那边看《字林西报》的广告牌。
“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①这是那广告牌上排在第一行的惊人标题。
韩孟翔不介意似的耸耸肩膀,回头再望那华懋的大门,恰好看见刘玉英又出来了,满脸的不
高兴,站在那石阶上向四面张望。她似乎也看见了韩孟翔了,蓦地一列电车驶来,遮断了他
们俩。等到那电车过去,刘玉英也跑到了韩孟翔跟前,跳着脚说:
①“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英语。“据报告,红军威胁汉口!”
——作者原注。
“你好!韩孟翔!”
“谁叫你那么性急,不等人家说完了就跑?”
韩孟翔狡猾地笑着回答,把手杖一挥,就沿着那水门汀向南走,却故意放慢了脚步。刘
玉英现在不性急了,跟在韩孟翔后边走了几步,就赶上去并着肩儿走,却不开口。她料来韩
孟翔一定知道老赵的新地方,她打算用点手段从这刁滑小伙子的心里挖出真话来。风委实是
太猛,潮而且冷,刘玉英的衣服太单薄,她慢慢地向韩孟翔身边挨紧来;风吹弄她的长头
发,毛茸茸地刺着韩孟翔的耳根,那头发里有一股腻香。
“难道他没有到大华么?”
将近江海关前的时候,韩孟翔侧着头说,他的左腿和刘玉英的右腿碰了一下。
“等到天亮也没见个影子——”
刘玉英摇着头回答,可是兜头一阵风来,她咽住了气,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一扭腰,转
身背着风,让风把她的旗袍下幅吹得高高地,露出一双赤裸裸的白腿。她咬着嘴唇笑了笑,
眼波瞧着韩孟翔,恨恨地说:
“杀千刀的大风!”
“可是我对你说这是‘涨风’!老赵顶喜欢的涨风!”
“嗳,那么,你告诉我,昨晚上老赵住在哪里?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嘻,嘻!玉英,我告诉你:回头我打听到了,我们约一个地方——”
“啐!——”
“哦,哦,那算是我多说了,你是老门槛,我们心照不宣,是不是!”
“那么快点说哟!”
刘玉英眼珠一转,很妖媚地笑了。韩孟翔迟疑地望着天空。一片一片的白云很快地飞
过。他忽然把胸脯一挺,似乎想定了主意,到刘玉英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立刻刘玉英的脸色
变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像是烧着什么东西。她露出她的白牙齿干笑,那整齐的牙齿好像会咬
人。韩孟翔忍不住打一个寒噤,他真没料到这个皮肤像奶油一般白嫩的女人生气的时候有那
么可怕!但是刘玉英的脸色立即又转为微红,抿着嘴对韩孟翔笑。又一阵风猛烈打来,似乎
站不稳,刘玉英身体一侧,挽住了韩孟翔的臂膊,就势说道:
“谢谢你。可是我还想找他。”
“劝你省点精神罢!不要急,等他要你的时候来找你!我知道老赵脾气坏,他不愿意人
家的时候简直不理你!只有一个徐曼丽是例外,老赵不敢不理她!”
韩孟翔说的很诚恳,一面就挽着刘玉英顺步向前走。
风刮得更凶猛了。呼呼的吼声盖倒了一切的都市的骚音。满天是灰白的云头,快马似的
飞奔,飞奔!风又一刻一刻的更加潮湿而且冷。可是刘玉英却还觉得吹上身来不够凉爽,她
的思想也比天空那些云头还跑得快。将到三马路口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从韩孟翔的臂弯
中脱出她的右手来,她退一步,很妩媚地对韩孟翔笑了一笑,又飞一个吻,转身就跳上了一
辆人力车。韩孟翔站住了望着她发怔。
“回头我打电话给你!”
风吹来了刘玉英这一句,和朗朗的笑声。
半小时后,刘玉英已经在霞飞路的一所五层“大厦”里进行她的冒险工作。她把写着
“徐曼丽”三个字的纸片递给一个“仆欧”,就跟到那房门外,心里把想好了的三个对付老
赵的计策再温习一遍。
门开了。刘玉英笑吟吟地闪了进去,蓦地就一怔;和赵伯韬在一处的,原来不是什么女
人,而是老头子尚仲礼!她立刻觉得预定的三个计策都不很合式了。赵伯韬的脸上也陡然变
色,跳起来厉声喊道:
“是你么?谁叫你来的?”
“是徐曼丽叫我来的哟!”
刘玉英仓卒间就只想出了这么一句。她觉得今天的冒险要失败。可是她也并没忘记女人
家的“武器”,她活泼泼地笑着,招呼过了尚老头子,就在靠窗的一张椅子里坐着。风从窗
洞里来,猛打着她的头,她也不觉得;她留心看看赵伯韬的表情,她镇定了心神,筹划新的
策略。
“鬼话!徐曼丽就是通仙,也不能马上就知道我在这里!
一定是韩孟翔这小子着了你的骗!”
赵伯韬耸耸肩膀冷笑着,一口就喝破了刘玉英的秘密。刘玉英把不住心跳了;可是她也
立刻料到老赵这几天来跟徐曼丽一定没有见过面,她这谎一时不会弄穿。而且她又有说谎的
天才,她根据了韩孟翔所说老赵和徐曼丽的关系,以及自己平时听来的徐曼丽种种故事,立
刻在心里编起了一套谎话。
她不笑了,也摆出生气的样子来。
“真是‘狗咬吕洞宾’!来是我自己来的,可是你这地方,就从徐曼丽的嘴巴里听来的
呀。昨晚上在大华里,我等你不来,闷得很,就跑进那跳舞厅去看看。我认识徐曼丽。可是
她不认识我。她和一个男人叽叽咕咕讲了半天的话。我带便一听,——别人家一定不懂他们
讲的是谁,我却是一听就明白。她,她——”
刘玉英顿了一顿,决不定怎样说才妥当。刚好这时一阵风吹翻她的头发,直盖没了她的
眼睛;借这机会,她就站起来关上那扇窗,勉强把自己的支吾掩饰了过去。
“她说我住在这里么?”
赵伯韬不耐烦地问了。
“嗳,她告诉那男子,你住在这里,你有点新花样——”
“嘿嘿!你认识那男子么?怎样的一个?”
赵伯韬打断了刘玉英的话,眼睛瞪得挺大。从那眼光中,刘玉英看出老赵不但要晓得那
男子是谁,并且还在猜度那一定是谁。这是刘玉英料不到的。她第二次把不住心跳了。她蹙
着眉尖,扭了扭颈子,忽然笑了起来说:
“呀,一定是你的熟人!不见得怎样高大,脸蛋儿也说不上好看,——我好像见过的。”
赵伯韬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对尚老头子使了个眼色。尚老头子拈着胡子微笑。
刘玉英却觉得浑身忽然燥热。她站起来又开了身边那对窗,就当窗而立。一阵风扑面吹
来,还带进了一张小小的树叶。马路旁那些树都像醉了似的在那里摇摆,风在这里也还很有
威势!
“一定是吴老三!徐曼丽搅上了他,真讨厌!”
赵伯韬眼看着尚仲礼轻声说,很焦灼地在沙发臂上拍了一掌。“吴老三?”刘玉英也知
道是谁了。那是她当真见过的。并且她又记起公公陆匡时近来有一次讲起过吴老三的什么党
派,而韩孟翔也漏出过一句:老赵跟老吴翻了脸。她心里一乐,几乎笑出声来。她这临时诌
起来的谎居然合式,她心里更加有把握了。她决定把她这弥天大谎再推进一些。她有说谎的
胆量!
“我早就料到有这一着,所以我上次劝你耐心笼络曼丽。”
尚仲礼也轻声说,慢慢地捋着胡子,又打量了刘玉英一眼。赵伯韬转过脸来,又冷冷地
问道:
“他们还说什么呢?”
“有些话我听去不大懂,也就忘记了,光景是谈论交易所里的市面。不过我又听得了一
个‘枪’字,——嗳,就好像是说某人该吃手枪,我还看见那男子虎起了脸儿做手势——”
刘玉英把想好的谎话先说了一部分,心里很得意;却不料赵伯韬忽然仰脸大笑起来,尚
仲礼也眯细了老眼望着刘玉英摇头。这是不相信么?刘玉英心又一跳。赵伯韬笑声住了,就
是一脸的严肃,霍地站起来,在刘玉英肩头猛拍一记,大声说道:
“你倒真有良心!我们不要听了!那边有一个人,你是认识的,你去陪她一会儿罢!”
说着,赵伯韬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门,就抓住了刘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进去,又把门
关上。
这是一间精雅的卧室,有一对落地长窗,窗外是月台。一张大床占着房间的中央,一头
朝窗,一头朝着墙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脸向内,只穿了一身白绸的睡衣。刘玉英看着,
站在那里发怔。从老赵突然大笑起,直到强迫她进这房间,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
凶,她急切间可真辨解不来!她侧耳细听外房他们两个。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在那门上的钥
匙孔中偷看了一眼;尚老头子捋着胡子,老赵抽雪茄。
通到月台去的落地长窗有一扇开着,风像发疟疾似的紧一阵松一阵吹来。床上那女人的
宽大的睡衣,时时被吹鼓起来,像一张半透明的软壳;那新烫的一头长发也在枕边飘拂。然
而那女人依旧睡得很熟,刘玉英定了定神,蹑着脚尖走到床头去一看时,几乎失声惊喊起
来。那不是别人,却是好朋友冯眉卿!原来是这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害她刘玉英在大华空守了
一夜!虽则刘玉英往常是这么想的:只要照旧捞得到钱,老赵有一万个姘头,也和她刘玉英
不相干。可是现在她心里总不免酸溜溜,很想把冯眉卿叫醒来,问她是什么道理;——恰在
这时候,冯眉卿醒了。她揉着眼睛,翻了个身,懒懒地把她的一双腿竖起来。她让她的睡衣
滑落到腰部,毫无羞耻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刘玉英暗笑着,一闪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冯眉卿开一个玩笑,也算
是小小的报复,可是忽然有几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是赵伯韬的声音:
“你这话很对!他们讲的什么枪,一定是指那批军火。丢那妈!那一天很不巧,徐曼丽
赖在我那里还没走,那茄门人就来了。是我一时疏忽,没有想到徐曼丽懂得几句英国话。
……”
“本来女人是祸水。你也忒爱玩了,眼前又有两个!”
这是尚老头子的声音。刘玉英听了,就在心里骂他“老不死!杀千刀!”接着她就听得
赵伯韬大笑。
“光景那茄门人也靠不住。许是他两面讨巧。收了我们五万元运动费,却又去吴荪甫他
们那里放口风。”
“丢那妈!可是,仲老,那五万元倒不怕;我们有法子挖回来。我们的信用顶要紧!这
一件事如果失败,将来旁的事就不能够叫人家相信了!我们总得想办法不让那批军火落到他
们手里!”
“仍旧找原经手人办交涉,怎样?……”
忽然那靠近月台的法国梧桐树簌簌地一阵响,就扰乱了那边两位的谈话声浪。这半晌来
颇见缓和的风陡地又转劲了。刘玉英刚好是脸朝东,那劈面风吹的她睁不开眼睛。砰!月台
上那扇落地长窗自己关上。刘玉英吃了一惊。立即那长窗又自己引开了,刘玉英看见冯眉卿
翘起了头,睁大着惊异的眼睛。两个人的眼光接触了一下就又分开,冯眉卿的脸红了,刘玉
英却微笑地咬着嘴唇。
“你怎么也来了呢?玉英!”
冯眉卿不好意思地说着,就爬下床来,抖一抖身上的睡衣。她跑到月台上来了。风戏弄
她的宽大的睡衣,一会儿吹胖了,一会儿又倒卷起来,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刘玉英吃吃地笑
着说:
“眉!下边马路上有人看你!”
“大块头呢?——嗳,讨厌的风!天要下雨。玉英,你到过我家里没有?你怎么来的?”
冯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夹七夹八地乱说,眼光只往刘玉英脸上溜。这眼光是复杂
的:憎厌,惊疑,羞愧,醋意,什么都有。但是刘玉英什么都不介意。她一心只在偷听那边
两个人的谈话。刚才她无意中拾来的那几句,引起了她的好奇,并且使她猛省到为什么老赵
不敢不睬徐曼丽。
“真是讨厌的风!”
刘玉英皱着眉尖,似乎对自己说,并没回答冯眉卿那一连串的问句;她尖起了耳朵再
听,然而只能捉到模糊的几个字,拚凑不成意义。风搅乱了一切声响,风也许把那边两位的
谈话吹到了别处去!刘玉英失望地叹一口气。
“玉英,你跟谁生气呀?我可没有得罪你——”
冯眉卿再也耐不住了,脸色发青,眼光像会把人钉死。这是刘玉英料不到的,火辣辣一
团热气也就从她心里冒起来,冲到了耳根。但是一转念,她就自己捺住性子,温柔地挽住了
冯眉卿的手,笑了笑说道:
“啧,啧!才几天不见,你已经换了一个人了,气派也大得多了!你跟从前不同了,谁
也瞧得出来。今天我是来跟你贺喜的,怎么敢生气呀!”
冯眉卿听到最后两句,脸上就飞起了一片红;她忽然一跳,用力挣脱了手,半句话也没
有,转身跑进房里,就扑在床上了。刘玉英快意地微笑着,正也想进房里去,猛可地赵伯韬
的声音又来了,很响很急,充满着乐观和自信的强烈调子:
“瞧着罢,吴荪甫拉的场面愈大,困难就愈多!中国人办工业没有外国人帮助都是虎头
蛇尾。他又要做公债——哼!这一个月里,他先是‘空头’,后来一看长沙没有事,就变做
‘多头’,现在他手里大概有六七百万。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货他一定很抛出了些。他是算
到山西军出动,津浦线大战,极早要在下月十号前后。哈,哈!吴荪甫会打算,就可惜还有
我赵伯韬要故意同他开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扯住他的腿!”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就是急促的一问一答,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处,听不清语句。
刘玉英怔怔地站着出神,不很明白老赵怎样去“扯”吴荪甫的“腿”;并且对于这些话,她
也不感兴趣,她只盼望再听些关于徐曼丽的什么把戏。那边床上的冯眉卿却用毒眼望着刘玉
英,把手帕角放在嘴里咬着出气。刘玉英笑了,故意负气似的一转身,背向着眉卿。这时却
又听得尚仲礼的声音:
“那么你一定要跟他们拚了……你打算抛出多少呢?”
“这可说不定。看涨上了,我就抛出去,一直逼到吴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闭!再有一
层,仲礼,早就听说津浦路北段战略上要放弃,不过是迟早问题;今天是十七,到本月交割
还有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时当真我们赢不了,吴老三要占便宜,我们还可以把上月底的老
法子反转来用一次,可不是?——”
接着就是一阵笑声,而且这笑声愈来愈响愈近,忽然赵伯韬的脑袋在那边窗口探了出
来,却幸而是看着下边马路。刘玉英全身一震,闪电似的缩进房里去,又一跳便在冯眉卿身
边坐定,手按住了胸脯。
冯眉卿恨恨地把两腿一伸,就在床上翻身滚开了尺多远,似乎刘玉英身上有刺。
“看你这一股孩子气!呀,到底为什么呢?我们好姊妹,肚里有一句,嘴上就说一句!”
刘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说,眼瞅着冯眉卿的背影,心里却颠倒反复地想着刚才偷听来的那
些话语。她自然知道冯眉卿的嗔怒是什么缘故,可是她完全没有闲心情来吃这种无名之醋。
她因为自己的“冒险”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盘算着怎样也做个“徐曼丽第二”,
而且想比徐曼丽更加巧妙地拿老赵完全“吃住”。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伸手去扳转了冯眉
卿的身体来,嘴里又说道:
“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来,一不是寻你生气,二不是找老赵说话。我是顺路
进来看看你。我的脾气你总应该知道:自从他故世,我就什么都灰心;现在我是活一天就寻
一天的快乐;我不同人家争什么!我们好姊妹,我一心只想帮衬你,怎么你倒疑心我来拆你
的壁脚呢?”
“那么,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大块头叫你来的?”
“不是!我另外有点事情。”
刘玉英笑着随口回答,心里却在盘算还是就此走呢,还是看机会再在老赵面前扯几句谎。
“大块头在外边房里么?”
冯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刘玉英的面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气得叫人发笑。
“有一个客人在那里。——难道你不晓得么?”
刘玉英把脸靠在冯眉卿的肩头轻声说,心里的问题还在决断不下。冯眉卿摇了摇头,没
说什么,懒洋洋地抿着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渐渐地又感得头重身软。夜来她实在
过度了一点儿。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在窗外呼呼地长啸。
“眉!我就走了。大块头有客人!明天我请你去看电影。”
刘玉英说着,就开了门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只有尚老头子一个人衔
着雪茄坐在那里出神。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尚仲礼爱理不理似的摸着胡子笑。刘玉英立刻又
改变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礼一眼,反手指一下那卧室的门,吃吃地艳笑着就出去了。
她到了马路上时,就跑进一家店铺借打电话唤汽车。她要去找韩孟翔,“先把这小伙子
吃住。”风仍在发狂地怒吼,汽车冲着风走;她,刘玉英,坐在车里,她的思想却比汽车比
风都快些;她咬着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赵,老赵,要是你不答应我的条款,好,我们拉
倒!你这点小小的秘密,光景吴荪甫肯出价钱来买的!谁出大价钱,我就卖给谁!”
刘玉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十七岁前读过几年书,中国文字比她的朋友冯眉卿高明些。
对于交易所证券市场的经络,那她更是“渊源有自”。她的父亲在十多年前的“交易所风
潮”中破产自杀;她的哥哥也是“投机家”,半生跑着“发横财”和“负债潜逃”的走马
灯,直到去年“做金子”大失败,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还关在西牢里;她的公公陆匡
时,她已故的丈夫,都是开口“标金”,闭口“公债”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当作白
天的“家”,时常用“押宝”的精神买进一万,或是卖出五千;——在这上头,她倒是很心
平的,她鉴于父亲哥哥甚至丈夫的覆辙,她很稳健,做一万公债能够赚进五六十元,她也就
满意。
她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生财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钱,而女子则利
用身上的本钱。因此她虽则做公债的时候很心平,可是对于老赵这关系却有奢望。一个月前
她忽然从韩孟翔的线索认识了老赵的时候,她就认定这也是一种“投机”。在这“投机”
上,她预备捞进一票整的!
现在正是她“收获”的时期到了。她全身的神经纤维都在颤抖,她脑子里叠起了无数的
计画,无数的进行步骤。当她到了交易所时,她又这么预许给自己:“我这笔货,也可以零
碎拆卖的,可不是!一个月来,做公债的人哪一个不在那里钻洞觅缝探听老赵的手法呢!”
聪明的她已经把偷听来的材料加以分析整理,她的结论是:什么“军火”,什么茄门人,那
是除了吴荪甫而外没有人要听的;至于公债,那是老赵不但要做“空”,并且还有什么老法
子一定不至于吃亏。她不很明白什么是老法子,可是她十二分相信老赵很有些说得出做得到
的鬼把戏。
交易所里比小菜场还要嘈杂些。几层的人,窒息的汗臭。刘玉英挤不上去。她从人头缝
里望见了韩孟翔那光亮的黑头发,可是太远了,不能打招呼。台上拍板的,和拿着电话筒
的,全涨红了脸,扬着手,张开嘴巴大叫;可是他们的声音一点也听不清。七八十号经纪人
的一百多助手以及数不清的投机者,造成了雷一样的数目字的嚣声,不论谁的耳朵都失了作
用。
台上旋出“编遣本月期”的牌子来了!于是更响更持久的数目字的“雷”,更兴奋的
“脸的海”,更像冲锋似的挤上前去,挤到左,挤到右。刘玉英连原有的地位都保不住了。
只好退到“市场”门口。她松过一口气后再进攻,好容易才杀开一条路,在“市场”进出口
中间那挂着经纪人牌号和“本所通告”的那堵板壁前的一排木长椅里占了个座位。这里就好
比“后方病院”似的,只有从战线上败退下来的人们才坐在这里喘气。这里是连台上那拍板
人的头面都看不见的,只能远远地望到他那一只伸起了的手。
刘玉英一看自己身上的月白纱衣已经汗透,胸前现出了乳头的两点红晕,她忍不住微笑
了。她想来这里是发狂般的“市场”,而那边,“市场”牵线人的赵伯韬或吴荪甫却静静儿
坐在沙发里抽雪茄,那是多么“滑稽”;而她自己呢,现在握着两个牵线人的大秘密在手
心;眼前那些人都在暗里,只她在明里,那又多么“滑稽”!
她斜扭着腰,抿着嘴笑了。和她同坐在那里的人们都没注意到她这奇货!他们涨红了
脸,瞪出了红丝满布的眼睛,喳喳地互相争论。他们的额角上爆出了蚯蚓那么粗的青筋。偶
或有独自低着头不声不响的,那一定是失败者:他那死澄澄的眼睛前正在那里搬演着卖田卖
地赖债逃走等等惨怖的幻景。
前面椅子里有两个小胡子,交头接耳地谈的很入神。刘玉英望过去,认识那月牙须的男
子就是冯眉卿的父亲云卿。这老头儿沉下他那张青中带黑的脸孔,由着他那同伴唧唧哝哝地
说,总不开口。忽然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的男子从前面那投机者的阵云中挤出来,跌跌撞撞
挤进了这“后方病院”区域,抢到那冯云卿跟前,拉直了嗓子喊道:
“云卿,云卿!涨上了!一角,一角半,二角!步步涨!
你怎么说?就这会儿扒进一万罢?”
“哈,哈,哈!扒进!可是我仍旧主张抛出两三万去!”
冯云卿的同伴抢先说,就站了起来,打算挤出去,——再上那“前线”去。刘玉英看这
男子不过三十多岁,有一口时髦的牙刷须,也是常见的熟面孔。这时冯云卿还在沉吟未决,
圆脸的男子又挤回去仰起了脸看那川流不息地挂出来的“牌子”。这里,那牙刷须的男子又
催促着冯云卿道:“怎么样?抛出两万去罢!连涨了三天了,一定得回跌!”
“咳,咳!你尽说要回跌,慎庵尽说还要涨!我打算看一天风头再定!”
冯云卿涨红了脸急口地说。可是那位圆脸男子又歪扭着嘴巴挤进来了,大声叫道:
“回跌了!回跌了!回到开盘的价钱了!”
立刻那牙刷须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发狂似的挤上前去了。冯云卿瞪着眼睛做
不得声。圆脸的男子挤到冯云卿身边,喘着气说道:
“这公债有点儿怪!云卿,我看是‘多’‘空’两面的大户在那里斗!”
“可不是!所以我主张再看一天风头。不过,慎庵,刚才壮飞一路埋怨我本月四号边没
有胆子抛空,现在又掯住了不肯脱手;他说都是我误了事,那——其实,我们三个人打公
司,我只能服从多数。要是你和壮飞意见一致,我是没得什么说的!”
“哪里,哪里!现在这价格成了盘旋,我们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皱着眉头回答,就坐在冯云卿旁边那空位里。
看明了这一切,听清了这一切的刘玉英,却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心,
似乎这三人三条心而又是“合做”的一伙儿的命运就摆在她的手掌心。不,岂但这三位!为
了那编遣公债而流汗苦战的满场人们的命运也都在她手掌心!她霍地站了起来,旁若无人似
的挤到冯云卿他们身边,晶琅琅地叫道:
“冯老伯!久违了,做得顺手么?”
“呀!刘小姐!——哦,想起来了,刘小姐看见阿眉么?
她是前天——”
“噢,那个回头我告诉你;今天交易所真是邪气,老伯不要错过了发财机会!”
刘玉英娇媚地笑着说,顺便又飞了一个眼风到何慎庵的脸上去。忽然前面“阵云”的中
心发一声喊——那不是数目字构成的一声喊,而且那是超过了那满场震耳喧嚣的一声喊,立
刻“前线”上许多人像潮水似的往后涌退,而这挤得紧紧的“后方病院”里便也有许多人跳
起来想挤上前去,有的就站在椅子上。冯云卿他们吓得面如土色。
“栏杆挤塌了!没有事,不要慌!是挤塌了栏杆呢!”
楼上那“挂牌子”的地方,有人探出半个身体把两手放在嘴边当作传声筒这么大声吆喝。
“啧,啧!真是不要命,赛过打仗!”
刘玉英说着,松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胸脯;她那已经有六成干的纱衣这时一
身急汗就又湿透。立刻那惊扰也过去了,“市场”继续在挣扎,在盘旋;人们用最后的力量
来争“收盘”的胜利。何慎庵回过脸来看着刘玉英笑道:
“刘小姐,面熟得很,也是常来的罢?你是看涨呢看跌?
我是看涨的!”
“也有人看跌呢!可是,冯老伯,你做了多少?可得意么?”
“不多,不多!三个人拼做廿来万,眼前是不进不出,要看这十天内做的怎样了!”
“阿是做多?”
“可不是!云翁算来,这六个月里做‘空’的,全没好处;我也是这个意思。上月里十
五号前后那么厉害的跌风,大家都以为总是一泻千里的了,谁知道月底又跳回来——刘小
姐,你听说那赵伯韬的事么?他没有一回不做准的!这一回,外场说他仍是多头!”
何慎庵说到后面那几句时,声音很低,并且伸长了脖子,竟把嘴唇凑到刘玉英耳边;这
也许是为的那几句话确须秘密,但也许为的刘玉英那一身的俏媚有吸引力。刘玉英却都不在
心上,她斜着眼睛笑了一笑,忽然想起她的“零碎拆卖”的计划来了。眼前有这机会,何妨
一试,而况冯云卿也还相熟。
这样想着,刘玉英乘势便先逗一句道:
“嗳,是那么一回事呢!不过,我也听说一些来——”
“呵,刘小姐,你说阿眉呢?”
冯云卿很冒失地打断了刘玉英的话,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忽然有些红了。刘玉英看得很明
白。她立即得了一个主意,把冯云卿的衣角一拉,就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道:
“老伯不知道么?妹子有点小花样呢!我在老赵那边见她来。老赵这个月好像又要发这
么几十万横财!我知道他,他,——嗳,可是老伯近来做‘多’么?那个——”
忽然顿住了,刘玉英转过脸来看着冯云卿微笑。她只能挑逗到这地步,实在也是再明白
没有的了,可是冯云卿红着脸竟不作声。他那眼光里也没有任何“说话”。他是在听说眉卿
确在老赵那里这话的时候,就心里乱得不堪;他的希望,他的未尽磨灭的羞耻心,还有他的
患得患失的根性,都在这一刹那间爆发;刘玉英下面的话,他简直是听而不闻!
“老伯是明白的,我玉英向来不掉枪花,我也不要多,小小的彩头就行了!”
刘玉英再在冯云卿耳朵边说,索性丢开那吞吞吐吐的绕圈子的句法了。这回冯云卿听得
很明白,然而因为跟上文不接气,他竟不懂得刘玉英的意思,他睁大了眼睛发楞。他们的谈
话,就此中断。
这时“市场”里也起了变化。那种营业上的喧声,——那是由五千,一万,五万,十
万,二十万,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几乎全是数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样的声音,突然变
为了戏场上所有的那种夹着哄笑和叹息的闹烘烘的人声了!“前线”的人们也纷纷退下来,
有的竟自出“市场”去了。
编遣公债终于在跳起半元的收盘价格下拍过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长期公债本月期”来。这是老公债,这以下,都是北洋政府
手里发行的老公债开拍;这些都不是“投机”的中心目标,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营业。没有
先前那样作战似的“数目字的雷”了,场里的人散去了一小半。就在这时候,那牙刷须的李
壮飞一脸汗污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又拍着冯云卿的肩膀,大声喊道:
“收盘跳起了半元!不管你们怎么算,我是抛出了一万去了!”
“那——可惜,可惜!壮飞,你呀!”
何慎庵跳起来叫着,就好像割了他一块肉。冯云卿不作声,依然瞪着眼睛在那里发楞。
“什么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来硬去,要是再涨上,我贴出来;要是回跌了呢?你贴
出来么?”
“好呵!可是拿明天的收盘做标准呢?还是拿交割前那一盘?”
何慎庵跟李壮飞一句紧一句地吵起来了,冯云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着眼。他有他的划
算。他决定要问过女儿到底有没有探得老赵的秘密,然后再定办法。那时候,除了眼前这二
十万外,他还打算瞒着他的两位伙计独自儿干一下。
刘玉英在旁边看着何李两位觉得好笑。
“壮飞!你相信外边那些快报么?那是谣言!你随身带着住旅馆的科长科员不是也在那
里办快报么?请问他们那些电报哪一条不是肚子里造出来的!你怎么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辩论,将来看事实;究竟怎么算法?”
李壮飞那口气有些软了。何慎庵乘势就想再逼进一步,可是那边有一个人挤过来插嘴叫
道:
“你们是新旧知县官开堂会审么?”
这人正是韩孟翔,正是刘玉英此来的目的物;韩孟翔也许远远地瞧见了刘玉英这才来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债”了。这项差不多已成废纸的东西,居然也还有人做买卖,然而是
比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么在这里了?找过了大块头么?你这!——”
韩孟翔又转脸对刘玉英说,摇摇摆摆地挤到了玉英身边。刘玉英立刻对他飞了个眼风,
又偷偷地把嘴唇朝冯云卿他们努了一下。韩孟翔微笑。刘玉英也就懒懒地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盘里成交多少,你有点数目么?”
李壮飞靠到韩孟翔身边轻声问。于是这两个人踅到右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低
声谈话。这里冯云卿跟何慎庵也交头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边李壮飞高声笑了起来,匆匆地
撇开韩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个人又头碰头在一处了。
现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经结束。市场内就只剩十来个人,经纪人和顾客都有,三三两两地
在那里闲谈。茶房打扫地下的香烟头,洒了许多水。那两排经纪人房间里不时响着叮令的电
话。有人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仰起了脸抄录“牌子”上的票价升沉录。这些黑地白粉字的
“牌子”站得整整齐齐,挂满了楼上那一带口字式的栏杆。一切都平静,都松弛了;然而人
们的内心依旧很紧张。就像恶斗以后的短时间的沉默,人们都在准备下一场的苦战!
么?”
突然李壮飞跑了来对冯云卿他们低声说,他那脸上得意的红光现在变成了懊恼的灰白。
冯云卿和何慎庵对看了一眼,却不回答。过一会儿,三个人中间便爆发了短时间的细声
的然而猛烈的争执。李壮飞负气似的先走了。接着何慎庵和冯云卿一先一后也离了那“市
场”。在交易所的大门口,冯云卿又见刘玉英和韩孟翔站在那里说话。于是女儿眉卿的倩影
猛的又在冯云卿心头一闪。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乱中唯一的“灯塔”!他忍
不住微笑了。
刘玉英看着冯云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冯云卿迎着大风回家去。他坐在黄包车上不敢睁眼睛。风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
树木又呐喊助威。冯云卿坐在车上就仿佛还在交易所内听“数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时候,
他的心就异样地安静不下去,他自己问自己,要是阿眉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么办呢?要是
她听错了话,可怎么办呢?这是身家性命交关的事儿!
但到了家时,冯云卿到底心定了。他信托自己的女儿,他又信托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
佑时的那一片诚心。
他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回来了没有?”问这句话前,他又在心里拈一个阄:要
是已经回来,那他的运气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女儿也是刚刚回来,而且
在房里睡觉。当下冯云卿的灰白脸上就满布喜气,他连疲倦也忘了,连肚子饿也忘了,匆匆
地跑上楼去。
女儿的房门是关着的,冯云卿猛可地又迟疑了;他决不定是应该敲门进去呢,还是等过
一会儿让女儿自己出来。当然他巴望早一刻听到那金子一般的宝贵消息,以便从容布置;然
而他又怕的刚回来的女儿关起了房门,也许是女孩儿家有什么遮掩的事情要做,譬如说换一
换衬衣裤,洗一洗下身,——那么,他在这不干不净的当儿闯进去,岂不是冲犯了喜神,好
运也要变成坏运!
正这么迟疑不决站在那里,忽然迎面来了姨太太老九,手里捧着一个很饱满的皮夹,是
要出门的样子。
“啊!你来得正好,我要问你一句话!”
姨太太老九尖声叫着,扯住了冯云卿的耳朵,就扯进房里去了。
一叠账单放在冯云卿的手里了;那是半个月前的东西,有米账,煤账,裁缝账,汽车
账,长丰水果店和老大房糖食店的账;另外又有两张新的,一是电力公司的电费收据,一是
上月份的房票。冯云卿瞪着眼睛,把这些店账都一一翻过,心里打着算盘,却原来有四百块
光景。
“老九,米店,煤店,汽车行,不是同他们说过到八月半总算么?”
“哼!你有脸对我说!——我可没脸对他们说呀!老实告诉你:我统统付清了!一共四
百三十一块几角,你今天就还我——我也是姊妹淘里借来的!”
“哎,哎!老九,再过几天好么?今天我身边要是有一百块,我就是老忘八!”
冯云卿陪着笑脸说,就把那些票据收起来。
“没有现钱也不要紧。你只把那元丰钱庄一万银子的存折给我,也就算了。押一押!”
“那不行,嗳,老九。那可不行呢!再说,只有四百多块,怎么就要一万银子的存折做
抵押——”
“啐;只有四百块!你昏了么?五阿姊那边的五千块,难道不是我经手的?你还说只有
四百多!那是客气钱,人家借出来时为的相信我,连押头都不要;马上就要一个月到期,难
道你好意思拖欠么?”
姨太太剔起了两道细长的假眉毛,愈说愈生气,愈可怕了。
冯云卿只是涎着脸笑。提起那五千元,他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什么五阿姊那边借来,全
是假的,光景就是姨太太老九自己的私蓄。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敢把这话叫亮。
姨太太又骂了几句,忽然想起时候不早,也就走了。
冯云卿好像逢了大赦,跳起来伸一个懒腰,又想了一想,就踱到女儿房外来。房门是虚
掩着。冯云卿先提起喉咙咳了一声,然后推门进去。眉卿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对了镜子在
那里出神。她转过脸来,见是父亲,格勒一声笑,就立刻伏在那梳妆台上,藏过了脸。
风在窗外呼啸。风又吹那窗前的竹帘子,拍拍地打着窗。
冯云卿站在女儿身边,看着她的一头黑发,看着她的雪白后颈,看着她的半扭着的细
腰,又看着她的斜伸在梳妆台脚边的一对浑圆的腿;末了,他满意似的松一口气,就轻声问
道:
“阿眉!那件事你打听明白了么?”
“什么!”
眉卿突然抬起头来说,好像吃惊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实在当真吃惊了,为的直到此时
经父亲那么一问,她方才想起父亲屡次叮嘱过要她看机会打听的那件事,却一向忘记得干干
净净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债哟!他到底是做的‘多头’呢,还是‘空头’?——”
“哦!那个!不过,爸爸,你的话我有点不明白。”
眉卿看着她父亲的脸,迟疑地说;她那小心里却异常忙乱:她是直说还没打听过呢,还
是随随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几句话来骗一骗。她决定了用随便搪塞的办法。
“我的话?我的哪些话你不明白?”
“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多头’呀,‘空头’呀,我是老听得人家说,可是我不大明
白。”
“哈,哈,那么你打听到了。傻孩子!‘多头’就是买进公债,‘空头’就是卖出。”
“那么他一定是‘多头’了!”
眉卿忽然冲口说了这么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并不觉得这句话是撒谎:老赵不是
很有钱么?有钱的人一定买进,没有钱的人这才要卖出去呀!在眉卿的小姑娘心里看来,老
赵而弄到卖什么,那就不成其为老赵,不成其为女人所喜欢的老赵了!
“呵,呵,当真么?他是‘多头’么?”
冯云卿惟恐听错了似的再问一句,同时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已经满是笑意了,他的心卜卜
地跳。
“当真!”
眉卿想了一想说,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着脸伏在那梳妆台上了。
这时窗外一阵风突然卷起了那竹帘子,拍的一声,直撩上了屋檐去了。接着就是呼呼的
更猛烈的风叫,窗子都琅琅地震响。
冯云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为这是喜讯;仿佛是有这么两句:“竹帘上屋面,主人要
发财!”他决定了要倾家一掷,要做“多头”;他决定动用元丰钱庄上那“神圣的”一万银
子,眉卿的“垫箱钱”;他从女儿房里跑出来,立刻又出门去了。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