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阳光,射在风火墙的马头上;强光返照,倒使得张家正厅楼上那几间房里,似乎
更加明亮。而且南风也动了,悠然直入,戏弄着恂少奶奶大床上那顶珠罗纱纹帐。窗前,衣
橱上的镜门像一个聚宝盆似的,正在吐放万道霞光。
构成“两岸峭壁”的箱柜,好像正欲沉沉入睡,忽然它们身上那些白铜附属品轻轻地鸣
响起来了;接着,门帏也飘然而开,伴着小引儿的唤姑姑的声音,奶妈抱着小引儿走进了房。
似乎已经使尽了最后一分力,奶妈拖着沉重的步子,抹过那大床,便将小引儿往“中流
砥柱”旁边的一个方凳上一放,伸腰松一口气,转身便踅到靠壁的长方折衣桌前拿起一把茶
壶,自己先呷了一口,然后找个小杯子斟了半杯,走到小引儿身边。这时候,婉小姐和恂少
奶妈一前一后也进来了。
奶妈忙即撇开小引儿,给婉姑奶妈倒茶。
“奶妈,你只管招呼小引儿。”婉小姐笑着说,又向窗前望了望,转脸对恂少奶奶道,
“嫂嫂,你这里比妈房里凉快。”
“也不见得,”恂少奶奶随口应着,从桌子上那四只高脚玻璃碟子里抓些瓜子和糕点放
在婉小姐面前,又拣一个小苹果给了小引儿。
婉小姐望着那边折衣桌上的小钟说,“哦,已经有五点了么!”打个呵欠,又笑了笑
道:“怎么四圈牌就去了一个下午?
怪不得他们少爷们常说,和太太们打牌会瞌睡的。”
“可不是!”奶妈凑趣说,拿过一把鹅毛扇来给婉小姐轻轻打扇,“可是,姑奶奶,你
的手气真好,一副死牌到了你手里就变活了。”
婉小姐笑而不答,却站起来走到窗前的梳妆台前,对镜子照了照,又瞧着台上的一些化
妆品,嘴里说:“嫂嫂,你也用这兰花粉么?这不大好。扑在身上腻得得的,一点也不爽
滑。今年有一种新牌子,叫做什么康乃馨的,比这个好多了,自家店里也有得卖。”
“我是随他们拿什么来就用什么,”恂少奶奶也踅到窗前来。“自己又不大出门,少爷
呢,店里有些什么货,倒跟我一样不大明白。”
“回头我叫阿巧送一瓶来,你试试,要是中意,就跟赵福林说,托他照样到店里去
拿,”婉小姐一边说,一边又在身边摸出一块钱来,转身含笑唤道:“奶妈,这是给你的。”
“啊哟,怎么姑奶奶又赏我了!”奶妈满脸堆笑,却不来接。
“你谢谢姑奶奶就是了。”恂少奶奶有点不耐烦地说,又吩咐道,“抱了小引儿到后边
园子里去玩玩罢。看看少爷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就说老太太要他写一封信呢!”奶妈
——都应了,抱起小引,却又陪笑道:“谢谢姑奶奶,又没有好生伺候。姑奶奶要洗个脸
么?我去打水来。”
婉小姐笑了笑,还没回答,恂少奶奶早说道:“当真,婉姊洗个脸罢。可是,奶妈,你
叫陈妈倒水来,我还要问问她晚上的菜弄得怎样了。”
婉小姐朝窗外望了望,便转身走到大床前,将那印度绸套裙褪下,搭在裙架上,又把颈
间的纽扣松了一个,轻摇着泥金面的檀香细骨折扇,去在方桌旁边坐下。
“今夜你不回去了?婉姊!”恂少奶奶走近来说。
婉小姐微笑着摇头。
“又没有小娃娃,我就不信你那样分身不开。东院子楼上西首那一间,最是凉快,床铺
也是现成的。我搬去陪你。”
“我想连夜饭都不吃就回去呢,怎么还说过夜?”婉小姐嗑着瓜子,吃吃笑着回答。
“我那姑爷比一个小娃娃还难伺候些。况且老陆妈又在这边帮忙,剩下的那两个,平日子就
像没头苍蝇似的,我不在,恐怕连一顿饭也不会开呀!要就明天再来。嫂嫂,你叫他们早点
开饭,我吃了就走!”“你瞧,一说倒把你催急了。”恂少奶奶也笑着说。“还早呢。你瞧
太阳还那么高!”
婉小姐嗑着瓜子,笑而不答,她翘起左脚,低头看了一眼,便伸手到脚尖上捏了一把,
又在右脚尖轻轻抚摩着。忽地款款站了起来,走去坐在床沿,架起左腿,脱下那月白缎子绣
红花的半天足的鞋子,将鞋尖里垫的棉花扯了出来,尖着手指将棉花重新叠成个小小的三
角。恂少奶奶也过来,拿起婉小姐的鞋子赏玩那上面绣的花朵,一边小声问道,“这是店里
买的么?”又赞婉小姐的脚:“婉姊,你这脚一点也看不出是缠过的,瘦长长,尖裹裹,多
么好看!恂如老说小引儿将来连尖头鞋子也别给她穿,可是我想脚尖儿到底要窄窄的,才好
看哪!只要不像我的那样小就得啦。”
“嫂嫂,你别打趣我!”婉小姐一面将叠好了的棉花再塞进鞋尖去,一面吃吃地笑着
说,“这样不上不下,半新不旧的脚,你还说好!”穿上鞋,又在鞋尖仔细捏着摸着,“这
不是街上买的。县里还没有呢!这还是托人从上海带来的,可是,你瞧,这在上海还是顶短
的脚寸,不过我穿还嫌长些,这倒也罢了,只是那鞋头,可就宽的不成话,填进了那么多棉
花,还老是要瘪下去,显出这双脚的本相来了。”
婉小姐说时,恂少奶奶又在端详她那裤子:淡青色,质料很细,裤管口镶着翠蓝色的丝
带。恂少奶奶心里纳闷道:“绫罗绸缎,也见过不少,这是什么料子呢?”忍不住用手揣了
一把,只觉得又软又滑,却又其薄如纸。婉小姐换过右脚来整理那鞋尖填的棉花,似乎猜到
了恂少奶奶的心思,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料子叫什么。这还是去年到上海去玩,二舅母给
我的。光景也不是纯丝织的,自然是外国货了。”“哦,怪道绸不像绸,绢又不像绢……”
恂少奶奶漫应着,忽然有些感慨起来了:人家婉小姐多么享福!上无姑嫜,下无妯娌叔伯,
姑爷的性子又好,什么都听她,姑爷要钱使,还得向她手里拿……这样惘然想着的当儿,恂
少奶奶又打量着婉小姐的全身上下,只觉得她穿的用的,全都很讲究,自己跟她一比,简直
是个乡下佬。一下子,平日所郁积的委屈和忧伤,一齐都涌上了心头,她坐在那里只是发怔。
这时候,陈妈提着水壶来了。婉小姐自去洗脸。恂少奶奶勉强收摄心神,问了陈妈几句
晚饭菜肴的话,又吩咐她再去问太太,看有什么要添的,趁早叫顾二去买。
婉小姐拉上了那白地小红花的洋纱窗帘,先对镜望一眼,然后把衫子襟头的纽扣也解
开,又伸手进衣内去松开了束胸的小马甲,骤然间便觉得遍体凉爽。她洗过脸,又洗一下颈
脖;被热水刺激了的皮肤更显得红中泛白,丰腴莹洁。看见梳妆台上杂乱摆着的化妆品中,
总无合意可用之物,她只取一瓶生发油,在头上洒了几点,轻轻把鬓角掠几下,又反手去按
一下那一对盘龙髻,然后再对镜端详时,却见镜中多出了一张鹅蛋脸来,双眉微蹙,怔怔地
看着她。婉小姐抿嘴一笑,正待转过身去,却已听得恂少奶奶的声音在脑后说道:
“婉姊,跟你在镜子里一比,我简直是个老太婆了!”
婉小姐又笑了笑,脸上泛出两圈红晕,还没开口,恂少奶奶却又说道:“你还比我大一
岁呢,怎么你就那样嫩相?”“嫂嫂,你比我多辛苦,多操心呵,不过,你要说老的话,那
我又该说什么!”
“我辛苦什么?”恂少奶奶的口气有点不自然。她转身过来,捏住了婉小姐的手,愀然
又说道:“我也算是在管家啦,可是哪里赶得上你,婉姊,你是里场外场一把抓;我操什么
心呢!……”恂少奶奶眼圈似乎有点红了,“有些事,用不到我去操心,我就操心了,也没
用呵。”
一瞧又惹起恂少奶奶的满肚子委屈来了,婉小姐便故意笑了笑道:“嫂嫂,你说我里场
外场一把抓,可又有什么办法?和光成天伴着一盏灯,一枝枪,我要再不管,怎么得了?这
叫做跨上了马背,下不来,只好硬头皮赶。”
“不过你——婉姊,辛苦是够辛苦了,心里却是快活的;不比我……”恂少奶奶似乎喉
头一个哽咽,便说不下去了,只转过脸去,望着那边衣橱上的镜门。
沉默有半分钟。终于是婉小姐叹口气道:“嫂嫂,一家不知一家事。我心里有什么快活
呢,不过天生我这副脾气,粗心大意,傻头傻脑,老不会担忧罢哩!嫂嫂你想:这位姑爷,
要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起床,二更以后,他这才精神上来了,可是我又倦得什么似的,口也懒
得开了。白天里,那么一座空廓落落的房子,就只我一个人和丫头老妈子鬼混,有时我想
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算是干么的?又像坐关和尚,又像在玩猴子戏!可是坐关和尚还
巴望成佛,玩猴子戏的,巴望看客叫好,多给几文,我呢,我巴望些什么?想想真叫人灰
心。嫂嫂,你说,我有什么可以快活的呢!”
在那大衣橱的镜门中,恂少奶奶看见婉小姐的侧面——正如光风霁月的青空,忽然阴霾
密布,只有那一对眼睛却还像两点明星。恂少奶奶转过脸来,很关切地说道:“婉姊,你件
件都有了,就差一件:孩子。有了孩子,你就是一个全福的人。昨天姑妈说得好:儿孙迟
早,命中注定,她说今年新年她去大士庙里求过一签,详起那签文来,我们要抱外孙也不会
太迟,就是明后年的事。”
婉小姐只淡淡地一笑,没有言语,不过脸上的愁雾也慢慢消去了。
恂少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高高兴兴说:“婉姊,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一边就走
到垫箱橱前,拉开抽屉,在一些鞋样之类的纸片中捡出一张小小四方的梅红纸,轻声笑着悄
悄说道:“前些日子,我身上来的不是时候,吃了这丸药,灵验得很。我不大认得字,你瞧
瞧这方单,也许你吃了也还对的。”
婉小姐接过那方单来一看,是乌鸡白凤丸,便笑了笑道:“哦,这个——我还用不着。
倒是有什么给他……”婉小姐忽然脸一红,便低头不语。
看到这情形,恂少奶奶也料到几分,觉得不好再问,但是,素来和婉小姐是无话不谈
的,而且热心好事又是天性,她到底忍不住,俯身到婉小姐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还没听
完,婉小姐早已从眉梢一连红到耳根,掉转头啐一口道,“嫂嫂!
……”却又噗嗤地笑了笑。
恂少奶奶也脸红地一笑,但还说道:“有些丹方倒是很灵的——婉姊!”
婉小姐俯首不答,一会儿,她这才抬起头来,讪答答地问道:“恂如又出去了么?”但
又立刻自觉得这一问是多余的,忙又改口道,“店是的事,当真也得他留点心才好。”
恂少奶奶忙接口道:“婉姊,你听到了什么?”
“也没听到什么。不过,宋显庭这人——从前爸爸常说,人是能干,可得看住他,而
且,要会用他。”
“可是恂如说起来,总是讨厌他。”
“我也知道,”婉小姐叹口气说。“讨厌他又中什么用?店是要开下去的,除掉他,替
手倒也不容易找呵!找来的,也未必比他好。”
“可不是,婉姊,难就难在这些地方:开又不能不开,开在那里,自己又不管。婉姊,
我正想问问你,我的堂兄月亭跟我说:面子上,店是赚钱的,吃过用过开销过,没有店,我
们这一家的开销往哪里去要去?不过,骨子里,他说,这二十多年的老店,底子那么厚,近
年却一点一点弄薄了,总有一天要出大乱子。婉姊,我是不懂什么的,月亭呢,他自己一个
布店也是十多年的老店了,就是他手里弄光的,他有嘴说人家,我可就不大相信。婉姊,外
场的事你都懂一点,你说他这话对不对?”
“也对。”婉小姐沉吟着点头。“这种情形,大概恂如也知道罢。”
“谁知道呢!”恂少奶奶皱了眉头,似乎这又触动了她的委屈之处。“他总没在我面前
讲这些事,我提起来说说,倒还惹他生气。”
“那么,老太太有没有知道呢?”
“我悄悄地跟妈说过,可就不知道她跟老太太说了没有。”“妈大概是不说的,”婉小
姐笑了笑,“怕老太太着急。可是,嫂嫂,恂如还不至于糊涂到那步田地。他心里也有个打
算。他跟我说过:顶好是趁这时候把店盘给别人,拿到现钱,另外打主意。比方说——”
“可是,婉姊,”恂少奶奶抢着说,“老太太决不答应!”
“就是老太太答应了,我还有点不大放心……”
婉小姐又沉吟起来了,那下半句就此缩住;她向恂少奶奶瞥了一眼,又微微一笑,似乎
她那眼光就有这样的意思:
“自然你也明白为什么还有点不大放心。”
但是恂少奶奶并没领会她这意思。“不,老太太一定不能答应!”恂少奶奶的口气有点
儿生硬,“老太太知道恂如不会做生意,知道他是个硬脖子直肠子的少爷,祖宗留下来的一
点基业还怕守不住,怎么会另打主意做别的生意!”
“不过,嫂嫂,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生意,”婉小姐还是很委婉地说,虽则她对于老
太太她们这种成见,向来就不同意,特别是恂少奶奶也这样严厉批评起自己的丈夫来,更使
她发生反感。“都是慢慢磨炼出来的。我看恂弟也不太笨,没有什么学不会,就只怕他三心
两意,不肯好好地干去。近来他老是失魂落魄的,我看他是心里有事。嫂嫂!……”婉小姐
忽又顿住了,凝眸瞧着恂少奶奶,显然是感觉到有些话与其由她来说,还不如由恂少奶奶自
己开口。然而恂少奶奶只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含了满口的黄连,一声不出。婉小姐笑了
笑,便改用了反问的口吻:“可是,嫂嫂,你和他是夫妻,你总该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如
意?”
没有回答,恂少奶奶只低头叹了口气。
婉小姐笑了笑,又换过探询的方式:“老太太说他总是想出码头去谋事,莫非他是为了
这一点点不称心么?”
“哎,要是当真为此,倒也罢了,”恂少奶奶半吞半吐只说得一句,忽又改口,学起婉
小姐来了,“不过,婉姊,你猜他是什么心事?”
婉小姐摇头,但是她心里却已断定,恂少奶奶对于这所谓恂如的心事,必有所见,至少
也有所猜疑,——只是她为什么忽然那么替丈夫包荒起来呢?婉小姐还没看透。
一阵强劲的南风吹开了窗帘。婉小姐猛觉到凉气直透胸部,这才记得那束胸的小马甲还
松开在那里。她低头朝胸前看了一眼,不由的脸红起来,便伸手进衣内去扣紧了那些小纽
扣。这当儿,却听得恂少奶奶好像吐出一些东西似的说道:“我知道他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
是,整天没精打采是为了一个女的!”
婉小姐吃惊地抬起头来,忙问道:“嫂嫂,你怎么知道他……”
“我看出来的。”
“光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
“没有,倒也没有,可是我看的出来。”
“哦!”婉小姐不禁抿嘴一笑,“那么,你问过他没有呢?”
恂少奶奶苦笑着,摇了摇头。
“嫂嫂,”婉小姐忽又觉得身上闷热,回身去找扇子,“你应当问问他呀。”
“怎么问呢?”恂少奶奶瞠直了眼睛。“别说问了,我有一次不过远兜转隐隐约约说了
半句,婉姊,不过是半句,就险一些惹出一场不得开交的口舌呢!”
婉小姐凝眸看着恂少奶奶一字一字说出来,直到她说完了,这才慢慢摇头。她早知道他
们夫妻不甚相得,所以恂少奶奶很容易怀疑到这上头,然而她相信恂如的确是没有外遇的。
当下她就说道:“恂如脾气是不大好,不过,嫂嫂,你也不要多疑。他要是在外边有了相
好,即使能够瞒过你,可不能瞒过我!和光不大出门,可是,城里那些爱玩的少爷班,却常
来我们家里。如果恂如有了什么,这班少爷们的嘴巴怎么肯一字不提?就不算他们少爷班
罢,和光为的抽这一口,也常有些贩土的来谈谈。这些破靴党,更其是满嘴巴没半句正经,
私门子,半开门,越是混账的事情他们越知道的多!可也不曾听到他们说起过恂如的什么来
呵……”说到这里,婉小姐笑了笑,轻摇着手里的扇子,又笑道,“嫂嫂,你放心罢,有我
这包打听在这里,你吃不了亏的!”
恂少奶奶只是听着,一声不出。但是只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气,就知道婉小姐那一番
话,她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婉小姐想道:硬是不肯把人家的话语心平气和想一想,难怪
恂如和她搞不好。她叹了口气,带几分责备的意味又说道:“他们年青的少爷班,总有点不
大安分的地方;他们常在什么四宝那里打牌胡调,我也知道一点。恐怕这里头也有恂如的
份。不过,嫂嫂,他这种逢场作戏,你也只好马虎些;你越顶真,他越怄气,那又何苦来
呢!”
“嗨,如果是不三不四的女人,”恂少奶奶顿住了,定睛瞧着婉小姐,似乎正在斟酌措
词,终于惨然一笑道,“我也犯不着放在心上!这一点道理我也还能明白。再说,婉姊,你
刚才不是说得再痛快也没有:如果他在外面结识了什么混账妇人,瞒我倒容易,可没法瞒过
你——是么?我不是瞎疑心,活见鬼;可是,婉姊,我这话不好说呀,我哪能这样冒失,不
知轻重?”恂少奶奶又惨然一笑,便低垂了头。
婉小姐一听这话中有话,这才悟到恂少奶奶先前的闪烁态度大有讲究。她凑近一些,抓
住了恂少奶奶的手,小声问道:“难道恂如在外边勾搭上了什么人家人,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么?”
恂少奶奶慢慢抬起头来,朝婉小姐看了一眼,轻声叹着气只说了半句,“如果是不相干
的人家呵……”便又缩住,忽然苦笑了一声,手扶着婉小姐的肩头,很恳切地说:“婉姊,
你自去问他罢!他相信你,敬重你,说不定还有几分怕你;婉姊,你自去问他罢!”
这几句话,婉小姐一时竟辨不明白是真心呢,还是讥讽;她脸红一下,只好含糊答道:
“嫂嫂,你又来开我的玩笑了。现在恂如是人大智大了,有些事连妈都不肯告诉,何况我是
姊姊!……哦,那边屋角上已经没有太阳,我们下去看看老太太姑妈她们罢。”
她们刚到楼下,就听得那边腰门口有一个男的和女的在说笑。婉小姐耳尖,早听出那女
的是自己家里的阿巧,便唤道:“阿巧,你来干么?这么高声大气的,没一点规矩!”阿巧
涨红着脸,低头答道:“姑爷要我来伺候小姐回去。”
“用不到你,”婉小姐一边走,一边说,同时又用眼光搜索那男的,要看明那到底是
谁。可是那男的早已溜进东院去了。婉小姐和恂少奶奶也进了东院。将到那中间的小客厅,
婉小姐这才回头吩咐跟在后边的阿巧道:“赶快回家去,我有老陆妈陪伴,用不到你!”
恂少奶奶看着阿巧的后影,向婉小姐笑道:“阿巧这丫头长的越发像个样儿了,就是矮
了一点。”
婉小姐也笑了笑,便走进那小客厅。
恂如正在老太太和姑太太面前读他刚写好的那封信。“姑妈再想想,”恂如说,“还有
什么话要写上去?”
“没有了。不过,好像你还没提到祝姑娘的事。”
“啊,怎么就忘了!”恂如转身就走。
他退出小客厅,越过天井,便进了对面的书房。不先补写那忘了的事,却从书桌上抓起
扇子来扇了几下,又翻出他用自己口吻写给良材的另一张纸,看了一遍,又涂改了几个字。
觉得还有许多意思都没写,而写了的又未能表达胸中郁积的深微曲折,他皱了眉头,拿着那
张纸只管发怔。
“妈说,要是祝姑娘不能马上来,就托姑妈家的老苏找一个替工来也行。”少奶奶在门
外探身进来这么说。
恂如吃惊地抬头一看,实在并没听清少奶奶的话,但料想又是来反复叮咛,便用厌恶的
口吻答道:“都写上去了,都已经写了!”
“怎么,都写了?”少奶奶款步进来,就在书桌旁边站了一站。“这是妈刚刚想起了,
叫我来跟你说的;就怕老苏尽管去催,那祝大还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不放祝姑娘
来……”
“得了,得了,”恂如顿足,截断了少奶奶的唠叨,“有这样噜苏,顶好你自己去!”
“怎么又怪上了我啦!”少奶奶生气地转身,却不出去,反走到靠墙的椅子里坐下,
“我是传妈的话。你嫌噜苏,自己跟妈去说去!”
恂如不理,抓起笔来,在纸尾写道:“古人云:度日如年,又云,如坐监牢,呜呼,我
今乃亲历其境矣。”掷笔叹口气,方觉得胸口那股气略平了些。他拈着纸沉吟,觉得“监
牢”的比喻颇为确切,少奶奶便是个看守人,她那对阴凄凄的眼睛,时时刻刻不离开他。正
这样想,忽听得那“看守人”冷幽幽说道:“老太太要给许家的静妹妹做媒呢!”
恂如的心头像扎了一针。不暇思索,当即反应似的顶一句道:“关我屁事!”可是话刚
出口,便觉得不妥,安知这不是少奶奶捏出来试探他的?他正待改口,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来,少奶奶早又抓住这隙缝进攻道:“嗨,怪了,谁说关你的事?你瞧你急得什么似的!
哦,我不该多事,老太太也不该多事,是么?”
这可把恂如怄急了,他转脸盛气对着少奶奶,正想责问她老说这种话中有话的冷言冷语
是什么道理,少奶奶已经站起来又加一句:“放心罢,也还没有定规呢!”说完,翩然夺门
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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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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