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囚室里渐渐昏暗下来了。
    那血一般的残阳此刻大概正在西边的群山中沉落。
    秋风带着人肤的冷意,吹过高墙,吹过铁窗,吹醒了这个苦难的人。没有血色的脸;没
有血色的嘴唇,紧贴着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气的时候,才能感到些微颤动;才能感到那黑色
的石炭下压着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咬紧牙关,想爬起来,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负。但,他又一次昏过去了。苍白的嘴唇上
留下两颗殷红的血珠。
    夜色笼罩了山川大地。没有灯光的囚室里传出了一声声悲惨的呻吟……快来救救这个人
吧!他也许再活不了几个小时了。而这个人是不应该这样死掉的——他在留锁锁头的时候就
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为祖国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劳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敌人留下的枪
伤、刀伤。革命能离开这样的人吗?
    可是,谁来救他呢?在这里,所有的党组织都被夺了权。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法
律像垃圾一样被倒在了城壕沟里!现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说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派头头说
了算。他们现在既是立法的议会,又是掌权的政府。这是些胆大而激烈的人物,革命的暴风
雨刚席卷过社会,他们就露出了头角,站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冲杀杀。他们的性格特点如果
能打比方的话,可以这样说:要盖一座房子,他们也许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
们全比谁都拆得又烂又!在以后的历史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经过反复,或迟或早终于勇
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头脑的公民。但他们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
在眼前和以后的历史中,给这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灾难。这是些民族的罪人!
    ……黑夜笼罩着大地。悲惨的呻吟继续在这凉嗖嗖秋风中颤抖着,谁能听得见这声音
呢?
    突然,囚室的门“哗”地被掀开了。一道眩目的手电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后
又移到了那张垂死的、白蜡一样的脸上了。只听见“啊呀!”一声惊惊叫,一个人很快进了
房门,啪啪地打着了打火机,点亮了炉台上的煤油灯。
    灯光显出这个人的面貌:高个,大背头;脸白净而透红。上身不穿外套,白衬衣服上套
产丰驼色的毛背心。粗看像三十刚出头,细看额上抬头纹很深,够四十来岁了。
    这人很快把那块石炭从马延雄身上的抱起来,仍到了墙角里;然后蹲下看了看这个脊
背,脸吓得煞白。他站起来,两个把炕上的铺盖打开。然后用两条很长的胳膊把这个奄奄一
息的人抱在炕上,摸索着给他穿上上衣,让他半靠在被子上。
    现在他张开嘴一送声喊道:“老马!老马!老马……”
    这个“救命菩萨”是谁呢?
    他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
    这真叫人奇怪!当全县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在戴着纸帽子,挂着黑牌子,敲着破铜烂铁
游街的时候,这位县委的副书记息能轻而易举地来到这个黑暗的囚室呢?而且看来,他的精
神和身体都没受什么损伤。
    不要奇怪。李书记也是个造反派,是县委常委里的造反派。他在去年就“杀”出了县党
委,向红总表了态,站在造反派行列里了。红总所编的《马延雄三反言行(之一)》和《马
延雄——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两份材料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的。那么,他现在来干
什么呢?而且竟仁慈地把这个“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从死亡中救出来了?
    这个谜还是由李维光本人来解开。
    上面说了,当李维光把马延雄抱在炕上后,便一迭声地叫开了“老马”。他这样叫了好
一阵后,马延雄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站在身边的竟是李维光时,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如
何的吃惊了。但脊背上刀犁一般的疼勇决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思索更多的问题。他又痛苦地闭
上了眼睛,喘息着,从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吐出来几个礼貌性的字;“维光,你来
了……”
    “来了!是我来了!”李维光连忙接应。似乎马延雄的痛苦的表情也感染了他,他脸上
的表情也上了一层痛苦,收头皱成一疙瘩,像是对马延雄,也像是自言自语说:“他妈的,
‘孙小圣’这些龟孙子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他敢骂造反派!)接着他又补充说:“要
斗思想哩嘛!怎能斗身体哩?”
    “维光……你来干什么来了……”马延雄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问。李维光躬下身子,
脸几乎凑到马延雄脸上,说开了:“啊呀,老马!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特大喜讯!你听我
说,你千万不要因为高兴而激动得太厉害了。你身体不好。你听我给你慢慢说!”他眉头中
间的疙瘩散开了。右手上去摸了摸间发,说:“自从夺权以后,红总总部接连开了两天两夜
常委会。忙得连尿的空都没!他们让我也参加了。你大概不知道,地区红总这一派的人已经
把军公区大量的武器弹药夺取了,已经把地区红指那一派的人赶出了城。地区红总指示各县
这一派的人很快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这两天红总的常委会集中就讲座这事呢。尽管有分
歧,但最后还是统一了意见:决定让你站出来亮相表态,以革命干部的身分进三结合的革命
委员会哩!其它都没麻烦了,县武装部胡政委已经公开表态支持红总了。现在是三缺一。这
事也不复杂,只要你公开表个态支持红总就行了。书面也行,口头也行……”
    马延雄闭着眼睛听着。现在,思考压住了疼痛。从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是认真听李维光
说话的。李维光看见,他的话还说完,马延雄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啊,他大概真的为这“特大喜讯”而激动了!是嘛,从此再不受这苦情了,他能不高
兴?
    李维光说完后这样想着,正想说:“你别太激动了”时,马延雄已经睁开眼睛,仍然带
着笑意,喘息着说:“维光,你不是早已经站出来亮了相吗?怎么‘三缺’呢?”
    “我?”李维光像针在身体的某个部们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开马延雄的目光,说:
“人家红总看上个咱?咱算个老几?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红总一边,全县的农民就都
站到红总一边了。将来这县革委会不能光领导红总的那些人吧?全县十三万人口,就有十二
万多农民哩!现时农民大部分还没观点哩,但都是保你的!这样一来,他红指不能不垮?咱
算个哈?咱不想捞什么稻草?只指望你将来大权重握时不扣掐咱就行了……”马延雄听着这
些话,渐渐明白了李维光今天来的用意,也明白了红总破天荒叫他“站出来”的目的,他脸
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强忍着疼痛,把上身竖高了一些,问:“维光,你是自己要来的,还
是红总的领导人派你来的?”
    “当然是经常委会委托我来通知你的!段国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亲自给我安顿的,要不
我怎能进了这院子的门呢?……你到底是怎个态度?我好给头头们回话!”李维光追问。
    马延雄回答说:“你回话去吧。你告诉国斌和玉坤,我不能这样做!”“为什么?”
“我是共产党员,不是小孩!我要对全县的人民群众负责。红总、红反映都是革命群众组
织,也肯定都有一些坏人。不论怎样,两派大多数的群众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为
造成任何一方群众受到损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众组织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这当然是你的自
由;但我要用共产党员的观点来看问题,这也是我的原则,我不准备对任何群众组织表态,
我只给党表态。我更不会站在任何群众组织的一边,去反对另外的群众组织;我只站在党的
立场,反对任何违背党的原则的行为!”马延雄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垂下头大口
大口地喘息起来。苍白脸上,汗珠一串跟着一串滚落下来,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他最后抬
起头,对木然呆炕边的李维光说:“就这,你回话去吧!”他闭上眼睛,头无力地歪靠在了
被卷上。
    “不必回话了!我们都来了!”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话音。
    接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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