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
一
吃早饭时,吕世强阅读日报。吃过早饭,他将日报掷在餐台上。他是一个喜怒
容易形于色的人,高兴时,喜跃雀舞;不高兴时,就会乱发脾气。此刻,他是很不
高兴了,脸上的表情转换得很快,好像川剧中的“变脸”,变得很难看,使霜玲吃
了一惊。霜玲睁大眼睛望着他朝卧房走去,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当他朝卧房走去
时,他踢倒了地板上的积木。这积木是前几天从铜锣湾一家百货公司买来送给大女
的生日礼物。大女只有五岁,已懂从积木中寻找乐趣了。昨天晚上,啤仔睡着后,
世强和霜玲坐在沙发上看长篇电视剧《家春秋》,大女坐在地板上搭积木。大女小
心翼翼将彩色的小木头搭成房屋,沾沾自喜,满足于自己的“成就”,甚至到了上
床的时候也不许父母将她搭成的房屋弄倒。但是现在,父亲将她搭的积木踢倒,她
找不到可以接受的理由去解释父亲的行为,就像挨了打似的放声哭了起来。世强进
入卧房后,以敏捷的动作更换衣服。大女的哭声令他烦懑,虽然衣服还没有穿好,
他却拉开房门,走出来,愤然踢开散乱在地板上的积木,然后回人房内,将房门砰
地关上。大女的感情受到伤害,哭得更加大声。啤仔见姐姐哭,也哇的放声大哭。
霜玲不知道世强为什么发这样大的脾气,猜想与报纸上的新闻有关,伸手将那份日
报拿过来,定睛观看,见到这样两行大字标题:
将来香港九龙新界
一如深圳成为特区
二
车上乘客很多,黑压压的,像铁笼中的田鸡,彼此相轧。世强面前坐着两个妇
人,一胖一瘦,在高声谈话。
胖妇:“昨夜烧了两套衣服给大伯。大伯去年中风死去后,还是第一次烧衣给
他。”
瘦妇:“你的心肠真好。”
胖妇:“心肠好,有什么用?今年运气很坏,打牌,十场倒有九场是输的。买
六合彩,最多中三个字。赌马赌狗,同样输多赢少。几个月前,有个会首走路,我
也损失两万多。”
瘦妇:“选个日子去拜黄大仙。”
胖妇:“拜过了,一点用处也没有,赔钱还是愉;做事也不顺遂,前两天还和
老公吵了一架。”
瘦妇:“教你一个方法:从你老公衣服上剪一粒钮扣下来;然后从你自己的衣
服上剪一粒钮扣下来,将两粒钮扣绑在一起,放在枕头底,你们就会和好如初。”
胖妇:“我的儿子最近的运气也不好。”
瘦妇:“拿一件儿子穿过的衣服出来,我带你到观音庙会找个人替他转运;顺
便求支姻缘签。”
胖妇:“多少钱?”
瘦妇:“一千几百。”
胖妇:“什么?一千几百?”
瘦妇:“财散人安。你要是想智儿子转运的话,千万不要钱呀钱的讲个不停。
讲得太多,菩萨会说你不诚心。”
胖妇:“今年不知交了什么运,样样都不如意,一定有什么东西放错了位置!”
瘦妇:“放错位置?”
胖妇:“我们那层楼已住了五年多,一向没有什么事。年初装修后,运气就不
好了,我怀疑有什么东西放错了位置!还有,对面那家人家挂的长明灯老是照着我
们,也有问题。”
瘦妇:“找个风水先生看看。”
胖妇:“看一次要多少钱?”
瘦妇:“风水先生是以呎计酬的”。
胖妇:“以呎计酬?”
瘦妇:“你们那层楼的建筑面积有多少?”
胖妇:“建筑面积一千五百呎;实用面积只有一千三百多呎。”
瘦妇:“风水先生是以建筑面积计算的,每尺三元,一千五百呎的楼宇最少四
千五。”
胖妇:“这么贵?”
瘦妇:“刚才已讲过;财散人安!”
胖妇:“我那衰鬼老公一定不肯花这么多的钱请风水先生看风水。”
瘦妇:”可以不让他知道的。”
胖妇:“讲开又讲,我那衰鬼老公这些日子有点喜怒无常,有时看了报纸愁眉
苦脸;有时看了电视兴高采烈,不知道为什么?”
瘦妇:“会不会与股票有关?”
胖妇:“最近股市急升忽跌,听说与什么一九九七大限有关。有人劝我买人;
也有人劝我卖出。”
瘦妇:“这时候最好多拜菩萨,等运气转好后再去炒股、炒金、炒楼。”
胖妇:“明天有空吗?”
瘦妇:“没有什么事。”
胖妇:“明天早晨陪我到观音庙去。”
瘦妇:“好的。”
接着,话题转在麻将上面,口沫横飞,越说越大声;越说越起劲。
三
“十几年前,我还没有结婚,即使给鲨鱼吃掉,也不会使别人痛苦。但是现在
——”世强想,“我是一个有妻子儿虫的人,负担那么重,怎能偷渡到别处去?要
走,必须现在就走。否则,香港地位改变后,像越南难民那样在大海中漂来漂去,
不葬身鱼腹,也会被海盗杀死。”
“即使有办法移居多明尼加或巴拉圭之类的小国,也不能带秀金和小强一起去,”
世强想,“我可以带霜玲、大女和啤仔移居外国,却不能带秀金和小强一起去。霜
玲根本不知道我和秀金的关系。秀金只能算是情妇,想申请,必须分开办理。小强
在法律上是私生子,也不能与我一同申请。如果我是一个亿万富翁的话,这些困难
总有办法克服。问题是:我资力薄弱,根本没有条件这样做。即使有条件,也不能
这样做。我认识秀金先于霜玲,秀金肯将我和霜玲的婚姻关系当作事实来接受,霜
玲未必肯接受我与秀金的关系。霜玲对我和秀金的关系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我和
秀金已有孩子。如果一同移居外国的话,事情迟早会给她知道的。到那时麻烦就多
了。”
“要不要将手上的股票卖出?”世强想,“前几天,大家都对戴卓尔夫人访华
寄予很大的希望,恒生指数一下子冲上千壹点,走势强劲。但是现在,谈判还没有
开始就传来这样的消息,股市非跌不可。我要是抓住股票不放的话,万一像七三年
那样一路狂泻,手上的股票只好留着包豆鼓了。此外,工厂的厂房以前只值几十万,
现在值两百多万,也该卖掉了。现在不卖,将来香港地位改变,即使减至一二十万
也未必找得到买家。问题是:厂房卖出后,日子怎样过?拿着这一点钱,既不能移
居外国,也不能坐吃,有什么用?”
“不要自己吓自己,可也不能自己骗自己,”世强想,“那份报纸印得清清楚
楚:‘解决香港问题政治重于经济。’从这一点来看,收回香港主权已成定案的消
息不会是谣言,既然不是语言,香港的地位一定会改变了。问题是:什么时候变?
一九九七年?一九九七年之前?一九九七年之后?如果在一九九七年之后改变的话,
还有一大段时间可以维持目前的生活水准,毋须过分担忧;反之,如果在一九九七
年之前改变的话,那就可怕了。我的情形比一般人复杂。一般人的家庭情况不会像
我那样复杂的。别人只要有子女在外国,就可以考虑移居;我是无法考虑移居外国
的。我只能希望现状不变。会谈今午开始,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大家都说戴卓尔
夫人是铁娘子,但在这一次的谈判中是没有必要摆出‘铁’的姿态的。戴卓尔夫人
应该知道处理香港问题与处理福克兰群岛不同。处理香港问题时不应该摆出‘铁’
的姿态。……”
“有了钱,许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世强想,“有了钱,就可以移居外国。有
些国家欢迎有钱人走去投资,只要有钱,就可以在那些国家定居。金钱是这个世界
上最重要的东西。金钱可以帮助你移居外国。金钱可以帮助你解决许多现实问题。
金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包括权势、地位和爱情。有钱人可以过快乐日子。没有钱
的人连日子也过不了。在这个世界上,金钱是最重要的东西。十几年前,我游水来
到香港时,身上只有几十元港币和一封信。这几十元港币和信是用一张油纸包着的。
没有这几十块港币,我就进不了市区。进不了市区,就领不到身份证。没有身份证,
就不能在香港长住。在香港长住,单靠一张身份证是不够的。阿爸看到了这一点,
给我几十块港币之外,还写了那封信给我。没有那封信,麦仕敬不会收留我。麦仕
敬不收留我,我无法在香港长住。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那包珠宝。没有那包珠宝,
我不会也没有资格开工厂。那包珠宝虽然没有太值钱的东西,终究使我有了经济基
础。麦仕敬肯将那包珠宝交给我,我是应该感谢他的。但是,我一点也不感谢他。
他不能算是坏人,可也不能算是好人。他虽然没有侵吞那包珠宝,却有意将那包珠
宝归为己有。那包珠宝是阿爸的。阿爸当年离开香港回广州时交给他代为保管。可
是,我来到香港后,阿爸写信给他,要他将珠宝交还给我,他没有交还给我。他的
意图十分明显,我不敢跟他争吵,怕他将我赶出去。他虽然收留了我,却不能算是
好人。阿爸将他视作好朋友,他并没有将阿爸视作好朋友。阿爸病倒时,写信给他,
要他将珠宝交给我,他没有将珠宝交给我。他怎能算是好人呢?那时候,阿爸是很
需要钱的,我向麦仁敬拿珠宝,麦仕敬不理睬我。阿爸死后,麦仕敬可以将我赶走
的。他没有赶走我,因为良心使他不敢这样做。事实上,他要是连那一点善心也没
有的话,他就不会在病危时将那包珠宝拿给我了。他将那包珠宝拿给我,只能证明
他不是坏人,可不能因此说他是好人。一个好人决不会意图侵占别人的财物。在这
个世界上,金钱是最重要的东西。虽说金钱肮脏,金钱却能买到很多东西。虽说金
钱是罪恶之根,金钱却能解决许多问题。我必须设法多赚一些钱。这几个月,工厂
的情况很不理想,不能不另想办法。现在,香港前途问题还没有明朗,人心惶惶,
许多人担心将来的情势会有变化,宁愿低价将楼宇卖出,移居外国。现阶段的物业
市道十分呆滞,手上有资金的人急于将资金外调,谁也不想买楼了。没有人买楼,
楼价必跌。这时候买人两三层,到尘埃落定时卖出,赚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是轻而易
举的事。香港地小人多,炒楼最易赚钱。这些年来,因炒楼而发达的人不知道有多
少。前此不久,楼价涨得太高,炒楼实在危险;现在,楼价普遍下降,只要遇到急
于脱手的业主,一定可以买到便宜货。问题是:楼价会不会继续下跌?霜玲劝我不
要作出仓卒的决定,看来也是这个意思。买楼不同于买蛋糕,必须慎加考虑。在作
出决定之前,应该多注意事态的发展,尽管会谈在保密的情况中进行,仔细研究来
自各方的消息,多少总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四
“还记得吗?”世强问秀金,“那天晚上有雨,雨很大,我们合撑一把伞,好
像与这世界完全隔离了?”秀金点点头:“那时候你对我讲的话,现在我还记得。”
秀金是很喜欢回忆过去的。不止一次,她对世强说:“那时候,我们是快乐的。”
她喜欢回忆过去,因为她现在过的日子并不快乐。她虽然与世强生活在一起,却是
一种偷偷摸摸的关系,见不得阳光。她虽然与世强生了一个儿子,却不是世强的妻
子。她愿意将这种关系当作秘密来保守,因为她不愿意给世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她从不责怪世强,只怪自己的命运不好。纵然不快乐,她却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
她就是这样一个内向而温婉柔顺的女人,长得不算漂亮,却十分贤慧。十几年前,
她很瘦弱。来到香港后,健康情况有了显著的增进,体重也增加了。她与霜玲有相
似处;也有不同点。霜玲长得比秀金漂亮,健康情况比秀金好得多,身形略胖,性
格与秀金有点近似,也是内向的。两个女人的发型有很大的差别,霜玲留长发;秀
金则将头发剪得很短。世强介于两个女人之间,处境虽然有点尴尬,在他的心目中,
两个女人的地位是一样的。如果有人对世强说“一个男人不可能同时爱上两个女人”
的话,世强必会嗤之以鼻。
五
“请吕世强先生听电话。”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我是老唐。”
“什么事?”
“今天股市狂泻,恒生指数下跌八十三点!”
“这是戴卓尔夫人访港的第一天,市场竟会跌成这个样子,倒是一件意料之外
的事。难道香港人对香港的前途已失去信心?”
“戴卓尔夫人在记者招待会上答复记者的询问时,对这种情形有不同的看法。”
“她怎样说?”
“她说:不能从市场一日的表现中看出什么来。”
“你的看法呢?”
“人心虚弱,股市可能继续下泻。”
“但是,这种恐惧性的抛售缺乏有力的支持,不会持续。”
“暂时恐怕还不容易消除蟠结在香港人心头的恐惧。所以……”
“怎么样?”
“我担心股市会继续下跌,七三年的历史可能重演。”
“现在的情形与七三年不同。”
“话虽如此,我还是劝你趁早将手上的股票卖出。”
“我认为这是应该入货的时候。”
“入货?”
“想赚钱,必须趁低吸纳。”
“市场人心已散,眼看千点大关就要跌破了,怎么可以买入?”
“我相信股市不但不会像七三年那样狂泻,而且很快就会反弹。”
六
有一天,世强在秀金处吃中饭。饭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收看电视台的“午间
新闻”。他听到一则对香港前途不利的消息,皱紧眉头,忧闷不欢,仿佛心上插着
一支长针似的。
小强没有能力辨别容色,走到世强面前,要世强抱他。
“滚开!”世强怒声呵叱。
小强依旧像攀墙藤似的缠着他。他用力将小强推开。小强放声大哭。哭声很响,
响得刺耳。这哭声犹如火上加油,使世强更加愤懑了,捉住小强,辟辟拍拍,打他
的屁股。小强哭喊,秀金大踏步走过来,用近似“抢”的动作将小强抱去。
“你怎么啦?”秀金问,“为什么将小强打成这个样子?”
世强纵身跃起,一言不发,怀着一肚子的无名人,悻悻然离去。
七
世强变了。
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种改变使关心他的人忧虑。
朋友们不但不愿接近他,有时还故意避开他,甚至厂里的女工们也觉得“老板
面孔”很难看。
别人对世强的改变是不关心的。即使会计主任老唐,因为被世强恶声叱责过一
次的关系,心存芥蒂,对世强连假意的关心也没有了。
霜玲不能不关心世强。
秀金不能不关心世强。
霜玲发觉世强脑子里只有一种思想——关于香港前途问题的思想。别人跟他谈
其他的事情,他就会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对方在讲什么似的。
秀金发觉世强对香港前途的忧虑已使他的性情有了很大的转变。世强似乎忘记
怎样发笑了,那副揪然不乐的表情令人看了心烦。他的肝火特别旺,稍不如意就会
大发脾气。
世强不快乐,霜玲当然也不会快乐。
世强不快乐,秀金当然也不会快乐。
霜玲对世强说:“你要是这样优愁下去,迟早会病倒,不必到一九九七年,你
就急死了!”
秀金对世强说:“现在,有关香港问题仍在谈判中,你何必担优成这个样子?”
虽然霜玲和秀金的劝告都是善意的,这些劝告却不能唤醒世强的理智。
世强的心好像上了锁似的,打不开。
股票的走势是大跌小回,使世强在经济上蒙受相当大的损失。
有关香港前途的消息越来越多。这些消息与世强所希望的结果有着很大的距离。
世强忧心忡忡,除了睡着的时候,再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事实上,即使在睡
梦中也未必能够得到安宁。他常做恶梦。
他瘦了。
他没有条件使自己的心愿成为事实。
经济上,他不能算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人。纵然下泻的股市使他蚀掉不少钱,工
厂还是开着的。如果他需要钱的话,他可以将工厂卖掉。问题是:他不能带秀金和
小强一同移居外地。
他必须留在香港。
为了这个理由,他比别人更加担心香港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制度会改变。
对于他,这种改变是十分可怕的。
过分的恐惧使他几乎连生之乐趣也失去了,日子过得很不快乐。
与霜玲在一起时,他总是愁容满面,好像天要塌下来了。
与秀金在一起时,他总是愁容满面,好像天要塌下来了。
霜玲担心他的健康会衰退。秀金也担心他的健康会衰退。他却在担心香港的现
状会改变。这种优虑犹如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紧紧捆绑。
由于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他开始喝酒。酒液虽不能消除他的忧虑,却能使他暂
时忘掉他所担忧的事。
因为喝酒,生活越出轨迹。他常常迟归,回来时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不是呕吐,
便是大哭大喊,甚至乱掷东西。霜玲对他的行为非常不满;两个孩子则惊诧于父亲
变成怪物。这个家庭原是相当温暖的,世强变成酒鬼后,生活在这个家里的人都失
去生的乐趣。
世强清醒时,霜玲曾要求他戒酒。
“你不能再喝酒了!”霜玲粗声粗气对他说,“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你变成酒
鬼后,我和两个孩子就没有过过快乐的日子!你为香港的前途而担忧,我不怪你;
但是,你为什么要喝酒?你想逃避,却让我们来受罪!你究竟还要不要我?你究竟
还要不要两个孩子?你究竟还要不要这个家?你要是还要这个家的话,就该戒酒!”
八
走出酒吧时,他已有七分醉意,摇摇晃晃,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是应该回
家去的,却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荡来荡去。他不想回家,因为那个家已不再使他感到
温暖。霜玲变了,霜玲常常用严厉的口气跟他讲话。以前,霜玲与秀金一样,也是
很温柔的;现在,她脸上少有笑容,除非不开口,否则,总是粗声粗气的,像要跟
他吵架。事实上,秀金也变了。秀金虽然不会像霜玲那样用粗暴的声音跟他讲话,
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大好看的。他依旧爱她们,但是,与她们在一起时,他并不快乐。
他宁愿在外边荡来荡去,做一些连他自己也得不到解释的事情。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喝酒似乎是一种娱乐了。其实,他并不能从酒液中得到什么乐趣。这样做,无非想
麻醉自己,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令他担忧的事情。他以为酒液可以帮助他做到这一点,
事实上却是做不到的。每一次喝了过量的酒之后,脑子里的思想十分混乱。不过,
这些混乱的思想中间,有些会使他发笑,有些会使他流泪,更有一些会使他忧闷不
欢。他之所以常常喝酒,主要是不愿想到一九九七年的问题;可是喝了酒之后,除
非醉得不省人事,他还是会想到那个问题的。想到那个问题时,他就忧闷不欢了。
正因为这样,可怕的事情终于在他穿过马路时发生了。当他跌跌撞撞在马路中心行
走时,他忽然想到了那个问题;香港的政治地位会不会改变?……一辆汽车疾驰而
来,他竟像盲人似的朝车头走去。他被汽车撞倒了,血流如注。救伤车来到时,他
已断气。
九
没有人将这件惨事通知秀金。秀金是在第二天上午阅读日报时才知道的。她很
悲伤,流了许多眼泪。当她的理智恢复清醒时,她对自己说:“现在,他不必为香
港的前途担忧了。”
一九八三年三月六日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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