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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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往
老朋友玛格特来访,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德文书,兴致勃勃地
说:“和你的孩子一块儿读,是写两个德国小孩在北京的故事。”
我接过书翻翻; 1903年柏林出版,以孩子的口吻写1900年8月的北京。插图上
有拖着辫子的中国人。
我没说话。
晚上,玛格特像老祖母一样戴上老花眼镜,捧着书,搁起腿,让两个孩子簇拥
在灯下说起故事来。我就在花园里把抽长了的葡萄藤绕到栏杆上;月光里的葡萄叶
子绿得发亮。
就寝前,十岁的孩子来到床边道晚安,说:“那义和团的书很有意思,我们已
经讲到第十页了。”
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我觉得有点儿奇怪——里面的中国
人,妈妈,都是坏人呢!”
我看看他,多么美的脸庞,明亮的眼睛里有对整个世界的好奇和困惑。我知道
你会来,我知道你会问,孩子,可是我该从哪里和你开始呢?
也许该从1792年大英帝国派往中国的使团开始。五艘船载了近七百个人,包括
乔治国王的特使、画家、音乐家、科学家……,在大海上航行了十个月之后抵达了
天津,在承德觐见了乾隆。
英国人的目的在成立外交使馆以保障本国商人的安全和利益,天下唯我独尊的
中国人却还不知道外交上有所谓对等关系。乾隆对马夏尔尼之不愿行叩头礼极为不
悦:“朕于外夷入觐,如果诚心恭顺,必加恩待,用示怀柔。若稍涉骄矜,则是伊
无福承受恩典,亦即减其接待之礼,以示体制。此驾驭外藩之道。”
“朕意甚为不惬”的乾隆不知道在这“英吉利外藩”所属的世界里,法国大革
命已经发生,《人权宣言》已经公布,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康德的《纯粹理性
批判》、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戈得温的《政治自由》等等著作已经出版;乾隆
也不知道这些外表滑稽可笑的“外夷”已经发明了蒸汽机、蒸汽船,已经发现了植
物的光合作用。他更不知道马夏尔尼的使团中,有人仔细观察了中国的船舰和火炮
结构,发现它们远远地落后欧洲。
自满的帝国内部缺少自我怀疑和自我更新的机能。英吉利国的庞大船队来了又
去了,中国的大门并不因为使团的叩门而打开。这个深锁的大门便在四十多年后被
炮火轰开,是英吉利人的炮火。历史的巨轮辗过中国,呻吟声至今可闻。
或许也可以从《北京五十五日》这部影片说起?1993年夏天我在北京,想看一
部以北京城为背景的电影,增添一点历史感。在外国朋友家中看《北京五十五日》
的录象带,却像吃了一碗掺了沙子的稀饭。老是演英雄的查尔登·希斯顿这回又是
英雄——骑着马,披戴武器,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1900年的北京。电影里中国人愚
蠢而且残忍,更典型的是,中国人像蚂蚁一样以群体作为衬托英雄的背景出现,绝
对没有一张个人的面孔。电影的制作者毫无掩饰地呈现出他对另一个文化的完全无
知和对自己文化的绝对狂妄。这是50年代美国好莱坞世界的“朕意甚为不惬”。
或许更应该从Lizzie Atwater这个女人说起?被派来中国传教的Lizzie在1900
年8月初写家书回美国: “我不后悔来到中国,只是遗憾成就那么少。我过了两年
幸福的婚姻生活,现在,我们要一起死……”
这封信发出两个星期后, 已经怀胎九月的 Lizzie和丈夫女儿,以及其他几家
传教士和他们幼小的儿女,被诱骗到山西汾州府城外。埋伏着的中国士兵将他们一
一射杀,剥光了尸体。被谋害的是十个美国人、两个中国教徒和两个被雇的马车夫。
这些传教士早在义和团的骚动中预见自己的死亡,但是他们的信仰给予他们视
死如归的精神力量。然而他们原本崇高的精神力量,在时代的大景中看来,却显得
荒谬。传教士在追求个人信仰的实现时,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同时是帝国侵略
主义的一只爪牙。无私的、奉献的、崇高的个人,在历史的大漩涡里,却变成一个
欺凌的、不公不义的集体。
不可思议的是,那义和团拳民本身,又何尝不是许许多多自觉无私的、奉献的、
崇高的个人,背上“扶清灭洋”的重任,视死如归。可是在历史的大漩涡里,他们
给自己的民族带来意想不到,弥补不了的劫难。
在山西遇难的传教士大多来自美国俄亥俄州有名的奥柏林学院。1903年,校园
上建起了一座纪念他们的石柱拱门,刻上了死难者的名字。每一年的毕业典礼,奥
柏林的学生要从拱门下庄重地穿过。年年穿过,一晃又到了世纪末,这是20世纪的
90年代了。
距离义和团骚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之后一百年,我们的世界流行起所谓“后
殖民论述”。奥柏林的应届毕业学生开始拒绝从纪念拱门下穿过;前辈的“光荣牺
牲”,对这一代人代表的其实是可耻的西方帝国主义、霸权侵略主义。“为什么只
纪念美国传教士?”学生质问校方,“被杀的中国籍教徒,还有被联军砍头的义和
团拳民,就不算数吗?这是种族歧视。”每年夏天,学生聚集在这座纪念拱门前静
坐示威。世界变了。
或许也可以从“后殖民论述”开始说起?其实老早在赛义德(Edward W.Said)
将“东方主义”这个辞炒得火热之前,非洲的知识分子已经写了不少文章向欧美白
人的文化沙文意识提出挑战。当非洲殖民地在二次大战后纷纷独立的同时,他们的
知识菁英创出Negritude的字眼——勉强可以译为“黑文化主义” 吧;他们要以非
洲人的眼光来看世界,以黑人的文化立场为基本立场来诠释黑人以外的世界。如果
在以前的版图上, 白人世界是中心,黑人世界是边缘,那么新兴的Negritude就要
把中心和边缘两个概念倒转过来,教白人一边站去。
中心和边缘位置的重新调整成为“后殖民论述”的一个核心概念。萨意得关于
“东方主义”的著作发表之后,“后殖民”的种种术语进入了亚洲知识分子的日用
辞汇。自觉被推挤到边缘去了的亚洲人,突然发现了一个可以帮助他们重新攻回中
心的武器。当从前趾高气扬的西方知识分子现在低头作自我检讨的时候,第三世界
和西方的知识分子之间似乎突然有了对话的可能。在奥柏林校园里静坐示威的学生
很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共产党人在1949年后铲平了汾州传教士的墓地。
可是铲平墓地容易,调整两百年来盘根错节的边缘与中心关系多么不容易。高
声抨击西方文化霸权的亚洲人,我们,哪一个不知道:你的概念来自西方学者,你
的术语借自西方著作,你的语言,如果要让这个世界真正听到,必须是西方的语言。
你根本没有超越你想要超越的阴影。但是尽管如此,有些人已经觉得可以轻松一点
呼吸了。譬如好不容易摆脱了专制和贫穷的台湾人,比从前更能够心平气和地与西
方人交往;因为不那么自卑,于是也就不那么自大。
可能是由于美国学者亨廷顿对于文化冲突的预警。他认为第三世界对西方积怨
已深,冷战期中意识型态的对峙会演变成文化与文化间的仇视与冲突。亨廷顿警告
西方要对其他文化群涌来的挑战及早戒备。他的备战意识令人不安。也可能是由于
从阿尔及利亚传来的消息——每天有西方人在那里被杀害,商人与传教士,老弱与
妇孺。我们惊讶地发现,一方面,“后殖民”的新思潮盛行,另一方面,义和团式
的杀戮重新上演。我们的孩子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写《白鲸》的麦尔维尔曾经写过一则寓言小说。在一条船上,主人阶层虐待奴
隶。经过一场喋血叛变,奴隶英勇地起来推翻了主人。接下来的发展,我们闭着眼
也能想象:奴隶成了新的主人之后,开始暴虐地压迫新的奴隶;因为他们从不曾经
验过与别人平等地往来,他们只能遵循过去的弱肉强食的模式,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的后果?德国人是知道的。凡尔赛和约使战败的德国人觉得屈辱。这
种屈辱感造成自卑,自卑需要自大来平衡。希特勒所勾勒的富而强的德国,“凌驾
一切”的德国,有它的群众基础。但是当德国不再自觉屈辱,富而强起时,他们首
先做的就是四出侵略。二次大战结束,德国被四国瓜分占领,历史最恶质的循环又
回到可悲的原点。
我不喜欢这本1903年写“中国人都是坏人”的书,我也不喜欢《北京五十五日》
这部表现西方人无知却又屈尊的电影。那么我喜欢什么呢?做儿童的时候,教育我
的人告诉我建立一个“富强”的国家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可是历史也告诉我,在
追求“富强”的路上,多少国家从屈辱中走出,向横暴走人,在更深的屈辱和更重
的创伤下颓然倒下。不,我宁可向往一个“富而有礼”的国家:我们受过长时的欺
凌,却不愿老背着“被害者”的包袱做满眼血丝的复仇者;我们曾经是那被压在船
底的奴隶,做了主人却不愿再压迫别人做我们的奴隶。当世界文化的强势和弱势,
边缘和中心在重新组合时,我们一方面大声批判别人的霸权,一方面不忘记警惕自
己不成为另一种霸权,不论是对外国人,或者是对自己人。
“富而有礼”,我相信,才是真正的“富强”。
我当然没跟孩子说这么多;许多事情,有待他自己去发现。我们闲扯了一会儿,
月光照亮了半片地板。要他去睡了,他却又在门边回头轻轻问道:“有一天,中国
和德国打仗了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你才怎么办呢!”我心里想着,可是嘴里说,“那我就写一本书,
用两个中国小孩的眼光写德国人吧!”
(原载1996年10月18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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