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舞台化妆室里。
    这个过去粉黛施面的地方现在很肮脏。地上铺着一层尘土,乱扔着一些瓜皮纸团。屋角
里甚至有小便的痕迹,满房子一股尿臊气。白粉墙上糊着鼻涕,涂抹着一些污秽的骂人话。
狭长的室内只有一盏五十支光的电灯泡,光线很暗。镶在墙壁内的一排大镜子已被打得七零
八碎,只剩下一两块完整一些的。一张三斗桌和几把椅子就摆在这两块完整一些的壁镜下,
上面也蒙着一层尘土,印着几个屁股坐下的印子。
    在看完红指的《告全县人民书》后,侯玉坤就把段国斌拉到这个“临时密室”中来两个
人一进来就开始了一场精彩的“对口词”——侯玉坤:“国斌,你看这局势怎么办?”
    段国斌:“怎么办?办着办!批!斗!”
    侯玉坤:“我看应从长计议,还是按原方案进行为妙。如今黑指不打自垮,对马延雄更
应想办法哄他、骗他,用怀柔政策降服他,叫他给咱表态亮相,以争取农民。咱们又有武装
部胡政委的支持。此一来,全县的政权就唾手可得了。等政权一稳,咱再设法除灭他还不容
易吗?”
    段国斌:“你这个想法好倒是好,妙倒是妙,但实在是个美梦!我不会再听你的这些梦
话了。实际证明,你在前几天出的那个计谋,不是放线钓鱼,而是放虎归山!马延雄险乎成
了黑指手里的一张王牌!现在既然他自投罗网,我也是从长计议:不断头地批!不断头地
斗!文攻武卫加上斗走资派,这就是文化革命的大方向,大方向对了,一切都对了。”
    侯玉坤:“权,权,命相连!抓不了政权,大方向屁都不顶!”段国斌:“有了大方
向,老子就什么都会有。”
    侯玉坤:“你是井底的蛤蟆!”
    段国斌:“你是吞象的毒蛇!”
    侯玉坤:“我是个蠢猪!”
    段国斌:“你是条癞狗!——你妈的!”
    侯玉伸:“你妈的!”段国斌:“呸!”侯玉坤:“呸!”红总两巨头摩拳擦掌,眼看
就要在这个肮脏的化妆室里厮打起来了!这个大革命新产生的许多“政治家”就是这样:
“风雨同舟”地狠斗别人;“同舟”上也凶狠地互相斗争!”
    正在他两个准备首先实践一下“文攻武卫”的时候,化妆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两个人先后落下架式,都扭过头去看:是周小全来了。
    段国斌顾不上对付侯玉坤了,转身对周小全急促地说:“你钻到哪里去了?请了你几回
都请不来!咱马上要实行军事化哩,你这个‘孙大圣’的副队长都这么松松垮垮不行?是
这,”他背抄起手,粗而短的腿在尘土地上飞快地走了两匝,又站定说:“据侦察员很告,
黑指溃逃时,留下几个骨干准备组织狗屁‘留守兵团’。据信,这几个人目前还藏在石门公
社附近。总司令部决定派你带一个‘孙大圣’小分队,立即前去搜查!本来想让国龙去,但
国龙正主持批斗会,离不开。”
    侯玉坤走过来,两只瘦手狠狠在空中一抓,捏成两个拳头,为段司令补充说:“速战速
决!斩草除根!”
    “对!段司令赞赏地对侯政委点点头。
    两巨头很快又并肩战斗了。
    周小全右脚在地上神经质地踏着拍子,带头一丝矜持的笑意听这两个人下完命令。
    现在他收起这矜持,俊气的面孔变得庄重而严肃。他很快地说:“很遗憾。我不能去执
行这个任务了。”
    “为什么?”段司令瞪起黄眼珠子问。
    周小全平静地说:“从现在起,我已决定离开我们。永远离开!”“什么?”段、侯二
人同时吃惊地喊起来。
    周小全笑了笑,很快又严肃起来。他继续平静地说:“运动初期,我起来造反,这我现
在不后悔。但那以后我为了自己曾被打成反革命,犯了许多疯狂的错误,甚至犯了罪。我像
做了一场恶梦,现在已经醒了。我决心要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了!这是其一。其二,我现
在对眼前的一些做法产生了怀疑,比如武斗,还有其他……”
    “你这是攻击敬爱的江青同志!”段国斌举起胳膊,手指头用劲地向天上指了指。周小
全:“……”“那你准备投靠黑指去呀?”侯玉坤的脸上露出恶毒的讥讽。周小全斜视了一
眼:“你真可笑!”
    段国斌逼上来一步,问:“那么你准备到哪里去?”
    周小全很诚恳地说:“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去参加黑指吧?至于我将要走的路在哪里,我
也不知道。”
    侯玉坤突然由恶毒的讥讽转为痛心疾首了。他苍老的声音发着颤忠告说:“啊呀呀,好
我的小全哩!年轻人脑子太简单了!你怎能把自己光荣的造反历史给断送了?你知道不知
道,这样一来,就给你的历史留下了污点了?将来一翻档案……”“请你别吓唬人!”周小
全打断了侯玉坤的话,“你知道,我是高中六七级学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你真可笑!”
    侯玉坤阴险地笑了一下,杀气腾腾地转过脸,对段国斌说道:“把这小子逮捕起来,押
到禁闭室去!”
    段国斌没理侯玉坤。他带着大政治家的风度看定周小全,老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我
剥你的皮,要你的命,很容易,但这样我会嘲笑我段国斌气量狭小,没政治家风度,再说我
们终究也并肩战斗了一回,看在这个份上,只要你不是去投靠黑指,那么,你要滚就滚你妈
的蛋吧!不过,在我们庆祝胜利的那一天,我不希望看见你来向我们摇你的狗尾巴!”
    段司令说完,黄眼珠子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叛徒”,扭转身急速地在尘土地上踱起了
步。
    侯玉坤丧气地盯着踱步的段国斌,吃惊这个只有“政治家风度”而没有“政治家头脑”
的总司令,竟然如此荒唐地要放走周小全。要知道,这个“铁杆”的叛变,将会给红总造成
多么严重的影响啊!周小全漂亮的脸上含着一种骄傲的微笑。他的大眼睛扫视了一下这两个
人,轻松地说:“好了,祝你们胜利。我走了!”
    他敏捷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他开了化妆室的门,一缕淡柔的光线衬出了他年轻健美的身段。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走
了!
    重新昏暗下来的化妆室死一般的寂静。
    段国斌和侯玉坤低着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准看。一个急匆匆,一个慢腾腾,各自踱
各自的步。
    突然,化妆室的门“咣”一声开了——像是谁用老锤砸开的!接着,门外连滚带爬跌进
来一个苍白头发老汉,嘴里连喊着:“国斌!玉坤!国斌!玉坤!……”
    两人慌忙迎上去,一看是奕国泰。他俩急着问:“怎啦?怎啦?怎啦?……”
    这个受过处分的下台的前物资局长,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说:“金……国龙……
把……马延雄……弄……”
    段、侯二人小跑着出了化妆室,来到台子上。
    现在,礼堂下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台子上围着一圈人。
    贺崇德、许延军、高建华、黑三这一帮打手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金国龙一个正在舞台
左边,脸背着这一圈人,专心致志地关一扇窗户:使劲关上了,又使劲拉开;再使轻往上
关。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好像这是一扇坏的窗户,但又必须要关上;好像他是一个专门管关
窗户的人,礼堂里发生的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段国斌和侯玉坤豁开人群,走进了圈内。
    马延雄蜷曲地侧躺在土地上,湿衣裳完全成了泥片,上面印着各种式样的鞋底子印。他
头右边太阳穴附近有一道裂开的口子,血像泉涌一样冒着。这道伤口不像是刀子砍下的,而
是什么很钝的东西撞击的。
    侯玉坤的眼眼透过人群缝,去看正在继续专心致志关那扇窗的金国龙。当他的目光从金
国龙的头上一直扫瞄到脚上时,他看见金国龙右脚那只黄翻毛皮鞋的鞋头上,染渍着一片
血。他明白了,这血,正是马延雄的……
    十七
    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凌晨五时,县委书记马延雄死在医院里。
    消息在当天就传遍了全县。
    暮色降临之前,上千农民呼喊着“捉拿凶手!为马书记报仇!”的口号,从四面八方涌
进了县城。
    红总顿时鸟兽般溃散了。段国斌、侯玉坤带着金国龙等二十来个“铁杆”,仓皇逃到了
邻县。
    第二天天不明,扛着镢头、举着铁锨的农民,继续从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样向县城涌来!
    县人民武装部胡政委带着两个干部,站在街头一遍又一扁宣读关于不准农民进城武斗的
通告,但没有一个人听这宣传——他们不是进城武斗,而是捉拿武斗致死人命的凶手!
    与此同时,县人民武装部曹部长却领着县中队的战士加入了农民的洪流,和农民一起在
街道上游行示威。
    至此,本县驻军公开分裂了。
    浩荡的西北风携带头乌黑的云彩,向东南方向滚滚而退。连绵几天的阴雨停了。县城泥
泞的大街小巷,很快就被千万双脚片子踏干。城市上空,场起了满天的风尘。
    雨后灿烂的阳光透过医院病房的玻璃窗,洒在马延雄平静的、瘦削的、苍白的脸上。他
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
    安安稳稳睡一个晚上的觉。现在,他永远睡着了!
    眼下,全县没有因武斗而造成任何群众的死亡。但他死了!他用自己的死制止了一场大
规模的群众武斗。这个党的忠诚战士,当年战争的炮火没有夺去他的生命,现在却在一场
“文化革命”中倒下了。
    无数的庄稼人还在继续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身边涌来。他们聚集在他的身边,为他的死悲
痛、愤怒,同时又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感到多么迷惘啊!
    县医院从昨天晚上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弯腰弓背的老百姓们,流着眼泪,从安放
他遗体的窑洞前走过,透过玻璃窗户,向亲爱的县委书记作最后的告别。
    城里的街道上,河边的体育场上,以及一切的空场地上,到都挤满了人群。整个城市成
了农民的世界。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人在讲说这个死去的人做的好事。这些事早已是众所周
知,但讲的人仍然激昂慷慨,听的人仍然津津有味。不识字的庄稼人讲起他的事来,口才都
像城里的自来水一样流畅。时不时有身强力壮的后生背着一些老年人从人堆里穿过,向医院
奔去。这些老年人是从边远山寨,被儿子连夜背来看望死去的县委书记。有人提出要赶忙为
书记伸冤报屈,可大家一时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出这口恶气。有些偏远地区来的老乡,建议赶
快向地区的“中级法院”报案,法院不是管人命事的地方吗?而城周围的老乡马上告诉他们
说,地区法院早砸烂了,听说中级法院的院长也被一群前科犯关了禁闭。
    啊,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无天了!
    中午时分,全城的农民们突然传开了一个消息,说“红都”来了“电”,“电”上面
说,“红都。已经知道他们的县委书记被人打死了,马上要派“直升飞机”来解决。不知哪
个天真汉幻想的这个消息,立刻被所有天真的庄稼汉们当成了真事。于是,一张张紫红脸纷
纷向雨后深秋的蓝天上望去!
    人们仰脖子直望了一个下午,那惨淡的太阳都快要跌入城西那一列大山的背后去了。可
天上还连一只鸟也没有飞过来!于是,在太阳落山前后,成千上万失望的人们就怀着悲痛的
心情,为他们的县委书记举行了本县史无前例的葬礼。
    当一些浑身糊着泥巴的庄稼人把棺木从县医院大门口抬出来的时候,会城立刻响彻了一
片呜咽之声。棺木由一些当年和县委书记一起打过游击的老兵们抬着,沉重而缓慢地走过石
板街道,成千上万的人紧撵在棺木后边。秋光萧瑟,黄叶飘落;秋风落叶里,有多少滚烫的
泪水在挥洒!
    人们抬着茶红公的杜裂棺木缓缓进行着。棺木盖上,按乡下古老的传统放了一只老公
鸡;棺木前头,按城里现代的方式挽结着一个素白的花圈;花圈中间,嵌着不知哪个无名画
家按照片临摹的他面一张碳笔肖像——肖像极为传神:他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严峻而又慈祥的
神色,一双微微眯缝着的眼睛,正厚爱地望着城市和远山,望着千千万万的人们!
    在太阳西沉的时候,人们把他安葬在城东最高的一个山岗顶上。山野里,鲜花已经在前
几天的风雨中凋谢了。人们就折了许多山梨树的枝叶堆放在他的墓前——风霜染红的叶片,
在残阳夕照里血一般殷红,火一般耀眼!
    马延雄同志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他的死,对于发生在整中国大地上这惊心动魄的
一幕,历史终究会做出公正而严厉的评判——这是一定的!
    1978年9月写于西安,1980年5月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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