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以外
  
作者:林徽因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 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 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 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 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 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 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 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 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 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 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 榆叶梅横出风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 的创痕,还捲着一点焦黄的边; 廊子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 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 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 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 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 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 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贵的鞋袜,但这 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资,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 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嘴里所讨的价钱当然是要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 就傻子似地答应下来?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 要充内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 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地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 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不 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斤,那你是听不见 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 若干的。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 少钱一斤,你真把你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 “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蒙得紧紧地, 心里不知怨谁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稻麦却需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 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员 不认真办事,如此脏臭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 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这一带高高 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 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多少个又是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自欺 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但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 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必参加那齣 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 但是如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 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时间金钱的 限制下採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 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监督着店里的伙计秤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 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货 物。并且如果秤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 秤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两边的争持是热 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披下了一缕,又用手抓上 去;伙计则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人;男的,女的, 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正在拐大弯。那两人原就追着电车, 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边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 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车的担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以在 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盼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而必需计 较和节省到洋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採办一些什么必需的货 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 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 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 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 的脑袋,微笑充满了他全个脸。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 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 大胆的奢侈!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亮 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 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 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徬徨不着边际。并且看了店 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厂里制造 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惧烦恼。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 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 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 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 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 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 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 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 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 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 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 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 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 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 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 饼和几颗莎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 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 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 陕西过来作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车的客人执着 红粉包纸烟递到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 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 个客人替她要求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 地方和上次如何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得他 有一种涵养,行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 之所以特别和蔼,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花烟气味早已消 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 的满脸挂着麦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 院落里,来回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 条曲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地说闲话。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 五千多包的麦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 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 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脸上堆起微笑,让麦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 原来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 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 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 卖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 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 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层 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 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据说庆成王是永乐 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 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 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派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 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 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当时防 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 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的对着正殿。村子这几年穷 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 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等, 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 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 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菜, 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 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 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原载1934年9月5日 <大公报.文艺副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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