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和彩芹回到住处,仍然以我们惯常的方式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也并没有怎样把
何允明的事放在心上。到了第三天,我忽然收到一封陌生笔迹的来信,信封上字体生涩,
一望而知是个程度很低的人写的,我直觉地猜到了这是小七寄来的。信封上面没有邮票,
显然是直接送到信箱里来的,拆开一看,果然下面署名是小七。她用铅笔很艰难地写道:
“对不住,上次你来信,我也没回,我不会写信,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
我有话要对你说,不知道你愿意不?要是你愿意,明天早晨,我在天祥后门那家卖
秫米稀饭的小铺门口等你。我请你吃早点。”
我看完了,把信递给彩芹说:
“你看,小七要找我,说有话要对我说。”
“你要不要去?”
我真的有点迟疑。
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一阶层的人,根据我所受的由旧式跳到新式的教育里,
都找不到哪一条教条是支持我去见她的。我是个女孩子,而现在的小七——虽只隔着短
短的一段日子,但她已不是以前在何家做妾的那个小七,在这十里洋场的大都市里,一
切都已变为复杂。尤其是在前天看过小七和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一起出现之后,我更觉
得她和我已远远地分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说实在话,我有点怕和她接近,在这一
瞬间,我觉得我所想的完全是和春如所想的一样,她老早就叮嘱我不要和小七这样的人
太接近的。那时,我觉春如太守旧,而现在我觉得春如的想法颇具真理。
但是,假如我不去呢?
无疑的,小七会空等一场,她会很失望。
想到小七的失望,我就又觉得她仍是在何家那寂寞的后园,独自坐在那里,用树枝
拨着野草,低诉着她的孤单的那个淳朴的小七。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哪一个小七才对?
彩芹见我犹豫,就笑着打趣说:
“怎么了?新人物又受到了旧考验?是不是?”
我笑笑,仍然不知怎样决定才是。
“你怕什么呢?”彩芹说,“第一,不会有熟人知道你和她在一起;第二,你和她
无冤无仇,她约你去,总不会要害你。假如你不愿自己去,我陪你去好了。”
我看看彩芹,说:“不过,她假如是有话要同我说,一定不希望有别人在。”
“我假装和你不认识就是了,我只在远远的地方找个位子坐着,背向着她,不就行
了?”
我听了,倒有点难为情起来。那一阵,女孩子最不高兴被认为自己怕什么地方较男
孩子多受限制,即使心里承认,表面上也是不肯承认的。彩芹这样一半认真、一半打趣
地说要一同去,我也乐得答应下来了。
于是,就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和彩芹一同出门,等来到那小店附近时,彩芹就和我
分走两条路,彩芹直接去,我则从劝业场那边绕一下,然后再去。
我来到小店门前时,小七已经先在那涂满阳光的人行道上等我了。
她今天只穿着一身家常的白底碎花的府绸衫裤,齐肩的黑发,用一条红色带随随便
便地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中式的信封。看见我走来,她就匆匆地迎上来,向我招呼,
口中说:
“我想不到你肯来。”
她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依旧带着那点职业性的粗嘎。走近之后,我才看见她的脸上
清瘦了许多,眼窝微微陷了下去,周围一圈青晕。她的脸上未施脂粉,好像连最起码的
雪花膏之类都没有用。
她见我看她的脸,就带点难为情似地解释道:
“我婶儿还没起来,我平常这时候也不起来的。今天我是特为出来见见你,怕吵醒
我婶,连脸都没洗,衣服也没换。”她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又四下看了看说,“我
们上楼吧”。
我和她一先一后地走上了那木板的楼梯。我看见彩芹已经先坐在那里。我就选了一
个临窗的桌子,叫小七对着窗子坐下,我则坐在旁边的位子上。两人叫了秫米粥和炸
“糖皮”。
小七这才像是渐渐集中了心思,微微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你看,我原没打算再和你们这些洋学堂里出身的人们来往的。可是,我想来想去,
这回是非得找你不可。”她停下来,看了看我,自己责备着自己,说:“你看,我这人
说话是不是没头没尾的?我还没告诉你,那天,在天样市场旁那家店里,我在镜子里看
见你了,我不知你看见我没有?那天——”
她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不说,抬起眼睛迅速地溜了我一眼,才又接着说:“那天,
我那副样子,也不敢招呼你。”
我看着她那低眉敛袖的样子,谨慎地说道:
“那天,我也看见你了。”
她的眼睛倏地一亮,看着我说:
“那么,你也看见何家老二了?”
我点点头。
她眼睛里的光在乍一兴奋之后,又渐渐黯了下去,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很困难地
说道:
“你看,他多傻!”
我抬头看了看她,一时不知她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注意到我那不了解的神色,仿佛费了好大努力才从千头万绪中找出一句话来似的,
说:
“老二的事,我多说了也不好。”她称允明叫“老二”,那语气,仿佛她仍然未曾
忘记她是他的长辈。“反正一句话,我不值得人家对我这么好。”
我疑惑地望着小七麦色的素脸,我不想追问她什么,但我实在是想要知道她心里隐
藏着什么事。
“也是我自己不好,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的。”小七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糊涂的时候,倒还好过些,以为也可以念念书,像你们似的。可是,等一明白过来,
就知道,自己那是作梦。你不知道,老二到戏园子后台去找过我两三次,我都没跟他出
来。他不知道,我就算念了书,我也还是我。我是何家的姨奶奶。哪怕做了一天,也
是。”她溜了我一眼,低下头去,用手在桌面上无目的地掸了掸。说:“再说,反正我
也不配。”
这时,侍役送来了早点。她看着侍役把碗放好,等他走开之后,才把她一直拿在手
中的那个中式信封递给我说:
“这个,我要托你带回去,还给老二。”
我接过那个信封,拿在手中觉得重甸甸的,好像装着不少东西。信封上面一个字也
没有,只有那个印好的长长的红框。
我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
“这是什么?”
“钱。”小七低垂着眼皮说,“这是那天他约我出来,见厂我以后,强塞在我手里
的。起先我不知道这里面是钱,我以为是信,就收下了。其实,我连信也不想收的。你
说,我怎么能收呢?”
她说到这里,看看我,她的话说得很含混,语调也很平淡,仿佛她所说的是一件不
相干的事,比不相干的事还更多一份冷淡。她并没有等我说什么。只停了一刻,就又淡
淡地说:
“我什么也不会收的,老二真是不懂事!我现在是什么?他又不是不知道。像我这
样,也不会缺人,也不会缺钱。”她抬手掠掠她蓬松的头发,淡淡地笑笑,说:“你别
只看我现在这副样子,那天,你反正也已经看见过我了……”她又淡淡地笑笑,把未尽
之意咽了回去。
我把那信封拿在手上,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了很久,我才说:
“我不知道我应该不应该管这件事。”
“你什么也不要管,”她坚决地说,“你只要在回乡下时,把这信封整个交给老二
就是了。我不懂得该怎么寄。再说,我也没有空。我知道,他在此地呆不久,一两天就
得回家,他们大学开学开的晚,你回去,他还没有走呢!”
我看看她,忍不住说:“对这些,你倒很清楚。”
她笑笑说:“我清楚什么?胡乱猜罢了!”她淡淡地说着,却一直注视着我手中的
信封,眼里流溢着一种很柔和的光。带着很依恋的样子说:“我拿着它,也是一桩心事。
自从他把它给了我,我就一时一刻也不能安心。你看,就好像做了贼似的。”
小七说话,总喜欢用“你看!”“你说!”这样探询的语气,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
就显得她很谦卑很稚气。但是,当她说“老二真是不懂事”的时候,又使人觉得她并不
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妇人。
“亏了你寄信告诉我你的地点。”她接着说,“你可别气我没回信,我不会写信,
写也写不好。要不是为了这个,我也不敢找你出来的。”她迅速地看了看我,制止了我
想要说出的客气话。“你们就算怎么样的不在乎,也不大肯真的和我们来往的,这个,
我很清楚的。”
我反而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把那个信封拿在手里,在封口的地方,下意识地折着。
“那里面是五块一张中国银行的票子,一共有三十张。够我花一年的了,可是我用
不着。你点点。”小七说。
我不得已地在信封口上数了数里面钞票。点点头,说:“既然他给你,你为什么不
收下呢?”
小七欲言又止地好一会儿,才忽然笑着说:
“我说嘛!我这个人哪,就是有点神经!钱谁不要?我也不是不用钱。可就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很难措词似地接着说,“可就是,我不愿意用老二给我的钱。我
们这种人,倒也不是要人家多么瞧得起,可就是……”
她说了好几句“可就是”,还是没有说出她真正要说的话,索性停住了不说,把一
双长睫毛的大眼睛怔怔地盯视着玻璃窗外的街道,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似地说道:
“你看,我说的都是些‘车轱辘’话,说来说去,也说不明白。你可别见笑。人哪,
就是别少念那几年书。少念了书,就连话也说不明白。反正,我托你的是这么一件事就
是了。我谢谢你。吃东西吧!我得赶快!”
她把话说完,就自顾低头把一碗秫米粥喝了,叫茶房过来付帐的时候,她忽然朝彩
芹那边看了看,平平淡淡地说。
“连那边那位小姐的一起算。”她看了看我那诧异的眼色,淡淡地说,“我刚一进
来就认出来了,你们那天是坐在一起的,今天都是因为我,你们才分开坐。”
她说着,匆匆把钱付了,不等我多说什么,就回身下楼去了。
我和彩芹带着一心惶惑聚在一起,也随后下了楼。早晨的法租界,还是很清静的,
阳光洒满一街,渐渐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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