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南宋的国都,马可波罗曾有一篇生动的描写。他把杭州写做一个巨大的商业中
心,有隔海而来的印度人和波斯人的特别居住区,在错综交叉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桥。他说杭
州是个湖滨都市,王公贵人及其贵妇猎罢归来后,在湖中洗浴。他说杭州居民有文化教养,
态度斯文。他说那个民族文质彬彬不长于战争,而受制于蒙古人。直到今天,杭州的居民还
保持古时淳朴的遗风。来杭州游玩的人很多,尤其新婚夫妇,多来此地度蜜月。
木兰和荪亚在城隍山上物色了一栋房子,因为那一带极其幽静,离开湖滨那些新式的别
墅有一段距离,但是离街道也很近。由山上走一百码,即已到了城中心地区。但是木兰选这
个所在主要还是为了居高临下,可见美景。杭州城市如一条宽带子,西湖在其前,钱塘江在
其后。在高山上,在一边可以望见西湖的一大半,并可以看见垂柳长堤,在另一边,可以看
见钱塘江上风帆隐显,汽船上下。一边为静,一边为动。木兰爱看远处的帆船。他们的附近
别的房子,只是疏疏朗朗几家人。那栋房子已经多年,前后空地很多,铺卵石的街巷弯弯曲
曲,高低不平。再往西到山上,一望都是有孔洞的岩石,拔地而起,巍然耸立。这些岩石上
有海浪的痕迹,在史前时期一定浸沉在海下,形成那种奇形怪状,画家都喜欢描绘。
木兰的房子有几个院子,因山坡高低而分为数层,顶上一层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楼房,
还有一个观望风景的高阁。那栋房子,像大部分南方的房子一样,是用砖盖好,外面涂上白
石灰,在墙上露出红漆的柱子椽子。那栋房子的右边,有一栋房子,左面后面则竹树交荫。
观景高阁的后部,与一些树木枝柯相摩。木兰刚一迁入,觉得以前的住户很不仔细。墙壁表
面损伤,上高阁楼梯叽嘎有声,墙壁之内也有老鼠跑的声音。高阁显然是一直没用。她雇工
匠修理楼梯,粉刷墙壁。小石门内是一个铺砖的庭院。楼顶的横匾上写的是“衣山带水”。
门旁的柱子上是四言的对联,荪亚和木兰都很喜爱。那对联是:
山光水色
鸟语花香
木兰看到山的光亮和水的颜色,自朝至暮,确是变化不同,而鸟的鸣声和花的香味,也
因春秋季节的运行而有变化,实在感到诧异。西湖和环湖的山,也因天气不同而形状有别。
烟雾濛濛或急雨骤降之日,尤为美妙。
在大厅里,木兰悬挂了齐白石的画和古人的对联。齐白石为她画的像,则悬挂在卧室
里。卧室所在的那个庭院,还高一层,位置也在后面。她的卧室面对一带竹林,竹子的绿荫
映入屋中。她在北方还没见过那样的竹子,她很喜爱那竹枝的娇秀苗条。那竹叶特别的形状
和竹竿的纤弱细长,总是使她联想到一个少女,婀娜多姿,面带微笑,而且前额上还飘动着
一绺秀发。她常想那竹竿棕黄带绿的表面,正象征一位潇洒的君子;挺直的线条,象征中立
不倚;身子的中空,象征虚怀若谷;坚硬的竹节,象征坚贞正直。
荪亚想出一副对联,由一家文具店转托一位书法家写好。
文句是:
地处幽隐 主人清逸
古木稀疏 枝影横斜
这副对联挂在上面庭院的客厅。
现在木兰来到杭州,为的是实现田园生活的梦想,那是自从她和荪亚结婚第一个月就常
谈论的。主要的是,她希望安静,小家庭的安静。往大处看,这也可以说是一种逃避。但是
过了不久,另一种变化却几乎毁灭了木兰如此苦心筹划的家庭安静。那种变化似乎含有一种
讽刺的味道。后来,木兰才深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谚语。
依照原定计划,木兰采取了一个全新的生活方式。她只带来锦儿,锦儿的丈夫曹忠,他
俩的儿子,这个孩子和阿通同岁。这个儿子叫丙儿,这是依照天干纪年起的,和“饼儿”是
一个音,有人开玩笑说他也可以叫“包子”。丙儿这个孩子很有趣,爱吃东西爱说话。木兰
和荪亚商量好,不再增加别的仆人,因为有他们三个人已经够了,因为他们生活主要是图个
清静。锦儿帮着做饭做衣裳,曹忠做沉重的事情,那个孩子就打杂儿。木兰自己做饭缝衣
裳,照顾最小的孩子,九岁的阿眉。跟前有阿通阿眉,木兰尽量想忘记阿满,要以现状为满
足。
木兰自己换上一般人的衣裳。现在只穿布,不再穿绸缎,不过布旗袍还是时兴的式样,
不再戴乳罩及其他装饰品,那些东西在北平的大宅门儿的生活里适宜,在杭州就不相当了。
做家里和厨房的事,高跟鞋也就不能穿。她把头发往后直梳,在后面结起来,不再卷曲。对
能欣赏她的美的人,她的样子还是依然动人。但是邻居却不知道这位穿着朴素的女人,当年
在北京过的却是奢侈豪华的日子。
荪亚每天早晨到铺子里去,因为姚家在杭州的生意,除去当铺之外,全都归木兰所有
了,所以荪亚有好多业务要照顾。阿通已经上学,晚上木兰帮着他准备功课,下午有空闲
时,也自己教阿眉。她知道自己是真正快乐了。
只有一点小事情使她思念北平,那就是北平的西洋糕饼点心,杭州的西点太差。还有,
过去她很喜欢早晨喝咖啡。在北平的时候儿,她跟别人说,她一闻到咖啡味道,她才起床。
荪亚始终不太喜爱咖啡,而今在杭州过简单平凡的日子,他讽刺她还爱喝洋咖啡这种习惯,
显然是自己矛盾。木兰觉得要忠于自己的理想,于是放弃喝咖啡,以喝粥代替,不久也就习
惯了。
对生活的态度,荪亚始终没有和她抱同一个看法。因为是富里生富里长,他喜爱物质生
活的舒适和应酬宴饮的欢乐。最初,他看着木兰去过她原先计划的那种生活,自己到厨房去
做事,觉得滑稽可笑。他说做厨房的事会使木兰手变粗。可是木兰却真喜欢拿个锅铲子去铲
掉饭锅底上的黑烟子。他看见木兰做这种事时,他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交给曹忠去做?”
木兰喘着说:“我喜欢做。你不知道多么有意思呢!”
“可是你的手要起茧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的孩子就快长大成人,快结婚了。”
有时在下午,她甚至和孩子们一同去捡柴,自己亲手折断树枝子,这时锦儿在一旁看
着,微微的笑。这对木兰都有诗意,因为很新鲜。有时她甚至戏称自己是“乡下老婆子”。
她进城看电影也是穿着布旗袍儿,简单朴素,整齐清洁,她觉得比那些中产人家的女人穿着
各种颜色的人造丝的料子,要高贵得多。她对实现生活的理想非常坚决,但不幸发现了自己
的错误,很伤心难过,追求理想太过火,实嫌操之过急了。
荪亚爱吃美味,爱看戏看电影,爱游湖游山。他爱钓鱼,常和阿通去到湖上垂钓。他和
木兰都爱吃杭州的鱼虾,爱逛街买东西,月夜在湖上泛舟,春天到灵隐寺,到天竺,到玉皇
顶。
可是有时木兰会看出丈夫很烦闷。木兰觉得生活很完美了,但荪亚并不见得觉得完美。
以前在北京,有“吃花酒”这种事,通常每个客人旁边都坐着一个妓女,木兰并不在乎这
个。她甚至于说过给丈夫纳个妾呢。但是暗香既然很适于做经亚妻子的条件,她就不再抱最
初那个想法,荪亚也就不再想那件事。如今在杭州,法律禁娼,荪亚就很想北平的欢乐。他
常到上海去,坐火车只是四个钟头的途程,回杭之后,再做事情,倍加有精神。
木兰问他:“你怎么回事?你厌烦你这老伴儿了?”
他说:“乱说。到上海有生意做。”
他到上海去得越来越勤。有时木兰和他一同去。有一两次,她写信和妹妹约好在上海见
面,木兰往北走,莫愁往南来。由苏州到上海只坐两个钟头的火车,但是立夫恨上海,很少
去。
等姚老先生来到木兰处住,莫愁和立夫到杭州去探望。发现木兰的改变,大家都觉得奇
怪。在细看了她新的生活方式之后,立夫欢呼赞成。莫愁比在北平穿戴打扮得朴素多了,但
还不失中庸之道,仍然穿得不错,没有木兰突然改为村妇的样子。
一次,他们上山逛庙归来的途中,莫愁说:“我爱杭州的空旷。苏州像个住在大宅门儿
里富有而漂亮的寡妇,杭州像水边浣纱的少女。”
木兰问立夫:“你以为如何?”
“我喜爱那富有而漂亮的寡妇。杭州游客太多。”
莫愁说:“他在苏州过得满快乐。”
荪亚问:“你的写作怎么样?”
“就快完了。困难的是不知怎么样把那些古字印出来,每一页的文句中都有,因为笔划
稍微一变动,就有所不同。我不能交给别人去抄,我若把整本书自己抄完,眼都会累瞎
的。”木兰说:“为什么不教陈三抄现代的字,只留那古体的你自己填进去呢?”
立夫说:“我也许可以这么做。我妹妹说陈三不愿再干剿共屠杀农民的勾当,就要退伍
了。”
荪亚说:“石印用的钱并不多。我们至少要预约五十部。”木兰说:“当然,你不能太
费眼力。等大作完成之日,我们要大开盛宴庆祝一番。”
在那次来杭州走亲,发生了一件事,虽然很细微,也得记下来。木兰由于妹妹和立夫这
次来,她知道了立夫爱吃鸡,一天早晨,大概十一点半,木兰从厨房出来,走到上面的院子
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只鸡,刚刚做好,预备中午吃的。立夫正一个人坐着看书,木
兰忘记了带筷子。立夫看见了鸡,抬头看了看,微微一笑,就要用手指头去拿。木兰说:
“噢,我忘了!”木兰用自己的手在立夫嘴前拿起了那个鸡肫,问他:“这么吃没关系
吧?”就放进立夫嘴里。谁也没有看见。吃午饭时,荪亚找鸡肫吃,因为他也爱吃鸡肫。他
就问:“那个鸡肫呢?”木兰回答说:“在立夫的胃里呢。”她很坦白地微笑看着荪亚的眼
光。荪亚没没什么,但是也没笑。
莫愁和立夫回苏州不久,荪亚每到上海,一去就一个礼拜,回来之后,他倒是很安静。
木兰觉得一定有了变化。是不是立夫表示喜爱木兰的朴素的生活方式,荪亚起了嫉妒之意,
木兰也不知道是不是丈夫过了中年,对妻子就冷淡了这个老问题出现了呢?元朝书画家赵孟
钜灿龅焦飧鑫侍狻*木兰说:“你不高兴住在杭州吗?”
荪亚说:“不是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呢?”
木兰微笑说:“不要瞒我。我不是赵孟畹奶膊荒*写一首词来改变你的心。但是
我看得出来你日子过得不满足。你若想纳个妾,我不反对,但是不要叫外头人笑你糊涂。”
荪亚心里向来没想纳妾,何况现在已经不流行纳妾,若是纳妾,会被人看做是老式的男
人。现在他这个家,他已经满意,只是他喜欢现代上海的舒适生活而已。
来到杭州之后,他又开始称木兰为“妙想家”了。现在他流露着爱意说:“妙想家,你
想错了。我嫌杭州生活太无聊。这是真的。我只要到上海新鲜新鲜也就够了。我只是到舞厅
坐一坐。你知道我不会跳舞。那有什么害处呢?”
木兰回答说:“没有什么害处。我只是要你快乐。男人生而与女人不同。我心里纳闷你
是不是在中年荒唐起来了?”
荪亚说:“那么,我就不到上海去了——不然你陪着我去。”
“你生意上有事,你还是要去。我在家过这个日子,心里很满足了。”
这次交谈之后,荪亚一个月没到上海去,但是木兰却催着他去。他的心里似乎有事,似
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太太是第一个看出来的;她虽然忧愁,但是没说什么。他常常在商
店里,回家回得晚,也不像以前带着阿通去钓鱼。在礼拜天或礼拜六下午,商店里无事可
做,他常常一个人出去,说是出去看朋友。木兰确信这必与女人有关,自己在心里思来想
去,看看如何应付这个问题。问题是在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比如是个贫家之女,已经
有了孩子,毫无问题,她一定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她在丈夫家中已然见过这等事,她知道怎
么办才对。并且她也自信自己的妻子身分不会受什么损害。也许情形不那么严重,也许根本
没有什么事情。
一天,丙儿说他在一家饭馆儿里看见老爷和一个时髦女人在一起。木兰立刻紧张起来。
木兰喊说:“你乱说什么?你真看见那个女人了吗?那个女人什么样子?”
丙儿说:“很年轻,很漂亮,很时髦儿,烫发,高跟儿鞋,像上海来的。”
锦儿从隔壁屋里听见儿子说话,进来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大声喊说:“我要撕你的
嘴,你乱说话!”
木兰说:“不要这样。让他说。你看准了那是老爷吗?”现在丙儿迟疑支吾起来。“我
不知道。我觉得是看清楚了。
我看见他们走进一家饭馆儿。我只看见老爷的后背。”
“他看见你了没有?”
“没有。他们在街上靠近饭馆儿的地方走,后来进去了。”
“你离他们多远?”
“就是几步。”
木兰觉得自己既不冲动,也不发怒,为什么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儿奇怪。恰好相反,
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件秘密有了线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个时髦少女。
锦儿说:“你若叫孩子们或是别人知道一个字儿,我可拧断你的脖子。”丙儿听了真怕
起来。
木兰对丙儿说:“好了。不要告诉孩子,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告诉我,并不算错。”她
在丙儿肩膀儿上拍了拍,想压压他的惊慌。又说:“你若再在饭馆儿遇见他们,也要告诉
我。”木兰找到那家饭馆儿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饭馆儿。她自己去吃饭,想再打听点
详情。茶房可以告诉她的,只是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画家,因为他俩谈论的是她的画。木兰推
想那个女人可能是艺专的老师,也许是个学生,因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里有很多时髦儿的年
轻女人,都是烫发的。杭州艺专在西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有堤与岸上相接连。在星期天,
她提议全家出去游玩。有时荪亚去,有时候儿不去。有一天,她坚持到艺专去看看。他们到
了那儿,荪亚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木兰从来没有说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说:“你若找到
那个女人,你怎么办?”
木兰说:“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没有那么笨,想到离婚吧?”
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她父亲说:“那么,我的忠告是你到苏州妹妹家去住半个月,然后我帮助你。无论如
何,要用机智手法儿,不要结仇恨成敌对。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是可以办得了的。”
所以木兰把孩子放在家,到苏州去探亲。她说去换换环境,新鲜新鲜。丈夫表面上不让
她去,不过并不太认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兰会去看他们,非常高兴,可是不久发现她
心里有愁,她把心事告诉了他们。
莫愁问:“你怎么办呢?”立夫在一旁听着,很生气。
木兰说:“我不知道。爸爸让我离开家些日子。”
“你敢说是个烫发的时髦儿少女吗?”
“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说:“我告诉你,你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立夫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荪亚关在山顶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我乍一见,都吓
了一大跳。”
立夫问:“那有什么不对呢?”
贤明的莫愁对丈夫说:“你不懂。荪亚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当,你愿意不愿
意?”
立夫语气很火暴说:“相当?怎么样还能比木兰那样穿戴打扮相当呢?难道女人要永远
穿绸裹缎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吗?四十岁的男人还要绣花儿枕头吗?”
木兰说:“立夫,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儿。也许妹妹说的对。”
立夫开始咒骂,但是莫愁劝他说:“人心里好多隐秘的地方儿你还不知道呢。”
立夫怒冲冲的说:“我真想不到荪亚会这样儿……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却装做一无所见。木兰不在时,他正好观
察荪亚。虽然这个女婿有其弱点,可是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一天,他闲溜进那家商店去,现在算是属于他女婿女儿的了。他偶尔看见荪亚的桌子上
有一个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学生常用的。他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是女人的字,下角印
着杭州艺专的牌楼图案,但是那红绿的颜色,似乎是用手画的——特别显得女人气。上面没
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个“曹”字。字是丰满柔软的赵体,但是笔道儿特别细。过了一会
儿,他高高兴兴的离去,荪亚还没注意到岳父已经细看了那个信封。
现在杭州艺专的男女学生都到西湖写生,姚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样,好几天都到西湖去,
希望多知道那个曹小姐的情形,或许会见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
园,靠近了学校,他经过三个女学生,拿着画图纸和折凳。她们正在戏谑玩笑,他听见一个
女学生叫另一个“密斯曹”。他转身一望,赶巧三个女生之中两个也向四周张望,因为姚老
先生长须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他立刻装做游方的出家人,对她们说:“小
姐,您行行好吧。”
三个女生笑起来站住。刚才没有回头看的那个也回过头来看这个出家人,她似乎比那两
个年岁大,也还严肃,穿着绿色的长旗袍,穿着高跟儿鞋。那几个女学生站住了,姚老先生
走上前去。
他又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低声说:“咱们求他让咱们给他画像好不好?”于是走过来说:“你
要干什么?”
“小姐,您帮助一个穷出家人吧。我从黄山来,一路化缘重修文殊菩萨庙。您施舍点儿
吧!”
他递过去一本化缘簿。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我们是学生。”
“没关系。随便施令。菩萨保佑。”
一个女生说:“丽华,你顶好施舍点儿吧,菩萨好保佑你婚事如意。”
高身材的说:“我也设法儿多施舍。咱们一共凑三毛钱。请老人家坐一会儿叫咱们画
像。”于是转过来对他说:“我们能布施一点儿,只是太少。我们是学绘画的学生,很想给
您画像,您过来到树荫里坐一会儿。”
姚老先生犹疑了一下儿。
他说:“这不是谈生意吗?我若不坐下叫你们画,你们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愿
意。我不喜欢画像。”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说:“不要那么说。来,我布施。”她掏出两毛钱递给这个出家人。
她说:“这可以吧?”出家人说:“菩萨保佑小姐。”于是打开化缘簿说:“小姐,请留下
芳名吧。”
“这么一点儿钱还值得写名字吗?”
“是,小姐,一个铜子儿也要留下名字。”
那位小姐说:“你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来水笔掏出来,写了名字“曹丽华”。
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荪亚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的字体一样,都是赵体。
其中另一位小姐说:“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给她看看流年运气吧?”
出家人谦恭有礼的说:“在下学识浅薄。”这话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莫测高深。
曹丽华说:“现在咱们到岸边树荫里来。我这儿给您画个像,您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多
谢您,老善人。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风度很好,脸是普通很正派的脸型,显得聪明伶俐。
他们走往高大的柳树下的一条凳子。几位小姐把她们的小凳子放在地上,拿出写生簿来。
姚老先生问:“你们要我告诉你们什么呢?”
一个女生说:“告诉她,她的命运如何?”
“谁的命运?”
“丽华的。是她。”
他又很坦诚的问:“哪方面的命运?”
她们说:“婚姻方面。”
姚老先生问:“是不是她要订婚了呢?”
丽华看了看别人,好像烦恼的样子。
另一个女生说:“告诉他。没关系。他是过路人。”
丽华点了点头,脸垂下去。
姚老先生说:“伸手给我看。”丽华伸出手,手心向上。姚老先生拿在手中看。手很柔
软,手指纤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岁。”
“小姐,现在你在恋爱。”
那几个女生笑起来。
“你爱的男人比你大很多。他家道很殷实,有点儿矮胖。
对不对?”
三个女生大声惊叫。
“不过这个男人你不应当嫁。”
丽华刚才因为害羞把脸歪过去,现在转过来仔细看老人的脸。
姚老先生说:“你不要难过,我告诉你。他已经结婚了。”
丽华把手从老人手里,猛然抽回来。
她说:“不对!”
老人说:“也许我看错了。不过你自己可以查出来。”另一个女生说:“他也不是先
知。也不会每次都看对。”现在丽华很大胆的看着他说:“老先生,您是不是骗我?”姚老
先生说:“对不起,小姐。我刚才说过,我也许看错。我但愿我看错。小姐,不要难过。你
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
他离这儿不远。你等一年,看看我的话对不对?”
这一段对话使丽华很难过,她没法再画下去。姚老先生默默的望着她,另外那两个女生
试着画他的脸。他立起来走时,问了一句:“是不是我把两毛钱退还给你?”
丽华说:“不要,拿走吧。”脸色很凝重。
出家人他很温和的问:“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初恋?”
丽华很羞惭的抬起头望着他,似乎是说:“是!”
姚老先生换了衣裳回家。刚刚中午,没人注意到他不在家。他自己这么成功,真是出乎
意外,他立刻写信叫木兰回家来。
木兰回来了,荪亚发现她买了几件新衣裳,丝绸的睡衣和粉红色的套裙,几种面霜,洗
涤水,几双值钱的鞋。她几乎花了二百块钱,还买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荪亚大喊说:“嘿,妙想家,你买了这几双鞋呀?”木兰说:“给你买的呀。你喜欢看
这种鞋。”说着把那几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几分看不起的样子。
荪亚对木兰的意思,自然有点儿纳闷儿。在外表上,木兰对他还是一如往常,装做一无
所知。她到厨房去的时候儿比以前减少了。荪亚问她时,她只说:“噢,有点儿累了。”她
一回来,父亲立刻就把和丽华的巧遇告诉了她。父亲说丽华看来像个心肠很好的姑娘,是和
荪亚发生了爱情,不知道荪亚是有妇之夫。木兰只好一边儿等着一边儿注意。至于荪亚,在
他那一方面,把以前对木兰的改变梳妆打扮,归之于立夫的影响,因为立夫自己已经改穿朴
素的衣裳,并且在他们第一次到苏州去探望时,立夫对木兰的漂亮衣裳打扮感到意外,并且
表示不赞成。现在木兰这种显而易见的改变,他又想不通了。
姚老先生遇到丽华三天之后,荪亚又见到她。因为丽华写信,说一定要见他。他俩第一
次的相遇是在西湖的一个下午,丽华正在写生。荪亚惊于丽华的美,走近去看她的画,称赞
了一番。荪亚很会说话,二人于是就此相识,也就成了朋友,几乎立刻互相发生了爱情。荪
亚从未提过他自己已经结婚。丽华只知道他那茶庄的地址,但是并没有去过。现在在饭馆儿
又相见了。丽华进去时,面色悲伤而凝重。
荪亚走上前去帮她把大衣脱下,拉她的手。
他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丽华说:“坐下,我有话说。”
他们坐下,荪亚叫了茶,因为丽华必须回学校去吃晚饭。
丽华问:“荪亚,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当然。”
“你今年多大?”
“我刚过四十。我不会再大呀。”
丽华问:“我原以为你小得多,为什么你没有结婚呢?”
冷不防遇到这样问题,荪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丽华觉得那个出家人的话说对了。于
是安安静静的说:“你太太还在吧?”
荪亚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过去没告诉我呢?”
荪亚回答说:“我怕说出来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乐。但是,你知道,我太
太是个……乡下人——旧式妇女。她只是给我做饭洗衣裳,她什么事情都做,有时去外头捡
柴。你知道,我们不幸娶了那样旧式妇女的男人,都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时髦儿的妻子。我
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你能把你太太的相片儿给我看看吗?”
他立刻回答说:“不能。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你为什么急着
要见我?”
丽华说:“是这么回事儿。我遇见了一个算命的。他是黄山来的道士。他留着白长胡
子,向我们化缘。我给了他两毛钱。别的几个女同学逗我,请他给我算命。他看了看我的手
心。说我爱的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你就是呀。最叫人吃惊的是,他说那个男人比我大
得多,身体矮胖。你看,他说的满对!”
荪亚问:“你知道他准是个出家人吗?”
“当然。他有一本从黄山带来的化缘簿,说话有口音。”荪亚这才放了心,向丽华说:
“虽然我已经结了婚,我们不能照旧做好朋友吗?我爱你,你也爱我。”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离婚呢?”
“不,那不能。可是咱们俩可以不管这些事情,只享受快乐就好了。”
丽华长叹了一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当时那么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
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旧式太太,另娶时髦儿的小姐。她上的那艺术专科学校有三个
教授,跟太太离婚,娶了自己的学生。
他俩凄然而别。荪亚央求她再和他见面,再仔细商量一下怎样办才好,丽华答应了。
两天之后,出乎丽华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签名是“曾太太”,约她私下相见,
信写得很客气,很简短,笔力遒健,不太像出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体庄严大方,
笔法奔放,字与字间,时有连笔,足见写信人潇洒豪迈。丽华大惊。荪亚曾经告诉她太太是
旧式的乡下人,但是写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柢。
丽华之急切于见情人的乡下太太,正如木兰之急切于见丈夫的情人。丽华推想这个太太
若只是一个嫉妒无知的女人,她不会要求一见,一定只是鲁莽无礼的要求与她丈夫断绝来
往。她觉得有点儿莫测高深,同时又有点害怕。她的命运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里,如何决
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见了。
木兰没有写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请她在西泠印社最高处的亭子里一见,那个亭子是人人
可以进去的。丽华到底要穿什么衣裳,要给人家什么印象,心里踌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
信文笔书法,越没法想象那个乡下太太什么样子,究竟多大年岁,怎么样和她相见。那位太
太一定聪明,但是聪明女人往往不讨人喜欢,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笔迹就可以看得出
来。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显得高尚,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她决定穿朴素高贵的现代式服装。
由艺术专科学校到西泠印社,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西泠印社是个诗社,由一群诗人
组成,已有百年的历史,在西湖上极占风景之胜。入门处是一段粗糙的石头台阶,两侧假山
嵯峨,直至山顶。那个亭子是在西湖中心的孤山顶上,登亭四望,周围景色,尽收眼底。后
面便是些富豪的别墅,由里西湖隔开,和孤山对面相望。前面是“外西湖”,里面有“袁
庄”和“三潭印月”。对面是钱王祠,也叫“柳浪闻莺”。远处右方高山耸立,出没云霭
间,靠近湖的对面,便是杭州城,湖滨有很多别墅,迤逦错落。下面很近的地方就是艺术专
科学校的大门,那儿正是“平湖秋月”。
丽华两点钟离开学校,先到西泠印社,心里激动得卟哧卟哧的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钟,
等起来真觉得日长似岁。后来看见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少妇走上来。她不敢想这就是她要见的
那位少妇,而宁愿来的是一个年岁大身体肥胖的女人,是受过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
个女人走得渐近,丽华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神采照人。她看来太年轻,和荪亚并不相
配。她一定是来游西泠印社的游客。
但是木兰一直向丽华走过来,轻松的微笑了一下说:“这个坡儿太陡。走得都喘不过气
儿来了。您是曹小姐吧?”
这么一问,希望是个游客的想法,完全破灭了。丽华站起来问:“您是曾太太吧?”再
说不出别的话来。
木兰今天穿的是一件鲜艳的海蓝色旗袍儿,是用老贡缎做的,人都说这种料子是皇族穿
的。这料子原是她的嫁妆,现在按最新式样剪裁的。今天她戴了奶罩儿,可以说当时是最时
髦的东西。她的腰细,头发漆黑而浓厚,两眼是秋水般明丽,双眉画入两鬓。
她说:“我现在老了,爬这么一小段儿路就喘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并无敌意,丽华
的恐惧消除了不少。丽华说:“夫人,您还这么年轻。”不由得用了指达官贵人太太的称呼。
木兰说:“我听说我先生新近认识了您。我也很愿见见您。”
“您真是曾太太吗?他告诉我……”丽华突然停住。
“他告诉你什么?”
“夫人,这让我很难为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然结婚。所以才敢接近他。”
“曹小姐,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想和您谈一谈。您已经知道他结婚了?”
“是,因为我问过他。他承认了,他还说,……总而言之,您和我想象的太不相同了!”
“我想他告诉您我是一个乡下老婆子吧?”
“倒不是。但是,夫人。我若早知道,我就不想……我真不懂。”
“您不懂什么?”
“我不懂一个男人有像您这样的太太还……”
“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了解我这个丈夫。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愿告诉你,他是个
好人。可是世界上没有丈夫觉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
俗语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这是北平的一句新谚语。”
丽华不由得微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她增加了勇气。
丽华问:“您是北平人?无怪乎官话说得那么好。”
“是,我们搬到杭州才一年多。”
“我也是北平人。您在北平住哪儿?”
“我父亲是姚思安。我们住在静宜园。”
“您是王府花园儿姚家的小姐?那时候儿我在学校念书,听说过她们,但是没见过。”
“我是姚木兰,姚家的大女儿。”
“您说是姚木兰,哎呀!这怎么会?您先生……”“没关系。我先生一定是觉得您很
好。所以我也愿意认识您一下儿。”
“夫人,我原以为他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您有儿女了。
我听说您女儿在三月屠杀案中牺牲了。”
木兰说:“是,人生痛苦已经够多,为什么还再增添痛苦呢?”
但是木兰并没逼迫她放弃荪亚,丽华则以再提他的名字为耻。她只是说:“曾夫人,您
若能原谅这次的误解,我也深以能认识夫人为荣了。”
木兰也说以认识丽华为幸,并且希望和她再见,可是并没有往深里再叙。现在木兰对丽
华了解得更清楚,分手时心里也就更觉得安心。她不必再有别的举动,这次简单大方的会见
也就足以把这件事结束了。
丽华回到学校寝室时,心中认定毫无疑问,必须与荪亚一刀两断。看情形的发展,对她
是越来越坏。她原先听荪亚说他太太是个旧式妇女,不管情形多么复杂,她还是希望继续二
人之间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她也像不少时髦小姐一样,认为只要有真正的爱情,就像她的情
形,就觉得男人需要,并且应当值得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姐。但是现在希望完全破灭了。一半
为自己的糊涂而懊悔,一半为欺骗而愤恨,下个星期天,她接到了荪亚的一封信,一时不能
决定如何回答。要不要最后再见他一次?若是见了他,关于他对自己说谎这件事,自己要说
些什么?但是当天晚一点儿,她接到姚木兰的一封信,这才解除了她对荪亚要实言相告的一
个难题。
信写得非常动人,信里写的都是不便口头说的话。
丽华小姐:
日前相见,幸何如之!快何如之!承蒙不弃,赐予接谈,谦和坦率,相知恨晚。兰未嫁
时,家中情
况,既承知晓,拙夫又已相识,故将区区下怀为女士一详陈之。
兰家虽富,素抱新奇不羁之思。常欲摆脱朱门
之生活,度渔樵之岁月,荆钗布裙,相夫教子。但翁姑年老,不克南行,客岁始得离平
来杭,度安闲
之生活,得偿宿愿。躬亲缝爂,深居简出。日前相
会,女士所见之木兰,固非我今日之庐山真面也。若
谓余系一村妇,或余正求为一村妇,此言亦非全然子虚。但事与愿违,非所逆睹,竟有
如是者耶?
夫妇间之关系,殊不可以与外人言。然可得而
言者,拙夫之行径,多少系木兰之过。余亦曾见为夫者舍弃其妻,其妻之贤,多有非余
所及者,故拙
夫之所为,非不可解。余曾见现代女子,甚多与有妇之夫相恋,我对彼等,亦能了解。
余知热情为何
物,亦曾为热情所苦。女士与拙夫相识,原不知其为有妇之夫,非女士之过也。
女士较余年幼,我有数言,敬祈垂听。若未深
陷情网,应挥利剑,以断情丝。时代改易,本分与义务已为爱情一词取而代之。夫妇之
能白头偕老者
已不多见。但我曾读诗书,囿于旧习,旧日之愿望,仍然眷恋。我尚有一子一女,余纵
不为身谋,亦不
得不为子女之家庭与前途着想也。
女士若已深陷情网,敬祈以轻松视之,万勿操
切行事。在此情形之下,牺牲适应,必不可免。愿与女士商谈之。星期日于原时原地一
见,不知可惠
允否?望秘而不宣为感。
姚木兰拜启
丽华颇为这个意料不到的新要求所烦恼,她认为这根本已无必要。不过仍为来信所感
动,于是决心再见曾夫人。曾夫人信里说的商谈是什么意思呢?她给荪亚写了一封信,说因
功课太忙,不能相见。准备在指定的时间地点去见曾夫人。这次木兰去时,打扮得比上次朴
素。她穿了件新衣裳,但是穿这件衣裳,是不存心给人什么印象的,态度比以前更从容,更
亲切。
丽华说:“曾夫人,多谢您给我写那封信。”
木兰问:“你打算怎么办?”
“就照您所说的办。”
“怎么个做法呢?”
“我跟他断绝来往。但是我打算告诉他我对他欺骗我的想法。当然他还会告诉我他之说
谎,是因为怕我不理他。”木兰说:“多谢小姐。”心里知道自己是胜利了。又说:
“这么容易就和他分手了吗?”
丽华现在几乎觉得心里恨木兰,于是说:“大姐,您不要再挖苦我,我对情形根本并不
清楚,您不能怪我。”木兰回答说:“这个我知道。我这次写信见你,是打算帮助你解决这
问题,我知道这对你对他都很难受。若是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商量,在没见他之前,我们不
妨商量一下儿。你要知道,我对你绝没有一点儿恶意。我只是想把你们这件事想个办法补
救。你想我全是自私吗?”
丽华大声说:“还有什么多说的必要吗?我知道我必须跟他断绝来往。如此而已。”
但是木兰说:“难道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吗?你想你一定能和他断绝来往吗?你这么
做,心里都已经想清楚了吗?”
丽华断然回答说:“当然想清楚了。”
木兰说:“我想也许还有别的问题。我听说你把这件事看得轻松,心里很高兴。你也许
以为我言不由衷。让我告诉你,女孩子爱上一个男人,再失去这个男人,对她是如何的感
受,让我告诉你吧。天下的确有此等伟大的爱情。你知道,在古代,另有一种解决的办法。
女孩子爱上了有妇之夫,办法是去给他做妾。到现代,爱情伟大到这种程度的现在,实在太
少了。你知道——我为人胸襟开阔。你若是有两条路要选择,一是悬崖勒马,和他断绝关
系,一是进入姚家,和他共同生活。你何去何从,可否坦白相告?”
丽华大感意外,向木兰看了好久。
她最后说:“不行,我办不到。”
“我只是要你知道,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要铤而走险。你若不相信我的真诚,可以问
我丈夫,是不是我曾经说过要他纳妾的话。”
丽华很自负的样子说:“不用。我宁愿自由自在。”
“咱们是不是还可以交朋友?”
丽华说:“当然愿意。”
“你对我先生要说什么话呢?”
“我就告诉他和他永不再见。”
木兰说:“等一等,我愿你和我先生坦白讨论这件事,而达到一个通情达理的结论。当
然我不会挡你们的路。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要说我异想天开。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让我把你
引荐给他,就当你是我的朋友。我们一直做朋友,你在我家一直受欢迎。事情一旦挑明,你
就觉得大不同了。”
木兰这个想法,丽华又大为吃惊。她心里想木兰这个女人真是不俗,对和她和荪亚一直
做朋友,她倒高兴,她首次露出真正的微笑说:“我倒要看看他见到我时是什么样子。但是
这样会让他太难堪呢。”
木兰说:“他只好忍受了。我们不会太使他难堪。你我都要出之以愉快的样子。”
于是她俩决定下礼拜六晚上,在木兰家相见。
事情这样解决之后,丽华觉得木兰解决这个问题,完全出之平静,不由得对木兰私心佩
服。
荪亚正在为丽华的态度转变和拒绝赴约而烦恼。他没想到太太会知道这件事。他在苦恼
沮丧之时,却发现妻子愉快欢笑如常,而且比以前打扮得更为仔细用心。礼拜五晚上,她换
上从上海买来的那身新衣裳,和他一同去听戏。这引起他一点儿疑心,以为她是有意重新赢
得自己的欢心。但是已经看见木兰改变了那么多次,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他也不太惊异。
他和木兰那天晚上看戏归来之时,他说:“妙想家,你心里想什么新花样儿?我简直没
法儿了解你。”
木兰说:“还是妙想天开呀,胖子。一辈子,我都是凭妙想决定行动。有的成功,有的
不成功。这个荆钗布裙农家妇的妙想这次没有成功。”
“为什么没成功?”
“因为没成功。我另一个想法是,你应当娶个妾。”
荪亚说:“你意思是要个妾陪伴着你呀?”
木兰说:“因为你哥哥爱上了暗香,我那个想法只好作罢。”木兰又突然加了一句:
“你们男人哪!”
“我们男人,什么呀?”
“没什么。你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却不告诉太太。”
“你为什么这么想?”
“比方说吧,你说你赞成我采取这种淳朴的生活,穿这种朴素的衣裳,但是你却不是真
心。是不是?”
“我若不告诉你我内心的想法,难道我没答应照你的意思做吗?做丈夫的总是应当顺从
太太的心意的。”
“现在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比方说,你愿不愿要个妾呀?”
“说实话,我不要。你认为我应当要吗?”
“那就看你是不是爱一个小姐爱到要娶她为妾的程度,也要看是不是有一个小姐她爱你
爱到不在乎身分地位,不在乎社会的非议,而甘心愿做妾的程度。”
“你现在怎么会有这种怪想法?为什么我会和一个小姐恋爱呢?”
“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比如我给你选一个小姐,或者你爱上了一个小姐,你要不要
她?”
“你太不切实际了,太想入非非了。我怎么能够呢?这在而今也行不通。而且现在的小
姐也不愿为人做妾了。”
“你若对她爱之欲狂,爱之欲死,难道她也不肯吗?”
“社会上人会说话呀!社会上人会说话呀!”
“所以,我明白了,还是爱得不够强烈。你们男人哪!”“我们男人讲究实际。你今天
晚上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咱们这方面不要多说了。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明儿晚上
你不要出去应酬。我要请上海来的一个女朋友。是我在苏州妹妹家认识的,约她明儿晚上来
看我。你会感到意外的。”
“我见过她没有?”
“没有,我想你没见过她。”
第二天早晨,木兰告诉锦儿预备家中请客的菜,暗中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木兰说:“是星期六晚上,你可以带着孩子出去吃饭看电影儿。”
锦儿说:“太太,您让我待在家里吧,我要看看她。再者,我也要帮着做菜。”
“那么我让爸爸带着孩子到西湖去吃饭。也叫丙儿出去。
他也可以和孩子一齐去。”
木兰仔细计划,直到吃饭时再叫荪亚见到丽华。丽华七点到的。经木兰很细心安排,由
锦儿带她到木兰的屋里去。丽华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但是发现木兰比她穿得更朴素,深感意
外。
丽华说:“我差一点儿都不认得你了。”
木兰回答说:“我在家就是这样儿。”
“现在我明白了。”
“这就是我告诉你说我是个乡下女人,真正的乡下女人。但是男人不注意女人的内在
美。他们只看外表那层脂粉。这就是为什么……”
丽华又说:“我明白。”
荪亚现在就要进入太太的屋里去,但是发现门锁着,十分诧异。
他隔着门叫:“妙想家,客人来了没有?我饿了。”木兰喊着说:“她来了。我们马上
就好。”她转向丽华说:“他老是饿。”丽华微微一笑。木兰又说:“你到后头那间屋去。
我叫你,你再出来。”
丽华走进去。木兰去开门。
荪亚问:“你的朋友在哪儿?”
木兰说:“她在后头化妆呢。”
木兰走近桌子,把灯捻亮一点儿,站在门口儿问:“你好了没有?”
从后头屋的黑暗中,荪亚看见一个女人走出来,和木兰手拉着手。
木兰向荪亚介绍说:“这位是曹丽华小姐。”
荪亚一见丽华,一惊非小。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儿,勉强说了点儿什么。
木兰说:“曹小姐是艺专的学生,你知道吧?”
荪亚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说:“噢,是。”
木兰很狡猾的微笑说:“你以前不会见过她吧?”
荪亚说:“没有……有……不记得……”
丽华说:“你告诉我你结过婚,你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
荪亚站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看看木兰,又看看丽华,看看丽华,又看看木
兰。他现在明白这完全是她们两个女人的诡计,他索性直接说:“算了,够了,我以前见过
她,向她表示过爱慕之意。”
丽华向他走过来说:“曾先生,我们最好彼此坦诚相向。你告诉我你太太是个乡下老婆
子。我若不偶然遇到你太太,我还在受蒙骗。幸而我了解的真情实况还够早,还没到事情发
展到太深的地步。”
荪亚很卑顺的说:“都是我不对。”
丽华看了看木兰,又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样的一个妻子还不忠实。”
荪亚说:“你知道,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我有缺点……可是你也应当了解你自
己。”
木兰向他很快的望了一眼,狠狠的看了一下儿。知道荪亚话中的含义,但是保持沉默,
一言未发,不愿再进一步招惹他,因为自己心里有一件秘密,这件秘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完全是属于她自己的,别人不可动,别人不可说,别人不可听的。
丽华对木兰说:“您已经原谅了我,您也能原谅他吗?”木兰微微一笑,伸出了她的
手。荪亚接过去吻了一下儿。
荪亚说:“多谢多谢。幸亏你使我免得深入迷途。”
木兰叫锦儿,他们走到外间桌子那儿就坐,桌子上摆了三套碗筷,预备的一顿小吃儿。
木兰说这次犹如戏院中的一场戏。荪亚还是觉得不自然,但是木兰谈笑甚欢,所谈都是些不
关重要的事。荪亚知道木兰和他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饭后,丽华到后屋去了一会儿,荪
亚对他妻子说:“你这机灵鬼!”语气中既含宽容,又含恨意,又觉滑稽可笑。
饭后,三个人在另一间屋里坐着时,锦儿进来倒茶,木兰说:“我父亲回来时,请他老
人家也来坐一坐。”
姚老先生参加这件事全部的计划,知道今天晚上还有他的戏。他回来时,叫孩子们各自
回屋去,他轻轻走到木兰屋里。
丽华看见老人家的眼光和长白胡须,是绝不会认错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转身望着木
兰。
她低声问:“这位是谁?”
木兰很温和的说:“是我父亲。”于是站起来介绍他们。
“爸爸,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曹丽华小姐。”
姚老先生很庄严的鞠躬为礼。
丽华喊着说:“老先生您是黄山来的那位出家人。”
姚老先生从容不迫的回答说:“不错。这儿就是我的黄山。”
丽华说:“但是,老伯——”
姚老先生拦住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我给你看相时,我没看错呀。不
过不用等一年,你已经可以证实了。”
姚老先生接着说:“明天见。”转身把荪亚拉了出去。这时屋里没有别的人,丽华对木
兰说:“他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位算命先生,一点儿也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啊?”木兰很和蔼
的对丽华说:“我知道这对你犹如一出笑剧。
也就是一出戏,我父亲是幕后的导演。”
到了外头,姚老先生对女婿说:“这件事我全知道。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年轻时,
也做荒唐事。我比你还荒唐得厉害。我这么做只是要保护我的女儿。”
荪亚说:“爸爸,我很感谢您。幸亏您救了我,使我免得铸成大错。不然不但害了你女
儿,也害了曹小姐。”
丽华回家之后,木兰告诉她丈夫所有的经过。荪亚越想越觉得感激自己的妻子,赏识她
的胸襟风度。这次经验恢复了他俩之间的爱情,荪亚也变得更聪明懂事,遇事也看得更清
楚,也体会出来什么是永久的真爱了。
丽华成了他们的朋友,常来看他们,荪亚帮忙她嫁了艺专的一个教授。
木兰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妹妹。中秋前几天,莫愁和立夫来探望。这时,木兰又把经过说
了一遍。他们也见到丽华,觉得这件事颇有趣味。
荪亚问木兰:“那件事你告诉了你妹妹没有?”
木兰说:“我告诉了。”
荪亚说:“你不说就好了。我在人眼里岂不太愚蠢?”木兰问:“那有什么害处?天下
有这种事的丈夫也不只你一个人,但是别人的不见得这么有趣,也不见得有这么幸福的收
场。”
从这次事情之后,莫愁和立夫也有时候儿叫木兰为“妙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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