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经验
一位朋友嘱我写一篇《痛苦的经验》,当下我是答应了。觉得自己此生别的经验虽
然微不足道,“痛苦的经验”总该有些。而且一向总以为写痛苦似较写快乐容易下笔,
总不至交不出卷来的。
但是,当我静下来仔细想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在记忆中竟找不出什么值得一写
的痛苦的经验。
这个发现令我大感意外。
要说我这一生,决算不上是一帆风顺。不愉快的童年,学业的挫折,母亲的亡故,
穷困的日子,中断的恋爱,难以适应的婚姻,子女的麻烦,事业的波折,以至身体上的
病痛等等。这些经验,在平常想来,觉得总也够得上“痛苦”二字。可是,当我提笔想
写它们的时候,却发觉它们的分量都不够了!
童年里,曾有过不少被亏待、被埋没、被委屈的印记。但是,年湮代远,时间的烟
雾软化了它们,使它们仅仅以“故事”的姿态在记忆中偶然浮现。它们早已不痛苦了,
连疤痕也几乎平复了!
母亲亡故,该是一个痛苦的经验才对,但是,世界上又哪里有几个人有幸不去经验
这项痛苦呢?生死也是自然的事,当时即使悲励,也止于是当时而已。
那么,学业的挫折该是件痛苦的事了吧?何况我当时又是那样地抱着对前途的热忱!
可是。我到现在也仍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我能那样轻松地对环境的变迁逆来顺受!
不但逆来顺受,而且很乐观的顺受。我似乎真的有着如胡适先生所说的“不可救药的乐
观”。在逆境中,我利用最贫乏的条件,给生活找到值得快乐的意义。我毫无理由地相
信,总有一天会峰回路转。至于那一天究竟有多远,我从未去担心,也从未去焦急。我
似乎是个最具耐心的等待者。我很能等待,也很能忍受等待过程中的种种烦心的干扰。
而最奇怪的是,在当时,我似乎也并没有觉得那过程事实上是那样的令人烦心。我并没
有接受什么提示,如“你要走完盘旋曲折的山路,才能达到目标”之类的话。这些话是
我后来才领悟的。而当时,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把目标放在心里,而我自己却在无望的现
实中很起劲地活着。
好像那学业上的挫折并不如那终于能重去读书的记忆来得鲜明!
至于说中断的恋爱之类呢?为恋爱而痛苦是很诗意的事。也许就因为这痛苦太诗意
了,所以,我总是在那痛苦还不该消失的时候,就把它在眼泪里化成了诗歌(或其他可
以写出来的东西)。我很少不把痛苦看做文章的。一切的痛苦,即使在我心中激荡最烈
的时候,我也无法制止自己想要把这痛苦编一个故事的冲动。虽然,我并没有写出多少
个故事,但那痛苦却就在我打算把它写成故事的那一刻,离开了现实,而终于淡去,离
远了。
或者,这就是“人生如戏”这四个字给我带来的好处。我太喜欢让自己置身事外,
把自己的遭遇当做“戏”去欣赏了,所以,我和“痛苦”之间,就总隔着一层幕。当这
幕开启时,我知道它是戏。这幕落下时,我就只剩下一阵怅惘的感觉。甚而有时候,我
还觉得,像恋爱之类的戏,即使再痛苦,也掺杂着快乐和美丽。让我真正为恋爱去痛不
欲生,我想,我是不会的。那么,当然也就无法把这方面的经验写成痛苦的经验了。
那么,除此之外呢?
像婚姻、子女,像事业、病痛之类,我敢说,我真的不是一帆风顺的。我和外子曾
因两人个性都强,而彼此不肯投降过。要说那经验不痛苦,是没有人肯相信的。至于说
事业,我曾两度放弃过我好容易理出头绪的“事业”。一次是由于战乱,一次是由于自
己糊涂。以一个把事业当生命般热爱的人来说,那该也是够大的痛苦。此外,像继母的
冷待,子女的问题,身体上的病痛之类,其值得刻骨铭心之处也并不少。可是,这些痛
苦,都已经被“征服的快乐”所取代。如果这些痛苦不是那样的不易克服,我也许没有
机会尝到这许多克服它们时的快乐。
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把已经在记忆中消失了的痛苦,再拉回来去
刻画它,会使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说谎。
我真的没有想到“痛苦”竟然是这样容易消失的东西!我痛苦过,而且非常认真。
可是,现在,我忘记它们了,我想不到自己这样健忘。
“忘记”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不但不是好事,而且它意味着对自己经历的一种“忘
恩负义”。但是,“忘记痛苦”却似乎是上帝给人们的一种恩赐。我相信,人们大概都
是容易把快乐记住,而把痛苦忘记的。至少,我认为人们应该练习把快乐记住,把痛苦
忘记才好。何况,如果我们终于克服了痛苦,而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那痛苦
就未尝不是催逼激励我们的一些功臣。如果不是我们那样地希望战胜痛苦,我们身心中
的许多潜力也许就始终没有机会被发掘了。我们也许就没有机会多到几处“柳暗花明”
之后的“又一村”去倘佯游逛了!
有人说,痛苦是深沉的,而快乐是浮浅的。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是深沉的时候多呢,还是浮浅的时候多。但是,我真怕我之所以
总喜欢记住快乐而忘掉痛苦,是由我的浮浅所致。
就说现在,半小时以前。我还在为想不起“痛苦的经验”而痛苦,可是,到这篇短
文完成的这一刻,我却觉得,被逼出这样一篇文不对题的东西来,也是一件值得快乐的
事了。
飞飞扫描,帆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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