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过后,城市的空气中少了不少怪味道。省委大院里鹅黄嫩绿,姹紫嫣红,小鸟 在树丛中发出欢愉的啁啾。这个天地里已经是一片春天的繁荣景象,天完全放晴了,东边的 太阳正从一大片楼房后面吃力地爬起来。 乔伯年比往常提前一刻钟吃完早点,换了一双圆口黑斜纹布鞋,准备过一会就离家出 走。 这时候,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来了。秘书长告诉他,除过市委和市上有关方面的负 责人,他今天早上又通知了省上所有的新闻单位,让他们派记者来,采访今天上午这次“重 大活动”。 乔伯年生气地问:“这算什么重大活动?为什么要让记者来?” 生民嘴里漏着气说:“你要带着市委领导亲自去街上挤公共汽车,这种深入实际的工作 作风报道出去,一定会引起全省的震动!” “生民同志,这是去工作,而不是去制造一条新闻!这个城市的绝大部分人每天都在挤 公共汽车,我们去挤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你赶快去打电话,让新闻单位不要派记者 来!” 秘书长在一刹那间愣住了。他心想:这不又是一条新闻吗?省委书记去挤公共汽车,还 不准新闻记者报道!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敢违抗书记的指示,赶紧调转身出去打电话。 到外面的时候,张生民一路走,一路想:看来用老办法已经不能适应这位新书记的要求 了。但怎样才能适应老乔的要求呢?作为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一种传统 的思路和传统的工作方法,而且前任书记对他的工作一直是很满意的。唉,他现在不会工作 了!接二连三地弄巧成拙!原来自视自己的一套是“创造性地工作”,现在却都成了画蛇添 足。 张生民打完电话,刚出了院子,就看见一溜小轿车鱼贯进入省委大院——这是市上的领 导们来了。 他赶忙迎上去,把这些人领进了小会议室。 市委书记秦富功问张生民:“开什么会?”秦书记的确有点纳闷,开会前不知道会议内 容,这种情况他一生中遇得还不多。至于市上的其他负责人,恐怕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了——他们或许猜想:是不是国家又发生了什么重大政治事件?这种事件通常都是先给他们 这一级领导传达的。 张生民露着缺了半颗的门牙,索性也故作神秘地对秦富功笑了笑,说:“等一会乔书记 就来呀,到时你们就知道了。”当乔伯年进入小会议室时,所有的人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他 和大家一一握了手,也没坐,立在茶几前说:“今天把同志们找来,不说别的事,咱们一块 去坐一次公共汽车怎么样?” 秦富功和市上的所有领导都互相瞪起了眼:去坐公共汽车? 不过,大家在一刹那间也就明白了过来:省委书记要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解决群众坐车 难的问题哩。 秦富功立刻有些尴尬地检讨说:“市上的工作没做好。这样一些小事情都让乔书记操 心,我们感到很过意不去……”“同志们,这可不是小事啊!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要坐公共 汽车,而且大部分人,干部和市民上下班都要依靠公共汽车,这是城市生活最重要的环节之 一,几乎和本市所有公民都有关系,怎么是小事呢?什么是大事?难道整天泡在会议里,发 些不痛不痒的言论,做些可有可无的决议,就是大事吗?不,我们现在要从根本上来改变我 们的工作观念和工作作风……好了,今天我们把会议搬到街道上去开吧!”秦富功等人都连 连说:“好!好!” 张生民补充说:“乔书记这样做是要了解这市公共汽车的实际情况,为不惊动四方,请 大家出去不要公开身份。” 张秘书长见省委书记赞同地点了点头,知道他的这个补充不是画蛇添足。 紧接着,乔伯年一行人就相跟着步出了省委大院,来到了街道上。 他们先到一个就近的公共汽车站,准备坐四路公共汽车在解放大道六路口下车后,再换 坐一趟电车。 此时正值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公共汽车站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他们站在这人群里,也 就是一些普通人了,看上去象外面来这个城市开会或办事的干部。街道两边,自行车象两股 洪流,向相反的方向滚滚而去,并且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过了近十分钟,四路车还不见踪影。人群中有的伸长脖子向大街的南面张望,有的焦急 地看腕上的手表,有的已经开始咒骂了。 秦富功等人也焦躁不安地向南面张望。他们多么希望这该死的汽车早点来啊!此刻,他 们专心致志地等车,已顾不得和省委书记说两句闲话,以掩饰这令人难堪和不安的局面。 当一辆大轿车从远方驶来的时候,市上的领导们如同看见了救星,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 出了笑容。等车的人都争先恐后涌到了街道上,准备拼搏一番。但是,这辆车驶近的时候, 大家才发现不是四路公共汽车。秦富功等人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一次陷入到 困窘之中。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唉声叹气。 一刻钟以后,一辆四路车终于从南面驶过来了,而且上面空无一人。车站上的人再一次 骚动起来,等待这辆车靠近。 可是,汽车甩站而过,风驰电掣般走了。人们只好朝着远去的汽车连声叫苦。 乔伯年不言不语立在人行道的一棵中国槐下。秦富功就象挤过一趟车似的,拿手帕不断 揩自己汗津津的脸。市交通局长掏出圆珠笔,把刚才甩站的那辆四路车牌号记在了本子上, 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哼,鬼子孙,等着瞧吧!五分钟以后,四路车终于来了。 这下一家伙就来了四辆,像蜻蜓交尾似的亲密地连在一起,徐徐进站了。 尽管这个站的人都能上车,但人群还是进行了一番疯狂的拥挤,以便上去抢占座位。有 时候两个胖子别在车门上互不相让,后面的人就象古代士兵抬杠攻城门似的,齐心合力拥上 前去打通阻塞。 等乔伯年一行人上了第三辆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张生民指着乔伯年对旁边一位 坐着的姑娘说:“请你给这位老同志让个座。” 那姑娘嘴一撇,扭过头去看街道上的景致,把张生民的话没当话。 “算了,算了,”乔伯年用一只手抓住悬空的扶手杠,“就站一会好了。” 因为一下子来了四辆空车,车内现在还不挤,他们后面的第四辆车甚至空无一人,好象 是跟着前面的三辆车跑龙套。“你们为什么四辆车跟在一块跑呢?”乔伯年问他身边售票的 小伙子。 “不为什么。”售票员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为什么不间隔时间一辆一辆放车?这样不是更好一些吗?” “为什么你嘴这么多?”售票员斜瞪了乔伯年一眼。 “你服务态度怎这么不好!”秦富功气得脸煞白。“态度不好又怎样?你要什么态 度?” 市委书记气得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根据“规定”,他不能让这位态度蛮横 的售票员知道他现在在顶撞的是些什么人。 “你叫什么名字?”市交通局长在旁边恼怒地问。售票员冷笑了一声,理也不理。 交通局长正准备掏圆珠笔和笔记本,这时车已经到了下一站。车门“哗拉”一声打开, 上面的人还没下完,下面的人就象决堤的洪水一般涌进了车厢。一刹那间。几位领导就被挤 得一个找不见一个了。 乔伯年一下子被涌到了一排座位中间,两条腿被许多条腿夹住纹丝不能移动。他赶忙躬 下腰将两手托在车窗旁的扶手杠上。幸亏他身后有两个小伙子顶着压力,否则他就根本招架 不住了。 汽车开动后,省委书记半趴半站,透过五麻六道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新建的 大楼和破旧的房屋参差不齐地拥挤在一起。偶尔有一座古塔古亭,在一片灰色中露出绚丽的 一尖一角,提醒人们这个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新和旧,古老和现代,一切都混同并存,交 错搀杂,这就是这个城市的风貌——如此也可以联想到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太阳刚出来 不久,水泥街道已经晒干了。但人行道上还存留着雨水的痕迹。所有的街道都是肮脏的,行 车道上一片尘土飞扬,人的视野被局限在很狭小的范围内。解放大道中央雄伟的明代钟鼓楼 本来应该在目力所及之内,也已经被黄尘罩得不见了踪影。街道两边的铺地花砖积了厚厚一 层泥垢,象一条条乡间土路。许多店铺的门面和牌匾,如同古庙一般破败。清洁车堆载如 山,一路疯跑,把垃圾撒得满街都是……唉,这一切都太令人沮丧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 活,胸口就象被什么堵塞了似的憋闷,甚至想无端端地发火。就说这公共汽车吧,坐一段 路,比干几个小时活都累。此时,已经不知被挤到什么地方的市委领导同志们,会有何感想 呢?哼!多么轻松!把这样严重的问题看成是“小事”!好吧,自己体验一下就知道这是什 么滋味了! 又过了一站的时候,乔伯年看别人买票,才反应过来他也应该买票。是啊,常不坐公共 汽车,竟然连这种基本的观念都忘了。 他一只手用劲握着扶手杠,腾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摸钱。身上没有零钱,他只好掏出一元 人民币,对售票员说:“到六路口一张票。” “八路口下!六路口不停车!”售票员说。 “六路口不是有站吗?”乔伯年问。 “有站也不停!”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 “那要是六路口下车怎么办?” “不停你下什么?” “有站为什么不停?” “早说过不停!你耳朵长到哪儿去啦?” “小伙子,你难道不能把话说和气一点吗?” “要听和气话回家找老婆去!” 乔伯年气得手都有点抖了。他强忍着说:“那就买张八路口的吧。” “拿零钱!找不开!” “你手里不是有那么多零钱吗?” “零钱是为你准备的?” 乔伯年索性不再和这个蛮横的售票员争执了。 这时候,他背后的一个小伙子把他手里的钱接过去,声音坚定地对售票员说:“把票卖 了!”另一个小伙子也帮腔说话。售票员看两个棒家伙出面,只好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把 钱接了过去。 乔伯年很感动地看了看他身后的这两个青年。他正想说句什么感谢话,售票员把票和找 回的零钱,象打人似的“啪”地掼在他手心里,把他弄得一个趔趄。 他身后为他买票的那个小伙子立刻将售票员的手臂一挡,只听见售票员尖叫了一声,喊 叫说:“啊呀!我的胳膊……” 司机听见售票员的喊叫声,立刻把车停下来,并且跳出驾驶室,绕后门挤进车内,大声 喊:“捣乱分子在哪里?” 汽车里顿时乱作一团。乔伯年想不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 候,他身后的那两个小伙子一边用手把众人豁开,一边架着他出了车厢。售票员和司机紧撵 着跳下车来,要揪扯他们。 张生民和秦富功等也拼命从车里挤下来,紧张得满头大汗跑过来。生民拨开围观的人 群,大喊:“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咱们省委书记!”秘书长一着急,竟然自己先“露密” 了。 但售票员和司机怎么可能相信省委书记挤公共汽车呢?他们嘲笑地说:“别他妈的糊弄 人了!撒泡尿照照,看这家伙象不象个省委书记?都上车!到公司去!一人罚款拾元!” “胡闹!”市交通局长对这两个狂妄的家伙吼叫道。他掏出圆珠笔和笔记本,问:“你们叫 什么名字?”“别咋唬!快上车!”司机喊叫说。 气急败坏的交通局长只好跑到车后记牌号去了。 这时候,那两个护架乔伯年的小伙子走到前面,其中的一个掏出个什么证件递到司机和 售票员面前——那两个人一下子脸色煞白,惊慌得手足无措。 乔伯年这才知道,这是两个便衣保卫人员。他看了一眼张生民,生民咧开豁牙嘴笑了 笑。 秘书长自认为这个“蛇足”不多余,否则今天就麻烦了。 乔伯年掏出手帕擦了把脸上的汗,对司机和售票员说:“你们赶快走吧,已经耽搁好长 时间了!” 两个人立刻象兔子一样窜上车,汽车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大家在人行道上围住省委书记,纷纷问他身体受伤没有?乔伯年笑着说:“没受伤,只 受了点气。”他问大家:“现在咱们到什么地方了?” “快到八路口了!”市交通局长说。 “那咱们还得走回去两站,才能倒坐电车?” 秦富功满脸愧色,赶忙说:“乔书记!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今天无论如何再不要去挤 电车了。我们市上的几个同志心里都很沉重。今天对我们的教育太深刻了!你尽管还没批评 我们一句,但实际情况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无情的批评。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尽快改变市内交 通状况的……”这时候,一溜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人行道旁。遵照张生民的指示,省市 领导的小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刚才那辆四路公共汽车。现在,生民已经让保卫人员用步话 机把车调过来了。 乔伯年只好说:“那好吧……这算是一次现场办公会。同志们,还要说什么吗?事实已 经全说明了!我希望这个问题能得到尽快解决!但不要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应该通过交 通入手,全面改变市内各种公共服务事业的落后面貌……” 乔伯年做了简短的指示以后,领导们就分别坐车回了省市机关。 当天晚上,乔伯年参加完省上的一个工业会议,回到家吃了几片药,正准备上二楼去休 息,客厅旁的电话间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他拿起电话,原来是市委书记秦富功。 秦书记在电话上告诉他,他已经严肃地处理了今天那几辆捣蛋公共汽车的有关人员,而 且开除了他们坐的那辆车上的售票员。为了杀一儆百,他准备将这件事在晚报上公开报 道…… 乔伯年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问秦富功:“这就是你们解决问题的办法?请你立即撤销对那些人的 处分!也不准见报!”他放下话筒,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望着窗外满天星斗,陷入到了焦灼 的思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