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父亲和继母陪大舅度假回来了,我们决定不把二弟的事告诉他们。反正事情已经过
去了,二弟已经平平安安地回来,而且,我们也知道继母不喜欢我们和宪纲表哥在一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们三个和张妈约好,大家守口如瓶。
想不到第二天下午,舅母就来了电话,是继母接的。我在旁边,只听继母“啊?”
了一声,把眼光向我逼过来,说道:“大嫂,你等等,我问问他们。”继母说完,用左
手捂住电话听筒,眼睛里充满惊疑地看着我问:“你舅母说,我和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
二弟走丢了,是吗?”
我知道是邵佩玉把事情告诉了舅母。那天,我打电话给她,她只轻描淡写地安慰我
几句,说:“丢不了的,不用着急。”连说一声帮我找都没有。我以为她真是不把这事
放在心上,想不到她为什么又把这件事告诉了舅母。我所有的机智都不见了,慌急之下,
只得点头说:“是。”
继母张大了她那本来就太大的眼睛,问我:“怎么早不说?”“已经找回来了嘛!”
“从哪里找回来的?”
我顿了顿,真想编个谎。可是,我没有说谎的习惯,尤其是在匆促之间,想编也无
从编起。只得很不情愿地照实说:
“是宪纲表哥把他带出去玩了。”
“宪纲表哥?”继母更加把眼睛睁圆,惊诧地问了我一声,就把捂着听筒的手拿开,
对舅母说,“你听见吗?大嫂?真是宪纲把他带出去玩了呢!”
不知舅母在那边说了些什么,只见继母把惊诧的眼色收敛起来,“晤,晤,”地应
了几声,慢慢皱起眉头说:“……大嫂你说什么?敬诚同学家的小马车?晤,我见过那
辆小马车。……人家打电话来问,要不要买?什么?宪纲说大哥要买那辆马车,拿去试
试,……哎,真是该死,还带了一个女人?……真是糟透了!大哥怎么说?——他以为
那女人是佩玉?……嗯,当然不是,佩玉怎么说?……嗯,大哥逼着问,佩玉只好说他
外面有人……哎,这不是糟了吗?……我们这边有什么要紧?孩子已经回来,就算了
嘛!……唉,那是何必!大哥也真是!那是何必!父子总是父子嘛!大嫂,跟大哥说,
别生那么大的气。你也别难过,身体要紧。回头我去劝劝大哥。唉!也是我们孩子不好,
唉,劝劝大哥,……再见。”
继母放下听筒,她椭圆形的粉脸变得平平板板的一片苍白,两眼盯着我说:
“你看,我几天不在家,你们惹了多大的祸!”
我不敢作声,紧张地等待着下文。继母定定地站在那里,可以看出她内心的张惶失
措,半晌,她才说:
“今天早晨,你大舅接到一个姓何的电话,问还要不要买马车?还说何家的儿子何
宝琦和邵敬诚同学,提起来都是朋友。价钱好商量。又说,那天是宪纲和佩玉去的,带
着一个孩子。去西沽玩到很晚,然后把那孩子送到寿德大楼,佩玉就在一个什么营造厂
的地方下车了。你看!这都是哪里来的事?你大舅听了,简直摸不着头脑。就逼着你表
嫂说出那天她和宪纲到什么地方疯去了。”我一时慌急,不觉脱口说:“那天去的根本
不是邵佩玉。”
继母一怔,冷冷地盯视着我问: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
我猛然发觉自己说溜了嘴,连忙摇头说:
“因为,因为那天二弟走失,我打电话给表嫂,是表嫂接的。她在家,当然不会是
她。”
继母哼了一声,严肃地说:
“就说的是!佩玉在家,当然不是佩玉。所以,你大舅逼着佩玉问:‘量你也不敢
那么野!跑到什么营造厂去下车!既然不是你,那是谁?’佩玉不得已,只好说,大概
是陈绿芬!”
我大吃一惊,说:“哎呀!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大舅!”
“就说的是!”继母心情沉重地说,“这样一来,宪纲三罪齐发,把新亲戚的孩子
带去,使他丢面子;假借他爸爸名义去借车,你大舅最恨人家用他的名义去招摇撞骗,
何家就是看在你大舅面上,才让宪纲把车借去试的。现在让人家何家找上门来问,他的
脸都丢尽了!又加上偏偏在这个时候,通出一个陈绿芬!你说他气不气!现在你大舅嚷
着要和宪纲脱离父子关系,要写启事去登报呢!”
我真的吓呆了!怎么办?宪纲表哥一定没有想到事情闹得这么严重。
“你大舅生平最痛恨人家拿他的名字去招摇。想不到他自己的儿子就专门做这种给
他塌台的事。”继母沉着脸说,“你想,他怎么不气!英法意三个租界里的人,你问问,
谁不知道你大舅的名字!这回好了!人人都知道纪维群的儿子在外面搞小公馆,说不定
还以为你二弟是他的孩子呢!你说说看,你大舅还有什么脸见人!”
我完全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地问:
“那怎么办?”
继母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听,但刚拿起来,就又把它放回去,眼圈却红起来,说:
“你不知道,你大舅脾气多坏!他是说一不二,不听人劝的。你舅母也拗不过他,
他是说到就做到的。其实,宪纲再胡闹……”继母说到这里,声音硬起来,她忍了忍,
才说下去:“……再胡闹,也是自己的孩子。”继母把话说完,眼泪就沿着双额滚了下
来。
我心慌意乱地望着继母。继母抽出手帕,把眼泪擦干,站起身来,不安地在客厅里
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忽然停下来,说:
“总得先拦住你大舅才好,你想,纪维群和儿子脱离关系,登了报,那还怎么见人?
我们不是那种没名没姓的人家,这一来,不是满城风雨了吗?”
我不关心大舅纪维群的名声,我关心的是那脱离父子关系的启事。我曾在报上看到
过那种启事。“XXX声明:自即日起与XXX脱离父子关系。”那短短的一行半冷冰冰的启
事,总给我莫大的震撼。我不认识那些登启事的人们,但是,我知道父亲和儿子的那先
天的爱。我不能想象假使有一天,我父亲对我发怒,而登报要和我脱离父女关系时,他
是什么心情?我又是什么心情?也许父女和父子不同。父亲对女儿多半比较宽容,对儿
子较为严肃些。但是,我仍不能想象父亲和二弟会不会由于气恼而脱离关系。父亲是爱
二弟的,他是父亲的独子,正如宪纲表哥是大舅的独子一样。母亲生了二弟之后,父亲
高兴得像中了航空奖券的特等奖。二弟满月时,大摆箍席的庆祝,把二弟打扮得粉妆玉
琢的抱出来向亲友炫耀。我相信,宪纲表哥出生时的盛况一定比二弟更热闹。大舅的身
份地位也比父亲更有资格大宴亲朋。但是,是什么使他们父子变成仇敌的呢?二弟也会
有一天和父亲变成仇敌吗?一个做父亲的怎么会忘记当初他生儿子时的狂喜,而把儿子
看做眼中钉似的,要和他脱离关系呢?
假如父亲不要二弟了,二弟一定会哭个半死。我也会哭的。想到他被赶出温暖的家,
光是这样想想,我都会哭出来,那么,宪纲表哥会不会哭呢?
人们都说错在宪纲表哥,这次尤其是他的错,但我还是觉得他会哭。即使他表面上
不哭,他心里一定也在哭。自己的父亲不要自己,谁不哭呢?
不过,宪纲表哥或许罪有应得,他总是做违反他父亲的事,他总是不听话,总是不
替大舅争面子,总是不尊奉大舅的意旨。他不好好读书,没有希望像大舅一样的继承纪
家的光荣门弟,他没有希望做官。我常听人家说什么“不肖之子”,不肖就是不像,儿
子不像父亲,好像那就是一种最大的罪过。每一个做父亲的都希望儿子像他,遵奉他的
意旨,走上他所制定的道路。所以,那天大舅教训表哥,说什么“顺者为孝”,似乎只
要顺从父亲就好了。我们倒是很顺从的,从不反抗父亲。而偏偏宪纲表哥就是不顺从他
父亲。那么,就难怪大舅要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了!一个人如果生了一个不遵从他的意旨
的儿子,就情愿没有这个儿子,就把当初生这个儿子的狂喜也一并收回了。
但我仍然替宪纲表哥难过,有哪一个孩子不希望父亲爱他呢?有哪一个孩子愿意做
一个顽劣的、被摒弃的孩子呢?谁没有荣誉感呢?尤其是像宪纲表哥那样既聪明又漂亮
的男孩子,说他没有荣誉感和自甘下流,是没有人肯相信的。
而且,他又是在大舅那样严格的父亲教诲之下长大,为什么以大舅的严格,都没有
办法使自己的儿子走上他所认为对的轨道呢?
我想到两次宪纲表哥挨骂的情形,宪纲表哥在挨骂的时候,就是他们父子冲突最表
面化的时候。但是,我每一想到宪纲表哥挨骂,就觉得要替他哭一顿。虽然,宪纲表哥
每次都倔强地离开,而使人觉得大舅骂得有理,但我仍是觉得宪纲表哥心里存着不少未
流出来的眼泪。
“我怔在那里胡思乱想,继母却开始打开衣橱找衣服,一边对我说:
“我得回去一下,劝劝你大舅,你和我一同去吧。”
继母说着,匆匆地换上出门穿的旗袍,拿起钱包,和我一同出了家门。
我和继母赶到大舅家。一进门,就感到令人紧张的肃静。时间已是黄昏,通道里黑
沉沉的,没有一点声音。继母带着我匆匆地走上楼梯,才见舅母从大舅的书房里探身出
来,把门虚掩上,顾不得寒喧,压低了声音对继母说:
“你去看看他吧!谁劝也不听。”
继母严肃地点点头,推门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没有开灯,昏黑的暮色从窗帘背后透进了房间。房间很大,在暗沉沉的光线
中,但见那两排高高的书架倚着墙壁耸立着。大舅坐在那特大号的书桌旁,手里握着电
话筒,显然是对方刚说了一句什么令他不耐的话,他另一只手握着拳头在桌面上狠狠地
捶击着,连声地说:
“你不要管!你不要管!这是我纪家的事!你做的是律师,你只管照我的意思写!
懂不懂?照我的意思写!”
他“啪”地把电话挂上,刚缩回手,就又伸手把它拿起来,性急地叫接二局一百四
十八号。
我和继母站在进门的地方,无可奈何地看着大舅的动作。我们知道,这时去打断他
是不相宜的,是只有使事情更糟的,我们只得继续屏息着站在那里。
电话接通之后,他带着盛怒直截了当地告诉接电话的人:“我是纪维群,叫邵敬诚
到我家来一下,马上!”他没有等对方回答什么,就把电话重重地挂断,把椅子往后一
耸,站起身来,一回头,这才看到了我们。他不耐地说:“进来!送来!”
继母抓住机会,说:
“大哥!你这是何必?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自己的孩子,何必——?”
大舅把他凛然的眼光朝继母严厉地扫过来,用他严厉的声音说:“你回来,是为这
件事做证,不是来劝我的!明白不明白?我是用不着人家向我说教的,明白不明白?”
“可是,他总是你的孩子!”继母胆怯地说:“我没有这样的孩子!”大舅冷冷地
说着,开开门,大踏步地走出去了。
我和继母相顾无言地呆在那里。呆了一会儿,继母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走过
去把电灯打开。走到大舅的书桌旁,我也跟着走过去,书桌上放着一张便条纸,上面是
大舅那坚挺高傲的钢笔字写着:
“纪维群声明:自即日起与纪宪纲脱离父子关系。”
那两行字,正和大舅的人一样,坚挺高傲,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刚俊。
我怔怔地看着这两行字,只觉得脑中是一片空白。我不了解的事情太多,而我最不
了解的是大舅的这种近于冷酷的高傲,也许他是太有智慧、太有才干、太强,因此,他
看不起任何人。他也从不而且也永不会需要别人的支持,同情或帮助。
我想到我们一进门时,他所打的那个电话,是给律师的。我抬头看了看继母,只见
继母失神地站在那里,颊上沾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发现我看她,她才打开皮包,抽出手
帕去擦眼泪我忽然灵机一动地问:
“您知道大舅的律师是哪位?”
“我知道。”继母点头说,“是朱家麟律师。”
“我们是不是可以给朱律师打个电话?”我说,“请他慢一点进行这件事,然后您
再慢慢想办法去劝大舅?”
继母显得很欣慰地拍了拍我的头,说:
“还是你想得到,我简直急昏了。”
继母拿起电话,接通了朱律师事务所,把她的意思说了。放下电话,对我说:
“朱律师答应是答应了,不过,他希望我们赶快把你大舅劝好,不然,他也没有办
法违拗你大舅的意思。但是,你大舅正在气头上,怎么劝得了呢?”
我彷惶无主地看着大舅的书桌,那上面摆着豪华的文具。有一个很大的铜墨盒,上
面刻着文天祥的“正气歌”。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笔架,一排插着六枝毛笔。笔架前面是
一副玻璃镇尺,里面透着松鹤与梅竹的花样,也许是水晶的,我总是分不清玻璃和水晶,
有时上好的瓷器在我看来,竟也有点像玻璃似的。忽然,我想到宪纲表哥给大舅买的那
个水晶笔洗。我想,那个笔洗如摆在这书桌上,必定是很相称的,我这样想着,猛然想
到我应该把那个笔洗拿来给大舅,说不定他会因此而原谅宪纲表哥。
想到这里,我对继母说了一声“我马上就来”,来不及向她解释什么,我就三步并
做两步地跑下楼梯,跑出了纪家的大门,在门口叫了一辆人力车,一连声催他赶快拉我
到英租界家里。
我从旧书籍中翻出那个笔洗,打开盒子看了看,见它还是完美无缺。又匆匆把它用
纸包包好,乘原车回到纪家。
一进门,看见客厅里亮着灯,我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到客厅门旁。客厅门虚掩着,
在门外,就听见邵敬诚的声音说:
“那马车的确是我同学的。他叫柯宝琦。”
“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问清楚这件事?”大舅严肃的声音问。
“我问过了。他说,现在马车已经落伍了,他父亲做生意赚了一些钱,也想买一部
汽车,因此想把马车卖掉。就在报上登了个广告。宪纲大概是看了广告去的。他还说,
他本来就不相信您会要买马车。因为他看见过我开着您的汽车。他还说,您总是得风气
之先呢!”
我轻轻地推门走进了客厅,除了大舅和邵敬诚之外,继母。舅母、邵佩玉都在,大
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人招呼我,我就悄悄地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
大舅坐在沙发上用严厉的眼神看着邵敬诚。邵敬诚恭谨的背向着窗子站着,在向大
舅报告。
大舅脸色铁青地听完,回头看了看邵佩玉,问说:“那天姑姑家的表弟走失,你有
没有帮忙去找?”
邵佩玉怔了怔,小心地回答说:
“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打了好几个电话以后呢?”
“大家都说没有看见他。”邵佩玉胆怯地说。
“那么,你就觉得没有你的事了,是吗?”
邵佩玉把眼睑低垂着,小声说:
“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大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会有什么事情!”
邵佩玉胆小地低下了头。
大舅看了看邵敬诚,又看了看邵佩玉,冷峻地说:
“宪纲在外面有女人,你们也早就知道,是吧?这种事也可以瞒着我的吗?你以为
那就是贤慧?现在你们兄妹可以商量商量,佩玉要愿意去跟宪纲,那是你们的事,我不
干涉,佩玉要愿意留在我这里,我当然会好好待她。将来这家产也少不了佩玉的那一
份。”他冷冷地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佩玉,又看了看邵敬诚,说:“假如佩玉愿意回
家去住,我也随她,纪家是对邵家不起的,你要什么,尽管说,我决不驳回。”
邵佩玉低着头,由衣襟上抽出手帕拭眼泪。邵敬诚倚着窗台,两手向后支在窗台上,
低头看着他自己的鞋尖。舅母和继母都把回光望着地面。
大家都不敢出声,整个的客厅是一片可怕的静。舅母和继母都在低着头垂泪,没有
一个人敢抬头看大舅的神色,除了我。
我用手紧紧地握着那纸包,眼睛望着大舅那孤傲的侧脸,觉得手心在出汗,我被这
紧张的气氛慑住,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大舅用他那凛然的带着盛怒的眼光对大家沉沉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我看见他用
双手支撑着沙发两旁的扶手,站起身子,朝客厅的门口走来。邵敬诚和邵佩玉都低着头,
不知想什么,当大舅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脚步有点踉跄,高大的身躯摇摇欲
倒,我警觉地站起身来,没有来得及思考地迅速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挣脱了我,不耐地
看了我一眼,大概发现是我,基于对新亲戚的礼貌,那高傲的神色收敛了些,简短地说
了一声“不要!”就继续勉强支撑着身子走出了客厅。
我忽然由内心里对大舅升起了一股悲悯。在这一瞬间,我发现了他的孤独。大家都
太怕他,因此当他愤怒的时候,没有人敢劝慰他。甚至当他身体本适的时候,也没有人
敢对他表示关心。他是强者,他不能让人去扶助他。
我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他出了客厅,往右一拐,就是一
间客房,他伸手推开客房的门,走了进去,我随在他后面,也走了过去,把门关上。我
看见他坐在床边儿旁的一张褐色的小沙发上,伸手去拿几上的香烟听,我清楚地看见他
的手和嘴唇都在发抖。他很吃力地抽出一支香烟,放到唇边,我看到他手里的香烟几乎
抖得碰不到他的嘴唇。
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纸包放在几上,帮他擦火柴,点着了香烟。他用不
耐烦而又不便发作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出去!”
我没有动,看着他那方正的脸型,和高傲的鼻子,还有那隐藏着寂寞的凛然的眼神,
他的眼睛和宪纲表哥的这样相似,而又这样相反。它们的轮廓是一样的美好与精致,那
线条利落的双眼皮,和黑自分明的眼瞳,都那么相像。只是在平时大舅的眼神里充满了
担人千里之外的威仪,而现在,他的眼神又是一片不肯服输的冰冷。我很怕他,但是,
我不想出去。我觉得我这时不为他做点事情,是不对的。于是,我小心地把纸包打开,
把那锦盒打开盖子,拿到他面前,对他说:
“大舅,请您看看这个笔洗。”
他轻蔑地瞥了那笔洗一眼,没有伸手来接,冷冷地说:“放在那里。”
我勉强鼓励着自己,把那笔洗从锦盒里拿出来,把台灯开亮,对他说:
“大舅,我知道一个人生气的时候是对什么也没有兴趣的。但是,我好容易才把它
拿来,我希望您看看,它是,它是水晶的。”
他像是无可奈何地动了动身子,向我手中的笔洗瞥了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他脸
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于是,我接下去说:
“这小匙的柄是珊瑚的,我觉得它很好看。”
他抬头看了看我,忽然严厉地说:
“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没有回答,把笔洗交到他的手里。他开始把笔洗拿在手中仔细地看,我注意着他
脸上的神色。
他看了一阵,冷冷地抬起头来对我说:
“这笔洗很好,好像是宫里出来的,你哪里来的?”
“送给您好不好?”
“你怎么能送我东西?这是你爸爸的吗?”他好像缓和多了。
我摇摇头,“这不是我爸爸的。”
他注意地看着我,说:
“你们这些小孩子,花样越来越多。”他开始教训我,“你知道吗?在你们还没有
自己独立的时候,是不应该有名贵的东西的。”
“这不是我的,这是,”我重复着,看看他的脸色,鼓起勇气说,“这是去年您过
生日的时候,宪纲表哥给您买的。”
他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一抹温怒,把那笔洗重重的放在茶几上向我挥着手说:
“拿去!拿去!”他的愤怒上升着,“给我买的!我需要他给我买?我让他买了吗?
他哪里来的钱?”他想站起来,但又不耐烦地坐下去,“他给我过生日!”他愤怒地喃
喃着,背向着我。“瞧他那天是什么样子!买了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失魂落魄地回来,
又失魂落魄地走了。我不稀罕这样的东西!”“但是,大舅!”我在他背后说,“那天
您在生他的气。我知道这确实是他诚心诚意给您买的,只是,”我鼓着勇气说,“只是,
那天您对他生气,他没敢把它拿出来给您。您应该相信,宪纲表哥是孝顺您的——”
大舅候然转过身来,对我大声地说:
“好了,好了!你用不看来提醒我。我不会错看任何一个人的,假如他有那么好,
我不会不知道。”
“但是,宪纲表哥那天……”
我还想替究纲表哥解释,这时,门一开,舅母和继母一先一后地走进来。继母用诧
异与责怪的眼神望着我,又望向茶几上的纸包、锦盒和笔洗。疑惑地问我:
“你在这里?……”
“我是——我——”我有点慌乱,不知是否该把事情的始末告诉继母。
大舅带着怒气,拉开床边儿的抽屉,看也不看地把那笔洗、锦盒和纸包胡乱塞在里
面。说:
“你们都出去!都出去!我要歇一会儿。”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舅母眼睛红红的,小心地说,“已经开饭了!”“不要!”
他冷冷地说,“你们谁高兴,谁去吃吧!去!去!不要搅我!”
舅母无可奈何地对大舅看了看,说:“好,我们走,你歇歇吧!”她示意我们出去,
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对大舅说:
“你自己的身体也得保重!”
大舅脸向窗口,对着外面那黑沉沉的天空,不再理会我们。我看不见他的脸色,我
不知道他将怎样处置那可怜的笔洗。他的刚腹使我对他失去了方才那一点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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