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用“方保宗”的化名,在静安寺东面一条街道里租到了一幢房子。
新搬家后的一天上午,他正准备拿出纸、笔写作,忽听有人叩门。原来是徐志摩,
他从开明书店打听到茅盾的新居,就带了一个外国女记者来看他。
“这位女士是A·史沫特莱,”徐志摩向茅盾介绍说,“德国《法兰克福汇报》的驻
北平记者。她要我介绍认识你,并且希望你送给她一本你的大作《蚀》。”
“茅盾先生,认识你我很荣幸。”史沫特莱说,“我久仰你的大名了。”
“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茅盾热情地说,转身去取出一本《蚀》,在扉页上签上名
字,赠给史沫特莱,“请你指教。”
史沫特莱翻开《蚀》,瞧着扉页上茅盾的照片,笑着说:“Like a young lady(象
一个年青的小姐)。”
这是茅盾和史沫特莱第一次见面,时间为1930年夏季。在这之后,他们之间的交往
日益频繁,友谊也愈益深厚。茅盾还了解到,史沫特莱名义上是《法兰克福汇报》的记
者,实际上在为共产国际工作。在上海出版的英文刊物《中国论坛》和《中国呼声》,
也是这位女士创办的。史沫特莱女士认识了茅盾和鲁迅以后,就介绍他们给这两家刊物
写稿。
史沫特莱只会讲一些简单的汉语,但是精通英语和德语,而茅盾和鲁迅,正好一个
懂英语,一个懂德语。不过鲁迅的德文程度只能阅读,不能交谈。茅盾的英语则说得流
利。
这样,当史沫特莱有事需要和他们两个商量的时候,往往是三人聚合地一起,由茅
盾充作翻译。
起先,他们三人合作编印了一册德国民间艺术家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以后就经
常合作,为西欧、美国的一些杂志写文章,揭露国民党反动当局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压迫
和摧残。史沫特莱后来写道:“茅盾和我常常在某个角落会晤,然后,仔细的巡视了一
番鲁迅所住的那条街道后,进入他的住屋,和他共同消磨一个晚上。我们从附近的菜馆
中点菜来一同进餐,一谈便是好几个钟头。我们三人中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员,可是我们
都认为:能把帮助并且支持给与那些为穷人的解放而斗争和牺牲的人,是一种无上的光
荣。”
1935年12月的一天,茅盾看到夫人起早买回一大篮子鸡、鱼、肉、蛋和蔬菜,就对
她说:
“今天史沫特莱要来,又要你忙了。”
“忙倒没啥,只有你的洋朋友不再说你瘦多了,也高兴吃,我就开心了。”妻子说
着走进了厨房。
这使茅盾想起今年初夏,史沫特莱拜访他时两人交谈时的情景:
“啊,茅先生,你比过去要瘦,这不好。我看你的营养不良,要注意增加营养呵!”
“瘦一点没关系,我的身体还是很好的。只是眼睛近视,没有办法复原。”
“你平时锻炼身体吗?”
“没有时间呀。再说,我也不能太公开露面,要引起麻烦的。”
“对,对。不过,我看你们中国的革命作家,普遍的营养不良和缺乏身体锻炼,你
说是不是?”
“是这样。你的见解很对。可是……”
“哦,我知道,”她打断茅盾的话,“在你们现在这样的社会里,要改变革命作家
的生活状况,还不具备条件。”
接着,她又一次问茅盾:“茅,你的《蚀》和《子夜》是很好的作品,是否已经有
人把它们翻译成英文?”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没法告诉你。”茅盾说:“我想,目前是不会有人翻译
它们的。因为,翻译长篇小说,要作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投资’,在我们国内,敢于涉
足的人是极少的;在国外,翻译家又对小说中描写的中国现状十分隔膜。”
“不,你的小说应该介绍欧洲、美国、德国还有其他许多国家的人民。我来找人把
你的《子夜》译成英文!”史沫特莱热情地说。
“这是一件很艰巨的事情。”茅盾说。
“你放心,我一定要去做的。”她很坚决地表示。
这天当史沫特莱一走进茅盾的家,就笑着告诉他:“哈罗,茅,已经有人把《子夜》
译成英文了!”
“真的?那太好了。”茅盾喜悦地说。
“我已经读过了译文。现在,我要请你为这个英译本写一篇自传,并且作一篇自序。”
她坐下后向茅盾提出。
茅盾想了想,答道:“小传我可以写一篇,并且打算用第三者的口气写。因为,外
国的读者更欣赏客观的介绍,而不喜欢作者自己去说三道四。”
“噢,是这样,是这样。”史沫特莱听了连连点头。
“根据同样的理由,我建议序由你来写。”
“我可以写序,”她接受了茅盾的建议,又说,“不过,我需要一些材料──一份
中国读者对作者评价的综合材料,你能不能提供?”
茅盾为难地摊开了双手,说:
“这个我也不好办,对我的评论有各式各样,即使是战友,对我尚且褒贬不一,由
我来归纳这些意见就太难了。”
史沫特莱从椅中站起身,在室内慢慢走了一圈,突然站住,转过身来对茅盾说:
“有了,我请鲁迅先生写!”
茅盾听了一愣,想了一想说:“这当然好,史是大先生从来不写这类文章,恐怕有
点勉为其难了。除非你亲自向他提出来。”
“当然,我要亲自向他请求,我这就来写一封信,请你交给他。”史沫特莱爽快地
说。
茅盾心想,料不到她会这么直爽,怎么办呢?现在我又不便再推托,毕竟她是为了
给《子夜》的英译本写序呀。
史沫特莱摊开信纸就给鲁迅写信,她说明了原委,希望鲁迅能帮助她提供三方面的
材料:
一,作者的地位;二,作者的作风和形式;三,影响──对于青年作家的影响,布
尔乔亚作家对于作者的态度。
吃饭时间到了。看到茅盾夫人摆到桌上的丰盛菜肴,史沫特莱高兴地拍着手说道:
“太美了!这么多菜,你夫人待你真好!”
“史沫特莱,我夫人是专门做来招待你的。请你多吃一些!”茅盾笑着邀她加入席。
过了两天,茅盾把史沫特莱的信面交鲁迅,并向鲁迅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鲁迅让茅盾把信翻译给他听,一面在纸上记下了史沫特莱的要求。然后用手轻轻地
拍了拍史沫特莱的信,微笑着说:“让我来考虑考虑。你也知道,我平时是不注意这方
面材料的。”
茅盾回家之后,就动手写自传。原稿纸上现出了一行行清秀的字迹:
“茅盾是笔名。他的真姓名是沈(姓)雁冰(名)。他是1896年7月生的。浙江人。
他的祖先,本为农民;太平开国起义的时候,始在乡镇上为小商人;‘太平天国’的战
争蔓延到江、浙的时候。他的曾祖父带着家小避难到了上海,不久又到了汉口,就在汉
口经商。后来又捐了官,到广东、广西去做了几年官,从此就变做半官半商的家庭。从
他的祖父以来,就是‘读书人’了。……”
在《自传》写了一半的时候,鲁迅来信告诉他,史沫特莱要的材料,他已托胡风代
笔了。
于是茅盾继续埋头写《自传》。对《蚀》的创作是这样写的:“……从‘三部曲’
看来,那时茅盾对于当前的革命形势显然失去了正确的理解;他感到悲观,他消极了。
同时他的病也一天一天重起来,他常常连连几夜不能睡眠……“对于《子夜》,他写道:
“《子夜》是茅盾所写的最长的作品,也是最近的作品。……他起意要写这部小说还在
1930年他刚从日本回到上海来以后。1934年2月,南京政府查禁了二百多种左倾书籍,这
《子夜》也在内。但后来因为各书店的抗议,南京政府重行‘审查’,命令书店将《子
夜》的第四章和第十五章全行删去,始准继续发售。所以在中国的《子夜》是不全本。”
这里说的“《子夜》是不全本”,是指被国民党命令删去第四、第十五章后的开明
版《子夜》。然而在1934年下半年,茅盾却收到了一套分为上下册、用道林纸精印的全
本《子夜》。送这本书的那人告诉茅盾,出版这个全本《子夜》的救国出版社,是巴黎
的一批进步华侨办的,他们还出版了一种《救国时报》的报纸,也是宣传革命的。这使
茅盾深为感动,他写道:“想来是为了反衬国民党反动派禁书之义而出此。由此也可证
明,一九三四年国民党反动派对左翼文艺的大举‘围剿’,其结果与他们的愿望正相反,
革命文艺更加深入人心了!”
在国内,直到解放后,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全书的《子夜》。
《自传》刚完稿,鲁迅也把“材料”寄来了。茅盾展读鲁迅的信:
明甫先生:
找人抢替的材料,已经取得,今寄上;但给S女士时,似应声明一下:这并不是我写
的。
专此布达,并颂
春禧
树 顿首二月二夜
于是他把鲁迅寄来的“材料”连同他写的《自传》,用挂号信寄给了史沫特莱。
旧历年来到了,大红的春联和喜庆的爆竹使人们的心头舒畅了一些。茅盾照例到一
些老朋友家去拜年。他到鲁迅家中拜过年之后,鲁迅送他下楼。走到楼梯中间,鲁迅忽
然停下脚步,对他说:“明甫,史沫特莱告诉我,红军长征抵达陕北了。”
“哦,这可是个大喜讯!”茅盾兴奋地应道。
“她建议我们给中共中央拍一份贺电,祝贺胜利。”鲁迅接着说。
“好呀!我赞成。”
两人继续往楼下走。鲁迅说:“电文不用长,简短的几句就行了。”
茅盾点头赞同,又问道:“可是电报怎么发出去呢?”
“交给史沫特莱,她总有办法发出去的。”
这时他俩已走到楼下,看见厨房里有人,就没有继续谈下去。
后来,茅盾因为忙其他的事,见到鲁迅也没有再问这件事。
在茅盾与鲁迅的单独接触中,他感到鲁迅对共产主义有坚定的信仰,对共产党及其
领袖怀有崇敬的感情。只不过这些话鲁迅只在极小的范围内讲,在通信和日记中,他是
不谈或故意不记的。
史沫特莱和鲁迅、茅盾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的建议得到了两人的赞同,鲁迅以他和
茅盾的名义拟了电报,交给了她。她把电报寄往巴黎,再转寄莫斯科,又由莫斯科发到
陕北,几乎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四月底,冯雪峰从陕北来到上海,告诉茅盾:“你们那份电报,党中央已经收到了,
是在我离开延安前几天才收到的。”
直到后来,茅盾才看到这份由史沫特莱建议并代发给中共中央的电文:
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
二十五年后,史沫特莱为美国反动统治者所迫害,病逝于伦敦的医院里。茅盾听到
噩耗,茫然若失。1950年5月14日,他撰写的《悼念A·史沫特莱女士》在《人民日报》
上发表。
在文中,他满怀深情地抒写道:
“……一个人或者一个朋友的死,或使人悲痛,或使人愤慨,或使人惋惜,或使人
惘惘然若将无以解除积年之负疚,……
“在中国革命斗争最艰苦的年代,A·史沫特莱是在中国,而且是和我们在一起的;
在全世界还被反动派的谎言所迷蒙的时候,她是把‘红色中国’的真相第一次告诉了世
界人民的。中国人民和中国作家不会忘记这样的一位朋友。……
“我们悲痛,愤慨,哀悼我们失去了一位热情的朋友,民主的战士和进步的作家。
愿您灵魂永远安息,A·史沫特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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