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孙少平总算又找到了“工作”,就从金波这里离开了。 少平走后,金波也就迫使自己恢复了正常,象以往一样忙碌起来。他现在的心情悄悄有 所平伏,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倾听了他内心的苦痛。往事不会象烟雾似的飘散,将永远象铅一 般沉重地浇铸在他心灵的深处。不过,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缅于自己的不幸。 即是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 对于金波来说,他不能安于在邮政所当一名搬运邮包的临时工。他的理想并不远大,只 是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他梦想有一天自己能正式开丰,让他的生活和心灵随着车轮在大地上 飞腾。他最怕过一种安宁日子,把自己的精神囿于痛苦的内心世界。 但他学开车是很困难的。他不是正式工,因此没资格上公家的车。只好相隔一段时间, 他假装回家或请假干别的事,对出来偷偷跟父亲学几天。 虽然这样时断时续地学,但他实际上早可以独立开汽车了。每当跟父亲外出时,路上都 是由他来驾驶。只是临近城市的公路监理站,才把方向盘交到父亲手里。这当然是违章行 为。但这类事也许永远不可能从公路上杜绝。 少平走罢不久,金波有点烦闷,很想再跟父亲外出跑一回。刚学会开车,有一种瘾,过 段时间不摸方向盘,简直难以忍耐。另外,给少平叙说罢自己的心事,很想出去散淡两 天……这心情就象大病初愈的人想到户外去走一走一样。这一天,他好不容易跟父亲上路 了。 象往常一样,出黄原城不久,父亲就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换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 亲驾驶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起来。他异常兴奋,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和飞奔的汽车完全融为一 体的快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 金俊海坐在儿子身边,一边抽烟,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看来随时都准备为儿子排除 紧急事故。他是个容貌和内心都很和善的人,不象有些山区的汽车司机那样傲气十足。多少 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大半辈子了,无论是 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日子过得都很平静。作为一个普通汽车司机,生活虽然不很富裕,但 也不紧巴;老婆娃娃吃穿不缺,家里的木箱里面,还常压着千二八百的积蓄。 但金俊海现在心里却有了大熬煎。他发愁儿子的工作。他知道,儿子不愿回双水村劳 动。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么能耐给他在黄原找工作呢?幸亏他在单位上人缘好,要不 金波的临时工也怕干不了几天,就让单位上打发了。可是“临时”下去怎么办呀?这总不是 个长远之计。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金波顶班招工。可是儿子不让他这样做。想想也是,他 今年还没满五十岁,闲呆着也的确不是个滋味。但不这样做,儿子的前程眼看要耽搁了。多 少日子来,他白天黑夜都在为此而发愁。 现在,他不由地又和儿子说起了这件事。他一边两眼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一边咄咄 呐呐说:“我看还是让我退了职,你顶我的班。” “你怎又说这事……”金波放慢了车速。 “要不你怎办呀?” “我慢慢想我的办法。”“你还是听爸爸的话。你已经二十三岁,没时间拖了……” “再等一等看。” “要是公家政策变了,不再让顶班招工,这就麻烦了!”金波不再言传。 父亲的这个提醒倒使他一惊。是的,中国的这类政策常常说变就变,往往一夜之间赶不 上趟,就把人的命运改变了。 但他的确不忍心从父亲手里把方向盘夺过来。对于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来说,自己无力谋 生,靠剥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即便不是堕落,那也实在脸上无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对父亲说:“再等一等看吧!” 金俊海叹了口气,说:“还能等出个啥结果来……”午饭之前,父子俩就到了双水村。 他们把汽车停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就淌过东拉河,回金家湾那面的家里去吃饭。 这趟车的终点在沙漠中的一个城市里,通常到双水村后,金俊海就留在家里,由儿子一个人 去完成这趟公差。如果单位上知道金俊海如此不忠于职守,恐怕他年终那张奖状是领不成 了。生活中的好人也常常干这种错事。 吃过午饭后,金波就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向北行驶。 越往北走,大地就越荒凉。山脉缓坦起来,人烟村舍逐渐稀疏了。临近黄土高原另一个 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时,已经出现了沙丘。穿过这座塞上古城,越过秦时残断的古长城线,黄 土几乎完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公路在弧线优美的沙丘中蜿蜒曲折地伸展,路面常常被沙子掩埋,甚至都看不清路迹。 在沙漠中行车是十分令人痛快的。尽管路面不好,但车辆少,不要担心撞碰。即是乱跑,也 没什么大危险,柔软的沙丘不会碰坏汽车的。 一到沙漠上,金波就感到心情无限地舒展起来。视野的开阔使他想起一望无际的青海大 草原。在他看来,那无边的沙丘不是静止的,而象滚动的潮头涌涌而来;这也使他想起了草 原上那奔腾的马群。太痛快了!几十里路碰不见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他漫不经心地开 着车穿行在这波山浪谷之中,嘴里由不得“哇哇”地乱喊乱叫,或放开嗓门唱几段子歌。在 夏季的时候,他还常常把车停在沙漠中的一个小海子边,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去游泳; 游完,再把身上的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草地上,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望着 蓝天上悠悠的白云,无限止地回想那个遥远的地方和那个不知去向的姑娘……春天的沙漠依 然和冬天一样荒凉。天地被风沙搅成灰漠漠一片。太阳象一面水银剥落的破镜子。没有花 朵,没有绿色,所有的海子上都漂着大块的浮冰。 金波开着汽车,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颠簸着行驶。天已经接近黄昏。远处隐约 地出现了一个黑点。那看来是辆汽车。好稀罕!半天才碰上一辆。但那个黑点似乎一直没有 移动。毫无疑问,这辆车“抛锚”了。车坏在沙漠里可是件头疼事,能把人活活急死!按照 惯例,沙漠里所有过路的汽车,都有责任帮助一辆不能动弹的汽车——这是严酷的环境迫使 人遵从的一条准则;因为谁都可能碰上这种倒霉事!金波把车开到这辆坏车处,就停了下 来。 下车以后,他才惊讶地看见,原来这辆车是李向前和润生开的——这可碰了个巧! 润生和他姐夫在困境中看见他,就象看见了援兵,亲热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哪儿坏了?”金波问向前,他和向前不熟悉,但认识,也知道他和润叶姐过不到一块 的事。 “还没找见毛病……可能是油路出了毛病。”向前搓着两只肮脏的手,着急地说。 金波虽然是个新手,但不管行不行,也就过去和他们一块寻找起“毛病”来了。 三个人一直弄到半夜,才把向前的车修好。他们都已经很累,就决定先在驾驶楼里迷糊 到天明再走。 向前拿出一瓶酒,硬要和金波喝一轮子。润生不喝酒,就先到金波的驾驶楼里睡觉去 了。 金波和向前两个人坐在这面的驾驶楼里,嘴对酒瓶子,一人一口喝起来。驾驶楼外面, 遒劲的蒙古风在吼叫着,大地虽然不是一团漆黑,但什么也看不清楚。两个人静静地喝着 酒,醉眼朦胧地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外面混混沌沌的荒野。“你成家了没?”向前灌了一口 烧酒,长长地吹了一口气,问金波。 “没。”金波捉住向前递过的酒瓶,也灌了一口。“有没有对象?” “没。” “没了好……女人啊……”向前灌了一大口酒。 金波沉默地仰靠在椅座上,感到胸口烧烘烘的。“女人是酒,让你迷迷糊糊……”向前 也确实有点迷糊了。“女人又是水,象中学化学书上说的,无色无味无情无义……” 金波仍然沉默不语。 向前又灌了一口酒,摇晃着身子说:“没女人好……你看我,被女人折磨成个啥了!虽 然结婚几年,除过脸上挨过女人的一记耳光,还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我一年四季跑啊,跑 啊,心里常想,什么时候,我跑累了,回到家里,睡在老婆边……唉,现在这样活着,还不 如死了……” 金波也有点晕乎起来,说:“天下女人多得是,还没你个老婆?你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向前吃力地扭过脸,瞪着一双被酒烧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金波。“你 说叫我离婚?我死也不离!为什么不离?因为除过润叶,我谁也不爱!我就爱润叶!”“人 家不爱你,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爱我,我也要爱她!” “那就受你的罪去罢!”金波灌了一口酒,又把瓶子递过去。 向前困难地接住瓶子,嘴没有对准瓶口,烧酒在老羊皮袄的襟子上洒了许多。 他勉强把那口酒喝到嘴里,手摸了一把红钢钢的脸,提起瓶子在耳朵边摇了摇,听见还 有酒。他手抖着又把瓶子递给金波,说:“要说受罪,嘿嘿,那你老哥真是受坏了!有时 候,我一个人开,一边开,一边哭。开着开着,就不由踩住刹车,跳出驾驶楼,抱住路边的 一棵树。我就把那树当作我的老婆,亲那树,用牙齿咬树皮,咬得满嘴流血……兄弟,你不 要笑话。你年纪小,没尝过这滋味。人啊,为了爱一个人,那是会发疯的呀,啊嘿嘿嘿嘿 嘿……”向前说着,便咧开嘴巴哭起来。 这时候,金波才有点慌了。他想用手拍拍李向前的肩膀,安慰一下他,但身不由己,胳 膊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他也八成了! 向前竟然打开车门,绊绊磕磕走到了外面。金波撵下来,要拉他,但向前使劲把他甩在 一边。这个痛苦的醉汉在沙地上爬了几步,就破着嗓子嚎哭起来。金波瘫软地倒在他身旁, 试图往起拉他,但怎么也拉不起来。风呜呜地吼叫着,沙子打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在风的 怒号中,向前的哭声听起来象猫叫唤。沙漠在暗夜里如同翻腾的大海,使人感到惊心动魄。 酒精同样在金波的身上熊熊地燃烧着。他索性不再往起拉向前,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 在昏天黑地里,放开嗓门唱起了那支青海民歌——动荡不安的大自然煽起了他内心的风暴。 在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夜晚,在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这两个喝醉酒的男人,为了他们 心爱的女人,一个在哭,一个在唱。在正常的环境中,人们一定会把这两个司机看作是疯 子。可是,我们不愿责怪他们,也不愿嘲笑他们。如果我们自己有过一些生活的阅历和感情 的经历,我们就会深切地可怜他们,同情他们;并且也理解他们这种疯狂而绝望的痛苦…… 在这风声,哭声和歌声之中,躺在另一个驾驶楼里的田润生心缩成了一团。他实际上一 直没有睡着。他知道姐夫为什么而哭;他也明白老同学金波为什么而唱——他早就听说过金 波当兵时和一个藏族女子谈恋爱,被部队提前复员了。此刻,他自己的眼里也忍不住涌满了 泪水……和少平、金波同年等岁的润生,也已经长大了。凡是成人的痛苦他都能体会和理 解。就说姐夫吧,尽管他从不在他面前提说他姐的事,但他知道姐夫和姐姐的婚姻非常不 幸。在这件事上,他的同情心完全在姐夫一边。他在心里恨他姐姐。两年多来,他跟着姐夫 学开车,姐夫不管姐姐如何对他不好,都象亲哥哥一样看待他。姐夫真是个忠厚人,不仅对 他们家,就是对世人,都有一副好心肠。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一些孤寡老人,他总要把车停 在路边,问这些人去什么地方,然后便让他们上车来。如果是他驾驶车,姐夫就自己爬到上 面的车厢里,让这些老人坐在驾驶楼里。他常对他说,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做点好事;做了 好事,自己才能活得心安……姐夫不仅教会他开汽车,还给他教了许多活人的道理。他在心 里敬重姐夫。他根本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不和这样一个好人在一块过光景呢? 现在,他躺在这个驾驶楼里,听着外面的哭声和歌声,心象无数利爪在揪扯。这一切深 深地震撼了他的灵魂。别人的痛苦感染了他,他也很痛苦。痛苦啊,往往是人走向成熟的最 好课程。是的,许多原来含糊不清的东西,今夜他似乎豁然开朗! 一种男性的豪壮气概在田福堂这个瘦弱的儿子身上苏醒了。他“腾”地从驾驶楼里坐起 来,脑子里开始盘算他应该干些什么。是的,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后生,怎么还能这么 窝囊呢?他难道就不能给痛苦的姐夫帮点忙吗?好,他应该立刻到黄原去找姐姐,和她好好 谈一谈——他要让姐姐爱姐夫! 田润生坐在驾驶楼里这样大胆地想着,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他也不准备去劝说那两个 醉汉——让他们哭吧,唱吧;现在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心里才能痛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