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上的日子
雪儿回到宿舍,把衣柜里的几件毛衣、裙子、裤子、书本,所有包得起来的都包起
来了。看看空荡荡的柜子和书桌,又觉得不大对劲。太明显了,就像人已经失了踪似的,
她不能太快让同学知道,不能太快让父母知道。
结果,她把衣物一一放回柜子里,书本也照旧放在桌子上。
她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孩子,考虑了一番,晚会她还是依旧去了,就像没事人一样。
开完晚会,她还给母亲打电话,说今晚玩得很开心,下周未如常回家。
挂上了电话,雪儿潸然泪下,爸爸妈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见得着你们了。
然而她的兴奋,远远超过她的哀伤,她会跟程杰一块儿纵横四海,其他一切,管它
呢,程杰会解决的。
半夜,同房熟睡了,雪儿穿了件白衬衫,深蓝色毛衣,深蓝色绒长裤,披了她常穿
那件深蓝色呢绒大衣,抱着盛载枯叶的匣子,拿着个小钱包,便悄悄地离开宿舍了。
她依着时间去到程杰所说的码头,心里怦怦地跳。要是程杰不在呢?不,他一定在
的,她不要想其他。
码头的灯光比她想像得要亮,她惊惶地像耗子般无处藏身。突然一双长臂把她捞了
过去,吓得她几乎失声大叫,但一嗅那气息是程杰的,她连脸孔也不看便死抱着不放。
“不用紧张。”程杰镇定地说:“这个时分,上货上人,没人觉察的,你跟着我
走。”
程杰把她带了到船上一个狭小的舱房:“这是我的房间,把它锁着,别出来,我还
要工作,不出去工作反而惹人怀疑了。”
“那我怎么办?要是有人撵我走怎么办?”
“我打点着,没人会走到这儿来的。”程杰说:“你还带了什么行李来?”
“没有,就是这一身衣服。”雪儿道:“没人知道我溜掉的。”
“身份证和护照呢?”程杰问。
“护照在家里,身份证却有。”雪儿道。
“把身份证丢掉。”程杰说。“那你便是没有身份的人,没人可以把你送回香港。”
“那我岂不是变了海上人球?”雪儿道。
“没时间给你解释那么多,你乖乖地睡一觉,任何人敲门你都不要应。”程杰说:
“出了公海才算。”
“那我算是人蛇,还是偷渡上船?”雪儿问。
程杰一笑:“你是跟我私奔。”
门砰的关上了,雪儿躺在狭窄的床上,动也不敢动。船相当旧了,黄白色的一层盖
一层的油漆气味,令她十分不舒服。
程杰就住在这斗室中一年多?也真难为他了。但他似乎不介意,只要是在街上、没
得坐没得站的地方,稀奇古怪的角落,他都安之若素,指挥若定。
在斗室里不晓得关了多久,也许十多二十个小时了,程杰还没有出现。雪儿在室内
找到点面包、干粮、水、汽水,还有一盒巧克力糖,他倒是周到的。
雪儿实在也饿了,不能不吃点东西,她害怕有人听见,只好一口一口轻轻地咬,轻
轻地吞。
程杰的房间很凌乱,但她不敢收拾,怕发出任何声音。
看看手表,晚饭时间到了,程杰还不回来。想想,当然,他要装作若无其事的与大
伙儿吃饭。
时针指正九点了,程杰还没见影儿,她心念一动,把时间较慢了,总之不是香港时
间。
又等了不知多久,程杰才进来,反手锁上了门,看见雪儿可怜兮兮地瞪着那双纯澈
而疲累的眸子,抱膝缩在床上,他高大的身躯一倒便倒在她身旁呵护她。
“雪儿,雪儿,你为我放弃了多少?”程杰感叹地说:“我进不了你的校门,但我
又不能没有你,我们出了公海了。”
“我的身份证早已裁成面线的一条条丢掉了。”雪儿问:“我始终要出去,我应说
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你也不叫雪儿,你今年二十一岁,你叫,嗯,你叫叶
子。”程杰在胡诌着:“反正没人会相信你的。”
“他们会把我丢下大海么?”雪儿听见海浪拍着船身的沙隆沙隆巨响。
“这么漂亮的姑娘,谁舍得把你丢进大海?”程杰说:“来,脱了你这一身学生
装。”
“我没有其他的衣服。”
“穿我的。”程杰随手捡了条裤子毛衣给她。程杰身型高大,雪儿穿上了,整个人
都不见了,乐得程杰咕咕地笑。雪儿自己也笑了,衫袖长过手指头,裤子垂在脚下几寸,
她觉得很有趣地把袖子、裤筒卷起来。
那夜,他俩相拥在狭小的床上睡觉。雪儿这辈子都没试过这么酣睡,程杰倒醒了几
次,看她平静如天使,想她折腾了几十个小时,又惊又累,心下怜惜不已。
船继续在大海里行驶,没有泊岸,程杰把雪儿在房间里关了几天。浪愈来愈大,雪
儿不禁呕吐起来,晕船晕得动弹不得。
“再过一阵你便习惯了。”程杰说着,算算海程:“明晨带你出甲板,吸点新鲜空
气。”
雪儿一阵兴奋,又一阵担心:“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程杰把她抱在膝上:“有我在,你不用怕。”
翌日清晨,程杰抓着雪儿双手,走到船长房间,船长骤地看见雪儿,一脸严峻地问
程杰:“抓到个偷渡客?”
“是,今早我检查救生艇,揭开了帆布,发觉她藏在里面,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
上船的。”程杰说。
“什么不晓得?不是从香港偷上来的是哪里?现在大海茫茫,不过,过两天会有船
经这水路回香港,把她送去解回香港便是。”
雪儿惊惶的泪在大眼里滚:“我,我不是香港人。”
面对着威严的挪威籍的老船长,雪儿一时溜了口,说了英语,程杰几乎想打她个趔
趄。
老船长精光四射的眼睛再射了她一下:“重说一遍!”
程杰抢着说:“她不是香港人,问了半天,我也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只知道这么多,
我是用英语问她的。”
挪威船长满脸风霜,蓝色眼珠子外面开始有一圈老人的灰色,但减不了一脸精明:
“她的英语我听得很清楚,典型的香港口音。”
“不,我从别处来。”雪儿急了:“我经过很多地方才偷渡到香港。”
“我看呀,你像从越南来。”船长说:“叫邻船把你送去香港越南难民集中营好
了。”
雪儿吓了一跳,程杰的右手仍像铐镣般掀住她的双手,站在她身后。
“船长,她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程杰说。
老船长拍着桌子:
“你搜过她的身吗?我说过多少次男性不可以搜女偷渡客的身?人家可以说你非
礼。”
“对不起,但我只是尽责任而已,何况,这条船上并没有女性,叫谁去搜?”
“不用说那么多,把她关在船舱里,过两天邻船经过时把她送回香港。”船长铁脸
无情。
“要是你撵我走,我便跳海死掉了。”雪儿孤注一掷。
“小姑娘,威胁我吗?”船长冷冷地说:“船上、陆地上都没有禁止人自杀的法律,
随便你。杰,你陪她去左舷跳海去。”
程杰和雪儿不禁面面相觑。
“船长,我们不能轻视一条生命。”程杰恳求着:“既然偷渡求生,她又怎会想死
呢?”
雪儿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不要撵我走,就让我在船上替你做事,洗甲板、洗衣服、烧饭,什么都好,我没
有亲人,我无家可归,我,我不想上到岸上做妓女,我害怕被人强奸。”
船长不但不感动,反而笑了起来,看了看程杰,再看看雪儿:
“怎么你说的话跟杰那么相像?”
程杰强作镇定地说:“那是很多无家可归的人的故事。”
老船长饱经世故的脸孔,虽然眼皮松垂得坠下来,遮着半双眼睛,但他留意到程杰
抓着雪儿的双手从未松过,拇指间中还有轻抚她腕下的温柔,而雪儿的眸子,不时信赖
地偷望程杰。
老船长沉默了一会儿,对雪儿说:
“起来。”
程杰几乎是半扶的支她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船长问。
雪儿诚惶诚恐地依照程杰教她的答:
“我叫叶子,二十一岁。”
船长打量了她一下:
“你有二十一岁?”
“足足二十一岁了。”雪儿鼓起勇气说。
“想当成年人是不是?”老船长望望雪儿,再抬头逼视程杰:“好了,游戏玩完了,
杰,你们两人在搞什么鬼?”
程杰明知瞒不下去了,干脆设法讨老船长欢心:“我怎敢跟你玩把戏呢?你航海几
十年了,什么埠头没去过,什么人没见过。但我不能没有她。是我把她藏在船上的,若
要有什么惩罚,我甘愿接受。”
船长细看雪儿粉白细嫩的脸蛋、幼幼滑滑的手背,哪像经历过什么风霜了?简直是
温室的花朵。
“小姑娘,你想挽着杰的手臂吗?”船长说:“挽啊!”
雪儿马上紧紧挽着程杰的手臂。
“不用说,你把所有证件都毁掉了。我怎么把你弄回陆上呢?”
雪儿忙道:“我不要回到陆上。”
“我们走着瞧。船上生活不好过的,何况,没有证件,你任何港口都不能上岸。想
回家的时候,告诉我。”船长摇着头:“你呆不长的。”
程杰和雪儿交换了个眼神,对船长说:“船长,恳求你今天晚上在众人面前,做我
们的婚人。”
“为什么?”船长问。
“那么大众便知道她是我的女人,没人敢去碰她。”
“我看叶子未成年,船上的婚礼只有阻吓作用,没什么法律上的作用。”船长说。
“什么叫做阻吓作用?”雪儿不明白。
船长捻须微笑:
“就是阻吓船上其他男人不可以碰你的作用。”
“好,喜事,今晚召集船员来吃饭。”船长说。
程杰感激无限,船长一向威严冷漠,这回是天大的面子。
“叶子,你先回杰的房间去。我们这艘主要是货轮,也有几间房租给顺程的人住,
船虽大,毕竟房不多,你和杰只好挤在那里。”船长对程杰说:“你留下,我有些话跟
你说。”
“杰,你其实并不爱航海,不像我,我爱海。你很聪明,但你在海上没前途,总有
一天你要在陆上发展。”
程杰低下了头:“我知道。”
船长跟着说:“这年多,我们没谈过什么话。”
“你高高在上,我们这些闲工,哪有资格跟你聊天。”
“杰,你适应得来吗?你每次泊岸,夜夜笙歌。叶子是不能上岸的,你能捺得住你
的到处留情,连岸也不上的陪着她吗?”
“你是叫我检点一下?”
“杰,你没见到,她刚才为你而下跪。”
“我爱她。”程杰说。
“只因她不是妓女?”船长严厉地望着程杰:“你一就是打定心肠对她一心一意,
一就是两天后让她回香港。你想清楚。”
“今晚替我们主持婚礼吧。”程杰坚决地说:“多谢你的一番话。”
“男人永远是不忠的狗矢,你记住了,你也是狗矢!”船长咒着。
“女人可以容忍。”程杰说。
“女人可以容忍,但不会原谅,别以为她们会原谅。”老船长说:“我的三个前妻
都想谋杀我,幸好她们比我早死。”
“嗯。”程杰想起前年为了雪儿,让老板娘叫人把他毒打一番的事:“不过叶子不
是那样的人。”
“女人始终是女人。”船长说:“所以我的船上不要有女人。怎么你又弄来一个,
还要是正经的,麻烦死了。”
“给她一份工作,不用薪金也可以。”程杰说。
“当然,我会给她很多工作,做到她要跑掉为止。何况,女人不工作,便无事找麻
烦。”
“谢谢,船长。叶子不会无事找麻烦的。”
“别弄大她的肚子,要是有了,我把婴儿一把丢进海里去。”
“这不会发生的。”程杰说。
船长斜他一眼:“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吗?大了肚子不一定是你的。”
程杰额筋暴现:“叶子绝对不会。她是个淑女。她是我的!”
船长说:“是淑女又怎样?流氓多着,包括你在内。”
程杰忍着气:“给我个机会,船长,我不会一辈子做流氓,我会好好地干一番事
业。”
“我不给任何人机会。”船长站起来拍了拍椅子:“机会就像一把把空着的椅子,
谁跑去坐了便坐了,没有人会把椅子挪过来说,程先生,请坐。”
程杰正要说话,船长又坐回椅子里:“讲完了。以后别烦我,打架生事,跟叶子闹
意见,一切不要让我知道,别误会了我是父亲形象。今晚替你们证婚,只为了避免麻烦,
你明白吗?讲完了。”
程杰不敢再多话,出去了。
程杰出了去,老船长低声地咒着:“那狗娘养的小婊子是那么的漂亮,船上的臭小
子们不晓得会打她什么主意。哼,我应一脚把她踢进海里淹死算了。”
一面咒着,一面想着今夜证婚时该说些什么,怎么把所有人先臭骂一顿。
盘算了半天,开门出去,赫然见到有人蹲在门口拼命擦地板,一看,原来是叶子。
“谁叫你在这儿擦地板的?”船长问。
“我想做点工作。”雪儿道。
“有人分配工作给你时再做,做也不能私自乱做。”船长挺不高兴:“回舱房去,
工作明天开始。”
“是。”雪儿拿着水桶地布,乖乖地站起来。
她心里在打量着,只要有人在船长门口常常见到她工作,便没有人敢欺负她、侵犯
她,她不能天天呆坐在舱房。
“船长,我的工作,可以包括在你门口擦地板吗?”雪儿问。
老船长说:“你胆量太大,不经我同意居然敢在我门口擦地板。叶子,你太聪明,
杰不是你的对手,我劝你还是早点把自己弄回岸上,把你藏着的护照、身份证拿出来。”
雪儿摇摇头:“我一点也不聪明,我很笨的。”
“我希望你真的笨。”船长说:“这么的跑上船来,你不是太过斗胆聪明,就是其
蠢如猪,两样我都不喜欢。”
“不要紧,先谢谢你今儿晚上做我和杰的证婚人。”雪儿开心地笑了。
“唔。”船长想了想:“我今晚所做的,不是证婚,而是向大伙儿宣称你是程杰的
妻子,是结了婚才上船的。要是说今晚才成婚,前几天你匿藏着,怎么解释?我怎么叫
人分发工作给个偷渡客做?你告诉程杰,就这么办。”
“船长,请原谅我刚才撒了个谎。”雪儿抱歉地说,“我从舱房里走出来的时候,
碰见一些船员,他们问我是谁,我已经说了我是程杰的妻子,因为我们是夫妻,你才允
许我们夫妇俩一起在船上工作。”
“什么?”船长惊奇这小姑娘的心思细密。
雪儿再次道歉:“很对不起,我很惭愧,我撒了谎,冒犯了你的名字,但我没有其
他方法与杰在一起。”
“程杰知道你对人说过什么吗?”船长问。
“我没跟他说过什么,他出去工作,我自己溜出来的。”雪儿道:“不过待会我会
告诉他。”
“虽然,”雪儿说:“我真向往船上婚礼,但明知那是没有可能的。不过,都一样,
我是杰的妻子。”
船长冷笑了两声:“杰要学学做人家的丈夫才行。”
“船长,杰的一年多在船里表现如何?”雪儿很想知道。
“他是个普通的海员。最低级那种,帮这帮那的杂工,他什么都学得快,可惜他志
不在海,总是吊儿郎当的过日子。”
“叶子,”船长又说:“船不是逃避的地方,程杰在这儿没什么前途,他今年二十
一,明年二十二,瞬间三十便到了,男人不能没有事业,你鼓励他一下。”
雪儿回到她和程杰的舱房,程杰在外边忙着,到了黄昏才回来。
“雪儿,我们今晚结婚了。”程杰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船长不证婚。”雪儿把船长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亦把她自己认做程的妻子的事告
诉了他,程杰不禁愕然:
“那我们错过了在夕阳西下的婚礼。”
“很可惜呢,我本来渴望着在船上成婚,但都不要紧了,我是你妻了。”
黄昏到了,大伙儿到饭堂吃饭。程杰和雪儿都没做特殊的打扮。
船长站了起来:“大家都会觉察到,我们的船多了一位女士。这女士不是别人,而
是程杰的妻子。听清楚了,他叫叶子,是程杰的妻子,现在她也在船上做清洁的工作。”
船长开了瓶香槟:“祝他们新婚快乐。”
众船员齐齐举杯,祝贺新人。
船长说:“我破例请女性做事,只因她是有夫之妇,你们要当她是嫂嫂般尊敬她,
不许花言花语,不许摸手摸脚,叶子是人家的妻子。谁犯了规谁便受惩罚,你们要女人,
上岸时找去。记住戴避孕套,艾滋病猖狂。”
众人嘻哈大笑:“要是有艾滋病,程杰早就有了。”
“岸上的女人,谁不喜欢程杰啊?”
“英俊,年轻,壮健,连鸨儿们都想献身呢!”
平日程杰并不介意这些话,海员们混闹惯了。但今夜雪儿在他身旁,他既尴尬又恼
怒。
有个中年海员在口袋掏出一小盒东西,叫程杰道:“接住!”
程杰接住了一看,原来是盒避孕套。
雪儿还以为什么玩意儿,说:“让我看看。”
程杰说:“不要看!”
起哄的海员哪里肯放过程杰,大叫着:“这是新婚礼物,新娘儿怎可以不看?”
雪儿打开了盒子,抽了几个橡皮避孕套出来,拉橡皮圈似地玩着:“这东西我见过,
有什么稀奇。”
“噢,程杰的弟弟原来是穿衣上阵的!哈,难怪叶子见怪不怪!”众人笑痛了肚皮。
“好了,好了,叶子纯,你们的肮脏话少在她面前说。”程杰几乎翻脸了。
“下次泊岸有种的别上岸找老相好去。”其中一个带醉地说。
雪儿的脸色开始沉了。
船长骂道:“住嘴!有女士在场的时候别像狗似地讲话。”
好不容易捱过了顿婚宴晚餐,程杰和雪儿默默地走回舱房,程杰要拖她的手,她撇
开他的手。
进了那小小的房间,程杰捏着雪儿的双臂:“恼了?”雪儿不作声。
“说话啊!”程杰摇着她。
“你是个召妓的,我日夜等待,就是为了个召妓的男人?”雪儿扪着心坐下了:
“认识了我之后也一样。”
“雪儿,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召妓只为泄欲、我连她们是什么样子也没看清楚。我
是干净的,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程杰细想:“信不信由你,船长想气走你,平日他那
么凶,哪有人敢在他面前那么放肆?”
“你是说,船长是有意安排的?”雪儿问。
程杰不大开心地用右拳托着下巴,望着狭小船舱的墙壁。
“杰,船长想赶我走,是不是?”
“是。”
“为什么呢?”
“因为他认为我配不起你。”程杰双手抱着头,头埋在膝盖里。
“别胡乱猜测,你有什么不好?”雪儿温柔地把头依在他肩头上。
程杰仍然抱头埋在膝里,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辈子我似乎都没碰上什么机会去做任何有前途的事。我承认,我从前的生活很
荒唐。但自从遇见了你,我便想发愤。可惜,做来做去都是帮闲的功夫,雪儿,我老了,
我快二十二岁了。”
“机会一定会来,有朝一日,你总会成功,我一直有这个感觉。”雪儿娓娓道出心
里的感觉。
“雪儿,我希望我们的爱不只是肉体上的爱,那是不够的。”程杰说:“我常常跑
掉,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与你的世界格格不入,我打不进去。”
“你不进去,我便来。”雪儿轻抚他的头发:“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是我从未见过
的美丽世界。”
“只因你没见过丑恶。”
“丑恶是过去的事,你说你没念过很多书,那要紧吗?你的信写得不错啊,英语也
说得比一般大学生流利。”
“我的英语全部是在酒吧里学回来的。”程杰自嘲:“会说不会看呢。”
“又不是叫你看莎士比亚,我也看不全懂。”雪儿道:“我是不会走的了,除非你
不要我。让我学你说一句话:在你面前,我没有骄傲。”
程杰伤感地搂着她:“为了你,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令你这辈子生活得像皇后一
样,为了你,我什么也做。”
雪儿眼眶一红:“杰,也许我不应闯进你的世界,你本来是那么的无忧无虑,自由
自在,有了我,你反而像肩负了千斤担。”
“我需要这个千斤担。”程杰安慰着她。
雪儿游目四顾那五尺阔十尺长的小房间,“我很快乐,我喜欢这房间小小的,把我
们锁得紧紧的。”
“你这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小的房间吧?”程杰问。雪儿摇摇头。
“我也没有。”程杰苦笑:“幼时躺在街上,躺在荒僻的野外,我的床就是大地那
么大,我的天花板便是天空那么广阔,你需要四壁,我不需要。”
“我只需要你。”雪儿道:“有时我觉得你恨我,恨我等你,也许我应该任你奔
驰。”
“别说那样的话。”程杰说:“我是脚踏实地的求生,而你却有条件去做梦,有时
我怀疑,你是真正需要我呢,还是只想探险。”
“为什么这么说呢,杰?”
“雪儿,你还没告诉我你姓什么。”
“你从来没有问。”
“如今我问了,你姓什么?”
“我不告诉你。”雪儿神秘地一笑:“没有姓氏,寻人也难寻些。我想过不了几天,
我的父母便会报警说我失踪了,没人知道我姓什么,至少可以拖延一些日子,我与你在
一起的日子。”
“雪儿,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
“杰,我绝对信得过你,但我信不过命运。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心理负担反而少一
点。”
“雪儿,你别认为警方这么无能。”
“寻人可不是警方最重要的工作呢。我又不是通缉犯。每天失踪的少女有多少?多
得他们没空找呢。”
“顽皮的女孩!”程杰躺在床上,“来,我们睡觉去。”
雪儿枕在他的右臂沉沉睡去,程杰却一夜没好睡,他想着怎么在最短时间内赚到最
多的钱。他讨厌那无休无止的海,他讨厌自己没法令雪儿过丰裕的生活,他开始想及那
个他拒绝了多次的引诱。
这个程杰抗拒了很久的引诱,能令他发达,也能令他成为罪犯。
但与其永远受人白眼,永远没法配得起雪儿,他决定做了。
翌晨船泊横滨,雪儿在他右臂中醒来,睡眼惺忪地说:“咦,怎么船不动了?”
程杰笑着吻了她那玲珑的鼻子:“傻丫头,船泊岸了。”
“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日本横滨。天气蛮冷的,我上岸去给你买点衣服。”
“啊,”雪儿揉揉眼睛:“是北海道便好了。”
“我们还有机会去的,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山坡吗?”程杰问。
“没留心呢,只是跟着父母走。”雪儿吻了程杰嘴唇一下。“一见到你,我什么都
没留心啦。”
“那滑雪的地方叫手稻山,我们的琉璃世界是十六号房,你的生辰是十二月十九
日。”程杰铭记着。
“我真想回去。我们要储多少年钱才可以回去呢?”雪儿向往那飘飘的雪花。
“快了,快了,我这年多,也储下了一点钱。”程杰哄着她:“船只泊一天,你乖
乖地留在船上,别四处跑,黄昏我便回来。”
雪儿伸出双手:“再抱一抱。”
程杰抱了抱她,嗅到她耳后发际的幽香,他真的不想让她在这油漆味浓重的小船舱
生活。他要给她更好的、最好的。
到了横滨,程杰流连了一会儿,给雪儿买了几件衣服,都是廉价货色,贵的他买不
起。
进了家熟悉的酒吧,问酒保:“庆子起床了没有?”
突然十只尖尖的指甲按在他颈后:“庆子起来了!”
程杰回头,正是那妖冶的庆子,程杰把她抱起来:“去你的地方。”
庆子营生的地方,便在酒吧二楼。“想死我了,程先生。”
程杰送她一叠钱,庆子脱光了衣服,把钱往抽屉一塞,便和程杰缠在一起。
程杰满足了庆子,庆子也施尽浑身解数,满足程杰。
程杰伏在她身上:“为什么今天对我这么好?”
庆子玉臂一勾,深深地吻了他:“庆子挂念程先生,黑泽先生也挂念程先生。”
程杰想了想,横下了心肠:“好吧,你叫黑泽先生来。”
庆子婉转地道:“庆子也想过好生活,只要你肯,黑泽先生会给我奖赏,不然他便
打我,黑泽先生没你那般温柔。”
不久,一个矮小的日本男人来了,穿着整齐的西装,灰色的大衣,架着副眼镜,五
十多岁,垂着头走路,双眼不时左瞟右瞟,像个怕老婆的嫖客。
庆子给他们介绍了。
黑泽先开口,阴声细气的,递过一盒写着“三笠山”的饼食。程杰自然知道“三笠
山”是什么,那是种日本豆沙饼的名字,但接过手来,似乎重了一些。
“就是这个了?”程杰问。
“对,送到火奴鲁鲁到那里收钱,若送不到,要你的命,也要庆子的命。”黑泽依
然阴声细气:“做得好,以后我们还有交易。”
黑泽在程杰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程杰一一记住了。
“还有几盒。”黑泽给了他一大袋“三笠山”豆沙饼,大概有五六盒:“这几盒是
可以吃的。”黑泽说完便走了。
程杰第一次替人带海洛因,心中烦闷,免不了又搂着庆子,在床上缠绵一番。
“程先生不快乐,庆子知道的。你烦什么?你不做,别人做,反正这世界是丑陋
的。”庆子说:“我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夫家呢,庆子也想程先生大富大贵,让庆子有
好生活过。”
程杰满脑子混乱,他觉得跟庆子鬼混,对不起雪儿,但是,庆子能让他发泄,而雪
儿,却是要他呵护的。
他在庆子房间直呆到黄昏:“我走了。”
“程先生,保重,庆子等你下次再来。”
“下次?”程杰问。
“做了第一次,便很难抗拒下一次,那么多的钱。”庆子说。
“我不是为了钱。”程杰说。
“那是为了什么?”庆子奇怪地问:“一直以来你都不肯做,现在肯做了,为什
么?”
“你不明白的。”程杰说。
“哈哈,还有比我更坏的女人,需索无厌,令你去做?”
“不。”程杰咬了咬牙。
“程先生,好女人比坏女人更可怕呢。”庆子说:“到头来,你还是会喜欢庆子多
一点。”
程杰不再说话,匆匆赶回船上去了,他挂念着雪儿,那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孤零零地
留在船上,而一切,都是为了他。到了船上,打开舱房,只见小小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
染,雪儿瑟缩在一角,哭得眼都肿了。
“雪儿,什么事了?”程杰大吃一惊。
“想你啰,从你踏出舱房那一刻便想你,一想你便哭。杰,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从
前一年半载的见不到你,我反而没哭得那么多,坐在这儿,我又不敢出去,我好孤独。”
程杰搂着她:“别怕,别拍,我回来了,吃过饭没有?”雪儿摇摇头。
程杰把新衣服抖出来:“看,给你买的毛衣、裤子,喜欢不喜欢?”
雪儿点着头:“你买的我都喜欢。其实我宁愿你不买,留在船上陪我。”
“明天船再停大贩,之后便不停了,一直到夏威夷至少有十天在大洋上。”程杰拿
出一盒“三笠山”:“来,吃点饼,这是老字号,豆沙饼很好吃的。你不是很喜欢吃甜
的东西吗?”
雪儿破涕为笑,把饼分成两边:“你一半,我一半。”
程杰还有心事,明天他还要去大阪一趟,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是铤而走险,他不
想雪儿老委屈地伏在船上。此时此刻,他哪有心情吃,但想想雪儿寂寞了一天,便陪她
吃了。
翌晨船再泊岸,程杰动身往大阪去,找个叫和子的伴酒女郎,他有和子的住址。
程杰敲了敲和子那小公寓的门,出来了个十八九岁穿着睡袍、圆圆脸孔的女郎,一
见了程杰,又惊又喜,轻轻地说:“你不能进来。”
和子赤足走出走廊,悄悄把门掩上,指指里面:“有人哩。”
程杰当然明白那是什么的一回事:“他什么时候才走?”
和子说:“哎哟,我得伺候他吃完中饭,怎么你会来?”
程杰看见和子一身单薄的睡衣,光着的双脚:“别冷着了。快进去,下午我来找
你。”
“那睡着的家伙有你那般细心便好了,下午记着来。”和子打了个哆嗦。
“进去,进去,太冷了。我先出去遛遛。下午有位小仓先生找我,你让他进来。”
程杰说。
“三个人一起的我不干。”和子说:“我还以为你只想着我呢。”
程杰知道和子是十三点脾气的,便对她说:“什么三个人一起?我只要你,下午就
要窝在你那儿,小仓说来谈点公事而已。”
程杰扯下了羊毛围巾,披在和子身上,程杰的体温留在围巾上,令和子很舒服:
“这围巾不还给你的了。”
“只要你别冷着,什么都给你。”程杰一笑走了。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发着誓,只做这一趟,狠狠地赚个几十万,做点小
生意,跟雪儿双宿双栖,正正经经地做人。
他要回报方医生,他要回报张老板,那些在他走投无路时扶他一把的人。没有钱,
他什么也不能做,他恨自己,恨这个社会。
在小食店吃了碗热腾腾的汤面,抽了两包香烟,快到中午了。在雪儿面前他从不抽
烟的,他也不晓得为什么。雪儿根本不知道他抽烟,雪儿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他不
是想隐瞒什么,但是他只想献给雪儿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
下午二时多了,程杰踱步回到和子家里。一开门,赫然已有个高高瘦瘦的中年日本
男人坐着,和子正在奉茶:“呀,程先生,你来得正好,你的朋友小仓先生问你几时回
来。”
程杰是小心的,先不作声,他根本没见过小仓。那日本男人倒好像认识了他很久似
的:“呀,程先生,好久没见,庆子好吗?”
程杰一听,宽了心,庆子是黑泽给他的暗号。
和子倒不高兴了,嘟起了圆圆脸上的小嘴,更像一颗樱桃,赌着气说:“谁是庆
子?”
那个叫做小仓的高瘦男人气定神闲地说:“那是敝亲,我的嫂嫂。”
和子看那高瘦男人已是五十过外,他的嫂子岂不是更老?半信半疑地向程杰撒了半
眼娇:“小仓先生问候庆子老太太呀。”
“嗯,庆子夫人很好。”程杰随口应着。
小仓拿出一册厚厚的精装本书似的东西:“这是敝公司的呈议书,劳烦你转交贵公
司。嗯……”
小仓看了和子一眼,程杰会意,对和子说:“到厨房去替我弄点面,我和小仓先生
有点公事要说。”和子服从地去了。
小仓揭开了硬硬的书皮,开头那十几页和末尾那十几页都是字,中间却只是外边像
一页页的书,里面原来是个盒子,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看过了?送不到三藩市要你的命。”小仓用强力胶把书糊好。
“钱呢?”程杰问。
“我不像黑泽那么小器,要货到才收钱,我先给你钱,要是失手坐牢,至少你有钱
留给家人,”小仓说,“要是你在牢里招供,牢里也有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须
记得,做这一行是没得回头的,回头了便是死亡。”
程杰犹豫了一会儿。
小仓冷冷地说:“没有犹豫的余地了,你已经看过,带不带货也一样,别想报警,
你离不开大阪半步。你以为我付钱付得那么轻易?”
“你信得过我能够带货过关?”程杰问。
“我们知道你的底细,你会得做的,何况,当一个人是在赌命之时,每每会突然聪
明起来。”小仓站起身:“再见,祝你好运。”
小仓的一番话令程杰忐忑不安,他到底踏进什么陷阱之中了?烦恼间,他大喊了声:
“和子出来!”
“来了,来了!”和子捧着面和热酒出来。
程杰搂着她滚在榻榻米上,扯开她的衣服,露出她两只圆圆的奶子。
和子吃吃地笑着:“原来不是想吃面,要吃我。”
程杰躺在地上,仰望,刚好见到窗户外,初雪纷纷而下,“怪不得那么冷,下雪
了。”和子抖着。程杰凝视着窗外的雪花,良久,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和子也仰望着窗外雪花,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比程杰还要长。
“你叹什么气?”程杰问她。
和子用她圆圆胖胖的手指,叉了叉烫得蓬松短曲的短发:
“学你啰,你叹气我又叹气,看谁叹得长……唉!”
程杰让她逗得笑了,拥抱她亲了亲:
“和子,你没有心事的吗?”
和子瞪瞪她那圆圆的眼睛:
“来找我的男人都有心事,有心事,便要付钱给我寻开心。我的心事,谁付钱?我
负担不起心事。”
和子脱去了衣服,拉了张大棉被,跟程杰面对面躺着。程杰只看着她,动也不动。
和子的年纪,比雪儿不过大一年,她还这么年轻,又这么乐观。
“和子,你喜欢干这一行?”程杰问,因为和子的背景跟他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的
孩子。
“没什么不好啊,奉奉茶,陪陪酒,说说笑话,反正我喜欢说话,也喜欢跟男人上
床。性是快乐的。”
“连陪那些老头子也是快乐的?”程杰奇怪地问。
和子想了想:“是,钱是快乐的。”
“你不想嫁?”程杰问。
“想啊,你也不错。不过,你一定要有钱。”和子说:“我因为穷而做这行,没理
由不因为钱而嫁。”
“和子,你会痴痴地等候你深爱的男人吗?”程杰问。
和子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当然不会,叫人等的男人都不是好人。他们来,他们
去,要等人,我便不做这一行。”
“你会等我吗?”刹那间和子在程杰眼前变了雪儿。
“我很喜欢你,但我不会等你。等待男人的女人都是可怜的。”和子说:“有人等
你吗?”
程杰微笑。
“有人等便快快地对她好,赚好多好多的钱。贫穷我尝过,还是钱最好,反正男人
我见得多了,钱倒没见得够。”
“和子,要是我将来有很多的钱,一定分些给你。”程杰说。
和子黯然:“那即是说不会娶我了?算了,我注定要做人家的情妇的了。”
“和子,你常常令我欢笑,你开心吗?”
和子点了点头,一合眼,几滴大大的泪珠掉下来:“我喜欢令你欢笑。有谁会为我
在寒风中披上一条领巾?”
“和子……”程杰伸手去揩她的泪珠,和子又咭咭的大笑起来,解开程杰的衣钮:
“来,别费时间,我都说我喜欢性的了,特别喜欢你。难道你只窝在我这儿睡觉吗?干
睡觉双倍收费。”
和子在被窝里和程杰缠做一团,程杰懒懒的,只由她做工夫。
“噢,快乐啊爸爸!”和子腰背肌肉抽搐,往后便瘫在榻榻米上。
“你说什么?”程杰奇怪地问。
和子星眸荡漾:“对老头子们说惯了,打赏便多了。你给我什么打赏?再来一次?”
程杰禁不住满床春色,把她抱着再进入她体内,和子叫得震天价响,程杰这一次没
有懒惰。
和子常常都令他快乐的,程杰对她也不无怜借,此刻,更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他跟这些女人的关系,雪儿是不会明白的。
睡了一阵,和子爬了起来,欣赏着程杰俊美的脸,跪在他身旁,凝视了仍在睡觉的
程杰一阵,掩着脸轻轻垂泪。程杰眼皮一动,像要醒了,和子连忙拭干了泪,跑到厨房
里去。
“雪儿!雪儿!”程杰在朦胧中唤着。
和子泪又下了,再度拭干,从厨房里喊出来:“我在做面呢,刚才的你都没吃,让
我弄点热的。”
不久,和子端了汤出来,“吃吧,也许这是和子最后伺候你的一次了。”
“为什么这么说?”
和子吸了口气:“刚才我想好了,有个老头子要我做他的人。他有很多钱。你,当
你赚到很多的钱时,再来找和子吧。来,快把我做的面吃了,暖暖肚子。”
“既是最后一碗,我们便一同吃吧。”程杰说。
和子感激地说:“谢谢。”
和子喂程杰一口,自己吃一口。
吃了两口,程杰拿过筷子:“让我来。”
他喂和子一口,自己吃一口。
和子含泪吃完了面,鞠个躬,替他逐件穿上衣服。
“程先生保重。”和子又鞠了躬。
程杰夹住了小仓给他那本书,在细雪中走着。走了一阵,回首看看和子的小公寓,
不胜唏嘘,他但愿照顾所有对他好的女子。
对雪儿,他有点内疚,她又寂寞地在船上过了一天了。
沿途他买了点小礼物,带给雪儿。
回到船上,雪儿居然不在房间,他藏好了那本夹有海洛因的空心书,拿着那些小玩
意儿四处找雪儿。
终于在向海的那边甲板上,看见个纤丽的身影,头上包着羊毛围巾,雪花已洒得浑
身都是,在飘飘雪花里倚着船舷看海。
“雪儿!”程杰从背后伸手搂着她。
雪儿转过身来,欢呼了一声。
“杰,你回来了!”
“雪儿,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不冷么?”
“不冷,你不在,我便当雪花是你。雪花陪着我,就当你陪着我。雪花掉进海中,
那样便不见了。怎么雪花总是一落下来便不再存在的呢?”
“替你买了点小礼物,让你玩玩。”程杰有点赎罪的感觉。
他心乱如麻,本来他可以早点回来。但他需要和子,解他的烦忧,雪儿是他的家,
烦忧他不想带回来。
“咦,杰,你的羊毛领巾哪儿去了?”雪儿早上亲手替他围上的。
“噢,在面店里吃东西时太热,脱掉了便忘记拿走。”
“杰,你去了大阪一整天干什么?”雪儿问。
“嗯,去看看朋友,去还债,以前借了人家一点钱。”程杰撒了个谎。
“还债也不用去一整天,等得我快变成冰棒了。”雪儿笑着骂。
“怎么不变成望夫石?”程杰拍掉她的一身雪,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雪儿披着程杰的大衣,心念一动。
“你的围巾不是失掉了,是披在别个女人身上了。”雪儿嘟着嘴。
“好心没好报,给你披大衣还疑神疑鬼。”
“不是疑神疑鬼,是直觉,我吃醋。”
“真的是丢掉了,你不信算了,罚我没有大衣穿地站在这儿,冷僵了,变成雪人好
了。”程杰嬉皮笑脸,这是他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常用的一招,料不到用在雪儿身上,虽
然笑,但心里不大高兴。
雪儿嗔道。
“哼,你以为我会心疼你冷死吗?每次上岸都一整天,在船上也不见你这么忙,你
就站在这儿冷死算了。”
雪儿转身走进舱房,程杰手中拿着一堆小玩意和礼物,愕在当地。这是他认识雪儿
以来,她第一次发脾气。
他想起庆子说的话:“好女人比坏女人更可怕。”
他是这么的爱惜雪儿,但又那么的怕她,这辈子,他几时怕过女人了?
他答应替毒贩带海洛因,也不过是为了她,但又不能告诉她,心里觉得很委屈,气
起来,干脆不回房间,找同事打十三张去。
他心不在焉,输了又输,其中一个同事问:“阿杰,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另一个说:“人家的老婆有钱呢,看那叶子身娇肉贵,说不定是什么富家女儿,贴
钱来船上跟着阿杰。”
程杰气上加气,一手推翻了赌桌,挥拳便打过去。
其他的海员按着他:
“别打,别打,船长知道便不得了。”
那个几乎让程杰打中一拳的心有不甘,嘲讽地道:“说你老婆有钱便要翻脸么?钱
从哪儿来,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看死我不会发达?狗眼看人低!”程杰满腔怒火,自小至大,每个人都这么看
他不起。
另一个平日跟程杰不太和洽的海员插嘴说:“你羡慕得来吗?人家长得俊啊,哪像
你这么丑,想吃软饭也没条件呢。程杰怎会不发达?找到个富婆便有金山银山。”
程杰本已心中烦闷,这时再忍不住了,甩开了按住他的海员,跟那几个出言讥讽的
人打作一团。
程杰虽然高大,但一个人总打不过几个人,吃了几拳几脚。
正在乱作一团的当儿,雪儿来了。她见程杰久久不回房间,怕他真的站在雪中冷成
雪人,在甲板上找不到他,却听见船员住的一角人声沸腾,便跑去看看,只见几个海员
把程杰按在地上拳脚交加。
雪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扑在程杰身上护他,其中一个海员收脚不及,一脚踢在
刚扑在程杰身上的雪儿的太阳穴上,雪儿登时昏了过去。
这一来,吓得众人都停手了,程杰忙抱起雪儿,只见她小嘴微张,眼睛紧闭,不省
人事。程杰轻拍她的脸,雪儿毫无反应。
“叫医生来!”
“不,别把事情闹大,先看她醒不醒。”
“让我来看看,你们别吵。”一个老海员说。他捏捏雪儿的人中,雪儿依然昏晕。
他翻开雪儿的眼睑,细看了一下:“瞳孔没大,不碍事,休息一下便好,阿杰,你把她
平放在地上。”
“不,叫医生来,我不能让她这么的躺着,叫医生来!”程杰几乎疯了,抱着雪儿
不放。
这时雪儿悠悠醒来,迷迷糊糊的,又合上眼睛。
“对不起,雪儿,对不起!”程杰狂吻着她的前额。
雪儿一阵没动静。
“雪儿醒来!雪儿醒来!”程杰喊着。
“怎么她不叫叶子,叫雪儿?”有个船员问。
说话的是个中国籍海员,外籍的根本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程杰望了那人一眼,看他并无恶意,便不作声,反正其他外籍船员听不懂,但见那
人脸有异色,心里便怔起来。
那人说:“程杰,待会给你点东西看,有关你的妻子的。”
这时已经有人把医生找来了,看看半醒半昏的雪儿,望望程杰:“不碍事,让她回
房间休息吧。”
雪儿亦已慢慢清醒,一张开眼睛便问;“杰,你没事吧?”
程杰心如刀割,她自己吃了老大的一脚,神志一恢复便只记挂着他,感动地俯首亲
她的前额:“没事,没事,我没事。来,我们回舱房休息去。”
医生说:“如果她明天还有晕眩呕吐,便得马上通知我。稍后我会来看看她。”程
杰抱着雪儿回到舱房,把她放在床上,握着她的手:“对不起。”
雪儿声音很弱:“以后不要打架了。看你的嘴角损了,疼吗?”
“不疼,我担心的是你,还头晕吗?”
“不大舒服就是了,你抱着我,那样便好过一点。”雪儿像生病的小鸟般让程杰呵
护着。
门外传来几下剥啄声,程杰说:“进来!”
门外的声音说:“最好你出来。”
程杰认得是方才听见他失口唤出了雪儿的真名字的中国籍船员,他不知道他有什么
东西给他看,只好出去。
那人手中有份中文报纸:“横滨的华侨给我的。”
展开报纸一看,赫然有雪儿的照片,写着:
“失踪少女,蓝雪儿,现年十七岁……”
程杰问他:“你想怎样?”
那人做了数钱的手势:“钱。”
程杰说:“我没有钱,我根本不知道她姓蓝。”
那人指指报上雪儿的照片:
“样子可一样了吧?你知道吗,我可以在船上挂长途电话回港报警。”
“报警又怎样?她是我的妻子,我又不是拐带未成年少女。”程杰一直口硬。
“她是你的妻子?”那中国籍海员说:“小子,我吃盐多过你吃米,要是如船长所
说,你们真的在岸上成了婚才上船,香港的报纸又怎会登出寻人广告?”
程杰是不受恐吓的:“你报警去啊,是她自己选择上船的,能告我什么?”
那人奸邪邪地笑道:
“至少,她的父母会知道她在这条船上,那便拆散鸳鸯啦。”
“你尽管试试看,我没有钱,有也不会让你敲诈,雪儿不会离开我的。”
“是吗?走着瞧,有本事的别行差踏错。”那人阴险地冷笑。
程杰心里有鬼,不晓得他还知道些什么,但想想,横滨和大阪的事,他决不可能知
道。
“小兄弟,有好处分点给我,我便不难为你。”那人说。
“你以为我怕么?吃盐多过我吃米的人,总是懂得吹牛唬人。我倒警告你别行差踏
错呢,大家都不过是命一条。”程杰转身便走。
他在这条船呆不下去了,他已横下了心肠,交了货,赚一笔,带了雪儿便走。
回到了舱房,雪儿躺在床上,见他脸有忧色:“你有什么心事?”
程杰坐上那张狭小的床,跟雪儿挤在一起:“还有没有不舒服?”雪儿摇摇头。
程杰抱歉地抚着她的头:“真委屈你了,跟我上了船不够十天,已经吃了那么多的
苦。”
雪儿细视他忧戚的眼神:“你担忧的不只这么多吧?我都没见过你这个模样。”
“雪儿,蓝雪儿。”程杰望着她。
雪儿吃了一惊:“你怎知道我姓蓝?”
程杰温柔地吻着她:“好美丽的名字,蓝天飘下来的白雪。”
“你怎知道的?”雪儿奇怪。
“香港报上已刊出你的照片了,失踪少女,蓝雪儿。”程杰道:“不要害怕,雪儿,
也不要管我做什么,我们始终要在一起。”
“我害怕过什么了?只担心你。杰,你是不快乐的。”雪儿道:“以前很久才等得
到见你一面,大家见面时的欢欣,令我忘掉了一切。现在,天天看着你,愈看便愈感到
你不快乐。”
程杰在这当口儿,还有什么心情想及这个问题,这辈子,他都没想过自己快乐不快
乐,他想及的只是生存。
“雪儿,快乐不快乐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吗?我不会为这两个字天天烦恼。快乐,太
抽象了。”
“杰,你到底在乎什么?你从来不问我姓什么。”
“你就是你,姓什么有什么关系?”程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
他:你在说谎。
程杰失笑了一下。
“也许我太在乎你了,在乎得宁愿不知道你姓什么。知道得少点,我所失去的也会
少点。”
雪儿把头枕在他的胸膛:“那么你也一定知道,我在乎你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是
不是因为这样,你的过去、现在,很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知道了对你无益。雪儿,我在想将来,无论做什么,我也要你舒舒服服的过日
子。”
雪儿轻抚他的壮实胸膛:
“跟你在一起已经够了,只要我们做个好人,问心无愧,那便舒服了。”
“雪儿,你不明白男人,我只是个做杂务的海员,你舒服我也不自在。”
“有什么要紧?只要不作奸犯科,便对得住我。”
雪儿的话令程杰心头一震,他正在做的就是作奸犯科的事。为了掩饰内心的矛盾,
程杰故作轻松地开玩笑:“假如我为了你而作奸犯科呢?”
雪儿轻轻打了他一下:“胡说,我怎会要你为了我而作奸犯科?总之作奸犯科就不
可以原谅。”
程杰想了想,支开了话题:
“在作奸犯科和背叛你两者之间,哪一样更不可以原谅?”
雪儿奇怪地看着程杰:
“作奸犯科。”
程杰点点头。
“你不会的。”
雪儿一脸的不可置信神态。
“假设,假设。”程杰说。
“假设?”雪儿马上摇摇头:“不可以原谅。”
“那么,假设,背叛你呢?”
“又是假设。”雪儿再摇头:“不可以原谅。”
“你真狠心,什么都不可以原谅。”程杰就摇着她:“那你会怎样?”
雪儿一手放在额头,一片娇慵:
“我会惩罚你。”
“怎么惩罚我?”
“看看到什么程度吧。”雪儿道。
“最高程度是什么?”程杰问。
雪儿道:“抱紧我才说。”
程杰把她紧抱在怀中。
雪儿字字清楚地说:
“我会取你的命。然而,我是那么的爱你,杀死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你的生命和
我的生命会一起完结。”
程杰心中一栗,不想再说下去了,他一定不能让雪儿知道他正在替毒贩运毒。
整夜,他苦恼不堪,有点后悔跟毒贩缠上了关系。
然而,若把毒品丢进大洋里,黑泽和小仓决不会放过他。
雪儿在他臂弯里睡了,半个身子侧伏在他身上,就像婴儿抱着大人一样。程杰倚在
床背,一面担心雪儿的伤势有变化,一面想着怎么处置那两包海洛因。
他留心着雪儿的呼吸,不时用手探探她的鼻息,他恐惧她的呼吸会突然停止。
翌晨医生来了,雪儿还睡昏昏的,医生把她推了推,程杰忙道:“别推醒她。”
医生说:“是必要的,到底她的头部吃了一大脚,我得肯定没有后遗症。”
程杰这时才真正着慌起来,雪儿一睡不醒怎么办?
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脸颊,轻轻地吻着,有如恐怕吓坏了头幼弱的小鸟。
雪儿缓缓张开眼睛,还有点惺松,程杰在她眼前的朦胧脸孔渐渐清楚了。
程杰柔和他说:“早晨,睡美人。”雪儿娇慵地笑了,一时没看见医生。
医生叫她坐起来。程杰伸手相扶,医生说:“不要扶她。”
雪儿坐了起来。医生问:“我是谁?”
雪儿看了他一阵:“你是医生。”
“头昏吗?头痛吗?想吐吗?”医生仔细观察她。
雪儿摇摇头。跟着笑出了一排白贝齿,指指太阳穴:“当然还有点痛。”
医生说:“下床走走。”
雪儿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医生再问:“头昏吗?”
雪儿看见程杰一脸的关注,笑笑说:“一点点。一点点而已,我再来往走几步给你
看。”
雪儿一面走,一面说:“现在向前,立正!一、二、三!向后转,向前走,立正!”
医生让她的可爱模样逗得笑了:“好,你没事了,休息一两天。”
医生走了,程杰冲过去抱住她,连声音也抖颤了:“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假
如你有事,我这辈子也不安乐。”
“我们还有多久才到夏威夷?”雪儿问。
“十天左右吧。”程杰说:“这十天,我们天天都在一起。”
雪儿嘟起小嘴:“到了夏威夷,你还上岸不?”
程杰心下一沉:“我有事要做,要上岸的。”
雪儿哭了:“我又上不得岸,坐了这么多天船,我太渴望踏在陆地上了。”
程杰哄着她:“我只上岸一阵,很快便回来。你想想,这十天,只有我跟你和海,
不用逃,不用避,那是多么快乐。”
雪儿喟叹着:“怎么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们容身之处?我做海上人球不晓得做到
几时。”
程杰正在动脑筋,怎么带雪儿一走了之,到底,船长随时可以把雪儿交给夏威夷的
入境事务处扣留。那个向他敲诈的海员,亦随时可以告密。
船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时光日复一日,那个敲诈的人并没有再跟程杰说话。
雪儿精神好转,便辛勤地做清洁工作,从甲板洗抹到船的每一层,程杰亦是勤力的
做他的杂工工作。
雪儿是快乐的,每天晨曦,她和程杰肩并肩地看日出,每天黄昏,即使程杰不得空,
她也目为之眩的看夕阳西下。
有时两人站在一起,无边无际的弧形水平线,令雪儿感到大海之浩瀚。
“杰,地球的边际在哪里?我只看见永远不变的大弧形,下边是海,上边是天,似
乎世上只有海和天,什么都没有。”
程杰已度过了一年多海员生涯,对那沉闷的水平线早厌倦之极,两个人一道看海,
两样心情。
一夜,雪儿肚子饿了,想起程杰在横滨买了六七盒美味的“一笠山”豆沙饼,便找
起来,却找来找去找不着。
“杰,那些豆沙饼哪儿去了?”
“要送人的,吃不得。”程杰说。
“不过是饼而已,为什么要藏得那么紧密?还有,你在大阪带回来那本硬皮书呢?
反正我没书读,给我看看。”雪儿在小房间里东翻西寻。
“雪儿,不要找了,闷坏人的书,有什么好看?”程杰心中极为不安:“你有向人
说过豆沙饼和书的事吗?”
雪儿笑着:“书倒没提过,倒说过要请大家吃豆沙饼呢。”
程杰既急且恼:“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雪儿从没见过程杰对她那么凶,不禁呆了一阵。程杰没作声,倒在床上便睡。船愈
接近火奴鲁鲁,程杰便愈是心乱如麻,一天比一天少说话,不论雪儿如何哄他,他都好
像没兴趣聊天。
雪儿怏怏不乐,终于忍不住问:“杰,你过惯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不是嫌我天天都
跟你在一起?”
程杰只摇头,不言不语。他不能透露半句口风,重重心事能对谁说?
十天过后,船抵泊火奴鲁鲁,程杰要做他的亡命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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