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的时候,孙少平和田晓霞才从古塔山上走下来。 他们在小南河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有点依依不舍地分手了。晓霞回了地委自 己家;少平看时间还早,想到东关金波那里坐一坐。 现在,孙少平沿着小南河边的马路,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东关大桥那里走去。 一时三刻,城市的四面八方就成了灯火的世界。不知又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九级古塔上 的彩色灯串也亮了,象半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座琼山仙阁,景象壮丽而辉煌。 少平一身转快,迈着矫健的脚步走着。暑气消失了,凉爽的晚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撩乱 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黄原河和小南河流泻着灯火,闪烁着金银般的光辉。 直到现在,少平还难以相信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姑娘,并且亲吻了她。他饱饮了爱的甘露。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 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此以后,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 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 他时而急匆匆地走着,时而又放慢脚步,让那颗欢蹦乱跳的心稍许平静一些。前面不远 处就是大街,那里人声沸腾一片纷扰。人们!你们知道吗?知道这城市有个揽工汉和地委书 记的女儿恋爱吗?你们也许没人会相信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只能出现在童话里。可这是真 的! 此刻,我为什么要去找金波?是要告诉他这件事?是啊,多么想给朋友说一说,好让他 来分享我的幸福!分享,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扯到哪儿去啦! 是的,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金波的,但不应该是现在。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恋爱一 样,秘密最好过一段时间再给朋友倾吐。爱情啊,无论是橄榄还是黄莲,得先自己一个人嚼 一嚼! 既然不是去给金波说这事,现在就不应该去他那里——此刻最好一个人慢慢地回味刚刚 发生过的那一切……现在,孙少平发现他已经走到东关大桥的人群里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不由向人行道旁边那个低矮的砖墙瞥了一眼。 一股冰凉从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了全身。他顿时象重感冒退过烧似的清醒而软弱无力。 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似乎遥远了,而现实却又这么近地出现在眼前! 他的两条腿自动走到那个砖墙下。他初来黄原之时,就是在这地方落下脚,开始等待包 工头来买他的力气。以后他又不止一次来到这地方。 他弯下腰,不由用粗糙得象石板一样的手掌,在那砖墙上面摸了摸——这是他经常搁那 卷破行李的地方……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即刻便涌上孙少平的心间。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难道现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吗?你只不过和地委书记的女儿亲热了 片刻,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瞧,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你 仍然象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 口。你未来的一切都没有着落——可岁月却日复一日地流逝了……孙少平立在砖墙边,眼里 旋转着两团泪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的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他现在痛心地认识到,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 这一步,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而且随着晓霞的远走高飞,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 远! 孙少平强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一个漂泊的揽工汉,岂敢 一味地沉醉在一种罗曼谛克的情调中?是的,他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拥抱了,亲吻了,但这是 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他们如此悬殊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怎么可能仅凭相爱 就能结合呢?更重要的是,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春的冲动?他马上就是省报的 记者,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 可是,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片真心……这时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不 幸的是,命运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 不!他决不会象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 娘。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 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着更广 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 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 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他看见,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褴数,蓬头垢 面,一步一跪的教徒们。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黄原东关。现在,夜色之中,灯火通 明,人群熙熙攘攘;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各色人等,南腔北调,吆喝声不绝于 耳。在他周围,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找个地方 去过夜——少平知道,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现在是伏天,野外随便一个小土圪崂就能安 息。 突然,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没错!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 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问她:“小翠!你怎又来了?” 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一边瞪住眼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几乎都认 不出他是谁了。 好半天,她才“噢”地叫了一声,说:“你……” 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记得,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才把 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 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在他手里,说:“哥, 你吃!” 少平哪有这兴致!他问:“你什么时间又来了?”“快一个月了。” “你为什么又要来呢?”少平痛苦地问。 “家里没钱了,我爸又骂又打,叫我出来做工……”“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干活?” “在北关哩……” “提泥包还是做饭?” “还是做饭。” “工头叫什么名字?” “还是胡永州。”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 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 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 福忘得一干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 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 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 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 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 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 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 —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回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 两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这里很快就要结工,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 地方去干活——他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买”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福与不幸交织的 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 茫,海市蜃楼。放不得抓不住。一腔难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 苦与孤独之中。 两天来,少平无论是干活,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里,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 的关系——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观;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慢 慢地冷却下来了……按原先约的时间,这天下午晚饭后,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 她。当然,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将会不同以往——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界 线”,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 少平不因为两天来悲观的思考就打算失约。不,他实际上又在内心激动地、迫不及待地 期待着和晓霞见面。 刚和一群赤膊裸体的同伙吃完饭,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楼道的水管上冲洗了身子,返回宿 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身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换在身上。仍然用五个手指头代 替梳子,把洗净的头发拨弄蓬松,梳理整齐。他赤脚片穿起那双新买的凉鞋,就急切地下了 楼。 出柴油机厂的门房时,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户上看来无意实际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他 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真的,除过脸和两条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外,他现在看起来又不 象个揽工汉了! 孙少平怀着欢欣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地委常委办公院。 不知为什么,这次在进入那个窑洞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看见那窗户亮着灯光。她 在。那灯光是如此炽烈,象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由颤栗了一下。 现在已到了门口。心跳得象擂雷一般。他困难地咽下去一口吐沫,终于举起了僵硬的右 手,象有规矩的城里人一样,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 叩门声如同爆炸一般在耳边,在心中荡起巨大的回声。门立即打开了。 同他期望的那样,出现的是那张灿烂的笑脸。(他想起夏日里原野上金黄色的向日 葵……) 进门以后,他才发现:润叶姐也在这里! 他的脸立刻象被腾起的蒸气扑过一般烫热。难道他和晓霞的事润叶姐已经知道了? 他拘谨地开口说:“姐……” “你长这么高了!”润叶亲切地看着他。“快坐下!”她招呼说。 “润叶姐要和你说件事呢!”晓霞一边倒茶一边对他说。 少平心里不免有点惊讶:润叶姐要给他说什么事呢? 他两天前才从晓霞那里知道,李向前的两条腿被他自己的汽车压坏,润叶姐已经担当起 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他当时既为向前而难过,又为润叶姐而感动。润叶姐的行为他并不惊 奇,这正是他心目中的润叶姐! 可是,她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呢?是要把她和向前的事托他转告少安吗?可他又一想, 不会是这件事——这没有必要了…… 少平看见,润叶姐已经不象过去的模样。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少妇,脸上带着一种修女式 的平静与和善。“我向前哥……什么时候能出院呢?”少平只好这样先问润叶姐。 “还得一段时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上班了,想多少做点工作,团委领导就让我在社 会上找个人,把地委行署机关的中小学生组织起来,搞个暑期夏令营,免得孩子们在暑假里 无事生非。据说这也是地委秘书长的意思。 “要找个有文化,又懂点文艺的人才,我正愁得找不下个人,晓霞就给我推荐了你。我 也想起,你正是最合适的人了!听晓霞说你在柴油机厂干活,已经要结束。不知你愿不愿意 做这事?可能工资没你干活拿得多,按规定一天一块四毛八……” 原来是这! 少平一口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去带地委行署的子女搞夏令营,这件事太吸引人了。赚钱多少算不了什么!总比在东关 白蹲着强。再说,这是一件多么体面的工作——就是一分钱不赚,他也愿意干个半月二十天 的! 少平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正发愁过几天没活干哩,想不到有这么个好营生在等着 他。 润叶姐说妥这事后,就急急忙忙到医院顶替婆婆照看丈夫去了。 于是,少平和晓霞又单独在一块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一直到机关要关闭大门的时 候,他才怀着甜蜜和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柴油机厂他那个乱糟糟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