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高地有了名            

  
      一
    短短的,只有二十八天的二月,还没来得及表现什么,就那么匆忙地过去了。
    进了三月的门儿,冬与春开始有些一时还胜负难分的斗争:远处高峰上的积雪虽然 未
见减少,近山山脚下的既象涧溪又象小河的驿谷川却起了点变化:还冻着冰,可是每 当晴
明的晌午,河中就漾出水来,把冰上一冬的积尘与积雪冲洗开一些,显出些颜色不 同的沟
沟道道来。春的小出击部队,仿佛是,已突破严冬的一处防线,得到一点胜利。 这条流动
在乱山间,没有什么名气,也不大体面的小河,给我们的战士带来说不完的麻 烦和困难。
小河的一举一动和任何变化都惹起战士们的、特别是后勤部队的密切注意。 他们必须随时
动脑子想出应付的办法来,而后冒着最大的危险,付出最大的体力劳动, 忍受那常人绝不
能忍受的痛苦,去执行那些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难怪运输连的一位老班长,常若桂,每每这么说:“这条该死的河就是咱们的绊马
索!”
    虽然这么叨唠,每遇到较大的战斗的时节,常班长可没落过后,总是去要求最艰难 的
任务,争取立功。是的,这位三十多岁,腰短胸宽,脸扁脖粗,象块横宽的石碑那么 结实
的老班长并非怕这条“绊马索”,而是想早日消灭敌人,不再教敌人的炮火封锁着 咱们的
运输线。因此,每逢他在路上遇见电话员谭明超的时候,这一“老”一少必定说 几句关于
驿谷川的事。
    小谭才十八岁。看样子,他并不怎么壮实:细条身子,相当的高;窄长秀气的脸还 没
有长成熟;特别象孩子的地方是在嘴上,不在左就在右,嘴角上老破裂着一小块,他 常常
用舌尖去舔一舔。看神气,他可绝不象个孩子。每逢炮弹或敌机从他的头上飞过, 他总是
傲慢地向上斜一斜眼,然后微笑一下——只有饱经世故的中年人才会这么微笑。 “老子不
怕!”他心里对炮弹或敌机这么说。
    跟常班长一样,他永远不肯落后,哪里的任务最艰难,他要求到哪里去。现在,虽 然
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他的任务仍然是极艰苦的;他担任驿谷川渡口的查线接线工作。 敌人
的炮火日夜封锁着这个渡口。空中的和水里的电线随时被炸断,他得去检查修理。 他的瘦
长的身子上已受过许多次伤。他不但知道电话是部队的耳目,而且保证使这耳目 永远灵
通。当他看到手上的、臂上的、腿肚子上的伤疤的时候,他会那么老练地一笑, 心里说:
现在虽然还不是英雄,这些伤疤却是能作英雄的根据。他是青年团员。
    他心中的模范人物是每战必定立功的,在驿谷川东边的前沿阵地守备了一百多天, 在
二月初撤到河西去的一营营长,贺重耘。
    象冲破坚冰的春水,青春的生命力量与愿望是源源而来,不受阻扼的。谭明超切盼 有
那么一天,打个大仗,他给贺营长当电话员。想想看,和英雄营长坐在一处,替营长 传达
一切命令,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抱着一部步行机,他不仅是部队的耳目,而且是 一位百
战百胜的英雄的喉舌!这有多么光荣!他的想象使他兴奋得要跳起来欢呼!
    一个青年怎可以没有荣誉心,和由争取荣誉而来的想象呢!谭明超真的遇见了他所 敬
仰的贺营长,当一营调到后面去调整的时候。他坚决地清楚地向营长说出他的心愿, 说出
他正在练习掌握步行机。
    说完,他以为营长也许象敷衍孩子似的敷衍他两句。营长是英雄,到过北京,见过 毛
主席啊!
    哪知道,营长是那么诚恳、谦蔼、亲热,不但注意地听了他的话,而且详细地问了 他
的姓名、年岁、哪里的人和他的工作,并且鼓励他要在业务上努力学习。至于将来有 没有
机会带他到战场去,营长不能马上肯定,那要看作战时节,兵力怎样配合;团的通 信连是
有可能分配到营里去的。“好好地干吧!我记住你的名字!”
    出自英雄之口的这些热情恳挚的鼓励,使这青年敬礼的手好象长在了眉旁,再也放 不
下来。
    营长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着说:“我参军的时候比你还小两岁呢!”
    这短短的一段情景中的每一细节,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深深地印在这青年的心
里,比任何图画的色彩都更鲜明,线条更细致。从这以后,每逢值班的时候,他不再用 以
前常进去的小隐蔽洞,而始终在河滩上,紧守着渡口的电话线。小洞子离渡口还有三 十来
米远,他不愿跑来跑去,耽误时间。干粮随身带着,渴了就嚼一块冰——他纳闷: 为什么
吃冰还压不住胃火,嘴角依旧烂着那么一小块儿呢!只在拾起不少炸断的碎线的 时候,他
才跑回小洞,储藏起来。他珍惜那些碎线,象战士们珍惜子弹那样。
    黄昏以前,敌人向渡口发了几排炮,炮一出口,谭明超就听得出,是哪一种炮,和 要
往哪里打。炮到,他轻快地卧倒;炸过后,他马上接线。地上、冰上、空中(空炸), 弹
片乱飞,可是他好象会找弹片的缝隙,既能躲开危险,又能紧张地工作。
    拾了些碎线,他往小洞那边跑,正遇上几位工兵来搭桥。渡口的木桥是天天黄昏后 搭
好,拂晓以前撤去,以免教敌人的炮火打烂。
    工兵班的闻季爽是小谭的好友,彼此也是在渡口上由相识而互相敬爱起来的。他俩 都
是湘西人。不过,这倒无关紧要。更重要的倒是二人都年轻,都是团员。闻季爽上过 小
学,有点“文化”。这并没使小谭疏远他,虽然小谭家里很穷,也没读过书。闻季爽 对业
务学习非常积极,大家午睡的时候,他不肯睡,还用小木块作桥梁的模型。学习了 三个
月,他考了第一名。小谭佩服小闻的这股劲儿。心里的劲头儿一样才能是同志。
    两个青年相遇,总要抓空儿手拉手地谈一会儿。季爽劝明超努力学习文化,明超劝 季
爽多锻炼身体:“你的身体单薄点,再加把劲儿,练成个铁打的人!”
    季爽没辜负党、团的培养和好友的鼓励。去年初冬,桥被冲断,木头流下去,教一 堆
碎石头拦住。他下了水,将要到零度的水!一口气在水里泡了四十分钟,把木头全捞 了上
来。事后,他已人事不知,全身冻紫。一位炊事员把他背到暖炕上去,好久,他才 苏醒过
来。
    后来,两位青年又见了面;小谭握住同志的手,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到嘴唇停止 了
颤动,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小闻!你,你行!我必须,必定向你学习!”今天, 季爽
忙着去搭桥,只怒冲冲地说了一句话:“小谭,什么时候总攻那边?”他向东指了 指,
“把我炸成八半也甘心!”说罢,就向渡口跑了去。
    小谭没来得及回话,只好往小洞那边走,心里有些不高兴,没摸着跟好友扯几句。
    刚到洞口,迎面来了常班长,背上背着一箱手榴弹。小谭把碎电线扔在洞里,一步 跨
到班长身旁:“给我!班长!”
    班长的脸扁,眼睛很长,眼珠子总得左右移动好几次才能定住。好容易定住眼珠, 他
又干又倔地问:“干吗?”“我替你背!老……同志!”小谭不忍看老班长还背着这 么重
的东西爬山过水。
    “你有你的任务,我有我的任务,小家伙!”班长决定不肯放下背上的负担。
    小谭知道班长的倔脾气,所以一方面敬重他,一方面又想调皮一下。“我替你背过
去,你不是怕那条‘绊马索’吗?”老常火啦。“我怕?我打仗的次数总比你认的字多!
我愿早早地打一仗,歼灭敌人,不再受这条‘绊马索’的气!我受够了!”
    “我受够了气!”是战士们大家都想说的一句话。本来是嘛,驿谷川东边方圆十来 里
地都日夜被敌人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敌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枪炮随时向我们 打
来。白天,这里没有一个人影;夜晚,我们才能活动。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可受不了 这个
气!
    小谭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却不能不承认老常的话一点也不错。前些天,他自己不是 要
求过贺营长带他去攻打敌人么?但是,新同志不甘心在老同志面前服软;再说,他深 知道
常班长心里喜爱他,跟“老头儿”扯扯皮也不算犯错误。“打就打,守就守,我全 不怕!
全得听命令!反正在这儿,敌人的炮一出口,我就知道它往哪里打!”
    “敌人的炮没出口,我就知道!”班长的长眼睁得极大,鼻洼那溜儿显出点要笑的 意
思,欣赏着自己的俏皮与夸大。
    青年的秀气的小长脸红起来。不行,逗嘴也逗不过这个老家伙。认输吧!他岔开了
话:“坐坐,班长!桥还没搭好呢。”仍然背着箱子,班长坐在洞口外的一块大石头上。
坐好,他把一双象老树根子,疙疙疸疸的手放在膝上。然后,右手用力地拍着膝盖,连 说
了三声:“够呛!够呛!够呛!”一声比一声高。
    连说这么三声,是班长发泄感情的办法。“够呛”是他的口头语,他立了功,“够
呛”;他遇到很大的危险,也“够呛”。他十分高兴能说出那么俏皮的话来:“炮没出
口……”“怎么一个人来了?”
    “他们在后边呢。他们慌,我稳!”班长的话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难解的。若是说 完
全了,那就应当是:“后面有好几个人呢。他们一出发就快走,走着走着就喘不过气 来,
都是山路啊。我呢,始终不慌不忙,所以倒走到前面来了。”小谭不敢细问,省得 班长反
击:“你连大白话都听不懂?”对了,常班长就是这么个人:不管吃多大的苦, 只要在部
队里他就高兴。要是听到一个胜利的消息啊,他就能连喊几十声“够呛”。虽 然他的嘴又
狠又硬,他可是能团结人。他并不去拍拍这个的肩膀,或隔着老远*泻粽泻*
 那个。他的团结方法是永远以身作则。他是共产党员。苦的他吃头一份,甜的他吃末一
份。谁要是夸他好,他就顶谁:“难道党员该不好吗?”可是,过一会儿,他会连说三 声
“够呛”;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好,而且应当一天比一天好。
    东边来了两个人,常班长知道桥必定已经搭好,慢慢地站起来。
    “等等吧,他们还没来。”小谭还想跟班长多扯一会儿。“我丢不了我的兵!你也 别
丢了你的电线!”班长说的是好话,可是不大好听。
    “丢了我的脑袋,也丢不了电线!”小谭也还了句硬的,颇得意。
    迎面来的是有名的上士唐万善,常班长认识;还有卫生员王均化,常班长不认识。 矮
个子,满面春风的上士也参军多年,跟常班长是老战友。常班长本想跟他说两句话, 可只
用右手大致地敬礼了一下,就走过去。原因:他不认识上士旁边的年轻人;对生人, 不管
是穿军衣的还是便衣的,他以为一过话就有走漏军事机密的可能!
    小谭对刚来的两位都不认识,本想跑下去看看闻季爽。可是,上士先招呼了他。上 士
每天,据不正确的估计,一个人要说十个人的话。他的兴趣与才能是多方面的。他对 管理
伙食非常地有办法。他刚刚由河东回来,把他办伙食的经验介绍给新换防上去的那 些炊事
班。在办伙食之外,他还能编写相当好的快板、山东快书和单弦。战士们满意他 的伙食,
也爱听他的曲艺。假若不是在坑道里,他还会教战士们在春节的时候耍龙灯, 踩高跷。现
在,他正和王均化讨论怎样改进抢救伤员的方法,好减少伤员的痛苦。他上 阵地抢救伤员
已有过多少次。
    看见小谭,上士马上放下抢救伤员的问题,兴趣转移到电话线上来。“同志,今天 又
炸断了几处?”
    小谭好象也学会了常班长那极端谨慎地保守秘密的态度,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
    王均化虽然很年轻,可是已经参加过战斗,不仅包扎过阵地上的伤员,而且用手榴 弹
打退过敌人的冲锋。因此,他以老战士自居,喜爱沉静严肃的新同志。他很爱小谭刚 才的
稳重劲儿。
    这时候,被常班长落在后边的几位运输员都赶了上来。天色已十分黑暗。上士赶紧 打
招呼:“都歇歇吧!要抽烟的可以到洞子里去。”他在任何环境都能很快地想出办法, 把
大家安排得妥妥当当。
    大家不肯停下,怕过一会儿敌人打起照明弹,过桥麻烦。上士叹了口气:“真!咱 们
谁都受着这个月白紫花颜色的邪气!我愿意一下子把敌人全捶在那个山包里,一个不
剩!”
    这些话打到运输员、卫生员、电话员的心坎上,就是下边的工兵也必有同感。
    大家一齐向东望了望。除了几颗大星,看不到什么。
    他们想望见的就是敌人常常夸口的“监视上下浦坊的眼睛”,“汉城的大门”,“ 最
坚固的阵地”的“老秃山”。我们管它叫作“上浦坊东无名高地”。
    二
    岂止战士们呢,连贺营长也有点不痛快——守备了三个多月,只打了些小的出击, 没
摸着痛痛快快地打个大仗!守备到两个多月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对敌人阵地的地形, 敌人
使用火力的规律,都掌握了七八成;不敢说十成,他向来不自满自大——一位英雄 的最难
能可贵的品质。再加上自己的和战士们的勇敢,与求战的迫切,他相信一进攻就 可以拿下
“老秃山”来。战士们屡屡向他要求这个任务,他也向上级反映过意见。可是, 全营撤下
来整顿。
    他首先想到:应当检查自己,自己一定还有许多缺点。自从十六岁参军,从战士作 到
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他每战必定立功,可也永远不骄傲自满。他的荣誉心多么 大,
谦逊心也多么大。假若他把得到的纪念章和奖章都挂出来,可以挂满了胸前。但是 他不肯
挂出它们来。他要求人人不用看到奖章就信任他。当他参军的时候,他是带着四 条枪去
的。虽然每一条枪都是破出性命得来的,他可是毫无表功的意思。他只为表示: “我是真
心真意来参军的!”那四支枪中,有一支是这么得到的:在祖国东北的一个城 市里、马路
上,他一刺刀结果了一个侵略东北的日本宪兵,抢起手枪就跑。那是在正午 十二点,满街
都是人啊!他才十六岁啊!假若由他自己述说这个故事,他会简单谦逊地 说:“相信我,
我恨敌人!”
    慢慢地他由检查自己的缺欠转而想到:打不打“老秃山”,上级自有主张见解,哪 能
随随便便呢!山上不但有那么多地堡、火器,还有坦克呀!地堡配合坦克是个新办法, 不
先想好了打法能行吗?他笑了笑,笑自己的有勇无谋。“党和上级对你的要求是作个 智勇
双全的营长,不是光着膀子抡大斧子的李逵!对!”他这样微笑着告诉自己。
    在刮脸的时候,他看到脸上是多么灰白,没有一点血色。“一气儿蹲三个月的前沿 坑
道,够呛!”看到自己,他马上就想到战士们。全营的每个战士都经常地在他的心坎 上。
一冬天不见阳光,谁也受不了。应当换防!上级的决定是正确的!是的,没有命令 撤下
去,他和每个战士都不会说一声苦,都始终人不离枪,枪不离人,连睡觉的时候都 抱着武
器,以便“有了情况”,马上出战。可是,人不是铁打的。连坑道中的弹药不是 还要随时
搬出去过过风么?坑道里有多么潮湿!应该下去休整,而后再来打“老秃山”。 那才能打
得更漂亮,更顽强,更有把握!贺营长的心里安定下去,决定好好地去练兵, 好好去检查
一下全营,有什么缺欠,及早地补救。一位英雄是不会自高自大的。他是时 时争取更多的
荣誉,而不沉醉在过去的功劳里,以致前功尽弃的。
    可是,他坚信假若去打“老秃山”,一定是由他领着去打。他承认自己有缺欠,可 是
也知道自己的价值。他不小看别人,可也知道自己的确有资格去担当艰巨的任务。
    A    A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老秃山”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恐怕这座快到三百公尺高的小山原来就不怎么美丽,可是它并不秃。据最初在这里 打
过仗的战士们讲:这里,正象山青水秀的朝鲜各处的山陵那样,也长着不少树木,山 的东
坡上树木特别多。这样,即使这小山的面目并不怎么俊秀,可是树木的随季节而改 变的各
种颜色与光彩还足以入画。自从来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军队,不但朝鲜的男女老 幼,以及
牛羊鸡犬,遭到了屠杀,连这座小山的树木也一扫而光;不但没有了树木,也 没有一草一
花。捧起山上的一把土来,说不定是土多,还是炮弹破片多!
    于是,暴敌很得意地管它叫作“老秃山”。
    这一带,四面都是高山,包括着天德山和夜月山等——我们在一九五一年粉碎了敌 人
所谓的“秋季攻势”那些有名的山岭。在这些山间,这里有一道小溪,那里有一片平 地,
善良的朝鲜男女就穿着古朴的服装,在溪畔或平地上终年不息地劳动着。三五人家 的小
村,站在朝阳的地方或山坡上,时时有鸡的啼声,和黄牛母子相唤的低鸣。到溪边 取水的
少妇与艳装的姑娘们,一边取水一边低唱着世代相传的幽雅民歌,而后把黑釉儿 水罐顶在
头上,挺着脖儿,一手插腰,一手轻摆,十分飘洒地走向有炊烟的地方去。这 正象一位诗
人所描绘的:
    江山处处美,随地好为家:  江网四时鲤,山开五月花;  风香动翠柏, 村暖映
明霞,  日落歌声里,翩翩舞影斜。
    可是,这些田园诗歌的具体资料已经象梦似的都不见了。正象“老秃山”那样,敌 人
已把这些图画般的山村,和那年年结满红苹果、大栗子的果树,一齐炸碎烧光。小溪 还静
静地流动,村庄已成为一片焦土。
    没被炸死的男女老幼搬到山洞里去住,冒着炮火去拾柴割草,去耕种,去收割,支 援
着卫国战争。他们善良,也勇敢;温和,也顽强。他们是不可征服的人民。
    同时,志愿军战士们一看到这些烧光的村庄与水田中的弹坑,就更坚决地陷阵冲锋。
天德山和夜月山上扔着多少侵略者的钢盔与骷髅啊!
    就象包心菜似的,四面的高山里包着一团儿小山。有这些个山丘的地点,名叫上浦 坊
和下浦坊。这块儿就是我们在这一带的第一线阵地。我们据守的山梁子是东西的,西 边的
山脚几乎插到驿谷川里。过河往西还是山,是我们的第二线。我们的第一线阵地地 形不
好,背水作战。要不怎么常若桂班长管驿谷川叫作“绊马索”呢。这条小河使我们 的部队
运动与物资运输,都遇到很大的困难。“老秃山”上的五○重机枪,且不提别的 火器,日
夜盯住小河的渡口。“老秃山”本身并不高大,可是比这里的一群山丘都高出 一头,控制
着我们河东的全面阵地。
    我们据守的山梁不是东西的吗,“老秃山”偏偏是南北的。我们最东边的山脚正登 在
敌人阵地的山肚子上!两边前沿阵地的距离只有二百多米!这边有人咳嗽,那边听得 真真
的。敌人每一露头,我们就给他一冷枪!
    贺营长时常在夜间去侦查地形。他由我们的东边那只山脚上去——两旁既须多走路,
又容易踩上地雷。由敌人的山肚子他摸到山胸。山胸上是铁丝网,有的地方七道,有的 地
方十一道;最宽的有四十多米。铁丝网好象变形的圣诞树,上边挂着许多东西——照 明
弹、炸弹、燃烧弹和汽油瓶,一碰就亮、就炸、就燃烧。营长轻轻地一直摸到铁丝网 的跟
前,大气不出地观测,摸清楚了地形,看清楚了所能看到的地堡等等。
    他的头上是“老秃山”的主峰。
    为说着方便,我们就管主峰叫作“二十六”号吧。往北,是一条山腿子,直伸入平 阔
地带;这就算“二十七”号。往南,由主峰往下有个山洼子;过去,山又高起来,很 陡;
最后有个山头,不大,可差不多有主峰那么高;这是“二十五”号。由“二十五” 号到
“二十七”号一共不过有一千多米。假若画个平面的地图,山形就颇象一把镰刀: “二十
七”
    号是刀头,“二十六”号刀背,“二十五”号刀把儿。
    铁丝网里面是壕沟和大小不等、构造不同的地堡,还有既能固定又能移动的地堡— —
坦克七八辆。由贺营长的和别方面的各种观测,可以断定:这一千多米长的小山上总 有二
百来个地堡!由这个数目再推断,山上至少有六十挺重机关枪,且不说别的火器。 单是这
六十挺家伙的交插火力若是一齐发射出来,恐怕就是一只矫健的小燕也飞不过去! 朝着我
们这一面的山坡都很陡。
    山的另一面呢?贺营长后来在攻下主峰以后才看到。和山前正相反,山背的坡度不
大,很容易跑上去。敌人修了道路,直达山顶,汽车和坦克都可以来往。山坡与山脚有 兵
营、隐蔽部、饭厅和仓库,都有小地堡保护着。
    下了东面山坡,是一脉开阔地,有公路通到前沿阵地,也通到汉城与开城。越过这 宽
阔地带,又有些相当高的山,是敌人的纵深阵地。这些山上都有炮群,随时支援“老 秃
山”。这样,“老秃山”便是敌人主要阵地的屏障。
    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为什么这座秃山是军事上必争之地。它在敌人手里,我们就受 控
制,十来里地里我们不敢抬头。而且,敌人可以随时下来夺取我们的阵地。反之,它 若在
我们手里,我们就控制了敌人,象一把尖刀刺入他们的心脏。
    至于驿谷川呢,它是从东北过来,在我们的前沿山地的北边向正西流,然后拐个硬
湾,折而向南,日夜不息地洗着我们的西边那只山脚。河虽小,平日不过十米来宽,二 米
多深,可是脾气不小。一下雨,一化雪,它会猛涨,连桥梁都冲跑。
    钢铁的山,顽皮的河,夹在中间的是我们的阵地。我们怎能不想攻打“老秃山”呢!
    为什么不马上进攻呢?这就不是贺营长、常班长和战士们所能知道的了。
    三
    英雄营长贺重耘的身量只比一般的中等身材稍高一点。看起来,他并不特别的壮实,
可也不瘦弱,就那么全身都匀匀称称的,软里透硬。他的动作正好说明他的身心的一致,
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在稳重之中隐藏着机警与敏捷。他能象农民那样蹲在墙角, 双
手捧着腮,低声亲切地跟老人或小娃娃闲扯。他本是农家出身。假若在这个时候发生 了什
么意外,比如说被两个敌人包围住,他就能极快地掏出枪来,掩护住老人或小娃娃,而且解
决了敌人。
    一张不胖不瘦的不很长的脸,五官都很匀称,端正。他爱笑,也爱红脸。他笑的非 常
好看,因为他老笑的那么真诚。他不常因为生气发怒才红脸,多数的时候是因为他着 急,
为别人或为自己有什么落后的地方着急。脸发红的时节,他可并不低下头去;他的 脸红得
坦白。“不行啊,没文化不行啊!”他的脸红起来。紧跟着,他说出:“我没有 文化!”
并不止这么说说而已,他确是下了决心要去学好文化。他的脸红,一半是坦白 自己的缺
欠,一半是激动地表示他要求进步的决心。他没法子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看, 他只能红红
脸。他的头发很黑,黑得发亮。当他脸红的时候,配上这一头黑亮的头发, 就非常好看,
天真。
    二年前,他只认识自己的姓名,签个名要费好大的劲。“笔比冲锋枪难耍的多!够
呛!”他有时候说话相当幽默。现在,他已经认识一千多字,而且都会写。在坑道里, 抱
着个小菜油灯,他天天跟四方块的家伙们“拚刺刀”!因为坑道里的空气坏,潮湿, 不见
阳光,他的脸上已没有什么血色。
    可是,每当向方块字进攻时,他的脸又红起来。
    不过,他的事情多,不能安心学习文化。好家伙,坐在“老秃山”前面学习文化, 不
是闹着玩的事!他可是坚持了下去,炸弹落在他的洞子上边,把小油灯扑灭,他就再 把灯
点上,继续学习。
    “仗在哪里打,就在哪里学习!”这是他参军后听一位连指导员说的,他永远不能 忘
记。这也就是他能随时进步与发展的诀窍。
    他的本领就是这么学习来的。他先会打枪,而后才学会扛枪、举枪等等正规的动作。
当他刚一被派作班长的时候,他不肯干:“我不会出操,也不会下口令!”可是,慢慢
地,他也都学会了。
    对于枪械的构造也是如此。起初,他以为一支枪就是一支枪,一颗手榴弹就是一颗 手
榴弹;枪若是打不响,手榴弹若是个哑叭,那都活该。一来二去的,他明白了它们的 构
造,和其中的一些应用物理。于是,他感到了掌握武器的欢快,真地作了枪械的主人。
“我拿着你,你不听话不行!我完全晓得你是怎么一回事!”
    同样地,他先会指挥,而后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指挥”这么个名词和它的意义。
他有指挥的天才。在他作班长和排长的时候,每逢作战他都打的极猛。可是,他的眼睛 能
随时发现情况,及时布置,不教自己的人吃亏。该冲就冲,该包围就包围;他能死拚, 也
用计策。“我一眼看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头了,所以……”那时候他只会这么汇报。
    直到作到连长,他才体会到指挥是战斗的艺术,而不是随便碰出来的。他以前所说 的
“一眼看出来……”原来是可以在事前料到的。心灵眼快固*豢梢粤偈薄耙谎劭闯隼*
 ……”可是,万一没看出来,怎么办呢?以前,他以为胜利等于勇敢加勇敢;后来,他 才
明白过来,胜利等于勇敢加战术。他越来越稳重了。
    及至来到朝鲜,接触到帝国主义最强暴的军队,他就更爱思索了。他看到远渡重洋 而
来的敌兵,遇到向来没看见过的武器,和一套新的战术与阵式。不错,他和战士们一 样,
都看不起敌兵,特别是美国兵。可是,他不完全跟战士们一样,那就是他经常思索 、琢磨
敌人的打法——不一定样样都好,可确是自成一套。跟这样的敌人交战,他以为, 既须分
外勇敢,也该多加谨慎。以一个军人说,他是更成熟了,晓得了知己知彼才能百 战百胜的
道理。他以前的战斗经验已不能再满足他自己了。
    有一天,三连的小司号员,十八岁的郜家宝从小水沟里捞来两条一寸多长的小麦穗
鱼,送给了营长。营长把小鱼放在坑道里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小碗里,和小司号员看着 它
们游来游去,很象在公园里看金鱼的两个小学生。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愉快的笑意。
    “小鱼多么美,多么美!”营长点头赞叹。“这山里,除了兵还是兵,连个穿便衣 的
人都看不见!”
    “连一只小兔都看不见!”小司号员补充上。
    “尽管是这样啊,仗在哪里打,咱们就在哪里学习!”是的,贺营长在这连一只小 兔
都看不见的地方,并不闭上眼。他注意到敌人的装备、战术跟我们的有什么不同,好 去设
法应付。尽管是在坑道里,他也不肯麻痹了对新事物的感觉,所以他能进步。
    更重要的是他的政治思想的进步。没有这个,光掌握了一些军事知识,光有天不怕 地
不怕的胆量,也成不了英雄。
    当初,他只知道人不该作牛马。可是他得给财主伺候着牛马,他比牛马还低卑。他 决
定反抗。逃出了家,他要去看看有没有人不作牛马、不低于牛马的地方。没有!他下 矿挖
煤,上山伐树,赶大车,都受剥削压迫。到处他遇到吃人的虎狼。他还遇到霸占东 北的日
本人——干脆不许他活着,想当牛马都不行!
    只好造反了。要使自己活着,他得杀出一条血路,把地主、矿主、车主、贪官污吏 、
地痞恶霸,连日本强盗,全收拾了!他先抢了四条枪,而后参加了游击队。他不懂什 么叫
革命,他只要扛起枪去当兵,好去报仇。
    可是,这支游击队并不只管打仗,而也讲革命与爱国的道理。他的心亮起来。他的 事
业不是去乱杀乱砍,而是有条有理地去革命。他不但须为自己报仇,也得为一切苦人 报
仇;不止报仇,还要教老百姓都翻了身,拿到政权,使地面上永远不再有吃人的虎狼。 他
看的远了,从一个村子或一个山头上,他好象能看到全中国。他心里有了劲,看清楚 自己
作的是伟大光荣的事。
    打仗,他老走在前面,争取光荣;立了功还要再立功,光荣上加光荣。他入了共产
党。铁汉入了共产党就变成钢,他听一位首长这么说过,并且把它记住。每逢遇到困难 与
苦痛,他就鼓励自己:“这是给铁加点火力,好快变成钢!”
    既是党员就不能专顾自己,他觉得作党员的最大快乐就是帮助别人。谁说在部队里 会
寂寞呢?新的同志随时来到,需要他的帮助。他帮助他们成为战士,成为共产党领导 的战
士。最初,他不会写字;后来,会写而写不快。但是,每逢他去听报告,军事的、 政治
的,他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以便传达给战士们,传达的完完全全,虽然没有笔记。 有时
候他约一位同去听讲的人听他传达,看看有没有遗漏和错误。有的战士练操笨一些, 有的
识字很慢。这都使他着急,千方百计地由他自己,并发动别人,去帮助他们。但是, 就是
这样迟笨的同志,对革命思想的领悟却也很快。他们绝大多数是来自农村,跟他一 样受过
压迫与苦难。他们心中的怒火,一点即燃。他象爱亲兄弟似的那么爱他们。他自 幼逃出家
来,在部队里却好似又回到农村。所不同者是这里不用犁锄种五谷,而是培养 革命种子,
使革命由发展而得到胜利。
    他一天也不肯离开部队。在部队里,只有跟战士们在一处,他才真感到快乐、满意。
他自己由战士成为英雄,他也愿意看到后起的战士们成为英雄。他经常“出去转转”, 去
看战士们。他不大爱听与部队生活完全无关的事,比方说:假若有人谈起蜜蜂的生活, 或
上海是什么样子,他就慢慢地立起来,“出去转转”。他对蜜蜂与上海不感觉兴趣, 他得
先去解决战士老王或老李的问题,哪怕是很小的问题。
    这就是我们的英雄。假若他穿着军衣在街上走,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他。及至他问问
路,或买点东西,人们才会夸赞他:多么和善的一位同志呀!可是也不会轻易地想到他 是
钢铁一般硬的英雄。假若他换上便衣出去,谁都会招呼他一声“老乡”;他的时时发 红并
且微笑着的脸是那么可爱,没有人愿意不打个招呼便走过去。可是,谁也不会忽然 想到他
是英雄。这就是我们的英雄,一个很平常而又极不平常的人,一个最善良而又最
 顽强的人。
    自从换防下来,他就和政治教导员娄玉林细心地拟定了战士们学习军事与文化的计
划,请示上级,得到批准,而后布置下去。
    教导员的身量和营长的差不多,可是横下里更宽一些,看起来比营长还结实硬棒。 高
颧骨,大眼睛,一脑袋黑硬头发,说话明快爽朗;乍一看,他象个不大用心思的人。 可
是,他的脑门上有几条很深的皱纹;一疲乏了,这些皱纹就更深一些。他的工作使他 非用
心思不可。
    他的文化程度相当的高,社会经验与部队经验也都丰富,可是,他并不因此而轻看 营
长。对贺营长,他时时处处表示出尊敬。他对营长的尊敬更增加了营长在战士们当中 的威
信。而营长呢,恰好又是个不自满的人,几乎永远没耍过态度。这样,他们两个的 关系就
搞得越来越好,好象左右手那么老互助合作似的。
    他们俩都是山东人,这可与他们的亲密团结没有多少关系。由于都在部队多年,他 们
有个共同的心碰着心的见解——摸到干部们和战士们的底,才好指挥。这个见解使他 们不
约而同地去细致地了解每一个干部和战士的一切。军事教程与种种条例都是刻板的 东西,
人可是活的。不彻底地了解了人,有多么好的条件也可能吃败仗。贺营长常“出 去转
转”,娄教导员也是这样。他们知道老呆坐在坑道里办不了事。
    他们正在坑道里细心地讨论自从撤到第二线来全营的思想情况。天已黑了,可是在 坑
道里不看表是很难知道时间的。贺营长喜欢作这种研究,明白了别人,也就间接地可 以明
白自己;他是这一营的首长啊,别人的事都多多少少和他自己有关系。用不着说, 娄教导
员也喜欢作这个工作,掌握全营的思想情况,保证作战胜利是他的职责所在。
    部队的思想情况有时候是不易捉摸的。只有象贺营长和娄教导员这样诚恳而细心的
人,才能及时地发现水里的暗礁,和预测风雨。
    撤换下来以后,全营都非常平静。营长和教导员就马上觉得不对头。为什么大家这 样
一声不出呢?贺营长一想就想到,这是因为没摸着打个大仗,大家心里不痛快;他自 己不
是也有点不痛快吗?他想:过两天,布置了新工作,大家就会又高兴起来的。及至 文化学
习和军事学习布置下去,大家还很平静——这不能再叫作平静,而是冷淡了。
    贺营长从卫生员王均化口中得到:三连的黎芝堂连长亲口说的:“打仗用不着文
化! ”这句话马上使许多战士对学习都不大起劲了。
    “老黎自从教毒气伤了脑子,”教导员说,“说话常常颠三倒四的!他可还是个好 连
长!”是的,外号叫“虎子”的黎芝堂的确是个好连长,作事认真,打仗勇敢,只是 近来
脑子有点不大好使唤。
    “可是说这样的话就不行!”营长脸上经常挂着的笑容不见了,眼珠定住,半天没 有
动。
    “倒退三年,咱们不也说过这样的话吗?”教导员爽朗地笑了笑。
    营长的脸慢慢松开,又有了笑意。“这话对!进步难啊!”“有人进步快,有人进 步
慢;快的别教慢的感到难堪!”“对!对!”营长连连点头。“我找他去扯一扯?也 许你
去更好?”
    “你去!省得他拿我当知识分子儿……你的话,他听着入耳!”
    “咱们一齐鼓动鼓动大家,搞得热火朝天!对!”A      A  
      白天学 文化、休息;晚上练兵,全营的情绪又高起来。经过详细讨论,各连的干
部都调整好。 功臣们该到友军去作报告的已派了走,新同志有的派出去烧炭,有的修补用
具。还有一 部分人整顿和添挖坑道。全营真正的平静下来。
    可是,传来了消息:三营换到前边去,才不到几天就打了个胜仗——不大,可是打 得
漂亮,有杀伤,有缴获,有俘虏。我们没有伤亡。
    胜利的消息传到团里,老常班长连喊了几声“够呛”。他本不吸烟,现在可是借来 一
枝“大前门”吧嗒着。一边吸烟,他一边琢磨:胜利的光荣是有他一份儿的,他背过 那么
多趟手榴弹!他的每一滴汗都是香美的,象珍珠那么可贵!“够—呛!”他高声这 么喊了
一次,发泄尽欢快的感情。
    消息传到了一营,大家也欢呼了一阵。可是,过了一会儿,大家又静寂无言了,有 的
人还屡屡地叹气。最沉不住气的是三连长黎芝堂。没带人,他独自跑到营部去。“虎 子”
这个外号的确足以说明他的形象与性格:身量不矮,虎头虎脑,刚二十五岁,什么 也不
怕,他不但是虎形,而且有一颗虎胆。每次带队出击,他总是说这一句:“不完成 任务不
回来!”
    见到营长,敬完礼就开了腔:“完啦!进坑道得低头,到外面也得低头了!”
    “怎么啦?”营长的笑容里带着惊讶。“犯了什么错误?”“除了爱多说话,没有 毛
病!营长,人家三营打了漂亮仗!”
    营长的脸上只剩下惊讶,没有了笑容:“打胜仗难道不好?”
    “胜仗是人家打的,不是咱们!”连长的荣誉心是那么强,以为所有的胜仗都该由 他
独自包办。
    “三营也是志愿军!”营长有点生气了。若是一个战士对他这么讲,他一定不会动
气;可是一位连长怎么可以这么随便说话呢?
    营长一挂气,连长更着了急,宽鼻头上出了汗。“我看哪,他们刚一上去就打的好,
将来进攻‘老秃山’准是他们的事,咱们参观!”
    这可打动了营长。虽然他已有了相当的修养,不再象“虎子”连长那么冒失,可是 反
击的光荣若是教别人得去,他可不好受。他想了一会儿,话来的相当慢:“上级,上 级教
咱们打,咱们打;教、教咱们守,咱们守;教咱们参观,咱们参观!”说完这几句 不易出
口,而确是得体的话,他的嘴顺利了,“连长同志,不肯分析别人的胜利,吸收 经验,就
是自傲自满。自傲自满必会教自己狭隘,嫉妒!打仗不是为自己争口气,是为 了祖国的光
荣!”
    “报告!”洞口有人喊。二连的上士唐万善紧跟着欢欢喜喜地进来,向营长、连长 毕
恭毕敬地敬了礼。
    “什么事,上士?”营长笑着问。
    “报告营长,明天星期六,七点钟炊事班开个音乐晚会,想借用大礼堂,”所谓大 礼
堂就是营部开会用的,可以容四五十人的洞子。“还请营长去参加、指导。”
    “什么节目?”
    上士笑得脸上开了花。“有我给他们组织的伙房大乐队。蛋粉筒当鼓,两个水瓢当
钹,啤酒瓶当磬,菜锅当大锣,菜勺当小锣,可好听咧!营长去吧!”
    没等营长开口,连长给上士浇了一盆凉水:“乱敲打什么,软化了大家伙儿!”
    上士没来得及解释,文化娱乐是多么重要,“门”外又是一声:“报告!”
    进来的是沈凯,三连的文化教员。他从头到胸都象个战士,连细小的动作都摹仿着 战
士。他的愿望是跟着突击部队去冲一次锋——“参加了会子,没打过仗,算怎么回事
呢?”他常常这么叨唠。他的思想、感情也跟战士们的差不多一致。
    不但在全营,就是在全师里,三连也是有名的。贺营长以前就是这一连的连长。从 他
带着这一连的时候起,“尖刀第三连”就已“威名远震”。现在,三连的战士们仍然 保持
着过去的荣誉,永远要求打突击。战士们最怕“落后”这个名词。
    三连炊事班的馒头都蒸的比其他各连的特别大!“报告营长!”沈凯瓮声瓮气地说,
“明天星期六,晚六点我们开个文娱晚会……”
    没等教员说完,营长就拦住他:“大礼堂已借给二连了!”
    在心里,他极重视三连。这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而已有光荣传统的一个连。但这 绝
不是偏爱。他有责任爱护这个连,继续成为各连的榜样。
    他猜到,沈凯教员必定知道了二连要开会,所以要抢先开自己的会,以免“落后”。
他猜对了。
    “顺着连的次序,二连明天开,三连后天开,我都来参加。没别的事?去吧!”
    敬完礼,上士与教员先后走出去。教员满脸通红。“连长同志,”营长相当严厉地
说,“看见没有?我和团、师首长都重视三连,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能教这样一个 连
退步了。你是很好的连长,可是你狭隘、自傲。看,你们连开个小会都要抢在别人的 前
面。这不是怕落后,是处处拔尖子,看不起别人!这样发展下去,你们将要不再是典 型
连,而是孤立连,损害了全营的团结!”
    黎连长头上出了汗,直挺着腰板听着。
    营长伸出手去,亲热地握了握那一手心冷汗的手。“咱们的部队可以说是最有纪律 的
部队。你看,朝鲜人民是怎么喜爱我们,尊敬我们,支持我们,朝中真成了一家人。 可就
是不能骄傲自满,那会,一定会,越来越松懈,把纪律完全搞光……好好地去准备, 提高
每个人的文化和技术;多*勾虼笳蹋**乖勖怯凶急福啬艽蚝茫 *
    “是!营长!”连长的虎目瞪得极大,敬了礼。“我们应当给三营写封信,祝贺胜
利!”
    “对!营长!”
    四
    上士唐万善的乐队很成功。这并非说是大家听到了音乐,(上士的目的本不在此; 要
不然,找几位弹弹唱唱的好手还不算难事!)而是说连不大爱笑的人都笑出了眼泪— —特
别招笑的是那一对大水瓢。
    三连的晚会不开了:沈凯闹情绪,节目没能赶排好。黎连长从营长那里回来就连连 地
吸烟,一根接着一根,弄得洞子里满是烟雾,小菜油灯的灯光越来越弱。
    对营长给他的批评,他丝毫没有反感。他是党员,懂得怎么接受批评。他正在苦苦 思
索的是该怎么办,怎么实现营长的指示,和从哪里开始。一时他想不出头绪。他的脑 子受
了伤,一个多月前他还在病院里。思索过久了,他就害头疼。
    政治指导员姚汝良回来了。副连长廖朝闻已到友军去作报告,连长又是半个病人, 所
以这几天指导员特别的忙。“喝!这里成了炭窑喽!”他弯着腰这么喊。
    连长在炕上窝着,没出声。
    指导员拨了拨灯,才看明白了:“你在家哪?”连长还是没出声。
    姚汝良是大个子,在坑道里随时留着神还难免碰肿了头。长脸,有几颗不大的麻子 ;
眼睛非常有神。身量高,可是细条,所以动作很快——这就在坑道里更容易碰了头。 这是
个胆大心细的人,永远虚心、用心。他坚强,也希望别人坚强,但绝不强迫别人。 他慢慢
地给别人输入令人坚强起来的思想,象给一棵花木施用适当的化学肥料似的,又 干净又有
力量,最后能开花结果。
    脱下大衣,他灵巧地用它赶走了烟雾,而后躺在炕上歇息。他看出来,连长是有心
事。但是连长既不出声,他顶好也暂时不出声;沉默有时候比催促更有刺激性。这一招 果
然灵验:过了一会儿,连长出了声:“老姚!老姚!”
    “嗯?”老姚假装不大起劲说话似的。
    连长心直口快,不会绕湾子。“老姚!营长把我好批评了一顿!他一点不留情!平
常,他不是老怪和气的吗?”“你调到这儿来才三个多月,我调过来还不到两个月,咱 们
还不能完全认识营长。不过,不管咱们是由哪里调来和调来多久,反正人人受党的领 导。
咱们认党不认人!”“这话对!我必得告诉你,营长可没耍态度,乱叱呼人。他批 评的
对!”连长又找火柴。
    “别抽了吧?快进不来人啦!”
    “看着,过两天就断了烟!那天不是把棉裤烧了个大窟窿!说断就断!”把手中的 烟
扔了出去。
    “营长说什么来着?”指导员知道连长受了伤的脑子不好使唤,说着说着就说到岔 道
儿上去,所以这么提醒一声。
    连长把在营部的那一场学说了一遍,说的不很贯串,可是很详细、正确。他既不肯 说
谎,也不会添枝添叶。听罢,指导员思索了半天才说:“营长说对了!连我也有点自 傲!
你看,当我接到了命令,调到三连来,我从心眼里觉得满意!这是有名的连,我能 来作政
治工作,没法儿不高兴。到这里一个多月,我仔细看过了,每一个新战士来到, 刚放下背
包,就会得意地说:‘我是三连的!’这很好,有荣誉感是好的。可是,还没学会任何本领
就先看不起别人,就不对了!我们的战士的确多少有这个毛病,必须矫正! 必须你我以身
作则地去矫正!”
    “怎么办呢?打哪儿下手呢?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指导员坐起来,想了会儿。
“这么办,星期天的晚会不是不开了吗?咱们还借用那个地方,开个党支部扩大会议, 连
功臣也约来。你传达营长对你的批评,而后检讨自己。我也讲话,大意是讲:要打好 仗,
得靠人人平日有准备,人人有真本事,不能专靠承继下来的好名誉。烈士们功臣们 用血汗
和本领给我们创出荣誉,我们还得用血汗和本领继续创造荣誉。专凭荣誉心而没 有真本事
真劲头,一遇到困难就会垮下来的!……大意是这样吧。我们要鼓动起大家的 学习热情
来,教大家知道不是因为在三连里就光荣,而是真下决心苦干,人人有份儿地 把三连搞得
更硬,更好,而且更谦逊可爱才光荣。你看怎样?”
    “就这么办!你去布置,我好好想想我说什么,怎么说。”“事先要预备一下,到 开
会的时候大家好热烈发言,发言的越多越好!”
    连长过了半天才说:“平日,我对大家是那么严格……老姚!”
    指导员又猜着了连长的心意。“咱们是有党领导着的部队。你严厉的对,大家一定 服
从。严厉的不对,大家会提意见。你当众检讨自己,是表明你对自己也严厉,不但不 损失
威信,反倒增高威信。党是讲民主的,它检查所有的党员的行动,不论地位!你是 勇敢的
人,就拿出勇气来吧!”“好!我先睡一会儿。”不大的工夫,他已呼呼地睡着。 外边虽
然没有完全化冻,可是洞里已偷偷地往下滴水。一滴水掉在连长平伸着的手上。 他动了
动。指导员过去给正了正上面承水的雨布。
    A    A      吃过晚饭,大家三五成群去开会。因为不是成排成班的开
会,所以没有排队。每个人可都带着武器和手电筒。大家都脱了踢死牛的又结实又保暖 的
大头鞋,换上胶底鞋,为是走路轻便,虽然由连里到“大礼堂”并不很远。
    副班长,有名的爆破手,因捉到俘虏而立过功的邓名戈在前,老战士章福襄在中, 年
轻的新战士武三弟在后,三个人在壕沟里走。
    敌人又发了炮。有的在驿谷川那溜儿爆炸,有的从他们的头上飞过,落在远处。三 人
安然走着。
    “妈的,山上的树跟美国鬼子有什么仇!”章福襄最容易动感情。每逢动感情,他 的
小而圆的脸就红起来,总是先由两个鼓眼泡儿上红起。
    他的个子不大,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力气。可是他已跟敌人拚过几次刺刀。有人问 他
由哪儿来的劲儿,他就答以“党给我的”,然后真诚地一笑。
    他痛恨敌人,也极看不起敌人——“妈的,一拚刺刀就跪下,孬种!*痹诩依锏氖*
 候,他吃过两年的野草和树皮。现在,家里分了地,有吃有喝;去年他汇回四十万块钱
去,老父亲来信说,已添置了新被子。他不允许美国鬼子侵略了朝鲜,再进攻中国;他 知
道野草是什么味道。
    新发下来的衣服鞋袜,他都不肯穿,非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换上。有人说他太吝啬,
他就红了眼皮、发怒:“这是祖国来的,我舍不得穿!”可是,赶到有人向他要一双袜 子
什么的,他会很慷慨:“拿去吧!咱们吃着祖国,穿着祖国,咱们浑身上下都是祖国 给
的!这就是共产主义吧?”他极爱惜祖国来的东西,可是不想独占着它们。部队的集 体生
活已经使他忘了某些农民常有的贪得与自私。
    炮打得更凶了。章福襄问武三弟:“不怕吗?”“不怕!听惯了!”青年战士严肃 地
回答。他十九岁,才参军半年;参军的时候,他已经是团员。他长得很体面:方方的 脸,
大眼睛,一条高而端正的鼻梁。他的嘴唇很薄,并上就成一道线,张开就露出一口 洁白好
看的牙来。每逢听别人说话,他的大眼睛就睁得特别大,好象唯恐人家说他不注 意听似
的;听完,他天真地笑笑,露出好看的牙来,好象是说:我听明白了,我是用心 听的!
    三个月前,武三弟跟着班长柳铁汉去查哨。远处有机关枪声。柳班长回头,不见了 武
三弟。班长往回走,看见武三弟匍匐在壕沟里,手里拿着个手榴弹。“起来!你干啥
呢?”班长问。
    “枪响了,我准备打仗!”武三弟还舍不得立起来。“起来!打枪的地方还离这儿 八
里地呢!”
    这个小故事不久就传遍了全连,大家很快地都认识了武三弟,而且都喜爱他。
    邓名戈心里有劲,而不大爱说话。他是团员,又是功臣,而且老那么少说少道地真 干
事儿,所以威信很高。虽然因不爱说话而得了“老蔫儿”的绰号,他可是个大高个子, 浑
身是胆。现在,听到武三弟说“不怕了”,他想起武三弟准备打仗的那个小故事,他 笑了
笑。“武三弟,你长了胆量!”
    章福襄也想鼓励武三弟几句,可是机枪手靳彪从后面赶来,把话岔过去了。
    A    A      离头一批人不远,后面来了郜家宝和王均化,一个十八, 一
个十九,两个团员。他们俩常在一处。虽然小一岁,郜家宝却比王均化高了一寸。看 样
子,王均化不易再长身量,他长得横宽。郜家宝长的细条,眉眼也清秀,说话举止还 有些
象小孩。虽然样子象小孩,可是胸怀大志,老想立下奇功,成个英雄。因此,喜爱 沉稳严
肃的王均化肯和未脱尽儿气的小司号员交朋友。自从一入部队,每逢听见枪炮响, 小郜总
是眉飞色舞地说:“过年了,又过年了!”据王均化看,这未免欠严肃。可是, 再一想,
把打炮比作过年放爆竹,到底是沉得住气,有点胆量啊!
    小王的眉眼也很清秀,可是脸方脖子粗。再加上横宽有力的身子,他就很像个壮美 的
小狮子。他也并非天生的不淘气;小时候他若是不登梯爬高地乱淘气,他还长不了这 么壮
实呢。可是,自从参加过一次战斗,他一下子变成熟了。平常,大家叫他小王,及 至在战
场上,他给伤员们包扎的时候,伤员们都叫他同志。这样得来的“同志”怎能不 教他坚强
起来呢?当伤员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教他给包扎的时候,他很想坐下大哭一场。 可是,他
忍住了泪;孬种才落泪呢!有的伤员拒绝包扎,还往前冲。有的伤员负伤很重, 拉住他的
手说:“同志,不用管我,给我报仇吧!”有的重伤员只反复地喊:“同志, 我对不起祖
国,没能完成任务!”这些都教他明白了什么叫作战斗意志,他不能再耍孩 子脾气了。他
看清楚:在战场上人与人的关系才是同志与同志的关系,大家只有一条心, 一个意志,汗
流在一处,血流在一处。
    所以他也拿起手榴弹,冲上前去。他既是战士们的同志,就必须和同志们一同去消 灭
敌人。他忘了一切个人心中的那些小小顾虑与欲望,只记得抢救自己的伤员与消灭敌 人。
对自己的人,血肉相关;对敌人,血肉相拚;战场上就是这么赤裸裸的敌我分明。 他沉稳
了,严肃了,也坚强了。他经过血的洗礼。
    “小郜,你今天发言吗?”王均化回过头来问。他走在前面,象哥哥领着小弟。遇 到
危险,他好挡头阵;其实,这里是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
    “我不准备发言,听听别人说什么吧。你呢?”“我要发言!争取发言!”
    郜家宝扭头看了看,后面来了一大群人。“咱们快点走吧!”
    后面来的是柳铁汉班长,金肃遇、仇中庸和乜金麟三位排长,还有不少战士,包括 着
功臣巫大海、宋怀德、姜博安。连长和指导员也在其中。
    A    A      敌人的炮还响着,我们开了会。
    会场布置得简单严肃:有毛主席像,金日成元帅像,和几条标语。地上垫着木板, 大
家坐在上面;这样可以多坐人,也省得来往搬凳子。只有一张矮桌,是战士们利用装 运物
资的箱子的薄木板作成的。桌上放着两枝蜡烛和一瓶子花,瓶子是炮弹壳,花是彩 纸作
的。
    指导员主持会议,先请连长发言。
    一开始,连长的话就使大家惊异;谁都知道“虎子”连长平日多么暴躁严厉,没想 到
今天他会这么诚恳坦白。然后,大家受了感动:连长是替大家受了营长的批评啊;骄 傲自
满的,不重视学习的,不止是连长一个人啊!最后,大家激动起来,马上立决心给 三连增
加荣誉,不许安然地享受过去的光荣!
    指导员的发言使大家更加激动,随时地喊起口号来。指导员更进一步地指出具体事
实:“挖坑道的同志们都很辛苦,不错;可是,他们创造了新的方法,挖的更好更快没
有?在战斗中立过功的炊事班,现在用了脑子,改善了饭食没有?文化成绩好的帮助了 落
后的没有?老战士们自动地把本事教给新战士没有?……是的,我们稍微一自满自足 就会
麻痹松懈!我们一不肯用脑子就耽误了创造!不错,打好了仗,一切都能顺利;可 是,没
有充足的学习和准备,我们就不会打好了仗!咱们的英雄营长向来是每战必胜, 但是没有
一次胜利是出于偶然的,没有!”
    这一片既具体又生动的话刚一结束,大家的手都伸起来,象一片小树林,争取发言。
    指导员指定柳铁汉班长先发言。
    大眼睛,尖下颏,相貌很清秀的柳班长向来能说会道。今天他要说的话特别多。可
是,他是那么激动,嘴唇直颤,打好了的腹稿已忘了一大半。他只说出:“同志们,当
初,我当了兵,因为日本兵用刺刀戳死我们村里的六十多个人!我当了兵,为报仇!在 朝
鲜龙岗里,我看见,一条壕沟里有三千多口死尸,多半是妇女小孩!妇女小孩招惹过 谁?
也都教美国鬼子给杀了!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女孩,身上挨了三刺刀!我看见了,可 没法告
诉人;一说,我就得哭!看过以后,我五六夜睡不着觉!同志们,我是志愿军, 我要为这
些妇女小孩报仇!”他的泪流下来,用手背擦了擦。“同志们,越有准备,越 能消灭敌
人,越能多报仇!我保证我们这一班下苦工夫学习文化、练兵!我,我说不下 去了!”这
突然的结束,使大家一愣,非常肃静。
    章福襄,眼泡儿红得发亮,开了口:“同志们!同志们!”他的个子不大,声音可 十
分足壮。“同志们!我身上的一丝一线都是祖国人民给的。祖国给的衣服紧挨着我们 的肉
皮!能为保卫祖国粉身碎骨是我的最大幸福!完了!”话虽短,可是很具体。他说 完,马
上有几位青年去摸自己的厚厚的棉衣,好象摸到衣服,就也摸到了祖国。
    王均化发言。虽然年轻,他却不象前边两位发言人那么激动。他慢慢地讲,每个字 都
说清楚:“同志们!我们的连很有名,我爱我们的连!可是该提醒一下,我们可有象 二连
六班,有名的‘四好班’那样的一个班?我们可有象栗河清那样的一个火箭炮射手? 他在
全军里考第一!”
    这几句不激昂而极切实的话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大家马上喊起:“向二连六班学习!
向栗河清学习!”沈凯检讨了自己:“我错了!连咱们开个晚会都要抢在二连的前面, 心
眼多么小!我要向唐万善上士道歉!我保证,用一个青年团员的资格保证,以后不再 犯这
样的错误!”
    随后,又有几位发言,挖坑道的决定去找窍门,提高工作效率,提前完成任务;炊 事
班班长周达顺保证把伙食作好,使战士们满意;还有……听了这些结结实实的发言, 每个
人的心里都感到了充实,都觉得把三连搞得更坚强更光荣是自己的责任。有的人恨 不得马
上就去行动起来,不要等到明天。
    已经九点半了,指导员简单扼要地作了总结,勉励大家按照会议的精神,去鼓动连 里
的每一个人,教三连人人进步,天天进步!“志愿军自从一到朝鲜,就作到了今天比 昨天
进步,明天又比今天进步。胜利没教我们保守不前,反之,胜利坚定了我们进取的 信心。
我们三连必须进步,成为天天进步的部队的先锋!人家管我们叫‘尖刀第三连’, 尖刀必
须天天打磨,不能生了锈!三连的党团员、功臣就是钢刀上的钢刃,永远在最前 面发着
光!”
    大家决议用三连党、团支部的名义向三营祝贺旗开得胜的胜利。
    五
    贺营长来到团部,团长约他来的。
    论身量,乔秀峰团长还没有庞政委(政治委员)那么高呢。可是,人们都觉得乔团 长
又高又大。
    论胆量,团长固然全身是胆,从幼就不晓得怕过谁,可是政委也不弱呀。那年,还 正
在打游击战的时候,庞政委不是独自摸进敌人的碉堡,独自在那里看到了一切吗!可 是,
乔团长显得特别威武,令人生畏。
    论服装,除了一双高筒皮靴,乔团长身上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和标志。他既无 肩
章,也没有帽花。他的那一身棉制服既不特别干净,式样也和战士们的差不多。可是, 谁
都看他象位团长。
    也许是因为他作战永远决策快,打的狠,而且慢慢地他的眼神与动作也都那么配合 上
内心的果断与顽强,所以他才显着特别高大和威武吧。
    他的头很大,脸很长,恰足以镇得住他的大身体。两只眼不但有神,而且有威。他 不
常高声说话,而时时微笑,可是这并不能使他显得温和。他的眼很厉害。看一下,他 很快
地把上眼皮扣下来。这一下就够了,他看得快,准,狠!他和贺营长是老战友:营 长当连
长的时节,他当营长;后来,连长升到营长,营长也升到团长,同在一个团里。 二人遇到
一处,贺重耘爱说:“你计划,我打!”这并非说贺重耘打仗没有计划,只凭 一冲一撞;
而是他觉得有这么一位坚决果断的、一座小山似的上级在后边支持他,他必 定能够打得漂
亮。
    在乔秀峰这方面呢,他非常器重英雄营长。就是二人说闲话的时候,他也不忘了启 发
与帮助,希望营长成为个杰出的指挥人才。他的文化程度和政治思想水平都比贺重耘 的
高。他是工人出身,而且读过几年书。
    贺营长进来,庞政委和程有才参谋长正跟团长商议着什么事情。
    庞政委身量虽然高大,脸上可是非常的温秀,说话也很安详。他的胆量极大,而一 点
不外露,说话行事老那么象一位诚诚恳恳的中学校长似的,和悦可亲。
    程参谋长夹在两位大个子中间,显着很矮,其实他是个中等身材。比起团长,他象 文
人;比起政委,他象军人。他文武双全,能打能写。双手交插在袖口里,不言不语的 时
候,他好象什么也不知道;及至一挺腰板,长篇大套地谈起来,他又才华横溢。不太 圆也
不太长的脸上没有什么特点,可是一说起话来或干起活来,就满脸露出才气。
    贺营长很规矩地向三位首长敬礼,他们都笑脸相迎地接待他。团长见到老战友,特 别
高兴,脸上的笑意冲淡了眼神的厉害。
    “你们谈,我干我的活儿去。”参谋长笑着走出去。政委顶喜爱英雄人物,很想说 些
什么,可是没有想起来,于是把双手搂在膝盖上边,亲热地看着贺重耘。团长刚要递 烟,
就想起来:“你不吸烟。”把烟卷顺手放在自己嘴里。团长吸烟很多,军服上已烧 了不少
小窟窿。程参谋长常俏皮地说:“团长,看你这受过空炸的军服!留点神吧!”
    “贺营长,昨天我到前边,看了看地形。”团长好象无话找话地说。
    团长有意地这么说,为是不教营长兴奋。可是,营长的脸还是立刻红起来。
    “怎么,要进攻‘老秃山’?”
    政委答了话:“什么也还没有决定。你知道就行了!”“对了,我们只交换点意
见。 ”团长笑着说。他十分明白贺营长的心情。假若他自己现在还是连长或营长,他也不
会 错过打大仗的机会,一定要亲身到前边去。“你看,我们有把握把它拿下来吗?”
    营长冲口而出地说:“有……”很快地看了团长与政委一眼,改了口:“可以打! 我
要求过几次……”
    “我们,连师里,都信任你!”政委安详而恳切地说。打这么大的大仗,他有责任 为
党为国培养人才,鼓励干部。“可是,你要求任务的时候,还没到进攻的时机。军事 斗争
必须跟政治斗争配合起来。”看贺营长稍微一皱眉,他继续说下去:“板门店的谈 判,你
知道,已停下来好久。”
    团长插嘴:“战场上打得他疼一些,他就会又想起会议桌来!我们有好几个地方可 以
进攻,可是只有攻‘老秃山’能把他打得最疼。敌人自己吹,‘老秃山’是最坚固的 阵
地!”“这些日子,”政委把话接回来,“咱们都知道,华盛顿一劲儿喊,要登陆进 攻,
抄我们的后路。我们必须先攻他,而且要攻他最不肯丢掉的地方,好扯乱了他的兵 力,打
乱了他的部署!”
    “所以,要打就必定得有打胜的把握!”团长的声音还不大,可是眼神逐渐厉害起
来。“‘老秃山’的阵地不大,军事的跟政治的影响可是很大。我们攻而攻不上去,或 是
攻下来而守不住,华盛顿就会把美国所有的牛都吹死!”贺营长的头低下去,沉思。 对敌
人的登陆进攻的叫嚣,他由上级的报告知道一些。可是,他的心思一天到晚萦绕在 营里的
事情和战士们身上,顾不得细心揣摩更远大一些的问题。他几乎专由军事上兵力 上去考虑
怎么打“老秃山”,没想到“老秃山”那么个小山包会有什么政治影响。他抬 起头来,自
己的缺欠须对首长坦白出来,光心中羞愧是没有用的!“我还是不行啊!听 到华盛顿,艾
森豪威尔这类的名字,我就恶心!不去想那些大问题!”
    团长笑了,“谁不是慢慢进步的!当初,你我还不是一个样,只管哪里危险往哪里
冲,不管别的。”
    “要是光明白世界大势,而没人向敌人阵地猛攻,也解决不了问题!”政委也笑了。
    贺营长心中舒服了些,把话转回到“老秃山”上来:“‘老秃山’确是不好打;不
过,要是打呢,我们能够把它打下来!”
    “咱们的伤亡能够很小吗?”团长问。
    “恐怕不会小!”营长回答。
    “咱们需要多少兵力呢?”
    “强攻得至少用两个连!敌人踞高临下,有五六十挺机枪、有七道到十一道铁丝网 、
有七八辆坦克、有迫击炮、有火焰喷射器!”
    “两个连!”团长低声地说。他和贺重耘一样,向来惯用以少胜多的战术,以一个 组
打敌人一个班,以一班打一排……现在,贺重耘一开口就说两个连,他看了政委一眼。
“团长,”政委微笑着说,“你忘了,山上的敌人是一个加强连,可能有四百人左右!”
    “对!对!”团长也笑了一下。“你看不能再少?”
    “地堡就有二百来个,两个人打一个不是还得用四百人吗?”政委反问团长。
    团长用手摸了摸长而大的脸。
    “一次攻不上去,第二次就更难攻了,所以一下手得多用几个人!”贺重耘补充上。
    “可是别忘了,我们有几个炮群配合步兵作战!”团长提醒政委和营长,他的眼极 快
地看一下政委,看一下营长。“我算计到炮火的支援了!”这是使营长最感到满意的 一句
话。以前,咱们的炮少,一位营长很难想到炮兵。入朝以后,我们越打越强,营长 不但知
道了用炮,而且知道了炮兵与步兵协同作战的战术。这使贺重耘感到骄傲。“用 两个连,
你怎么打呢?”团长问。
    “我有个初步的方案!”英雄营长回答。
    团长看了政委一眼,政委点了点头。他们尊重这样肯经常用心思的干部。“说说
吧! ”
    贺营长楞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我的方案可还不成熟!”他愿先听听首长们的意
见,不便说出自己还没有想成熟的计划,耽误首长们的时间。
    团长似乎看出营长的心思,笑了一下。“你看,咱们一下子把力量全拿上去,一下 子
把敌阵插乱,敌人还手不及,咱们已占领全山,怎样?”
    贺营长的眼明亮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要用两连人!一下子打上去,不 容
敌人喘气!”
    “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敢说呢?有困难?”团长问。“有困难!这是个新打法!”
    “困难在哪儿?”
    “战士们好办,战前有充分的学习,到时候怎么指挥就怎么打。”
    “困难是在干部!”政委抢着说。
    “对!”贺营长笑了。“干部们有些作战经验,总以为老经验最可靠!”
    “好!”乔团长闭了一下眼,为是把贺营长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你看,攻下
来,咱们守得住吗?”“守不容易!可是我守敌攻,敌人的伤亡必大。为大量杀伤敌人,
非守不可!好在呢,攻的时候,全山都在敌人手里;守的时候,敌人只能从后面反扑, 咱
们容易布置。”
    “别忘了敌人的炮火和飞机!”政委慢而有力地说。“那的确不好办!”营长点点
头。
    “咱们的脑子可就是为应付困难用的!”团长笑了笑。“你我的想法一致,你去就 你
所能想到的把具体的部署写给我。”
    团长又问了些营中的情况,特别问到三连,而后看了看腕上的小表。“好吧,你回 去
吧。”他把大手伸出去。营长先敬了礼,而后和团长与政委握手。
    握完手,营长的眼对准了团长:“团长!我要求把打‘老秃山’的任务交给我!”
    “打不打,什么时候打,谁去打,都要由党和上级决定;我不能答应你什么!”团 长
极诚恳地说。“这是个不小的战斗,只要一开火,就必须打到底!你回去吧,刚才的 话都
要严守秘密!”
    营长又敬了礼,走出来。
    “这是个既有胆子,又肯用脑子,求进步的人!”政委低声地夸赞。
    六
    从营到团,有三四里路。离交通壕一百多米的小山坡下,原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
一共也不过有七八间矮小的茅舍。山坡下有一片田地,旱地多,水地少。村中的十来口
人,就靠耕种这点地亩过日子。在从营到团的半途中,一探头就可以看见这个小村,象
“盆景”那么小巧美丽。
    这个小村已随着朝鲜的多少城市乡镇被暴敌炸光,连村里的一头黄牛,十几只鸡, 一
条小花狗,都被炸死,只剩下三个年纪不同的妇女。她们不是一家人,患难迫使她们 在一
块儿过活。埋了她们的亲人,拾了些没有炸碎的物件,她们几乎是赤手的,在山坡 上有一
株古松的地方,挖了一个仅足容下三个人的窑洞。洞口上沿安了一两块木板,作 为前檐;
木板上放些青青的松枝,雨水就顺着松枝流到两旁去。两个旧麻袋结合成一个 门帘。
    她们不碍我们部队的事。她们的小山上既没有我们的工事,她们的田地也不靠着大
路。可是,部队首长除了时时派人给她们送些粮米之外,还屡次劝她们搬到第二线去, 因
为敌人的“威风”就在于经常乱开炮,乱轰炸,她们的窑洞又是那么浅小。可是,她 们不
肯走。她们的田地在这里,亲人埋在这里,她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愿死在这 里。敌
人的炮火吓不走她们!
    我们也报告给地方政府,政府派来人向她们劝告,仍然无效。“我们没有牛,没有 农
具,可是我们的地并没有荒了啊!在我们自己的家乡里,不是更快乐些吗?”三位妇 女这
么答辩。她们没有把敌人的炮火炸弹放在眼里。
    我们的战士都认识那棵小窑洞外的古松,一看到古松,他们的心里就更有劲儿,因 为
古松下有那么三位顽强的妇女。
    去年,在这小洞外,敌机又投了弹。于是,三位妇女中就只剩下了年纪最大的老大
娘。她还是不肯离开这里。当我们的战士们帮助她掩埋了两个尸体,修理了窑洞之后, 老
大娘穿了最洁白的衣裙,来向团长致谢。她把仅有的最宝贵的一点东西献给了团长— —一
个小铜碗,是她的“老”儿子生前用过的;他已在前线光荣地牺牲了。
    谁看见过乔团长落泪呢?他落了泪。
    这以后,战士们都管她叫作“孤胆大娘”,经常来帮帮她的忙。
    洞外的古松被炸去半边,剩下的一半枝叶照旧骄傲地发出轻响,当微风吹来的时候。
战士们常在有月色的夜晚,看见白衣的“孤胆大娘”坐在顽强的古松下。他们也看见, 老
大娘时常用手作指挥的姿势,先往西一指,再用力地往东一指,然后探着身子往东看。 一
来二去,战士们猜到,大娘也许是想象着指挥我们的炮呢,教我们的炮轰击“老秃山” 。
    由团部出来,贺营长的心里很不安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壕沟里走。小通讯员在前 边
走的很起劲,常常回头看看营长跟上来没有,心中纳闷为什么营长今天走的这么慢。 天还
很冷,晚风不大,可是有点咬耳朵。
    “营长!”小通讯员立住。“把帽子放下来吧!”
    营长只“嗯”了一声,没心思去放下帽翅儿来。
    “哎呀!”小通讯员别的都好,只是动不动地就喊“哎呀”,抽冷子能教神经衰弱 的
人吓一大跳。“营长,这么冷的天,‘孤胆大娘’还在松树下边呢!”
    营长向那边看了一眼,天已黑了,可是还能看见松树下一个白的人形轮廓。营长心 里
更不痛快了。
    立了一会儿,他真想转回团部去,再向团长要求打“老秃山”的任务。就是专为给 老
大娘和全村的人报仇,也该去打!
    可是,这一仗的打法必须是新的,不能专凭自己的经验与勇敢就能打胜,虽然必须 打
胜!
    从前,没作到营长的时候,他只须要求任务,接受任务,和出色的完成任务,不必 多
想别的。现在不象先前那么简单了,他的责任不同了!没有详密的计划,绝对不能出 击!
他愿意打大仗,可是也感到一种从来没有的痛苦!
    这也许应当叫作“生长的痛苦”吧,就象我们一个中学生,在毕业之后走进了社会,
因感到学识与思想的不足而苦恼着吧。
    是的,全志愿军都在生长,天天生长。没有生长的生活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它 永
远到达不了一种最理想的成熟。每作战一次,志愿军的“身量”与心智就长高大了一 些。
它没有因为胜利而故步自封,所以继续得到更大更多的胜利。正和贺重耘个人似的, 因为
天天要求进步,志愿军也必感到痛苦。可是,党的领导,首长们的智慧,与战士们 的勇
敢,使这痛苦没有变成颓丧与消沉,反倒变成为发展与进步的有力刺激。为了前进 而去克
服困难,能不咬牙忍痛么?
    小通讯员轻声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
    贺重耘的心中忽然一亮。很快地,他想起跨过鸭绿江的情形:那时候,战士们拿着 的
是步枪,没有多少重炮,没有空军,没有精密的通讯组织,连通话用的步行机都不知 道怎
么用……遇到的呢,却是美国强盗的王牌军队!我们感到多少痛苦:没有足够用的 大炮,
没有飞机,也没有可依托的工事!现在呢,我们不但有那么多的冲锋枪,而且有 了各种大
炮!我们有了空军!进步,多么大的进步!想起来,那些痛苦是多么美丽,令 人非求进步
不可的痛苦啊!现在,我们的战士不但会用各种新武器,而且会用从敌人缴 获来的各种武
器!多么大的进步!那么,指挥怎么可以一成不变呢?怎么可以不讲究新 的战术呢?装
备、战术、技术和文化,应当一齐进步!
    他恨不能马上跑回去,找那个“孤胆大娘”,告诉她:我们不但必打“老秃山”, 而
且必能打下它来!不过,我们必须用一套新的打法,以期必胜!我们不是在这密密层 层的
群山中开辟了道路,作了工事,挖了坑道么?我们也要创辟新的战术,作出新的战 斗方
案,挖掘一切心智与力量!我们是受朝鲜人民热烈支持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我们必 须有远
大的理想,要求日新月异的进步!这么一想,他痛快起来,飞步跑回营部。
    他找了一张大纸,和一管红蓝铅笔,用心地画出镰刀形的“老秃山”,而后微笑着 计
划强攻的具体办法。忘了痛苦,他感到一种新的充实与快乐。
    他一直坐到深夜。
    与这同时,在那高级指挥部里,有多少干部抱着小小的油灯,在研讨每一战斗的经
过,总结出经验。有多少人正钻研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政治理论,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思想,
和苏联的先进军事理论与经验。有多少专家在研究新的武器与新的技术。
    我们的战士,即使是在前线,每天也须学习文化。
    这样,贺重耘的努力前进不是绝无仅有的,不过突出一些罢了。可是,难道一位英 雄
营长不该事事带头,走在最前面,而该落在别人的后面么?
    A    A      过了四五天,团长召集全团的营以上的干部会议。贺重耘 想
到,这必与攻打“老秃山”有关系。訇的一下,他的手心出了汗。他已熬了三夜,可 是还
没有把强攻的方案完全写好!
    到了团部,一看,各营的干部都来了,他的红扑扑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煞白煞白的。
只有在他打完一仗,已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的脸才会这么白得可怕。他不会掩饰自己的 感
情,极怕团长把攻取“老秃山”的任务交给别人,而不交给他。
    假如说,团长把任务交给了二营,贺重耘必定会带头欢呼:“我们信任二营!”这 是
一位英雄营长应有的风度。但是,尽管是这样,他心里可不会好受。他怎么回营见他 的战
士们呢?凭一位英雄,而没能得到最艰苦的任务!他一定不会象黎芝堂连长那样的 闹情
绪、发脾气,可是他的心里会疼痛!
    再说,前几天他严厉地批评了黎连长,并且既是雷厉风行地,可又循循善诱地,教 战
士们苦学苦练。假若这次得不到强攻的任务,战士们会怎么说呢?他们一定会垂头丧 气地
表示:苦学苦练干什么?用不上啊!他深知战士们的心理,他们不怕吃苦、不怕流 血,而
怕坐在一旁看别人打大仗。洞子不大,很闷气。贺重耘很想出去一会儿,见见凉 风。可
是,乔团长、庞政委和程参谋长走了进来。
    贺重耘心里说:“命令就是命令,没有选择!”
    团长的脸上特别严肃,可是眼睛好象很疲倦,所以眼神不那么厉害。
    庞政委的样子也象一两夜没有睡好,还是那么安详,可是有些疲倦。
    程参谋长还很精神,可是似乎有点勉强,他的白眼珠上有些红道道儿。
    贺重耘不错眼珠地看着团长的脸,烛光的跳动使那个长大的脸上一会儿稍明一点, 一
会儿又稍暗一点。团长发言。他的声音比平常说话的时候高了一些:“同志们,我宣 布,
上级已经批准,进攻‘老秃山’!”说到“老秃山”三个字,他的眼神忽然又厉害 起来,
象静栖的大鹰,忽然看见一只可以捉俘的小鸟。
    洞里所有的人都挺起腰来。好象忽然刮进来一阵凉风,没人再觉得气闷。
    团长继续说:“这个任务是光荣的,也是艰苦的。干部们战士们屡屡反映意见,我 们
都考虑过。可是时机未到,又没得到上级的批准。现在,时机到了,就看我们有没有 必胜
的决心了!”团长在人民的部队多年,知道怎么鼓舞群众。
    干部们象战士们似的,不由地高呼出:“好呀!”
    团长笑了笑,然后按照前几天对贺营长所说的说明了为什么时机已到。然后,他说
明:这次进攻只许胜,不许败!一次攻不上去,就再攻,再攻,再攻!攻下来,要守住!
以前,我们的友军攻下过六次,可是都在大量杀伤了敌人以后,就撤下来。那时候的目 的
就在杀伤敌人。这次可不同了,我们要一鼓作气攻下来,永远守住!
    烛光不大亮,可是每个人都设法调动着笔记本,多得点亮光,把团长的话逐字逐句 地
记下来。只有贺重耘不作笔记。他写的太慢,不如极用心地听明白每句话,死记在心 里。
同时,他非常难过,还没能把作战方案完全写好。
    团长继续讲,这必是个有百分之百的准备的战斗。什么都要准备好,什么都要检查 几
遍。“我命令你们,一切都须亲自动手!今天散会后,你们的任务不仅是把我的话传 达下
去,而是你们自己要按照我的话去作!仗打好打坏,责任是在你们干部身上!”团 长故意
地停顿了一小会儿,他知道某些干部往往只管传达,而不亲身带头去工作。然后, 他说下
去。他说:关于物资的供应,师和团有充足的准备,必定作到前线要炮有炮,要 干粮有干
粮,要担架有担架,要药品有药品……“我们不是去偷袭一下,而是大规模的 强攻,连开
水都要准备好一百几十桶,战前运到前沿去!”
    听到这里,有个人不由地说出来:“我们感激上级!”
    贺重耘往四下里看了看,想找到刚才说话的是谁。没有找到。他可是看到好几个不 到
二十五岁的青年,有的还没有刮过一次脸。他心里说:“恐怕你们不晓得打游击战的 时
候,有多么艰苦。那时候,发一炮都要请示多少次!我们应当感激上级,更应当感激 祖国
人民捐献了那么多飞机大炮!”这些话只在他的心中一闪,很快地他又聚精会神地 听着团
长的报告。
    团长指示:关于炮兵的使用,明天开步炮协同作战会议,定出方案。*笄诠ぷ魇亲*
 艰苦重要的工作。前后左右都是山,运输全靠人力。一开火,敌人必用炮火加紧封锁我 们
的交通线,运输工作人员的损失也许比步兵还大!中间还有那条驿谷川!营和连的战 勤组
织原样不动,团里再给添上一倍的力量,专管由阵地到山下的运送弹药与抢救伤员 的工
作。然后,由团与师的战勤组织分段接运,分段包干。
    不准丢掉一个伤员,一位烈士,是我们永远不变的原则!
    关于“战救”工作,师和团将拿出一切力量,由阵地到医院逐步设站。通讯工作必 须
组织得空前的严密!弹药、物资、药品,明天就开始往前运送,以便作到战前分散运 送,
战时集中使用。
    每一部门都须作出政治工作方案,和实际工作计划。按照我们现有的条件,我们还 不
能完全作到全面科学化现代化,可是我们这次要尽可能地打个科学化现代化的好仗。
    休息三分钟。大家很快地出了洞口。头一口凉气,使他们快意地颤抖了一下。有的 人
张开口贪婪地吸入那清凉甜美的空气,浑身感到舒畅。
    远近没有一点声音和一个灯亮,只有黑黑的,树木被打光了的群山。寒星在黑的上 空
轻颤。
    贺重耘是最后出来的一个。他不大愿休息,他急于想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和到底 强
攻“老秃山”的任务落在谁的手里。
    七
    “我们采用什么战术,才能一鼓作气攻下‘老秃山’呢?”团长在外边吸了几口新 鲜
空气后,又有了精神;他已三四夜没有正式睡觉。
    贺重耘的心跳得快了些。
    “参考着以前友军攻打这个山的经验,加上军和师首长的指示,我们决定采取缩短 纵
深,多路突破的战术。”贺重耘早已想到了“分路突破”。他现在正起稿的作战方案, 就
是分五路猛攻。对“缩短纵深”,他可是还没有想到。“这个战术并不新奇,可是在 咱们
团里,还是第一次使用。因此,我们首要的是打通战术思想,不要以为老的经验都 是好
的,一成不变的!那是保守,保守必然落后!”说到这里,团长看了贺重耘一眼。 贺重耘
想起前几天在团部的会谈。
    往详细里说,团长的意思是这样:以前,我们惯用“头尖腰粗尾巴长”的兵力使用 方
法。这就是说:我们前头的人少,中间人多,后面有充足的准备力量。这也就是说: 我们
用少数人突破敌阵,打开一个缺口,而后节节推进,随时补充。
    这个方法不适于攻打“老秃山”。山小,敌人的炮火强,我们若是只在一两处突破,
就很容易被敌人的集中火力给阻截住。我们必须多路突破,使敌人的火力不易集中。万 一
有一路受到阻截,还有其他各路分头进攻。突破了,我们就迅速铺开,四面八方同时 攻
击,插乱敌人的防御体系。
    为了突破后可以一齐迅速投入战斗,全面铺开,我们要剪掉“尾巴”,说上就一齐 上
去。要不然,敌人会用炮火切断我们的“尾巴”。这就叫“缩短纵深”。
    这就是新战术与我们以前惯用的战术的区别。所以,团长指出,要打通战术思想。
    “我们进攻,只打算用两个连的兵力。”团长又看了贺重耘一眼,并且笑了笑,好 象
是说,经过反复考虑,使用两个连并不算多。“人既不多,上去以后就得各奔目标, 全面
铺开;不等敌人还手,就把他们全都压倒!”团长吸了一口气。
    贺重耘的脸红起来,眼发了光。他正在草拟的方案和团长的指示结合起来,就成了 个
完整的作战方案。他高兴,新打法找到了!他愿意去试用这个新打法,几分钟冲上主 峰,
几分钟全面铺开,哪里都在进攻,遍山都在战斗;半点钟,至多是一个钟头吧,结 束战
斗,全歼敌军!那该是多么勇敢,多么新颖,多么漂亮,多么科学的一场恶战啊! 他愿意
去打这样的仗!打完,他将有新的经验,报告给全师全军,乃至于全志愿军!那 该是多么
光荣,多么有意义啊!
    “注意!”团长提高了声音,“说起来容易,作起来难。首先我们必须深入宣传这 个
战术思想,思想没打通而去冒险试验,必定失败。我们不是去试一试,而是满怀信心 地去
用这个方法一下子解决了敌人!我们的宣传工作必须和战术思想密切结合,使每个 参加战
斗的都明白、确信,而且的确会用这个战术。所以,下一步就是学习,每个人在 战前都要
学习好他所需要的技术。这是最重要的准备工作,要作到事事明确,人人摸底! 等一会
儿,庞政委会还有指示。我们的方案是可以修改的,精神可是不变的——不准备 十足,不
打!现在我宣布……”
    贺重耘咬住自己的上嘴唇。
    乔团长宣布了炮兵指挥,团的战勤委员会等等的名单。然后,他宣布:本团一营担 任
强攻,攻下来,由二营担任坚守。三营守备原防。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英雄营长的身上,都相信他必能胜任。他真诚地和善地向大家 笑
了笑,表示感激。他伸过胳臂,拉住二营营长李赋纯,用力握了握手。
    乔团长宣布:马上调回一切出去作报告的,和出差的人,迅速归队。
    团长坐下,贺营长要求发言。得到允许,他极诚恳地对团长说:“请首长放心,我 们
一定保持荣誉,坚决攻上‘老秃山’!”
    二营营长是个细高个子,不大爱说话。他也立起来:“首长,一营攻下来,我们二 营
一定和阵地共存亡!”庞政委作了政治工作报告。
    A    A      散了会,已是深夜。贺重耘独自向团长要求,亲自带领突 击
队,攻取主峰。
    “那不该是你的事!”团长因疲倦而有些发急。“你应该在指挥所里指挥!打地堡,
突破铁丝网都无须你自己动手。”“我不是要跟战士们争功,是为保证打好了仗!”营 长
的脸红起来。
    “这次作战,各级都推进一级:师长到团指挥所来,团参谋长到营指挥所去,正副 连
长和指导员去指挥各排,你还不放心?”
    “我的地形熟,经验多,战士们信任我。这是个新打法,我去有好处!”
    “以后再说。你先去拟定强攻的计划吧!我刚才说的是原则和决心,你须作好具体 的
作战方案!”
    “已经差不多了!”
    团长点了点头:“贺营长,把它赶快写出来,交给我,越快越好!”
    “团长答应了我的要求?”他说得那么诚恳,团长几乎要点头。可是,团长马上矫 正
了自己的冒失。
    “这个事,我得请示上级!明天——啊,今天晚上见!”是的,时间早已过了半夜。
    贺重耘飞跑着回了营。这时候,他再也不受什么身份地位的拘束,他要飞跑。满腔 热
血催着他跑。没有任何东西阻碍得住他。他要冲破一切困难危险,去打下“老秃山”!
    娄教导员散了会就回来了,所以先到了营部。他可是还没睡,眉上皱纹很深,带出 疲
乏不堪的样子。
    贺营长一进来就先抓住娄教导员的手,用力地握了几握,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因为 还
呼呼地喘气。
    娄玉林笑着点点头,领会到营长内心的欢悦。
    喘过气来,贺营长恳求:“教导员,给我画一张‘老秃山’的平面草图,我的手笨!
画完,你就睡觉!”“你也该睡了!”
    “不打下‘老秃山’来,不睡!打下来,连睡三天三夜!这是我的规律!”他笑了,
笑得那么天真,连娄玉林也不得不强打精神陪着他笑了一阵。
    乘教导员画地形之际,贺营长去叫电话。
    “干什么?老贺!”教导员问。
    “把喜信告诉……”但是,他马上矫正了自己,放下了电话耳机。他不应这样随便 地
传达上级的决定。不过,他还没法完全控制住心中的喜悦,自言自语地说:“一辈子, 能
赶上几回这路事呢!硬要在六七十挺机枪的缝子里攻上去,是要点真本领啊!”
    娄教导员把地图画好。
    “你睡吧,我不会吵你!”
    娄教导员一歪身就睡着了。
    营长坐下,眼看着地图,心中可还想着刚才要给各连各排打电话的事。
    他首先想到:黎芝堂若是听到这个好消息应当如何欢喜。他也想象到:黎连长必定 会
要求攻打主峰的任务。他仿佛看见黎连长已立在他的面前,虎眼圆睁,诚恳急切地要 求:
“营长!在作战方案上写上我攻主峰,写得大大的!”营长不由地笑了笑。他的想 象中的
回答是:“你不行!我知道你不会打这一次的仗!”他喜爱,也不放心黎连长。
    “怎么?营长不信任我了吗?”营长想黎芝堂必会这样问。“我信任你的勇敢、坚
决、忠诚!可是,你必须学习!”营长又笑了笑。“学习,学习,黎芝堂得学习,大家 都
得学习!”A      A      晚间,举行了党、团委扩大会议。
    乔团长和庞政委又作了报告,说明攻打“老秃山”在军事上与政治上的意义:粉碎 敌
人的冒险登陆进攻;大量杀伤敌人,消灭敌人对我的威胁;证明我越战越强,要攻就 攻,
攻下能守;创造战斗的经验……庞政委强调地指出:这次战役,和过去的一样,要 以党、
团员和功臣为骨干,去打个硬仗。
    新的战术思想,新的光荣,新的责任,使到会的人都感到一种对新的伟大时代的兴
奋。他们不止于去英勇地打一个仗,而是还要以身作则地带动别人,用党的光荣与光明 照
耀着全排全连全营全团全师,都肯去用血汗与生命争取作英雄!大家热烈地发言,表 示态
度:把无名高地打成个有名高地!
    要攻得下,守得住,争取作能攻能守的英雄部队!打好一个知己知彼,有足够准备 的
与十分把握的漂亮仗!
    只许当英雄,不许当孬种;攻击要当英雄,守备要当英雄!
    学习战术技术,艺高胆大,打一个有足够准备的,有十分把握的歼灭战!
    在战斗中有勇无谋不算英雄;讲战术,讲办法,才能在“老秃山”上打个出色的漂 亮
仗!
    不中断指挥,一边打一边调整组织。
    战场鼓动,人人开口,个个鼓动,不打哑叭仗!指挥要和鼓动结合!
    严格执行战场纪律,人人维护,个个遵守!
    担任后勤工作的提出保证: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伤员,一切为了胜利!阵地运 输
与担架工作者保证:上运弹药,下运伤员!
    不丢掉一个烈士一个伤员!
    担任医疗的要:
    医疗适当及时,减少残废率,死亡率!
    …………
    有一项决议,就增加一分对任务的明确,与争取胜利的决心。要使事事明确,人人 摸
底,就是大家在会后的责任——普遍地、及时地、深入地、不间断地、随时随地随人 进行
鼓动宣传。
    八
    白天,山中仍不见一个人影。在山沟里穿来穿去的是寂寞无聊的冷暖不定的小风。 上
面,从海洋飘来的黑云,一会儿压在高峰上,一会儿又随风散开,露出清新的蓝天。 有时
候,来一小阵斜风细雨,可也有时候飘下几片雪花。
    外边虽然那么静寂,冷热阴晴不定,在坑道里却是另外一番情况。干部们战士们都 在
极度兴奋紧张中讨论上级的指示。山洞里的热情象多少股红热的钢汁,一旦流出去就 可以
冲倒“老秃山”。
    军事的民主把我们的战斗意志凝炼在一起,成为钢铁。有些有顾虑的坦白了顾虑, 从
而消灭了顾虑。有些思想不正确的受到批评与鼓励,端正了思想。有些有计策的献出 计
策,有些有经验的拿出经验,有些有意见的提供意见。这样,在执行命令之前,就有 了充
分的准备,丰富了完成任务的知识,加强了完成任务的信心。
    常若桂班长连“够呛”都顾不得说了。现在无须发泄感情,他要把所有的兴奋欢快 都
积存在心里,等打下了“老秃山”,在主峰上边去欢呼几声!
    白天,他参加各种会议;夜晚,他已开始往河东运送弹药与物资。在开会的时候, 他
不多说话,只把疙疙疸疸的大手放在膝上,眼珠在长而大的眼眶里移动着。移动一会 儿,
他盯住一个同志,好象是说:“小家伙,该你表示态度了,作个英雄,还是当孬种! 说
吧!”
    但是,只要一开口,他就说对了地方。他有经验,有热情,而且肯用心思。“我说,
搞运输不怕忙,就怕乱!一时一刻不能没有指挥,没有组织!有了伤亡,赶紧从新组织 起
来,不怕组织小,就怕乱七八糟!”还有,“过封锁线的时候,该快就快,该慢就慢, 可
千万别犹疑不定,拿不准主意!炮弹专打拿不定主意的家伙!”
    他的话永远是这么简单而有力量,深深地打入大家的心里去。
    刚一听到传达报告,他就去见连长,要求任务:战前,他往前线运送东西;一开火,
他到阵地去。“我保证上运弹药,下运伤员!跑不动,我走;走不动,我爬;有口气, 我
就不离开‘老秃山’!”
    连长答应了他的要求。团的运输连本来是要配给营里一部分力量的。
    得到这个任务,不论是走路还是躺着休息,他总想着问题。按照党的号召,有勇无 谋
不算英雄啊!他得有多少汗流多少汗,有多少心血就费多少心血。光流汗而不动心思, 至
多只能算半个英雄!
    他的头一炮就露了脸。把弹药送到前线仓库,他提供了意见:“把弹药分分类,按 类
安放,别乱堆一家伙!这样,一开火,前线要什么,咱们伸手就拿什么,省时间!这 不叫
科学方法吗?”
    管理仓库的采用了他的意见。
    另一个问题,还没能解决。他想:从战场上往下运伤员,怎么能又快又稳,不教伤 员
痛苦呢?一个担架要三个人抬,不经济。山陡,担架不灵便,伤员也不舒服。一个人 背一
个呢,既省人力,又快当。可是,光溜溜地背不行啊,背的费力,伤员也不好受。 怎么办
呢?
    运送东西的第三天夜里,在谭明超的小洞外边,他遇见了唐万善上士。天很黑,二 人
打了个对面,一齐问出来:“谁?”上士先听出口音来,又靠近了定睛一看:“你呀? 班
长!”“你干什么去?”班长问。
    “事儿可多啦!”上士得意地说,好象他是打“老秃山”的总指挥似的。把嘴放在 班
长的耳边,他得意而机密地说:“去看地形!看地形!”口中的热气吹得班长的耳朵 怪痒
痒的。“你看哪一门子地形?”
    上士笑着说:“你看!你看!我怎么不该去呢?战前,我得监督着炊事班蒸好五百 斤
面的馒头,烧三十大桶开水!光这两项事,就能把你吓昏了!锅是那么小,又没有合 规格
的笼屉!非发明创造不可啊……”
    “说你干吗去看地形!”班长不耐烦了。
    “是呀!一开火,我带领炊事班、理发员、文书,全上阵地!上运弹药,下运伤员!
我怎可以不先熟悉了地形呢?当初,马谡失守街亭,还不是……”
    “你的话怎这么多呢!问你,你怎么往下背伤员?说!”“有了新的创造哟!你不 常
到伙房去,见闻不广!我问你,装炭、装米,都用什么哟?”
    班长恍然大悟:“你配作个志愿军!我原谅了你爱多说话!麻袋四角安上带子,象 背
小孩似的兜住伤员,既牢稳,又舒服!我采用你这个法子!去吧,看地形去吧!到铁 丝网
跟前,可别出声!”
    “我还不至于那么爱说话!”
    二人分道而去,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班长恨不能一步走到家,搜集麻袋。
    常若桂下了交通壕,没走出多远,迎面来了个人影。影子先出了声:“口令!”
    班长听出语声来:“去你的吧!小家伙!”班长刚得了那个利用麻袋的窍门,心中 十
分高兴。
    “走了几趟啦?老头儿!”谭明超跑过来。
    “再叫我老头儿,我象扔手榴弹似的把你扔出去!小鬼!”“别生气,班长!你来 看
看我的发明!”谭明超的灵巧的手拉住班长的大粗手,往壕沟墙上摸。摸到靠墙的许 多条
电线,又摸到些布条子挽成的疙疸,班长问:“这算什么发明?”谭明超淘气而得 意地笑
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添了多少条电线!一个新的电话网:一个指挥所通 到一串指
挥所,一个观测所又通到一串指挥所……多啦!多啦!线是这么多,要是有一 根断了,怎
能快快地查出来呢?”
    “嗯!是个问题!”
    “所以呀,我把它们分成组,每一组都用布条扎起来,有红的,有白的,有黑的… …
不就容易检查了吗?你摸着的这个是红的,是观测所组的。”
    “你能一摸,就能摸出颜色来?”班长惊异地问。“很简单!”谭明超极快地用舌 尖
左右开弓舔了舔嘴角。他的嘴角前几天已经好起来,这两天一忙,又破了,而且不止 一
边。“白天看颜色,黑里摸疙疸,疙疸的数目不同啊!”“小伙子,你行!你肯用脑
子!”班长不轻易夸奖人,可是现在觉得他有责任鼓励这么好的一个青年。
    “有脑子不用,长着它干什么呢?”小谭骄傲地向上斜了斜眼。好在天那么黑,班 长
不会看见。“我还有喜事呢!我已经完全掌握了步行机,赶到真打起来的时候,我调 到无
线电组去,可能给英雄营长贺重耘当电话员!嘿!”常班长想了想,才说:“营长 未必上
阵地吧?”“怎么?”小谭着了急。
    “他是营长啊!”
    “那,那……”谭明超急得说不出什么来了,盼了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有了希望, 可
能随着一位英雄上战场,可是……常班长不大会安慰人。一看小谭真着了急,他不知 该怎
办才好。结结巴巴地只说出:“你,你自己,自己也能当英雄!”说完,扯开大步 就走。
    小谭的确有些失望,可是离懊丧还远得很。他依旧紧张地工作着,用工作解除心中 的
不快。
    他不能不紧张,因为四面八方的壕沟里全是人,个个出着热汗,用着心智,为即将 来
到的大战作准备。弹药、木材、药品、饼干,往前运;高射炮、迫击炮,往前推进; 看地
形的一组跟着一组往前走;干部一个跟着一个,采选指挥所、观测站、包扎所,炮 兵阵地
最合适的地方……人象河流,不因在黑暗中而停止流动,依然一浪催着一浪。谁 都知道,
并且深信:战前多流一滴汗,战时少流一滴血。
    在壕沟尽头,离小洞子不远的地方,小谭遇见了闻季爽。这使他把刚才的不快全忘
掉,真诚地愿意听听好朋友有什么新的成就。
    闻季爽是志愿参军的学生。样子还有点象个学生,可是没人敢说他不是个好工兵。 眉
眼端正,匀称的中等身材,他是打篮球的好手。
    “下来!下来!”闻季爽非常兴奋地说,“来试试我的浮桥!”
    工兵们预计到,一打起仗来,那座木桥就不定一天要炸坏多少次。当然,他们会随 炸
随修;可是,在修理的时候,势必两岸挤满了人等待过桥;那很危险。所以,闻季爽 建议
造一座浮桥,辅助木桥,使交通不至于完全断绝。“可是咱们没有机器把缆绳绷紧! 我
呀,想起乡下车水的辘轳,用它绞紧了绳索!一边象在菜园打辘轳,一边打仗,多么 有趣
呀!”
    小谭十分佩服小闻的发明,甚至不敢说出自己的布条分组法了。
    “毛主席有一句诗,”闻季爽兴奋地说。
    “毛主席的?”
    “毛主席的!‘大渡桥横铁索寒!’这里不是大渡河,也没有铁索,可是搭浮桥的 思
想是由这句诗得来的!”“毛主席万岁!”谭明超极严肃地轻喊。
    “毛主席万岁!”
    A    A      贺营长真地忘了睡觉。首先,他把作战计划作好,交给了 团
长。然后,他准备一切该准备的。只在困倦偷袭上来的时候,他眯个小盹儿,而后忽 然惊
醒,揉揉眼,笑一下,马上干活。为了胜利,他忘了自己。
    他管练兵和组织侦查地形——主攻部队的干部,由连长到小组长,都须在打响以前,
至少看四次地形。参谋长管理物资和营部的事务,教导员管政治工作,副教导员管后勤 工
作。他们是这样分工的。尽管是这么分了工,贺营长的心可是拴在每个战士的身上。 他爱
每一个战士,所以唯恐任何一个战士还有什么顾虑。只要一有空儿,他就跑到连里 排里班
里,去面对战士。对每个战士,他先说出自己的决心。他使大家感到:营长不是 来训话,
而是跟他们谈心。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形式”和“手段”这类的词汇。他和 战士们谈
话,没有任何一定的形式,不耍一点手段。战士们只觉得面前是一个英雄,一 个营长,一
个阶级弟兄,一个真朋友,一个可爱可敬可信靠的人。
    每逢由战士们那里回来,他必定和娄教导员“对一对账”。
    “今天怎么样?”
    “表面上情绪很高,可是骨子里还有……”
    “你说对了!教导员!”贺营长不是只准报喜,不准报忧的人。他敬爱教导员,因 为
教导员既能发现问题,又肯抓住问题去设法解决。他决不粉饰太平!“一个战士,谁 肯当
着别人说出自己的软弱呢!”
    “不说出自己的软弱,可就无法坚强起来!咱们要抓紧时间,找典型!教最好的, 象
功臣和模范,发挥出最好的影响;教最不行的,象犯过错误的和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同 志,
都自信能去立功!”
    “好!告诉各连指导员们照这样准备,马上动手,咱们帮助他们。”
    “三连长老黎也还……”
    “他已经是铁,可是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变成钢!咱们帮助他!”
    乔团长打来电话,问看地形的情形。
    “已经普遍地看了一次,还要继续去看。”
    “至少看四次!现在就可以开始摆沙盘了,每班一个!参考着你的计划,我们已把 作
战方案搞好,马上派人送过去。按照方案,结合看地形的心得,明确每个人的任务, 想出
进攻的办法,保证胜利。营级干部要到每一班去,看他们怎么搞沙盘作业。必须想 出所有
的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克服困难的办法!必须作到人人发言,事事讨论!有谁不 热心地不
认真地作,谁就是还不信任新的打法,马上进行战术思想教育……”
    放下电话耳机,贺营长笑着赞叹:“好办法!好办法!”听到一个有利于进攻的指 示
或建议,他真从心眼里喜欢!他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团长的指示告诉了教导员。“你给 一连
二连打电话,我到三连去。”
    …………
    黎连长的脸累瘦了一圈,圆虎眼显得更大了,眼珠子好象要弩出来!他不怕劳苦, 只
怕执行命令不严格,不彻底。
    可是,他心中不完全快活。对上级指示的新战术,他日夜思索,愿意一下子把它掌 握
住。不过,记忆中的那些作战经验,象赶不走的苍蝇,老使他觉得无论如何也用不好 那个
新战术。这使他发急、动气,恨自己的愚笨。同时,他又不能完全否定那些老经验, 甚至
因珍惜那些老经验而怀疑新的战术。可是,怎可以怀疑上级的指示呢?他感到痛苦!
    看到营长,他详细地报告了过去几天的工作。他满意自己的报告,因为他作的是那 么
丁是丁,卯是卯,没有任何敷衍了事的地方。然后,果然不出营长所料,他问是否派 他们
连担任主攻。这是他早已想好的问题,而且极怕因掌握不好新战术而得不到这个光 荣任
务。
    “作战方案就要下来。”营长低声慢慢地说,“我们决定你们连担任主攻!”
    “那太好啦!太棒了!”连长天真地笑了,脸上有了光彩,“我保证完成任务!”
    “有什么困难没有呢?咱们扯扯!随便扯!”营长知道对这样的一个猛士用不着激 将
法,而须彼此谈心,慢慢发现问题。
    黎芝堂低着头,猛吸了几口香烟——本想断烟,这几天太忙,又忘了。营长也一声 不
出。他知道黎芝堂只要把话想好,就一下子都说出来。
    连长又吸了两口烟,而后抬起头来,圆眼正视着营长。“营长!我对不起你!”
    贺营长深知这句话的底细。以前,他作班长排长的时候,他常对上级首长这么说; 现
在,营以下的干部常对他这么说。这是句最可尊敬的话。一个战士或一个干部不论吃 了多
少苦,出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只要心中稍有不满足,就会说:“首长,我对不 起
你!”没受过高度爱国主义教育的,没有高度忘我精神的,说不出这么纯洁自咎的话 来。
    营长用和善的同情的眼神鼓励他往下说。
    “对这个新战术,我没有办法!”连长一语道出心事来。“不是没有办法,是还没 弄
清楚。志愿军永远不说没有办法!”营长和悦而严肃地说。“你看,我刚才还跟教导 员
说:你已经是铁,只是还没有炼成钢!怎么变成钢呢?得永远不怕接受新东西!咱们 志愿
军就是这么一天一天长大的,不是吗?说说你的顾虑,我不会小看你,我是要你多 添新本
事,越长越大!”
    “按着这个新打法,一拥而上,然后各奔目标,各干各的,我没法子*莆詹慷樱 *
 连长说出具体的顾虑来。“是呀!按照老办法,咱们在阵地上看着战士们,好象老师看 着
一群小学生似的,唯恐一眼不到就出毛病。可是,把战士都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办法 打不
了‘老秃山’!团长不是说过,不准备好不打么?炮弹、开水什么的,好准备;难 准备的
是战术思想!你要准备!准备!准备!使你自己跟每一个战士都相信这是好战法,然后教每
个人都的确知道由哪里上去,往哪里走,先打什么,后打什么。教每个小组的 组长都会指
挥,更不用说班长排长了。这样,就不必,也不许,把战士放在你自己的身 边。那是落后
的办法!”
    “对!”连长心中有了点底,可是:“那么我上去干什么呢?”“连我还要上去
呢! ”
    “营长,你也上去?”黎芝堂是那么佩服营长,心里觉得营长一上去,十分钟就必 能
结束战斗。
    “上级还没批准,我要继续要求!”
    “要求!要求!有营长你看着我……”
    “你的老思想又回来了!”营长微微一笑。
    “可不是!”连长笑出了声。
    “你再好好地温习温习团长的指示吧!从那里,你会发现我们上去干什么!现在, 你
要好好地搞沙盘作业,每一班都要作。从大家的讨论里,你会看出他们的思想情况。 沙盘
作业搞得差不多,我们就开始战前大演习。记住:准备!准备!准备!就是这样吧? ”
    “就是这样,营长!”连长十分感激营长,可是不肯多说什么不必要的话。
    九
    还没出战,已经有人先立了功。这使全团的人都惊讶、兴奋!
    是的,我们的主攻部队的骨干人物都去看了地形,每个人的手都摸到敌人阵地的铁 丝
网,每个人的脚都认识了到达铁丝网的山路,每个人的眼睛都看到了一部分地堡的形 式与
位置。这样,我们心中的“老秃山”就比军用地图上的更精确可靠了——经过从前 的五、
六次争夺战,不但山上的树木已被打光,连地形也变了许多:高的地方变低,低 的地方变
高,上面的土陷进去,底下的土翻上来;新的工事修起来,旧的工事埋在下面。
    可是,我们只能看见有铁丝网的这一面;山的背面是什么光景呢?没人知道!
    一位步兵排长和一位炮兵副排长绕到敌后去侦查。他们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去的? 在
哪里和怎么存身?我们都不应当随便透露。他们的危险与大胆是我们可以想象出来的。 不
必多说,只须设想敌人发现了他们吧!那,他们一定不会束手待俘,也永远不会回来 了。
他们必定用末一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他们在出发前就已下了最硬的决心。
    他们安全地回来了,把敌后的光景报告给首长。“老秃山”的全景就这么被两位功
臣,冒着生命的危险,给添补完全。
    赵作新排长和柳常振副排长两个光辉的名字和他们的功绩,在团的通报上传遍了全
团。
    这使所有的人更进一步地理解了,为什么参加这一次战斗的必须智勇双全。两位功 臣
不仅是胆大包身,而且是心细如发。他们在背腹受敌的地方,多咳嗽一声,就会全局 失
败!战士们也更进一步地体会到,这一战斗的确是要打得精密准确,绝不许粗枝大叶!
    可是,这还不能满足首长们。到底山上有多少兵力,多少火力呢?隔着那么多的铁 丝
网,我们没法子完全看清楚一切。我们看见了能看见的地堡,我们看不见的还有多少 呢?
必须抓到俘虏,用俘虏的供词对证我们的观测。
    上哪儿抓俘虏去呢?敌人不轻易地单个儿出来,我们也无法摸进密密层层的铁丝网
去。
    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竟自有一排敌兵不但出来,而且侵入我们的阵地。看样子, 他
们不是要偷袭我们一下,就是来侦查地形;他们带着九挺轻机枪。我们的哨兵报告: 一排
敌人,九挺机关枪,沿着河北岸向西前进。他还想补上一句:很可能是敌人搬家! 可是没
敢说。
    我们派出一班人去。一个小组迎击,其余的兜后路,解决了全部敌兵。在事后搜索,
发现了一个敌兵藏在个小洞里,被我们活捉回来。
    师长要亲自问话。乔团长赶快到了师部。
    俘虏史诺是个将近四十岁的连上士,头顶光光的。他的个子不高,可是肚子很大, 走
路有些吃力——所以他不肯逃跑,而藏在小洞里。他的鼻子不很高,鼻头上红红地发 着
光。一对灰蓝色的眼珠常常定住,露出点傻气。
    他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有些作战经验。这次出来是给排长保镖。排长年轻,很 怕
出来遇见志愿军,所以带了九挺机枪之外,还带着老史诺作军师。
    团长到了师部,俘虏还没押解到——大肚子史诺走不快。
    师长、师政治委员、副师长,都已来到一处,而且带来了翻译员。
    李师长很高兴,不住地说:幸亏是个跑不动的大肚子,要不然也许死在那里。好难 得
的机会,好难得……师长有四十上下岁了。正象一般的四十左右岁的人,脸上的肉不 松不
紧的,看起来很舒服。身量不高,全身都那么敦敦厚厚的。重眉大眼睛,脸上经常 带着笑
容,他的风度很象一位大学教授。由他的相貌与风度上看,就可以断定他是用兵 极稳,时
刻关心着战士的甘苦的一位将军。比起师长来,邵政委倒象一位能征惯战的猛 将。高个
子,说话嘹亮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事实上,他是颇有学识的知识分子。在部 队生活久
了,他已脱尽知识分子的气习,把自己锻炼成个爽爽朗朗,心口如一,政治修 养与军事修
养兼而有之的人。
    以一位副师长来说,陈副师长很年轻,不过将过三十岁。不高的身量,他长的非常 的
秀气。他不大爱说话。别人交谈,他总是低着头象想着什么事情,轻易不插嘴。他爱 思
索,擅长作战指挥,并且严格地执行作战方案,丝毫不苟。所以,下级干部都说他打 仗打
的“狠”。他的眼珠极黑极亮,每每在那最亮的一点上发着含笑的光。
    乔团长正乘机会向首长们报告战前准备工作,俘虏史诺被带了进来。
    史诺的脸上满是汗。立住,他顾不得擦汗,先用灰蓝的眼珠偷看了首长们一眼。他 很
狼狈,很疲乏,很害怕,可是还带出一些美国兵特有的狂妄无知,目空一切的神气。 稍微
镇定了一点,他的狂傲更增加了一些,眼珠定住,偏扭着点头,表示他的倔强。他 只由牙
缝里说出他叫史诺,就不再开口。翻译员问他的部队番号,他低声而清楚地说: “我是军
人!”
    师长教翻译员给史诺一枝烟。史诺翻了翻眼,手颤抖着接过去。狂吸了两口烟,他 又
看了看首长们,清楚地看见师长的和善带笑的脸。他问了声可以坐下吗?他的腿已支 持不
住他的胖身体。
    “可以。”师长说。
    坐下,他叹了口气。然后,低着头吸烟,象在思索什么。
    慢慢地他抬起头来,问翻译:“我可以问点事吗?”话被翻译过去。师长点了点头。
    “你们要把我怎样呢?”史诺说出心中的顾虑。
    邵政委简单明确地说:“你是俘虏,我们宽待俘虏!”
    史诺又低下头去思索。这次,并没有抬头,象是对自己说:“他们是谁呢?连长? 营
长?”
    乔团长问翻译:“他嘀咕什么呢?”
    翻译据实地传译过去。
    “告诉他,比营长要大一些。”团长笑了笑。
    史诺心里盘算:那个“大人”已比营长大一些,中间坐着的当然更大了!他不由地 立
起来,很规矩地向师长敬了礼。师长和善而尊严地看着俘虏。
    史诺不敢坐下,相当急切地问:“请官长们原谅我再问一个问题!”
    师长说:“只准你再问一句!”
    “请问,你们都是共产党吗?”
    邵政委爽朗地笑了两声:“我们都是,而且感到光荣!怎么,你看我们不大象?”
    史诺的略带傻气的眼看了乔团长一下。
    乔团长得意地说:“他看我象,首长们不象!”“啊——!”邵政委拍了大腿一下,
“我明白了!自从十月革命起,美国大资本家所控制的报纸、杂志、电影和广播,没有 一
天不作反共宣传,永远把共产党员形容成最野蛮可怕的人,所以这个家伙,看见咱们 的师
长那么和善,就怀疑起来。乔团长,他看你象党员,你的身量和眼睛教你占了便宜! 不
过,你还赶不上美国电影里的牧牛童,你并不伸手就打人,无缘无故就开枪!”
    史诺急于想知道政委说的都是什么,看一眼政委,赶紧又看一眼翻译。
    “给他翻译一下!”师长告诉翻译。“补充上,我是老党员!”听完了翻译,史诺 慢
慢地坐下去,低声自言自语:“错了!都弄错了!”
    “当然都弄错了!”邵政委说,“你亲眼得见,是谁把朝鲜的城市村庄都炸光,连 妇
女小孩也成群地杀害,看见田里一头黄牛就开枪?是你们?还是我们?”
    史诺的大下巴顶在胸口上边,一动也不动。
    “你家里有几个小孩?”师长突然地问。
    史诺愣了一会儿,好象没把话听明白。然后,他急忙地向怀里摸,掏出一个小皮夹,
急忙地打开,拿出一张小像片来。他忘了他是俘虏,忘了一切,一心只要看看他的儿女 的
像片,也教别人看看。他的脸上没有了愁容,灰蓝眼珠上露出欢快的光彩。小心地、 亲切
地,他把像片交给了翻译员,用带着细毛的手指微颤地指指点点:“这是玛丽,十 二,小
脸就象苹果似的;这是小保罗,九岁,淘气惊人!给官长们看看,看看!”
    首长们看了看照片。
    师长点着头说:“很好!我家里也有小孩!”然后,提高了一点声音说:“史诺, 我
看,分别是在这里:为保护我们自己的儿女,和朝鲜人民的儿女;我们不惜牺牲自己, 到
朝鲜来抵抗侵略。你们呢,服从着大资本家和军阀的命令,抛下自己的儿女,来屠杀 朝鲜
的儿女!你看是这样不是呢?”“官长们!”史诺立正,严肃有礼地说,“问我吧! 爱问
什么问什么,我知道的必据实回答!”他自动地说出他的部队番号。
    “我问你,看样子你是个老兵?”
    史诺插嘴:“兵头将尾的连上士,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到过柏林。”
    师长说下去:“我想问你这个,照你的经验看,‘老秃山’的防御工事有什么缺点 没
有?你有作战经验,你起码应当作个连长!”
    “唉!”史诺叹了口气。不错,他有作战经验,可是他只能给年轻的家里富裕的排 长
保镖!
    “说说你的意见!”邵政委催促。
    史诺低下头去思索,很想提出些意见,证明自己懂得军事。
    始终没开口的陈副师长开了口:“你们的一百二十五个地堡,六辆坦克,还有后面 的
隐蔽部,的确是……”史诺又插嘴:“不对!是一百九十五个地堡,八辆坦克!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后面有隐蔽部?怎么知道的?”“要知道就会知道!”副师长 笑
了一下。“你还没说你的意见!”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劝你们不要轻易进攻!一百九十五个地堡里,得有多少武器?
你们想也会想出来!还有坦克,还有迫击炮,无座力炮,火焰喷射器,化学迫击炮,地
雷!啊!还有暗火力点!”
    “在交通壕里?”副师长问。
    “对啦!你进交通壕,必受暗算!你不进去,地面上的火力会打中你!”
    “就没有一点缺点?”邵政委问。
    “我打过火仗,没见过这么坚固的工事!”
    首长们又问了许多问题,史诺一一地回答。
    史诺说的和我们观测的大致相符,没有太大的出入。现在山上的守军,他说,马上 撤
下去,由哥伦比亚营接防。“好吧,你去休息吧!”师长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两点。
    “你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没有的,我们给你!”“谢谢官长!我真能得到宽大吗?”
    “你最缺欠的是世界知识,和政治思想,我们也会给你!”师长说。
    “我想学!呕,那张像片!”
    师长慢慢地说:“拿去吧!应当给你家里写封信,告诉你家里放心,你是在我们手
里!”
    “官长们!你们都是真诚可靠的人!”史诺把照片放在怀中;放好,又小心地摸了
摸。
    “不真诚可靠,怎说怎办,不配作个共产党员!慢慢地你就会明白了!”邵政委立 起
来,活动着两臂。
    “我放心了!”史诺的眼睛湿了些。“但愿战争早些结束,好回去看我的孩子们!”
    “华盛顿和华尔街要继续侵略呢,”邵政委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就必定抵抗!我 们
也必定打胜,因为正义是在我们这边!他们愿意停战讲和呢,我们就乐于协商!我们 热爱
和平!”十
    已是三月中旬。冬与春的斗争更激烈了。乘着夜晚,冬把所有的泥和水都冻上,连 白
天汽车轮胎留下的印痕都照原样儿冻结好,有棱有角的象雕花似的。可是,只要太阳 一出
来,春就进行总攻,把道路化成一片泥浆。有时候,能有两三天,连夜间也无法上 冻;春
风日夜不息地鼓动着一切。于是,在向阳的山石下和田坎里,就长出嫩绿的小草。
    田里的积雪已化净,土壤的黑色加深,发出些潮润的喜说的光泽。该准备春耕了。 离
前线远些的志愿军守备部队已在商讨给朝鲜人民助耕的计划。
    被派到友军作报告的廖朝闻副连长,得了火速归队的命令,就马上赶回来,一口气 走
了四十里。他走的满身泥浆,连脸上都带着不少泥点,因为正赶上春风在夜里还鼓动 着一
切的时候。
    廖副连长至多也不过二十五岁,身量也不高;一张圆脸,下巴可是尖尖的;说话的 声
音水汪汪的轻嫩。看样子,他在大学读书似乎比在部队里更合适一些:他的一对聪明 有神
的圆眼,短小轻快的身体,无论是作科学试验,还是去打网球,都必能十分出色。
    可是,幸而他参了军。他很会打仗。他已经独当一面地打过几次好仗。设若有人问 他
的作战经验,他会简单而幽默地回答:“我腿快!”事实上,他不但腿快,他的心、 眼、
手也都快。一打起仗来,他就象一条激怒了的豹子似的,勇敢而机警地往前冲。他 的眼好
象比枪弹还快,他的腿永远随心所欲地跑到最有利的前面去。“机关枪挡不住风 啊!”他
会说,“看准了,一阵风似的冲上去,你准胜利!看不准,腿又慢,哼,机关 枪专打落在
后面的人!”的确,打过那么多次仗,他一回也没挂过彩!
    这也就难怪“尖刀第三连”的战士们常常夸口:“连长是猛虎,副连长是豹子,还 顾
虑什么呢?迎着枪弹走也没事儿,咱们会吓得枪弹拐了弯!”
    这也就是为什么姚指导员不等廖朝闻见到连长,就把他拉到很小的一个洞子里去。 指
导员先把党和上级的指示详细地说了一遍,而后极恳切地说:“在你出去的这些日子 里,
黎连长极认真地学习。前几天,营长批评了他,指出他不热心学习文化、小看别人 ;他不
但接受了批评,而且当众检讨了自己!”
    “我们都应当好好学习!”
    “就是!他一带头,全连都受了感动,居然提出向二连六班学习的口号!”姚汝良 的
脸上亮起来,从心眼里喜欢述说这样的好事情。“赶到动员进攻‘老秃山’以后,连 长的
脸都累瘦了一圈;他是真干!”
    “连长永远是那样!”
    “可是,他对新战术,还有顾虑。营长又细心地指示他,打通他的思想。我警告你,
你要是随便说话,跟他乱扯,说什么打仗全凭腿快猛冲,枪弹会躲着你飞,他可就又会 变
卦。你知道,他的脑子受了伤,不大好使唤,你也知道,打仗不专凭猛冲,枪弹并不 躲着
你飞,不过那么说说好玩。看见他,你必须强调战术思想的重要,跟他一同学习! 他最爱
听你的话!你顶好先去看看营长,然后再看连长。”
    “好!说走就走!我见营长去!”
    “刚走了四十里,就不歇歇吗?”
    “只要打‘老秃山’,一夜走八十里也行!”廖朝闻笑着跑出去,脸上的泥点子已 经
干了,自己掉下去了几粒。可是,他还没出大洞口,迎面来了黎芝堂。坑道路窄,无 法躲
避,二人极亲热地握了手。黎芝堂把副连长扯回来。坐下,二人都先点上烟。黎连 长用力
地喷出一口烟去,然后说:“要打大仗了!要打大仗了!”
    “知道了!这回不把‘老秃山’的秃脑袋掰下来,甭认识我!”
    “对!就凭咱们三连,那个秃脑袋就长不住!”“一定!连长,我得先看看营长去,
汇报工作,请求指示。”“对!你去吧!关于战术,你可以问我,我会给你讲!老廖, 你
不知道,自从你走后,我学习的多么认真!我要向咱们的英雄营长学习,又有胆量, 又会
斗智!”
    “我也要那样!用兵必得斗智,何况‘老秃山’是那么不容易打!咱们得学会斗智,
也教全连的人都学会斗智!”
    “对!你简直跟营长的心意一模一样!你去吧!”廖朝闻往营部走,一边走一边感 激
姚指导员。他年轻,往往随便说话。不幸,假若因他随便说的几句话而浇灭了连长学 习的
热情,那会多么误事!什么是同志与同志的关系?不是经常地互相勉励,一同进步, 而不
是彼此标榜,一同甘于保守么?
    交通壕里的泥土也化了冻,很滑。可是廖朝闻的脚仿佛隔着鞋底就能摸到地上似的,
准确而很快地走到了营部。
    虽然已经深夜,营长可还没有睡。不但没有睡,他还把刚刚归队的两个战士叫来谈
话。一个是新战士岳冬生,一个是曾经作过副班长因借口炮烟迷了眼,不肯追击敌人, 而
被撤职的方今旺。两个人都刚由烧炭队调回来。
    “你有没有顾虑呢?岳冬生!”
    “我不怕打仗!”岳冬生回答。他是个方脸大耳朵的青年,才十九岁。
    “你会打仗不会呢?”
    “不会!没打过!连手榴弹也不会扔!”
    “那怎么办呢?”
    “老同志章福襄愿意带领我,他说三天的工夫就教会我四样本事:手榴弹、手雷、 冲
锋枪、爆破筒。他包教,我保学!回来在路上,我直发愁;现在不发愁了!我一定学 好,
他打到哪里我到哪里,不给老同志丢人!”
    “好!你象个战士!去吧,好好休息一下,就赶快学本事,咱们要打大仗啊!”
    岳冬生敬了礼,十分高兴地走出去。他没想到回来就能见到营长,而且得到营长这 样
的鼓励与关心!真的,受到英雄营长夸奖的,还不应当自己也去作个英雄么?他下了 打好
仗的决心!
    “方今旺,你怎样呢?”贺营长记得,也不很喜爱这个人。“我……”方今旺回答 不
出,两眼不住地眨巴。他的瘦长脸上不轻易有什么表情,遇到问题他只会眨巴眼睛, 眨巴
的很快,令人心里不安。
    “你怎样?说话!”营长有些不耐烦了。
    “我……”方今旺还是回答不出。
    “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点没改,是不是?”营长不轻易动气,可并不是不会动气。 对
于不求进步的人,他会发怒。
    “我该作的都作了……”方今旺想为自己辩护。营长的脸红了一下,马上又变白; 眼
睛瞪出火来。“那就是你最大的毛病!教你作一尺,你连一分也不多作!你不知道自 己是
干什么的!记住,你是志愿军,不是别的!你拿着多少子弹,就用多少子弹,用光 了完
事!一个志愿军不那样,用光了弹药,他会拚刺刀;手榴弹用完,他会扔石头,他 会去下
敌人的武器!该作的,你都作了,哼!黄继光,罗盛教,都不是等下了命令才那 么作的!
一个朝鲜小孩掉在冰里,跟罗盛教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指挥他去救那个小孩! 他那么作
了,因为他是志愿军!敌人全村全村地屠杀人民,罗盛教为救一条小小的性命, 牺牲了自
己!他就是咱们这一师的!为什么祖国人民叫我们最可爱的人?就在这里!我 们不是谁花
钱雇来的,多走一步都怕不合算!我们用鲜血跟敌人拚,我们自己永远不算 计!”营长的
怒气冲上来,脸又红了。眼睛盯住了方今旺的脸,看了足有一分钟。
    方今旺低下头去。
    “我不跟调皮的人生气,因为他有聪明;把聪明用在有用的地方,他能作出漂亮事
来。我也不跟笨人动气,只要肯学,笨人会学得结结实实,永远不忘。我自己就不顶聪
明!我就是讨厌你这样的人,有聪明不用,有力气不使,你又并不笨!你心里没有志愿 军
的劲!你敷衍!干一会儿活,你看好几次太阳!你永远不肯下任何决心,总怕自己吃 亏!
给你三分钟,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方今旺依旧低着头,眨巴着眼睛落了泪。
    就是在这时节,廖朝闻跑了进来。他用全身的力气向营长敬礼,表示他对营长的敬
爱。他希望营长会亲热地和他握手。
    可是营长还生着气,只说了声:“回来啦!”
    廖朝闻看了看方今旺,心里已猜到八九成,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不敢再出声。
    方今旺慢慢地抬起头来,噎了两下才说出话来:“营长!这次我下决心,作个最可 爱
的人!”
    “怎么作呢?”
    “不再说该作的我都作了!我要看见一块挡路的石头就把它搬开!”
    “自动地?”
    “是!”
    “你是什么出身?”
    “我父亲在城里开着个小买卖。”
    “忘了作买卖吧!志愿军不要价还价!明白吧?”
    “明白!营长放心好啦,我不再给部队丢人!”“以前,你犯过错误,受了惩罚; 现
在,你要争取立功,再抬起头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我们的纪律!不要老眨 巴眼
睛,把眼瞪圆,瞪着‘老秃山’!你去吧,向全班的人表示表示你的态度!”
    “是!一定!”方今旺敬礼,眼睁得大大的。
    方今旺走后,营长沉默了半天,才露出笑容,又说了句:“你回来啦!”
    廖朝闻简要地报告了工作,而后请求任务。
    “先去好好地阅读团长和政委的报告,再说别的。我们不准备好了,不打!”
    十一
    可以想象到:连什么也不会的岳冬生,和不够进步的方今旺,都下了决心,别人应 该
如何的热烈呢!是的,战士们已不大能够沉住气了。“怎么还不打呢?”不问不问, 一天
也要问几遍。
    干部们,特别是班长们,一有空就去见连长,要求自己这一班当突击班。柳铁汉班 长
不但见了几次连长,还去见了营长,并且求教导员帮他说话。
    这由翻了身的农工子弟所组成的志愿部队,不仅甘心为保卫祖国保卫和平去流血流
汗,而且竞争着把血汗滴洒在最前面,争取作主攻的先锋。
    小司号员郜家宝要求连长带他上战场,连长摇了摇头。
    “战场上不需要吹号!你没有经验,你看家!”“我要是老不上战场,怎能得到经 验
呢?连长,带我去吧!”连长又摇了摇头。
    小司号员一天没吃饭。
    卫生员王均化给好友出了主意:“别不吃饭,再去要求,要求,要求!也跟指导员 说
说,请他帮你的忙,同时,把本事学好!”
    “我已经准备好了!手榴弹、冲锋枪,全会用!”“别那样吹腾自己!连长怕你乱 要
武器,吃了亏。你跟他这样讲:我随着连长,管发信号还不行吗?连长必定会点头。”
“光打信号,我不干!我要打仗!”
    “你真傻!打完信号,你闲着干吗?那么多的地堡,都留着教别人打?”
    “可以那么办?”
    “我自己就那么办!有一个伤员,我包扎一个;包扎完了,就打地堡;打了地堡, 又
看见伤员,就又去包扎!就是这样,两不耽误!”
    “那太好啦!”
    “赶紧上伙房,找点吃的去!”
    最憨厚可爱的武三弟经常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而可爱的牙来。他非常满意,在这 么
几天的工夫,听到那么多的道理,学到那么多的本事。他也切盼马上出战。每到要就 寝的
时候,他必问一声:“今天不出发吧?”打听明白,他才能安睡;他很怕大家出发, 把他
剩下。
    他只有一点顾虑:一出发,他怎么安置祖国慰问团给他的那个搪磁碗。他极爱那个
碗,因为它是祖国人民送给他的;每天,他要擦洗几次,不许它有一点脏污。向阵地出 发
的时候,他想,不能带着那个碗;万一把它碰坏了一点呢!不带着吧,万一他牺牲在 阵
地,而没有跟最应当宝贵的东西躺在一起,岂不对不起祖国人民么?
    为这个,他有两顿没好好地吃饭。
    “怎么啦?三弟!”最关切新同志们的副班长邓名戈问。武三弟说出心事。邓名戈 极
恳切地说:“不必带着它,一打起仗来,很容易碰坏。不用想牺牲不牺牲,凭你的本 事、
心路,你一定打得很巧妙。真要是牺牲了呢,你的军衣,鞋帽,冲锋枪,连你的生 命,哪
样不是由祖国来的?何必单想那个小碗呢?”
    “对了!”武三弟的眼睛睁得很大,丢开了那个小顾虑,又快活起来。
    不光战士们如此,连贺营长也有点着急了。到底哪一天进攻?到底上级准不准他上 战
场?他深盼能够马上知道。同时,他也晓得:士气虽然很旺,可是对战术思想,大家 还没
能一致地深入。他警告自己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他必须沉住气,一丝不苟地去准 备!他
应当再和每个小组每个班去详细讨论战术,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顾虑!
    可是,还没等他那么作,陈副师长已经下来检查。营长深知副师长是怎样一个人— —
心细如发,要求严格。他一方面有些不安,唯恐副师长检查出他准备的不够细致;一 方面
又真诚地欢迎这样的检查,好使他和全营客观地晓得到底准备的充分与否。
    来到营部,副师长的极黑极亮的眼睛象要把人钻透了似的看看营长,又看看娄教导
员。他看出,他们都很疲乏:营长的白眼珠上带着细而很红的血丝,教导员不但脑门上 的
皱纹很深,连眉心也添上了新的褶子。可是,他没说什么。
    是的,副师长永远是这样:作什么就作什么,绝对不夹七夹八地乱扯。对任何工作,
他都要先拟好计划,而后照计划而行,坚持到底。连他吃饺子的时候,他都只吃三碗, 一
碗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管这叫作:吃三个“基数”——合乎军事术语。
    声音不大而极清楚地,他吩咐:“把一个最大的沙盘,放到最大的洞子里,集合三 连
的班以上的干部。”说完,他坐下,掏出一张前几天的《人民日报》,用心地阅读社 论。
一边布置,娄教导员一边对营长说:“看见没有?副师长不检查咱们的武器,他知 道咱们
的战士怎么爱惜枪械!他要检查干部们的战术思想!他不到各班去,而把大家集 合到一
块,省时间,一句话不必说多少遍!咱们也得学这种抄近路的方法!咱们俩的‘ 出去转
转’还是小手工业式的作风!”“小手工业不小手工业的,那么作惯了!一天不 跟战士们
谈谈心,或是生一顿气,心里过不去呀!”贺营长笑了笑。
    他们把最大的一个沙盘布置在“大礼堂”里。沙盘里有驿谷川和“老秃山”的模型,
河是用绿纸贴好的,山是黄土泥堆成的。黄豆当作地雷,火柴当作火力点,细树枝拉上 棉
线当作铁丝网……
    人到齐,副师长慢慢地走进来,一直走近沙盘,靠它坐下。没有任何“引言”,他 叫
了声:“一排长!”
    高大而老实的一排长金肃遇大声地答应:“有!”“假如你带着一个班从这里,” 副
师长指了指山的模型,“往上攻,几分钟能冲上主峰?”
    “报告首长,我们有决心攻上去!”金排长的大脸上出了汗。
    “我不怀疑你们的决心!就是没有这几天的动员,你们也不会不勇敢!我问的是几 分
钟能到主峰?”陈副师长的声音还不大,还说得字字清楚有力。
    排长回答不出。
    贺营长的脸红起来。“这怪我,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你没参加步炮协同作战 的
会议?”
    “参加了!我知道冲锋以前,先发炮急袭;炮声一停,我们进攻。我只顾了跟大家 讨
论怎么攻地堡,没想到时间的问题!”
    “可是时间决定一切!我们的炮停止了,而我们只顾逐一地攻打地堡,就不可能极 快
地占领主峰。只有占领了主峰,而后分路往下压,敌人才能处处被动,失去联系。反 之,
主峰在敌人手里,我们就处处被动,不是吗?”
    “是!”营长心里飞快地盘算。“我想,战士们穿着棉衣,带着七八个手榴弹,还 有
冲锋枪和三百粒子弹,山陡,地堡多,恐怕至少要十分钟才能冲到主峰!”
    “要作到五分钟,至多七分钟,占领它!不能再多!战前演习就要演习好:一边冲,
一边打,冲得猛,打得灵活,五分钟,至多七分钟,打上去,不教敌人喘一口气!不先 算
好时间,演习拿什么作标准呢?好吧,这个问题还要认真地研究,而后认真地演习! 二排
长!”
    “有!”仇中庸立起来,他是有胆量而样子安闲的人,说话举止总是慢条斯理的。
    “这次攻山,我们要各奔目标,孤胆作战,是不是还要组织呢?”
    仇排长想了想,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定要!比如打地堡,万不可以一个人去,必 须
一个人攻,一个人掩护。虽然只是两个人,却有组织,有指挥。”
    副师长的黑亮眼珠上露出笑意。“很对!”然后,又提出许多问题,有的考问一个
人,有的问大家。大家回答的不都正确,可是都很用心。最后,副师长立起来发言:“ 同
志们!今天检查的结果,没有使我十分满意!你们的确是作了准备工作,但是还作的
 不够!你们的准备还不能满足党和上级对你们的要求!这,你们要在战前演习的时候补 足
了它!在演习的时候,必须一分钟能跑五十米的陡坡,必须把地堡假设在最不易攻破 的地
方。把你们所能想到的困难情况都具体地摆出来,而后具体地克服。
    “你们的营长是最认真作事的人,我知道他是怎样耐心地领导你们。可是,你们也 要
时时刻刻地动心思,想办法,去帮助他,不要只靠他一个人费尽心机!大家的智慧一 定比
一个人的多!
    “大家的决心硬,情绪高,这很好!可是,有办法才能胜利地实现决心!记住,牢 牢
地记住,而且传达给每一个战士!“一个较比新的战术是不容易一说就通的。你们必 须这
样去认识:打今天的仗,眼看着明天的发展!我们的部队是天天在发展着的,不是 保守的
落后的!你们要在这次强攻中证实这一点!
    “预祝你们的胜利!都休息去吧!”
    回到营部,贺营长提出亲自率领进攻的要求:“不自己去,我不放心!”
    陈副师长答应了去对师长说,不过:“你必须保证不是去打地堡,追击敌人,而是 去
指挥!”
    “我保证!”贺营长坚决地说。“除非被敌人包围住!我连手枪都不用!”
    副师长笑了笑:“你要是指挥的好,就不会教敌人包围住!贺营长,我爱咱们的部
队!这是最纯朴的、勇敢的、有纪律的人民部队!咱们有许多好的传统,应当保持下去。
咱们可也有许多不尽合乎现代化的地方,应当急起直追!你也许看我对大家的要求太高,
太严格;不是的!我是要教咱们每打一仗就打出个名堂来,教这一仗在咱们部队的向前 发
展上起些作用!以你来说,你有责任把你自己培养成一个智勇双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
思?”
    “明白!我自己天天着急,没有文化!”
    “学习!除了学习,还有什么法子呢?”
    A    A      副师长亲自来检查和指示,已经够大家兴奋的了,哪知道 师
长又召集会议,连班长都须参加!这真是要打大仗了啊!看,首长是多么关切大家啊! 大
家都这么体会到,心里也就更有了劲!及至来到师部,看,进来的是谁?不止师长, 师政
治委员,副师长,还有军长和军政治委员哟!
    谁不知道,军首长是老红军哟!老红军!这永远带着无限光辉的名字!这教人马上 想
起大渡河、草原、雪山那些光芒万丈的江山与战场的名字!老红军,听到这个名字, 谁能
不兴奋,不欢呼,不因想起革命事业的艰巨与伟大而感激?何况是亲眼看见曾经参 加过老
红军的英雄人物呢!多么光荣,有老红军的英雄人物来参加志愿军!多么光荣, 这样的英
雄人物来指挥我们,作我们的首长!
    军长进来了,军政治委员进来了!他们的历史、功勋、风度,使每个人都肃然起敬,
都精神振奋,都感到被一种使人欢快、温暖、崇高的光明照耀着!有的人出了汗,有的 人
脸上变了色,每个人的眼可都盯住了首长们,唯恐错过了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一 言一
笑的机会!
    军长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自自然然带出的威严使他显得很高。圆而稍有棱角的脸 非
常白净,头发很黑;虽然身经百战,历尽艰苦,可是并没使他显出苍老,头上只有几 根白
发。军事的与政治的修养使他心里永远镇定,态度安闲。他的眼不但有神,而且有 威。看
到他眼中的神威,就可以想象到他是可以不动声色地指挥几万战士的。事实也确 是如此。
    洞子不小,可以容下百十来人。中间放着一张长桌,铺着一张白地绿花的绒毯,上 面
放着一个大沙盘;沙盘里的模型不止有驿谷川和“老秃山”,也有四围的山岭。军长 挨着
沙盘坐下。坐下,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大家,看到洞中所有的人。他使大家感到, 他不仅
看见了他们,而且知道他们的一切甘苦。他是老红军,受过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艰 苦与锻
炼,受过生死仅隔一发的重伤。什么是革命斗争,什么是在革命斗争中一个战士 所应负的
责任,他知道的最亲切。他也希望他的战士们能跟他一样地去受考验,并且受 得住考验。
    军政治委员靠军长坐下。跟军长一样,看外貌,他还很年轻英俊。可是,也和军长 一
样,他已是中年人。革命的锻炼与修养,使他们胸襟开朗,不顾性命去与一切恶势力 决
斗;这样,好象年纪与衰老也不敢冒犯他们了!
    长脸,大眼睛,政委的全身都活泼有力。他是那么爽朗,使任何人对他都不必存着 一
点戒心,有什么困难与顾虑对他说就是了,他必定能恳切地相助,而且使对方的政治 思想
提高,心胸更加宽阔。
    师长简单地说了几句关于战前准备工作如何重要的话,然后就请军长指示。
    军长聚精会神地看着沙盘上的小山小河,半天没有开口。洞子里没有一点响动。
    “你先说几句好不好?”军长微笑着对政委说。说完,他又用心地看着沙盘。事实
上,他无须一定说话。他来到这里,已经足以教大家感到这一仗必须打胜,必能打胜。
    政委发言,主要地是讲攻打“老秃山”的军事的与政治的影响,勉励大家必须下决 心
取得胜利。
    政委坐下,军长顺手地指定对面的一个干部回答问题。他教那个干部先细看看模型,
而后再回答。同一问题,他问几个干部,直到获得了满意的回答,才另换一个问题。最
后,他慢慢地立起来,眼仍看着沙盘,一边思索一边说:“同志们!你们师长团长已经 告
诉了大家,我们决定采用的战术是攻取‘老秃山’唯一的战术!你们必须绝对相信它! ”
他又定睛看着沙盘,看了一会儿,他亲切地笑了一下:“是的,这是,的确是,唯一 的打
法!”
    有的人感到惭愧!师的团的营的首长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指示过他们,他们虽然参 加
了学习与讨论,可是总不够热烈,不绝对相信那个新战术。现在,军长又这么恳切地 来指
示!首长们是多么爱护他们啊!首长们是多么热诚地贯彻军事民主啊!
    军长继续发言。他的话简单明确。他首先指出为什么要多路突破,和全面铺开。
    说几句,军长就停顿一会儿,为是教大家思索思索。大家的确都在思索,而且的确 相
信军长的指示,军长是有名的指挥山地战的将军,大家都知道。
    看大家都抬起头来,写完了笔记,军长强调地讲到“全面铺开”。他指示:只有那
样,敌人才无法组织起来,失去指挥。我们看到电线就要割断,教敌人失去联系。全面 铺
开的越快越好,越全面越好,教敌人处处没有时间还手。这么打,我们能很快地结束 战
斗,尽歼敌人!我相信,我们这次能捉到很多俘虏!说完,军长笑了笑,大家也都有 了笑
容。是的,失去组织与指挥的敌人只会投降,不会单独地顽强抵抗。最后,军长极 郑重地
提出:“打这样的仗,我们必须严格执行命令,不能存一点侥幸心!我们要绝对 遵守时
间,一切都要遵照预定的时间表进行,不准早一分钟或迟一分钟!打这样的仗, 一分钟是
很长的时间!我们先发炮,敌人必都藏在隐蔽部去;炮一停,我们极快地冲上 去;故人还
没能由隐蔽部出来,我们已经全面铺开!我们稍提前一点冲锋,就会教自己 的炮火打伤;
我们稍慢,敌人就进入地堡,一齐发扬火力,遵守时间与否是决定胜负的 关键!”
    军长慢慢地坐下,声音反倒提高了一点说:“好吧,大家有什么疑问没有?任何问 题
都可以提出来讨论!”他的威严而又和善的眼看着大家。
    大家不约而同地决定提出一切问题,好解除一切顾虑;亲自接受将军的指示是光荣
的!
    十二
    大家热烈地提出问题。前两天还不敢说出来的顾虑都说了出来;不这样,每个人都 觉
得,就对不起军首长!
    每一个问题都由军首长或师首长给了明确的指示,大家的心里一会儿比一会儿更充 实
更开朗。他们这才深入地理解了为什么首长们这样注重战前准备工作;是的,直到此 刻,
他们的心中才真有了底,而且不许自己再有什么模糊不清的地方!这给大家一种清 新的感
觉,象雨后天晴立在高处似的,看到了平常看不见的看不清的东西。听,军长不 是正说
吗:“以前,因条件的限制,我们不可能这么打;今天,我们的条件好得多了, 我们可
以,而且必须这样去打!明天,我们的条件更好,知识与技术更提高了,我们就 打得更现
代化一些,更狠一些;敌人不退出朝鲜,就都消灭在朝鲜!”
    军长稍眯着一点眼,看着洞子的尽头,好象是在看,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千 门
大炮一齐射击,我们的坦克掩护着步兵,象一盘机器似的,向前推进,一下子消灭敌 人几
个团几个师!
    大家的眼也都发出兴奋欢悦的光来。
    军政委带着感情说:“当初,拿着独出的步枪来到朝鲜,多少多少人都替我们耽心!
可是,我们相信自己!我们相信我们自己的传统,我们勇敢,又肯动脑子!现在,我们 更
相信自己,更该多动心思!我们万不可以这么想:从前装备不好,也打胜仗,今天装 备的
好得多了,何必再细心准备呢!我们应当这么认识:装备的越好,组织的也得越精 密。一
部机器呀,坏了一个螺丝钉就开动不了;我们现在打仗也是如此,有一个人不肯动心思,就
会误了大事!”
    顺着军政委的话,师长教大家注意:“师里还继续派人下去检查,检查到一切微细 的
事情。比如说,屯兵洞里的大小便问题解决了没有和怎么解决的!决心加上细心才是 更大
的决心!”
    在又提出许多问题之后,一营二连的一位干部提出来一个问题:
    “假若三连由正面攻主峰,二连由旁边上去,都到主峰上会合,而后分路往下压; 要
是二连上去了,而三连还没来到,我们是等候三连呢?还是不等他们,就奔我们的目 标去
呢?”
    这是个很可能发生的一个具体问题。大家都静候着首长们指示。
    可是三连长黎芝堂的荣誉心是那么强,他以为发问的人是有意地在军首长、师首长 面
前不信任三连。他马上面红过耳,想立起来发言。
    姚汝良指导员的脸也红了,可是一把抓住旁边的黎连长,向他耳语:“坐下,听首 长
说!”
    军长看了看陈副师长。“你说呢,副师长!”
    陈副师长立起来说:“假若我们都遵守时间,都严格地执行命令,我们必能各路同 时
上去,不会相差很久!不过,我们应当事先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早有准备,以 免临
时着慌!我看,假若真发生刚才说的那个情况,二连就应该留一小部分人守住主峰, 迎接
三连,其余大部分人应当按照原定计划,压下去。军长看怎样?”
    军长点了点头。“那也要看指挥员能不能应付那样的紧急情况。他必须在事前想到 这
种困难,准备好克服困难的办法!事前想的周到,临时就不会出大岔子!大家都要记 住这
句话。”A      A      贺营长听了军首长的指示,沉下气去,一点不再 着
急,他准备马上在夜间进行战前的演习。每一想起军长的话,他就自言自语地赞叹: “那
真是将军啊!真是将军啊!”
    上级批准了他到“老秃山”上去指挥战斗。他一方面兴奋、欢快;一方面也想到责 任
的重大。他必须既对得起党与上级,又须对得起每个参加战斗的战士。
    上级也同意了团长与贺营长所拟订的五路突破的兵力与人选的计划:
    一路:三连三排由连长带领,强攻主峰。
    二路:三连二排由指导员带领,在一路之左,与一路并肩强攻主峰。两路在攻占主 峰
后,进攻二十五号。
    三路:三连一排由副连长带领,强攻主峰左侧,而后会合一二两路,进攻二十五号。
    四路:营参谋长指挥二连。二连二排三排由连长带领,强攻主峰右侧。
    五路:二连一排由营参谋长亲自带领,在四路之右进攻,在主峰与四路会合,进攻 二
十七号。
    连副指导员指挥战勤工作队。
    一连为预备部队。
    A    A      黎连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爽兴不睡了,起来,点上灯, 抽
烟。
    “不睡觉,你干什么呢?老黎!”姚汝良问。
    “睡不着!”
    “为什么?”姚指导员还躺着,闭着眼。
    黎连长不会把事情老存在心里。“老姚!我决定先冲上去!”
    “冲什么?”
    “主峰!无论如何,我不教二连抢在前面!”
    “还没忘了那件事!”
    “怎能忘了呢?有光荣,我才活着!”
    “当时,我的脸也热起来,有点受不住!可是,人家提出来的是个具体的问题,不 见
得是看不起咱们!”“那是看不起咱们!人家说的是三连上不去!我不准任何人小看 三
连!”黎连长越说越挂火了。“我提前冲锋,我先上去!上不去,我不再姓黎!”
    “不遵守时间是违犯战场纪律!”姚汝良猛地坐起来。“谁管!我先上去!”
    “你会教咱们自己的炮打……!”
    “挨自己的炮,也不挨敌人的机关枪!教自己的炮打死光荣!”
    “连长!你想错了!”姚指导员恳切地说,“我们是要乘敌人教咱们的炮火打昏迷
了,攻上去;这必须遵守时间!”黎芝堂稍冷静了一点,可是不够完全压下怒火去的。
“好啦,你甭管我好啦!”
    “我不能不管!我有责任要管!我能对战士们说,不遵守时间,随便乱打吗?”
    黎连长冷笑了一声:“反正我要先冲锋!咱们自己的炮打的时间短,伤亡有限度!”
    “你不是不知道:以前,我们用一两门炮;现在,我们有多少炮群,一打就是一片 火
海!”
    两个人半天都没出声。
    “老黎,”指导员的口气柔和了些,“我很替你着急!营的团的师的军的首长们都 反
覆地指示,教咱们打通战术思想,你怎么还是这样呢?”
    “问你,老姚,”连长的口气也柔和了些,“为了战术思想,我要是落在二连的后
边,教人家笑掉了牙,行吗?不行!我不干!”
    “你听着,连长!”指导员极严肃地说,“我们必须严格执行命令,绝对遵守时间!
别忘了步炮协同作战!我们要既遵守时间,又不失战机,这才是新本事!”
    连长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好吧,我不是不求进步的人!”
    “咱们从明天起好好练兵!不许一个人瞎冲乱撞,要各有各的地位,各想各的办法!
记住军长的话吧,我们不该存一点侥幸心!就这么办吧!睡!”噗的一声,指导员吹灭 了
灯。A      A      这真是海洋气候,春雨并不贵如油。前天还下了一小阵
雪,今天却潇潇洒洒地落了春雨。云很活动,忽浓忽薄,忽高忽低,可是雨始终不断, 下
的很有劲。
    上级传下命令,乘着云稠雨密,敌人的飞机不易活动,主攻部队可以*诎滋煅菹啊*
    一声令下,战士们都欢快地出了坑道;要不是坑道低矮,大家一定会在里面就跳起 来
的。大家已听到传达报告,知道了军长的指示,一致表示绝对认真演习。又加上白天 能出
坑道,个个心里更觉得痛快。坑道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可是它也真使人闷气;因此, 尽管
是冒雨出操,大家还是精神百倍。
    按照五路突破的计划,各找最近似真的阵地的地形,假设下铁丝网、地堡、战壕, 极
快地讨论,极快地进攻。攻一次,下来;再讨论,再进攻。
    山陡,石头是滑的,泥土是滑的,春山上的一切都是滑的,没有树木可掀一把,只 有
些青苔,滑的!可是,战士们飞跑猛冲,不顾危险,不顾衣服,不顾性命!他们跑, 他们
爬,他们滚,只知道执行命令,不顾别的。每一个战斗小组里都有鼓动员,他们呼 喊,他
们鼓舞,战士们也跟着呼喊,跟着鼓舞;人人鼓动,个个争先。跑一次,不行, 太慢!还
要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春雨在响,春水在流,战士在喊,石头在滚,泥 浆飞溅,四
山响着回响,连连不断,响成一片。
    每个人的衣服都外边被雨打湿,里面被汗淹透;浑身上下里外全是水淋淋的,分不 出
哪是水,哪是汗。浑身是泥,满脸是泥,头上脸上身上全冒着热气。云、雨、山、人 、
汗、热气,连成黑茫茫的一片,从远处辨不清什么是什么。战士们在疾走、呼喊、冲 锋、
爆破……黎连长跑前跑后,跑左跑右,不断地高呼,脸上的冷雨热汗流入口中。他 兴奋、
快活,向一切障碍困难挑战!
    贺营长跑的路不比任何人少一步,可是也不知怎么他的身上没有多少泥;衣服全湿,
可是显着干净。冲开春雨,他的红热的脸到处给战士们带来温暖与鼓励。
    快演习完了,从陡坡上滚下一个人来。黎连长两三步跳过去,把他搀起来。一看, 正
是那天在军长面前发言的那个二连的干部。
    黎连长问:“怎样?摔坏了没有?”
    “没有!只扭了腿腕!”
    黎连长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说:“同志,要按这么好好地演习,咱们必都能一齐攻 上
主峰!”
    十三
    红旗是胜利的象征!
    红旗是光荣的旗帜!
    红旗上写着:
    “把胜利红旗插上无名高地的主峰,创造能攻能守的英雄部队!”
    六面红旗,用师、团首长的名义,分送给主攻与坚守的各连。
    消息传来,三连的战士集体创作了《红旗歌》:  光荣的红旗哗啦啦地飘,   首
长给咱们三连送来了!
    为祖国,为毛主席,为全军增光荣,  我们勇猛地向前冲!
    红旗在前面飘,
    咱们人倒旗不倒!
    首占无名高地,
    争取英雄连队,
    坚决把红旗插上最高峰!
    胜利的歌词在每个人的口中,胜利的歌声传遍了坑道。电话到了,去迎接红旗。
    单说三连:号声响了,集合功臣,由姚汝良指导员率领,到山下列队迎旗。
    兴奋地、迅速地,每个人都换上整洁的制服,胸前佩带上所有的奖章、纪念章;战 士
章福襄换上一冬没肯穿的新棉衣,布面上发着柔美的光泽。
    敲打着锣鼓,高唱着“光荣的红旗哗啦啦地飘……”人人昂头,个个挺胸,前进, 向
胜利的红旗前进!光荣的的确确就要来到,去迎接红旗!
    战斗的的确确就要开始,去迎接红旗!
    决心的的确确就要实现,去迎接红旗!
    每个人的血在沸腾,心在激跳,眼前已不是窄窄的壕沟,而是走向胜利的光明大路。
四面已不仅是小风吹拂的群山,而好象是有多少面光荣的大旗,迎风飘荡!每个人的眼 前
闪动着一片红光,放射着胜利的火焰。每个班长都决心把“红旗班”的荣誉争来,每 个战
士都备好决心书,当“红旗手”!看见了:还没作春天打扮的山坡下,飘扬着一面 红旗!
迎上去!迎上去!热烈地鼓掌,严肃地敬礼,迎到了红旗,光荣与胜利的象征!
    敲打着锣鼓,高唱着《红旗歌》,随同着首长们的代表和文工队的男女同志,走入 坑
道。
    号声响了,集合全连的党团员、功臣与干部,举行授旗仪式。
    在敌人炮火不能射及的山角,临时搭起一座小棚。棚口扎着未被炮火摧毁而才教春 雨
洗净的碧绿的松枝。棚内,除了会场所应有的布置,还挂满了以前得过的荣誉锦旗, 集体
的,个人的,战功的,还有朝鲜人民赠送的。
    这不是死山角里的一个简朴的小棚,而是一座光荣的宫殿,哪一面锦旗都是志愿军 光
辉史册的一页,是烈士、英雄与功臣用血汗写成的纪念碑!要把那些锦旗上面的简短 的歌
颂详加解说,就能写成多少多少卷令人动心的剧本、小说、诗歌与传记。
    代表首长们的干部与文工队男女同志在左右、在后面,拥护着红旗。*镄。惩旁*
 、功臣们一个紧挨一个,眼睛都盯住了红旗上的:
    “把胜利红旗插上无名高地的主峰,创造能攻能守的英雄部队!”
    这些字在他们的眼中闪耀,跳入他们的心里!光荣与胜利就在面前,那面红旗将引 导
着他们冲上主峰,为祖国,为毛主席,为志愿军增光!
    响起了锣鼓,唱起来《红旗歌》;四下波动着雄壮的回音,使群山震颤。
    代表们代表着军、师首长作简短而激动的致词,把首长对大家的信任与关切送到每 一
颗欢跳的心中去。而后,交出慰问信和送红旗的正式文件。而后,文工队的女同志递 交红
旗,她们的黑亮的长辫,明秀的眼睛,健美的红腮,热情的微笑,给热烈的场面添 上美
丽。
    英雄气概的姚汝良指导员接过红旗,答谢了首长。而后,他激动地对大家说:“首 长
们看得起我们,所以送来红旗!你们谁能把它插上主峰呢?要是你们不能,我去!” 会场
上象河开了闸,大家一齐发言:“别说了,交给我!”
    “信我不信?给我!”
    “给我!给我!给我!”
    大家争着说,抢着喊,而且向前拥,伸手夺!
    姚指导员建议:
    “同志们,不必争!谁准备的好,谁的决心最大,谁拿红旗!”
    “对!看谁准备的好!”
    “对!这最合理!”
    于是,红旗运动就和积极准备结合起来。
    肃静!党员们面对毛主席像,向红旗宣誓:“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在党和领袖的面
前,在光荣的红旗面前,我宣誓:坚决执行党和上级给我的光荣任务。轻伤坚持战斗, 负
重伤不哭叫,以自身的模范行动带领群众,勇敢战斗,不怕流血牺牲,为祖国,为人 民,
为毛主席,把红旗插上‘老秃山’!”
    然后,大家在红旗上签名。
    机枪手靳彪把名字写得有茶碗口那么大。
    “给别人留点地方!全连的同志都要签上!”指导员高声地说。
    “还有地方!我要教看见红旗的,就先看见我的名字!”靳彪得意地笑了笑。
    红旗拿回连部,而后传到各排各班,普遍地签字。郜家宝急得眼中含着泪,摸着红
旗,不住地说:“要是亲手把红旗插到敌人阵地上,该是多么光荣啊!”可是,连长还 没
允许他跟着出征;他应当不应当在红旗上签名呢?“小郜,签上!签上!”卫生员王 均化
说。
    “我没有资格!连长还没有点头!”郜家宝的泪几乎要落下来!
    “先签上!签上就弄不下来了,看连长怎么办!”王均化大胆地这么主张,“为了 争
取光荣,难道连长还罚你禁闭吗?”“不!我还是先要求去!”小郜又去找连长。
    “你怎么又来了?”黎连长啼笑皆非地问。“看家也是要紧的事!没听军政委说吗,
咱们是一盘机器,每一个小钉子都重要!”
    “连长!你还让我活着不呢?”小司号员真着了急。“这是什么话!我不许你去, 就
为是怕你吃亏!你年纪小,没有经验!”
    “连长,你常对我们说:有光荣就活着,没光荣不如死了!我相信你的话!”
    连长没的可说了,“好吧,跟我去!跟我去!”“该发信号,我发信号!我还可以 作
通讯员!”郜家宝不敢说出自己还要打地堡,怕把事情弄糟。
    “你知道怎么发信号吗?”
    “给我!给我!我在一个钟头内全记下来,连长可以考问我!”
    “好!一点钟内,全背下来!”
    “我先在红旗上签名去!”小司号员的脸上发着光,心要跳出来,飞跑去找红旗。
    是的,就是这样,每个在红旗上签了名的都觉得自己已经和光荣、胜利分不开了! 自
己的血,自己的性命,都不算什么,只求红旗插上主峰,永远不倒!
    于是,决心书象雪片一样,递交给指导员,要求最艰险的任务!人人下了敢死的决
心,牺牲就是最大的光荣!每一班每一排是这样,每一连也是如此。感情的极度激动把 事
情简单化了:视死如归,以死为荣。好象是红旗上既有了名,就不管打好打坏也不该 回
来!
    指导员们阅读了那些决心书,签注了意见,送交上级。
    上级马上指示,矫正以死为荣的思想——我们是要以最小的牺牲,杀伤最多的敌人!
我们是要敌死我活,不是一死两拉倒!
    是的,这就是我们人民的部队,有党领导的部队。它最勇敢热烈,也最清醒。它及 时
地矫正任何思想上的偏差。清醒的勇敢,智慧与果敢兼而有之的勇敢,才是最大的勇 敢。
暴敌在每次失败以后,必定作遮羞的宣传:共产党的部队是疯狂的。事实上,我们 的确勇
敢,但不疯狂;我们清醒!我们知道为什么打,怎么打,和怎么必定打胜。
    随着指示,团的营的以及师的干部下来深入连队,跟战士们开各样的*嵋椋舴⒋*
 家。战士们冷静下来,也就更坚定起来,象热铁点上了钢。
    娄教导员特意来参加有黎连长出席的那个小会,特意提出姚指导员告诉他的那问题:
“假若二连真地先插上红旗,怎办呢?”
    黎连长经过姚汝良的规劝,已经明白了些,可是还不愿表示什么。他要看看战士们 的
态度如何。
    “不会!不会!”大家不约而同地说。
    “战斗可不能象算术那么准确!”教导员笑着说,“万一呢?万一呢?”
    大家都不再开口。
    “黎连长,你说呢!”教导员故意地问。
    黎连长想了想,终于爽直地说出来:“谁先插上红旗,都对全体有利!”
    “大家看呢?”教导员问。
    “对!连长说的对!”大家一齐喊。
    “这就对了!我们要竞赛,可不准闹不团结!”教导员把这个问题关上钉。“还有 什
么顾虑呢?”
    “我们写了决心书,在红旗上面签了名,再没有一点顾虑!”一个战士回答。
    “因为看了决心书,我才知道还有顾虑!”
    大家笑了,不相信教导员的说法。
    “不信?好!我提个问题!敌人的炮火很厉害,是吧?”大家一致默认。
    “这就是个顾虑!”
    “我们不怕炮!”有人说。
    “我绝对相信你!可是,在决心书上,你说:出去就不再回来!你只想到敌人的炮 火
厉害,只想到挨打,而没想到防炮,没想到我们的大炮会压制敌人的炮火,有激烈的 炮
战!”“教导员的话对!”
    “人人应当有决心,写决心书是对的,可是我们不应当对敌人炮火的厉害不提出讨
论!存在心里不说,就是顾虑!我们应当强攻上去就修工事,找死角,教敌人的炮火失 去
威力!是不是这样啊?”
    大家欢呼起来。
    “我们还得讨论,还得准备,还得演习!顾虑藏在心里,就不去想办法,学技术, 也
就不能保证胜利!”
    热情又转到研究问题上来,而且越谈问题就越多。都须一一想出解决的办法。越这 么
讨论,大家心中越觉得充实、坚定。我们不是对着枪口往下死冲,教敌人给打倒,而 是调
动好了我们的火器,打倒敌人。
    谈着谈着,甚至有人想起:屯兵洞不大,离敌人阵地很近,我们如何出入呢?假若 大
家乱挤乱撞,出入既不迅速,又会叮当地乱响,岂不容易教敌人发觉了么?
    对!对!要演习!三四十人要在一分钟出入那又低又窄的洞子,既要快,又要没有 响
动!
    实际办法是解除顾虑最好的药。越讨论,越欢快;对,还要演习!只有亲身那么试 验
了,才会有把握,胜利是准备与演习的结果。
    散了会,教导员问黎连长:“怎么样?行了吧?”“行啦!”连长笑了。“行啦! 打
过多少仗,没有一回费过这么多心机!”
    “记住,你的责任是指挥!还得多费心思准备呀,准备充足才能指挥顺手!”
    连长点了头。
    不管心里怎样不好受,黎连长对工作还是一点不放松。娄教导员走后,连长又到各 处
去看,凡是有会议的地方,他都坐下听听。这感动了大家。谁不知道他性如烈火?谁 不知
道他惯于说:“打仗是拚命的事,瞎商议什么?”放在以前,他准会说:“别开会 啦,没
人往上猛冲,红旗自己反正上不了主峰!”可是,现在他是这么耐着性,听大家 发言,跟
大家一同讨论,大家不但感到惊异,而且开始爱他了——以前,大家怕他!同 时,他也受
了大家的感动。当他听到新同志岳冬生说:“我学会了本事!我要多带一根 爆破筒,多带
三个手雷,多带四个手榴弹!遇见地堡,用手榴弹打;遇见坦克,用手雷 ;遇见铁丝网,
用爆破筒!”他再没法否认准备工夫是绝不亏负人的了。假若首长们不 再三再四地指示,
要准备,要准备,一个新同志怎能这样艺高人胆大呢?
    及至他听到一向不够进步的方今旺当众表示:“我犯过错误!我不必多说什么,请 大
家在‘老秃山’上看我怎样吧!”他几乎落了泪。假若顺着他的意思,只要求大家去 死
拚,而不耐心地解除了大家的顾虑,使大家心中的确有了底,有了办法;一个象方今 旺那
样的人怎么会忽然勇敢起来呢?
    回到连部,他对着红旗发愣。他有多少话要说,可是找不到适当的言语去表达。
    小司号员进来报告:“我把信号全背下来了,连长考我吧!”
    “等一等!”连长还看着红旗。
    红旗要求我们勇敢!
    红旗要求我们多准备!
    红旗给我们光荣!
    红旗给我们智慧!
    十四
    用不着白衣的“孤胆大娘”想象了,我们的几个炮群一齐射击,破坏*拧袄贤荷健*
 上的铁丝网与工事。这是总攻的雄壮的“前奏曲”。
    贺营长在到团指挥所去的路上,真想先去看看老大娘,告诉她:报仇的日子到了, 我
们要歼灭“老秃山”上的全部敌军!交通壕里的泥土,在春雨后,发出些潮而微腥的 气
味。这使贺营长想起当年在田里劳动的光景。他爱那湿润松软的土地,爱那由他的劳 动而
长出来的嫩苗——一片一片的能生长的翡翠!可是,尽管他终年劳动,他总是吃不 饱,穿
不暖!他的父母也挨饿受冻!地主就是活阎罗!
    那时候,他也记得,只要有几门炮的资本主义国家就可以来欺侮中国人民。在乡村,
一个外国传教士就象一位土皇帝那么威风!
    现在呢?他不由地甜美地笑了笑。他,当年的那个饥寒交迫的少年农民,不敢正眼 看
看外国传教士的乡下人,却要率领着一个营,去强攻最强暴的敌人的最坚固的阵地! 而且
要必定攻下来!
    这个变化有多么大呀!
    假若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谁能教那么可爱的祖国,而又曾经那么软弱落后的祖国,
站立起来,去打击那最强暴的侵略者,担负起保卫世界和平的神圣责任呢?
    他是谦逊不自满的人,可是不能不重视自己的责任与光荣。英雄的荣誉称号不是偶 然
得到的,它有它的一段结结实实的历史,那历史是他在党的培养下亲自创造的!抬头, 他
看了看北斗星,那从幼儿就熟识的七位在高空的朋友。他辨别清楚方向,啊,祖国就 在那
边!在朝鲜消灭敌人吧,保卫朝鲜就是保卫祖国!
    他想到祖国、朝鲜,和自己的过去与变化,只是没想到即将来到的危险,虽然要攻 打
的是“老秃山”。他向来没在上阵以前想过个人可能遇到的危险。含着笑上阵,含着 笑凯
旋,他只盘算着如何打胜,对自己的生死存亡他没顾虑过。
    在他身上,没有任何铁的或银的神像,没有任何布的或纸的护身符,他只有为真理 与
正义去打仗,而且必定打胜的决心。这是一个最纯洁,最清醒,毫不迷信的英雄。他 不信
神佛能保佑他,只求自己能保护人民。
    在他身上,没有满装烧酒的咂壶;他不借酒力去壮胆。他也没有印着裸体女人的美 术
扑克牌,象美国兵带着的那种;有那样脏东西在身边,他以为,是军人的莫大耻辱。 他和
他的战士们的“贞操”是全世界上所不多见的。他和他们对妇女的尊重与爱护是值 得用最
圣洁的言语去歌颂的!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位英雄,默默地含着笑在交通壕里走,走到团部听取战前的最 后
一次指示。
    贺营长估计:诸事已经按计划准备好,而且经过了上级首长的检查,乔团长大概不 过
要嘱咐和鼓励他几句就是了。谁知道团长一开口就说:“军长刚才来了电话!”
    “军长?”
    “还不止军长!”
    “还有谁?”
    “志愿军司令部问军长,军长问我,到底能打不能?”“一切都准备好,我们有把 握
打好!”贺营长急切地说。“我可不能用那样的口气回答军长!”乔团长微笑了一下。
“跟政委、参谋长商议了一下之后,我回答军长,‘我们看,可以打!’”
    贺营长松了一口气,天真的笑了。
    “军长末后说:‘要是觉得准备的还不够,就先别打!’”说到这里,团长的大长 脸
上显出些不安的神气。“贺营长,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啊!”
    “我知道!我一定完成任务!”营长坚决地说。“我相信你!可是我还要再说一遍,
责任重大!你要处处留神,时时跟我联系,报告情况!”
    “我必定随时报告!就要带两部步行机,打坏了好有替换,不至失掉联系!”
    “好!”团长看了看笔记本。“屯兵洞里的鼓动工作是重要的,在洞里隐藏一天一
夜,战士们的思想可能发生波动!”“这两天我们正学习英雄,到屯兵洞里还要继续学
习!”“好!还有什么没准备好呢?”
    “都差不多了,我回去再检查一遍!”
    “对!象飞机似的,在起飞以前必须完全检查到了!好!我们在二十三号二十时零 分
开始进攻!”
    “二十三号二十时零分?”营长不由地立起来。“二十时零分,我们的炮火急袭四 分
钟,二十时零四分步兵进攻,要绝对遵守时间,至多七分钟攻上主峰!”“我们已经 那么
演习好!团长!”
    “你的任务是指挥攻上主峰,而后迅速占领二十五号和二十七号,歼灭敌人!结束 了
战斗,二营上去。都清楚了?”“都清楚!”营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有什么要问的?”
    “遇必要的时候,可以不可以放弃二十五号?”“跟师长请示过了,攻二十五号专 为
杀伤敌人,那里极难守住。你们一定要攻上二十五号去,然后看情形可以撤下来。” 又说
了一会儿,团长握着营长的手说:“出征的时候我来欢送!”营长已经要走,团长 拦住
他:“等等,我们对一对表!*旁勖窃俣砸淮危 *
    在回营的路上,贺营长遇见了常班长。二人走近,彼此让路的时候,班长问了声:
“是贺营长吧?”没等回答,他就敬礼。
    “是我!”
    “报告营长,我是运输连的班长常若桂。前面的炮一响,我带十五个人帮助三连的 战
勤队。营长也上去吗?”他想起前几天跟谭明超的谈话。
    “我也上去!”
    “上去!同三连一块儿上去?”
    “对!”
    “那么,我们就在一道了!营长,许我拉拉你的手吧?”他伸出那老树根似的手去,
把营长的手握得生疼。“能跟营长你一同上去,我,我,我光荣!”
    “常班长,能参加这样的战斗,咱们都光荣!”“都光荣!”
    “班长,你的岁数不小啦吧,比我大?”
    “三十出头啦!岁数就是准备,多活一天,多一分经验!营长,山上见!我也在红 旗
上签了名,我要到主峰看看我的名字!”
    说完,他敬了礼,走开。事实上他真舍不得走,愿意多跟英雄营长说几句话。他可 有
的说咧!在过去的几天里,不管是阴,不管是晴,他每夜必过河三四次,运送各样的 东
西。每一次来回就是十多里哟!雨天,他的脚陷在泥里,拔都不易拔出来啊!可是, 他不
能比别人少走一步;他比谁都更恨“老秃山”上的敌人。为消灭敌人,即使掉在河 里淹
死,他也甘心!
    不运送东西的时候,他教给大家怎样抬担架,才能教伤员最舒服;教给大家怎样包 扎
伤员,以免久等卫生员,使伤员多受痛苦,多流血。他把人力也作了适当的配合,体 力强
的和体力弱的,有经验的和没经验的,都调配起来,使每一小组都能顶得住事。
    但是,他不敢和营长多*拢豢銮遥党隼匆灿械阆笞晕倚S谑牵痛蟛阶呖*
 “作了就是作了,表白什么呢?”他对自己说。这几天,他已累得腰酸腿疼,连双肩也 有
些向前探着了。可是,跟英雄营长过了几句话之后,他又挺直了腰板与肩膀,觉得自 己又
年轻了几岁!“够呛!”
    营长也很愿意跟常班长多谈一会儿。对这么可爱的一位老同志,假若有时间,他愿 意
坐在一块儿,谈上几个钟头。可是,他没有工夫闲谈。他得赶快回营,再检查一遍。 回到
营部,谭明超正在等着他。营长喜爱这个小伙子。他的记性好,冲口而出地叫出来: “谭
明超!你来了?”
    小谭更佩服营长了,心里说:“看营长的记性有多么好!只见过一次,就把我记住
了!”
    他兴奋地得意地向营长报告:这次进攻,前沿阵地一律用无线电机,第二线照旧用 有
线的,所以无线组添了人,他被选上。“我向连长要求了再要求,让我跟着英雄营长! ”
“连长答应了?”
    “不那么简单!”小谭刚要向上斜一斜眼,表示自己的骄傲,赶紧就控制住。“好 几
个同志都这样要求!我反映了意见:大家排排队比一比吧,比过去的功劳,出现在的 技
术,比谁先要求的!比谁已经见过英雄营长!”说到这里,他没法不斜翻一翻眼,实 在太
兴奋了!
    “你胜利了?”
    “我得到了光荣!营长!这不简单!原先,我不过有那么一个心愿,谁晓得真成了 事
实呢!”
    “平日多卖力气,光荣就不会故意躲着你!你休息一下吧!”
    “先不能休息,我得掌握咱们在阵地上用的暗语啊!营长知道的,我都得知道,而 且
都得背熟,顺着嘴流!”“对!我一会就回来,你等一等!”营长出去,到各连检查。
    这时节,师文工队的几位男女同志正在逐一地由班到班作慰问演出。
    坑道低隘,他们不能跳舞,也不能表演大节目,只带来一些曲艺段子:快板、鼓书 、
相声、单弦、山东快书;有的是唱熟了的歌颂志愿军英雄的,有的是临时编成的鼓舞 士气
的。他们还带来五颜六色的标语,贴在洞内;三言五语的快板短条,贴在子弹箱上 、水桶
上和一切能贴的地方。他们给坑道带来了颜色、喜气与热情。
    他们正在十班表演,黎连长进来了。
    不但全营,连师的文工队也晓得黎连长的威名。谁都知道三连长打起仗来比猛虎还
猛。女同志钮娴隆正唱着新编的单弦,一见连长进来,訇地一下把词儿忘了!
    连长一声不出,和战士们坐在一处。这使钮同志安定下来,想起曲词,继续往下唱,
而且唱的特别好。唱完,她的头上出了汗。
    连长一直地听完了这一段。在大家鼓掌之际,他过来握钮同志的手:“你们来到就 够
了!唱不唱的不要紧,我们一样地感谢!”
    这几句真诚得体的,也是战士们都要说的话,感动了文工队员们,纷纷地说:“我 们
唱的不好!”
    “同志们!”连长对文工队员同志们说,“来!上我那里去!”
    大家有些莫名其妙,只好拿起乐器,跟着他走。战士们鼓着掌欢送他*恰*
    到了连部,黎连长天真地向大家笑了。“我说的是真话:你们来到就够了!来吧, 都
抽烟吧!”他把一盒“大前门”扔出去,被一位男同志象接棒球似的接住。
    钮娴隆不吸烟,低声地说:“我们唱不好!”
    看着也就象刚十五岁,其实她已经满十九岁了。她很矮,可是浑身上下都长得匀称。
一张白净的小圆扁脸,哪里都好象会发笑。谁见了都会喜欢她。两眼非常的明亮,老那 么
天真地看着一切,好象是什么也不怕,又好象稍微有点怕。一对很黑的辫子搭在肩头 上,
因为老戴着小扁呢帽,辫子倒好象是假的。
    是的,她和同她在一处工作的男女青年们,什么也不怕。为保卫祖国,他们由四川
(钮娴隆就是四川人),由广东,由湖南,由各处来到朝鲜,用歌舞、戏剧鼓动志愿军 战
士们。遇到战斗,他们到前线去表演,去鼓动。高山、洪水、轰炸、炮火,丝毫阻碍 不了
他们,他们不怕。到必要的时候,男同志们也去帮助抬伤员,送弹药;他们是部队 的文艺
工作者。
    可是,她与他们又都有点害怕,怕创作的表演的不受战士们的欢迎。他们都很年轻,
不怕吃苦受累,乐于学习,可是在业务上没有经常的指导,进步不快。远在朝鲜,他们 得
不到祖国文艺工作者的援助,他们是孤军作战。他们着急,他们也害怕,怕对不起战 士
们!
    “我们唱不好!”是眼泪落在心里那么说出来的!“你们不必再唱!”黎连长告诉 大
家。“去跟战士们谈谈话,一定更有用!而且不会耽误他们的工作!”
    大家都高兴了。连长说的对,连长原来是粗中有细!大家鼓起掌来。
    “同志们!”黎连长严肃地立起来说,“你们知道吗,平日我不大注意你们。我总 以
为你们穿得漂漂亮亮的,不过只会那么唱几下,跳几下!这几天,我什么都改了!对 你们
的看法也改了!你们有用!你们应当穿得漂漂亮亮的!看,战士们多么喜爱你们! 你们鼓
舞了他们!我要求你们,分开到各班去,告诉他们:学好本事才有资格去插红旗! 告诉他
们:只准红旗升,不准红旗倒!剩下一人一枪一口气,也要把红旗插上主峰!你 们说一
回,比我说十回都更有劲!就这么办吧!去吧!”
    大家一齐喊:“走!”
    钮娴隆的小圆脸笑得象一朵正在开放的花似的。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连长天真地
说:“连长,我愿老在部队里工作!”很俏皮地,她敬了礼。
    十五
    贺营长在万忙中去看了看“孤胆大娘”。他十分关切她的安全。他知道,打响以后,
敌人必定加劲地乱开炮,乱轰炸;她的小洞子可能遭受到轰击。他也知道她是“孤胆大
娘”,我们进攻,她也许立在那株老松下观战;他晓得她和朝鲜一般的妇女的胆量!他 须
去看看她,在不泄露军事消息的原则下,劝告她多加小心,不可大意。同时,他也愿 看看
她缺不缺粮和别的日常需要。一打响,大家就不易照顾她了。
    营长很可以派一个人去办这点事,不必亲自跑一趟。可是,他不愿意那么办。他不 仅
是要去办那点事。他心中有个相当复杂的渴望,鼓动着他必须去看看她。
    他热爱祖国,也热爱朝鲜。这两种爱已经那么密切地结合在一起,使他一想到朝鲜,
就想到祖国;一想到祖国,就也想到朝鲜。这两种爱加强了他的责任感。他若是对任何 一
件事情没有作到好处,他就觉得同时对不起两国的人民。为了两国的人民,他要求自 己须
把每件事不止作好,而且要作得特别好。现在,他就要进攻“老秃山”了;他不但 必须对
得起党与首长,也必须对得起“孤胆大娘”——她不是渴望我们进攻,消灭敌人, 常常在
老松下,胳臂一伸一伸地作要求我们发炮的姿态么?是的,他必须去看看她;从 她的面貌
言语中得到鼓励,使他更坚决,更勇敢,打好一个歼灭战!再说,她是个朝鲜 妇女。“朝
鲜妇女”四个字在贺营长心中,正如同在每个志愿军心中,是崇高光灿的。 在抵抗美帝侵
略战争中,朝鲜妇女担负起一切支援前线的工作,她们耕种,她们收割, 她们修路,她们
纺织,她们指挥交通,她们监视敌机,她们救护伤员,她们教育儿童, 她们在矿山,在工
厂,甚至在部队里,不但象男人一样地操作,而且出现了多少英雄与 模范!即使是在田里
操作,她们也冒着最大的危险。敌人的炮火,敌机的轰炸,是蓄意 杀伤和平居民的。炮弹
炸弹不仅如雨地降落在城市,也降落在村庄和田地里。出去耕作 的妇女,正象进攻敌人的
战士,出去不一定能够回来。这,没吓倒朝鲜的英勇姊妹。不 幸有的牺牲了,别的妇女便
只含着泪埋葬了她,而后担负起她的工作;她们并不放声恸 哭。她们的脊背老直直地挺
起,她们的战斗决心不许她们大放悲声。这已成为她们的气质,英雄的气质,英雄民族的气
质!贺营长决定在战前去看看“孤胆大娘”,向她致敬, 也为表示决心给原来和她同居而
被敌机炸死的姊妹复仇,为一切牺牲了的朝鲜妇女复仇。
    是的,当他想起“孤胆大娘”,他也就想起自从入朝所遇到的一切朝鲜妇女。她们,
即使丧失了丈夫兄弟,即使丧失了房屋器具,却仍然不低下头去,仍然把仅有的一件颜 色
鲜明的小袄穿出来,仍然有机会就歌唱,就跳舞。她们坚强尊傲,所以乐观。丢了什 么都
不要紧,她们就是不肯丢失了祖国,而且坚信绝对不会丢失了祖国。为保卫祖国, 她们甘
于忍受一切牺牲。她们热爱朝鲜人民军,也热爱中国志愿军,这两个并肩作战的 部队给她
们保卫住祖国的疆土。贺营长记得,有多少次行军或出差的时候,哪怕是风雪 的深夜,只
要遇到朝鲜妇女,他就得到一切便利。她们会腾出住处,让给他。她们会帮 助他作饭,给
他烧来热水。她们拿他和每个志愿军当作自己的兄弟子侄。他也记得:他 怎样帮助她们春
耕,怎样帮助她们修整道路或河堤。大家在一处劳动,一处休息,彼此 都忘了国籍的不
同,言语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大家只有一条心,就是打退暴敌。 彼此的帮助与彼此
的感激都是那么自然,真诚,纯洁,使“志愿军”与“朝鲜妇女”都 成为圣洁的名号;从
现在直到永远,都发着光彩。一想起这些,贺营长就欲罢不能地想 去看看“孤胆大娘”,
不论他怎么忙。他不是去见一位老大娘,而是去慰问所有的朝鲜 妇女,向她们致敬致谢!
    正是黄昏时候,贺营长同一个通讯员来到那株老松的附近。天还相当的冷。老大娘 却
立在洞外,面向着“老秃山”。山色已经黑暗,老松的枝干也是黑的,白衣大娘立在 那
里,很象一尊玉石的雕像。
    她只是个平常的农民,身量不高。可是,正象艺术作品的雕像那样,尽管并不高大,
而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令人起敬。她的举止动作都是农民的,可是加上那种坚决反 抗
压迫的精神,她就既纯朴可爱,又有些极不平凡的气度。
    看到贺营长,她往前走了几步,来迎接他。她的既能柔和又能严厉的眼神,现在完 全
是柔和的——她看到了所喜爱的志愿军。她的黑眼珠还很黑很亮,在那最黑的地方好 象隐
藏着一点最天真的笑意,同时又隐藏着一些最坚定的反抗精神。她的脸上已有些褶 纹,可
是眉宇之间却带出些不怕一切苦难的骄傲。
    贺营长几步抢上了高坡,来到她的身前,向她敬礼。他爱这个老大娘。她的身量和 农
民的举止都颇象他的母亲。可是,她又不完全象他的母亲,她身上带着朝鲜妇女特有 的气
度与品质。他承认她是他的朝鲜母亲。
    贺营长会说几句朝鲜话,通讯员比他会说的多一些。老大娘只会说几个中国单字。 语
言并不是很大的障碍,当大家都有一条心的时候。
    营长先问了她需要什么。老大娘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缺乏。她又笑了笑,而后 指
了指“老秃山”。营长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大娘不需要任何东西,虽然她的生活 上的
需要已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她需要的是攻打“老秃山”!因为,他想,她迫切地 需要进
攻“老秃山”,所以她才不要求多给她一斗粮,或几尺布。
    营长点了点头。他明白她的心理。全个小村子里的人,连鸡犬,已都被暴敌炸死, 她
多要东西干什么呢?她已六十多岁,她切盼在她还有口气的时候,能够亲眼看见给全 村人
雪恨报仇的事实!
    看见营长点头,老大娘又笑了笑,而后看了看自己的脚。她穿着一双又宽又大的胶 皮
靴,是一位志愿军送给她的。这双大靴子看起来很可笑,可是在她的脚上也不怎么就 带出
一些特别的意义。这是战争期间,她无从选择,只好穿着所能得到的东西。那位志 愿军也
没法选择,只能送给她这点礼物。她有时候笑自己的靴子,可是刚笑完,她便严 肃地注视
着它们。到了事物没有选择的时候,人的欲望就超过了对物质的要求。穿什么 也好,吃什
么也好,最要紧的是怎么尽到自己的责任,打退敌人!
    贺营长,由通讯员帮助,说明他的来意,教老大娘务必多多留神,敌人可能又乱轰
炸。他可是没说敌人为什么又可能这样发狂。
    老大娘很感激他的关切,并没追问为什么敌人又要发狂。她天真地笑了笑,好象是
说:我早就知道敌人会随时发疯!
    贺营长又嘱咐了一次,才向老大娘告辞。他有点舍不得离开她,真愿意把她安置在 一
个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去。可是,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在哪里呢?他一边慢慢地走下 山
坡,一边不由地对通讯员说:“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找到安全舒适的地方!消灭了 敌
人,到处就都安全了!”
    通讯员不明白营长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也没有发问。他不由地回了回头,看见老大 娘
正向他们招手呢。天已很黑,可是那只举着的胳臂,因为衣袖是白的,还看得相当清 楚。
他告诉了营长。二人一齐站住,回过头去,也向她招了招手。
    走出相当的距离,二人回头望望,白衣老大娘还在老松下立着。通讯员不由地问了
声:“营长,老大娘想什么呢?”营长半天没能还出话来。走入了壕沟,营长才带着愤
怒,忽然地回答:“她跟咱们想的一样,打‘老秃山’,消灭敌人!”“对!营长!” 通
讯员说。
    真的,在太平年月,这该是多么美丽安静的地方啊!春天快到了。在日本统治者被 赶
走,朝鲜人民建立了自己的政府之后,在美帝发动侵略战争之前,这里的春天该是多 么美
丽呢!当春风吹拂,春月溶溶的夜晚,春山上的松柏响起悦耳的轻涛,把野花的香 味轻轻
吹送到每个山村,有什么能比这更美丽呢?
    爱劳动,爱欢笑的人民,当春耕即将开始的时候,在月色中还欢笑着操作,选种的 选
种,送肥的送肥。年迈的大娘们在屋里用木机织着细密的白布,准备作些春衣。年轻 的姑
娘们放弃了冬衣,不管山风多么劲峭,就已换上艳丽的春装。她们歌唱,她们轻舞, 清甜
的笑声碰到了群山,又被送了回来。喝了两杯人参酒的老者,和想略略休息一会儿 的老大
娘,也来参加姑娘们的歌舞,笑声更响亮了。这是多么美丽呢!
    他们为什么不唱不舞呢,心里既是那么喜悦!老人们可以作证,他们是怎么受尽日 本
统治者的屠杀与压迫,和怎样顽强地反抗!今天,人民自己有了政权,有了自由,还 不积
极劳动,尽情欢笑么?日本统治者处心积虑地要消灭朝鲜的文化,可是朝鲜人民保 存下来
自己的语言文字,自己的风俗习惯,和自己的民歌舞蹈。那么,为什么不歌不舞 呢?
    春天不是男婚女嫁的好时候么?东村西村都有喜事,唱歌跳舞的机会就更多了。老 人
们够多么喜欢呢,他们将在次年春天就可能抱孙子吧!他们的孙男孙女将生下来就是 自由
的人,用诚实的劳动享受着这美丽江山所能给的幸福!他们的儿辈已经不会老用着 那笨重
的农具与牛车,不久就会用上新的农具和拖拉机,何况他们的孙辈呢?谁知道那 些红脸蛋
黑头发的娃娃们会多么幸福呢,连想象也很难想象的周到啊!
    春天又快到来,可是……美帝侵略者比日本统治者更毒恶可恨!美帝连山上的松柏 都
给炸光了啊!
    “孤胆大娘”,正象通讯员所问的,正想什么呢?恐怕她正会想到这些既极甜美又 极
酸辛的事情吧?正是因为她想到这些,她才切盼攻打她眼前的“老秃山”吧?
    贺营长默默地在壕沟里走。用他所积累下来的朝鲜知识,他也会想到这些,因而他 就
更能了解老大娘的心理与愿望。“好!一定,一定打下‘老秃山’来!”他自言自语 地
说。十六
    真的,春天开了头,冬天还会站得住脚么?连日的春雨,已差不多把积雪化净。春 风
软而有力,不住地吹动,不许地上再上冻结冰。四面的山峰,失去了积雪,看着就不 再那
么严峻可畏了;虽然光秃秃地,却显着朴实干净。顽皮的驿谷川得到发疯的机会, 猛涨起
来,把散碎的冰块抛上两岸,山洪欢笑着顺流而下,遇到阻碍狂喜地掀起白浪。
    象山一般朴实雄壮的战士们,象洪流一般激动活跃的战士们,都已经准备好,准备 好
出征!他们是春雨,是春风,要去消灭严冬的冰雪,给世界换上温暖的、幸福的、花 将要
开、树将要绿的春天。
    天上悬挂着半圆的春月,山沟里吹拂着多情的春风,在黑长的山影里列着出征的队
伍,闪动着胜利的红旗,红旗上写着战士们的光荣名字。
    只有星光月色,只有山影风声,没有一声牛鸣,没有任何鸟叫,世界好象死去。没 有
死!没有死!看,红旗在飘动,在前进,一会儿照上春月的光辉,一会儿隐入春山的 暗
影,英雄的队伍在移动,在前进!没人出声,没人咳嗽,只有脚步的轻移,雄心的跳 跃,
与英雄气概的肃静。
    离开他们用自己的手与自己的汗挖掘成的坑道,没有人回一回头,正象以前他们离 开
故乡,离开祖国那样坚决热烈。带着爱国的热情,援助邻国的义气,拥护真理与正义 的决
心,党的教育与培养,他们前进。每个人都确信他们的手能挖通了高山,也能捶死 卑鄙无
耻的侵略者。他们肃静无哗地走上山坡,走下山坡,红旗在前,人影在后,人人 有了准
备,事事有了准备,走向“老秃山”,攻下“老秃山”!
    肃静而激昂地,他们前进。全世界都注视着他们。他们不是仅仅去攻取包在群山里 的
一个山峰,他们是去作正义与霸道,和平与侵略,自由与迫害的决斗!全世界善良的 人们
在注视着他们,希望他们胜利;战争贩子们也在注视着他们,盼望他们失败。他们 的胜败
也就是正义的威力的增减。他们肃静而激昂地前进,他们每个人都晓得全世界正 在注视着
他们,他们必须教正义得到胜利!他们不是穿山越岭的两连战士,他们是朝鲜 人民、中国
人民和全世界善良人民支持着的一支革命部队。
    春月下,半株古松旁,立着的白衣“孤胆大娘”,向他们招手。全朝鲜的妇女都向 他
们招手。他们的胜利会给她们带来和平与幸福。他们的胜利将使这些山陵再穿上松柏 常青
的绿衫,使山脚溪边再有鸡鸣犬吠,和甜美的红苹果。她们怎么信任朝鲜人民军, 也怎么
信任中国人民志愿军!有了人声!代表师首长的干部与文工队员,团首长们,在 一个小山
口外,看见了红旗,看见了出征的队伍,响起来锣鼓,欢呼,鼓掌。声响顺着
 春风吹向春山,温暖地得到回应。声响也达到战士们的心里,他们的心跳得更快,头昂 得
更高,脚步声更齐。军容也更壮肃,红旗高举,队伍整齐,一支钢铁的部队向前行进。
    来了!来了!欢送的人们以高大威严的乔团长为首迎上前来。拿着红花,拿着由祖 国
来的葡萄美酒,拿着香烟,大家也迎上前去。乔团长看一眼战士们,就仿佛自己又要 高出
一寸。他为这样英勇的部队感到骄傲,他确信他们必能旗开得胜!
    领队的是程友才参谋长和庞政委。程参谋长的眼发着光,嘴角鼻洼含着骄傲的笑意,
满脸的春风与才气。庞政委还是那么安详自如,可是身量显着更高了些,两眼深沉地看 着
远处的山峰。
    紧跟着的就是英雄营长贺重耘。他兴奋、紧张,可是都藏在心里,外面还是安稳从
容,不快不慢地率队前进。只有红扑扑的脸透露出一些他心内的感情。经常挂在他的脸 上
的笑容不见了。
    强攻主峰的“尖刀第三连”到了,由众望所归的十班执掌红旗。小风展开红旗,斑 斑
点点全是勇士们的签名。
    虎子连长的虎目圆睁,目眥欲裂,看不见群山,看不见春月,只直视着胜利红旗,阔
步前进。
    小司号员郜家宝紧随着连长,清秀的脸儿涨红,细长的脖儿挺直,高傲地挎着一只 晶
亮的铜号,在春月下闪闪发光。
    老成持重的三排长乜金麟领着爆破班和突击班,爆破班中功臣邓名戈规规矩矩地, 目
不斜视地往前走。他身旁是老战士章福襄,章福襄是那么激动,圆脸通红,两眼冒火, 恨
不能一步跨到敌人阵地!他的后边是新战士岳冬生,果然多带了一根爆破筒,三个手 雷,
四个手榴弹,下了决心去立奇功。
    突击班前,柳铁汉班长咬着牙疾走。他的眼前,不是崎岖的山路,不是月色中的壕
沟,而是龙岗里的“屠杀场”,三千多善良的人民变成死尸,刚会说些话的小儿的身上 挨
了三刺刀!他要给他们报仇,报仇的日子到了!就在明天!他的后面走着功臣宋怀德 和功
臣姜博安。他们的后面是武三弟。武三弟的大眼睛瞪圆,薄嘴唇紧闭,他把一切都 已看清
楚,听明白,这是去打粉碎敌人冒险登陆进攻的大仗,他必须立功,他是青年团员!
    姚汝良指导员和仇中庸排长率领二排。细高的指导员好象变成另外一个人,由平日 的
殷恳虚心的样子变成了昂首天外,英勇矫健。仇排长还是不慌不忙,安安稳稳,可是 脸上
带着坚定与威严。二排的后面跟着卫生员王均化,带着两个帆布挎袋,满装救急包 和绷带
——还怕不够用,他把自己的被单和汗衫都洗好,放在帆布袋里。背上,他背着 几副夹
板。他的矮小而横宽的身体上处处是力气与胆量,他不但要抢救伤员,也要打几 个地堡,
抓几个俘虏。他的身旁是带着一部步行机的谭明超。小谭的脸上身上都没有多 少肉,可是
四肢百体全象铁筋作的,他轻快活泼,而且有劲。另一位电话员,紧跟着小 谭,也带着一
部步行机。在他们的后边是由炊事员、文书、理发员组成的战勤队,由副 指导员率领。炊
事班长周达顺先前就那么作过,现在还想那么作:到必要的时候,加入 战斗!教员沈凯也
来了,他的样子和战士一样,更打算证明自己的胆量与勇敢也和战士 一样!
    副连长廖朝闻和排长金肃遇率领一排。轻便灵活的副连长好象觉得山路太平平无奇,
不值得他一走似的,就那么毫不经心地走着。他的小尖下巴高傲地翘起一些,两眼随便 地
一动就看清楚一切。他看不起敌人就象看不起一只乌鸦似的,他随便一瞄准,就能把 它打
下来。高大而老实的金排长恰好跟副连长相反,他知道自己老实,所以不敢松懈一 点,他
的大脚跺得咚咚的响,脸上的筋肉全紧张地绷紧。他老实,打起仗来只有一个心 眼——死
拚!在他们后边是有名的机枪手靳彪和巫大海,还有……“尖刀第三连”走完, 又上来一
面红旗,执掌红旗的是有名的“四好班”——二连六班。
    唐万善上士在二连的最后边,带领着战勤队。他很想说话,可是不敢开口,只对自 己
有声无声地嘟囔:常若桂班长怎么没露面?难道他已经到前面去了?……乔团长拦住 了队
伍。钮娴隆首先冲过去,别的女同志跟着她。她轻巧的象一只小鹿,跑到参谋长前 面。她
的满脸上全是笑意,可是眼中微微有些湿润。这样英雄气概的部队使她感动得要 落泪。她
控制住自己。轻快地她把一朵大红花戴在参谋长的胸前。文工队员们一齐喊: “光荣花,
朵朵红,祝贺首长立奇功!”
    她们给庞政委戴上红花,给贺营长,给黎连长……也都戴上红花。
    “光荣花,朵朵红,祝贺首长立奇功!”
    乔团长亲自敬酒,大家一饮而尽,连向来酒不沾唇的庞政委也一口干了杯。
    “胜利酒,请干杯,立了奇功凯歌归!”
    “祝你胜利!”
    “祝你胜利!”乔团长和每个人握了手。
    热烈的握手,英雄气概的握手,用力地一握,立刻分开,比千言万语更亲切而明确:
手碰到手,心也碰到心。坚决、果敢、光荣、胜利,就是手的言语!
    每个人都接到胜利烟。
    “英雄吸了胜利烟,一举攻下‘老秃山’!”
    战士们回答:
    “吸了首长的胜利烟,一定攻上‘老秃山’!”部队移动,往山下走。
    欢送的人们不肯离开,立在原地向英雄们的背影招手,向闪耀在春月春风中的红旗 招
手。
    “好!”团长望不到部队了,这么说了一声。
    这个“好”不是随便的夸赞。我们的军容、士气,的确好!我们的每一班的火力比 过
去强了许多,都有自动火器,使参军多年的团长没法子不夸赞;况且那么多的武器是 掌握
在英雄战士们手中!
    钮娴隆们提出要求:明天,她们到阵地去慰问,去鼓动。团长摇了摇头。“我知道 你
们勇敢!我可是不能教你们去冒险!有你们经常鼓舞战士们,大家才能打胜仗!”队 员们
还一再地要求,团长最后答应:“只准你们到营指挥所去,不准再多走一步!”
    出征部队到了驿谷川渡口。
    工兵们在这里等候着呢,怕敌人万一发冷炮,打坏了桥梁。
    除了木桥与浮桥而外,还有两只橡皮船,这两条小船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好多好 多
日子了,它们就那么“野渡无人舟自横”地闲呆着。青年工兵闻季爽看见了它们,收 拾了
一下,准备在打仗的时候作救急之用。今天,他就想试用一下。虽然载人不多,可 是早渡
过几个人去也是好的,这里是封锁线啊!
    小船居然能用,这使闻季爽非常满意。及至战士们告诉他:攻“老秃山”还有“海
军”哪!他就更觉得高兴,而且告诉战士们:有眼睛才能没有废物啊!
    过了河,战士们对战争的感觉更亲切了:前面就是“老秃山”!明天这时候,“老 秃
山”就必须换了手!这种感觉使大家极肃静,极谨慎起来,要说话就彼此耳语。这是 大家
的责任,必须不教敌人发觉任何一点声音,一点亮光。程参谋长和庞政委直奔营指 挥所
去。贺营长留在河边,向连长排长又作了指示。接受了指示,他们就向屯兵洞前进, 极轻
巧地肃静地前进,因为他们是在“老秃山”的眼底下,而且是到“老秃山”的山根 去。战
士们在这里守备过三个多月,晓得什么叫作小心谨慎。在守备期间,大家都知道, 炊事员
到河里或小水沟里取一桶水,都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一点声响会招来无数的子弹! 战争是
最复杂的事,头脑简单的人连一桶水也取不回来!
    每一排奔向一个屯兵洞去,洞子就在“老秃山”的下面。
    敌人在上面,我们怎么在下面打的洞子呢?这是战士们的智慧,也应当是个秘密!
    看到末一个人渡过河,贺营长才带着两个通讯员和两个电话员到一连去看看。一连 不
必到屯兵洞去,所以早渡过河来。
    这一带,山不大,可是很多,你挤着我,我遮着你。走到个适当的地方,贺营长立
住,低声对谭明超说:“看见了吧?那是‘老秃山’的主峰,明天这个时候,红旗已经 插
在那里!”
    “一定!”谭明超看着那秃秃的凶恶的主峰说。十七
    时间仿佛是停住不动了!屯兵洞是那么矮,那么窄,那么小,那么潮湿,战士们到 里
边一会儿就已感到烦闷。空气慢慢地减少,变热,衣服穿不住了。可是,不能出去, 绝对
不能出去,敌人就在上边!不能脱衣服:你紧挨着我,我紧贴着你,左右靠得严严 的,对
面膝顶着膝,谁也不能动一动;身上都带着那么多的武器,一脱衣服就必发出声 响;敌人
就在上面啊!什么时候了?熬过几点钟了?天亮了吗?大家问,大家看表,啊, 时间仿佛
是停住不动了,过一分钟好象是过一年!
    他们要在洞里过一夜一天啊!
    干粮很充足,可是谁能下咽呢!他们热、闷、急躁,胸口上象压着石头!他们口渴,
渴得厉害!有的是水,可是谁敢多喝呢?喝多了,小便麻烦哪!
    这就是考验!没受过长期的部队培养的人,没受过革命斗争锻炼的人,一定会狂喊 着
冲出去!可是,我们的英雄们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候那仿佛不知什么时候才来到 的冲
锋命令!低声地,他们彼此安慰,谈论着他们所要学习的英雄,彼此鼓励!打开手 电筒,
他们照一照手中的英雄事迹的连环图画,英雄的像片,英雄的小传。他们急、闷 、烦躁、
口干、腿酸,但是他们用英雄的形象,英雄的事迹,英雄的气魄,鼓舞自己去 克服那无可
忍受的苦痛!不能忍受痛苦,怎能实现英雄的决心?不受这么多痛苦,怎能 担起抗美援朝
斗争中的光荣任务?他们的毅力,镇定,深入心灵的组织性与纪律性,教 他们宁可死在小
洞里,也不抱怨一声,不违犯命令!他们的高贵品质,与崇高的革命英 雄主义的精神,表
现在战场上,宿营里,村落中,也表现在屯兵洞里!他们不仅是来自 田间的纯朴的青年,
而也是将要去作马特洛索夫与黄继光式的英雄人物。他们要忍受的 就是一个英雄所要忍受
的;这是考验,他们经得住考验。
    在他们的头上的敌人兵营里,三五成群的敌兵正在玩着扑克牌,每一张牌上印着个 裸
体“美”人,口中用最淫秽的词汇发泄着卑鄙的感情。三十个或五十个的敌兵,正看 着来
自好莱坞的电影,欣赏着流氓与大盗的“英勇”行为。有的敌兵,独自凝视着刊物 上的封
面女郎,或阅读着情杀案的侦探小说。有的敌兵正怀念着被美国的“援助”与“ 友善”造
成的南朝鲜的、日本的、或台湾的妓女。
    山上与山下,相隔不过二百多米,多么不同的两个世界啊!
    把红旗插上山去!我们要歼灭敌人,也唾弃他们的那种扑克牌,那种电影,那种“ 文
艺”!我们尊重妇女,保护妇女,不使她们受蹂躏!
    我们的几个小洞子是多么可爱呀!它们窄小,潮湿,闷气,可是里边坐着的都是英 雄
战士呀!多么纯洁的洞子,多么纯洁的人!这些小洞子里的语言、思想、感情,必能 打败
侵略,消灭丑恶!
    有人昏过去,大家轻轻地,默默地,把他移到靠洞口的地方,吸些清凉的空气。小 司
号员郜家宝已昏过去两次,可是依然不肯退下去,他要跟别人一样地坚持到底。
    炮声!炮声!我们的炮!我们的炮!什么时候了?刚刚正午!还要再等整整八个钟
头!忍耐,坚持,我们已熬过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啊!时间并没有停止,不是已经走了十 六
个小时么?听我们的炮,多么雄壮,多么好听!打的好啊!再打!再打!
    可是,我们的炮停止射击。前天,我们发射了那么多炮;昨天,一炮未发,今天却 在
正午只发了几十响。对!迷惑敌人,不教敌人摸到我们的规律!战争是斗智的事啊!
    什么时候了?下午三点,四点,五点!多么慢哪!快一点吧!快!什么时候了?六 点
半,太阳落了山!快!快!七点,换句话说,就是十九时!
    十九时!一切都已准备好!担架队在河东在河西都向前推进。观测员在南山在北山 都
进入观测所。电话员按段分布开。医生、护士,在包扎所在医院都已打点好一切。工 兵在
驿谷川渡口预备好……春月发出清新的光辉,照亮了群山。“老秃山”是静静的, 哪里都
是静静的,隔着二三里可以听见驿谷川由石坎流下的水声。外面这么安静,坑道 里和洞子
里可万分紧张,每个人的心都在激跃,只盼着群炮齐鸣,杀上前去!
    十九时,营指挥所里程参谋长、庞政委、娄教导员都眼盯着表。团指挥所里李师长 、
陈副师长、乔团长、炮兵指挥员、炮团团长,都眼盯着表!
    十九时,所有的炮兵单位的指挥员都眼盯着表!十九时,贺营长到了屯兵洞。
    “虎子”连长始终跟战士们坐在一起,忍受着洞中的苦痛。战士们知道连长的脑子 受
过伤,比别人更容易感到憋闷,屡屡劝他往外挪一挪,多得些外边的凉气。连长不肯。 他
必须以身作则,必须和战士们共甘苦。在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他咬上牙。刚刚缓过 一口
气来,他马上鼓舞左右的人。营长到了,黎连长挪近洞口,吸到了几口凉美的空气。 他马
上想到战士们,应该教大家都出来吸些清凉的空气,舒展舒展已经僵直了的四肢。
    他报告给营长:战士们情绪很高。尽管洞里是那么难过,大家可是没有一句怨言。
    营长点了点头。营长深知道他的战士必能这样经得住考验。“大家的次序乱了没
有? ”营长问。他唯恐大家的排列次序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容或已经紊乱;那就在出洞进
攻 的时候需要从新调整队伍,耽误了时间。
    “没有乱!我们怎么演习的,怎么作!营长放心吧!听到命令,我们马上整队出来,
一点也不会乱!”黎连长低声地回答,话里带着满意的音调。
    “好!”
    “营长!还只有一个钟头,教大家肃静地出来,好不好?”连长请示。
    “为什么?”
    “洞里太闷气!战士们的手脚已经不灵活了!先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进攻的时
候,动作好快啊!”连长以为自己的理由很充足,而且表现了对战士们的关切。
    “绝对不可以!”营长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出来,万一敌人的炮火打到,伤了我 们
的人,谁负责呢?不要说多了,光把突击班班长打伤了,谁去指挥这一班?”
    “营长,我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么?”
    “也……也不会那么巧吧?”
    “只许我们执行命令,绝对不许存侥幸的心!军长这么命令我们的!”
    “是!营长!”
    “到十九时三十分,我们的友军由南北进攻,为是把敌人的炮火吸引到两边去。听 到
炮声,绝对不许洞里的人动一动!传达下去。到二十时零分,我们的炮火急袭,可以 教爆
破班出去,往山上移动,等到我们的炮延伸,他们才可以接近铁丝网。其余的人, 一定在
二十时零四分出洞进攻,一分钟不差!”
    “是,营长!”黎连长退回洞内,传达营长刚才交代的话。并且告诉大家,他几乎 又
作错了事。
    战士们听了连长的话,精神为之一振,一致地决定再忍耐一个钟头。他们了解连长 的
心理,因为他们在过去也是每每专凭自己的勇敢,而想碰一碰看,明知危险而说“怕 啥
呢!”现在,他们看清他们和连长的看法是不对的;他们必须遵从营长的吩咐。
    贺营长去到每一个屯兵洞,依照不同的情形分别作了交代。在他来到阵地之前,曾 经
这么想过:一切都已经预备好,每个战士都知道自己的任务,他自己实在没有亲自上 阵的
必要。首长们迟迟地批准他亲自来领导强攻是有道理的。现在,他可是看明白,他 幸而亲
自来了。我们的干部与战士的极度勇敢,和过去作战的经验,使他们很容易忘记 了计划,
或临时改变了计划。他必须亲自在阵地,随时地交代,减少错误。他必须在这 里,作为老
经验与新经验中间的桥梁,和上级首长与战士们中间的桥梁。
    “十九时三十分!”乔团长在指挥所喊了一声。一秒不差,“老秃山”南边约有一 千
公尺远的德隐洞北山打响了!这是按照团长的布置,三营的小出击部队先猛扑那座小 山。
    听到枪声,黎连长把虎眼睁圆,低声而有力地说:“听!南边打响啦!真跟钟表一 样
准!”
    战士们都想欢呼,可是谁也没出声。连这样,连长还轻喊了句:“肃静!”
    紧跟着,北边,约有一千五百公尺远的石岘洞北山上,也打响了!这也是事先布置 好
的友军的出击。
    “看!”黎连长对大家低声地解释,“南边北边一齐吸引敌人的炮火,好教咱们顺 利
进攻,不受阻碍!”
    果然,“老秃山”后面,敌人的炮群向南向北开始射击。“这就是斗智呀!”连长 非
常得意地说,“打这样的仗真长见识!同志们,我们必须极快地攻上去,别等敌人的 炮火
掉过头来!”
    十九时四十五分,消息传来,三营的出击部队已经占领了南边的小山!
    战士们的心都要跳出来。三营已经得胜,我们还等吗?进攻吧!”
    “不准动!”黎连长的命令!紧跟着,他鼓动:“三营胜利了,我们能丢人吗?一 定
不能!好,还有十分钟,准备!”
    营指挥所里,炮兵各单位,都在电话机上听到乔团长的声音:“十九时五十分!十 九
时五十分!”
    乔团长的眼盯住了表,所有的人都眼盯着表。乔团长的大长脸上煞白,带着杀气。 还
有十分钟!十分钟!一切的准备,一切的心血,一切的热汗,都为了二十时零分!顺 利还
是困难,政治的与军事的影响,都取决于二十时零分!炮一响,没法子再收回来! 他是团
长,他负实际准备与指挥的责任!
    当他打游击战的时候,他曾改扮成乡下人,独自闯进住满了敌兵的小城,和敌兵擦 着
肩膀走来走去。凭他的身量,他的眼神,谁肯相信他的乔装改扮呢?他自己恐怕也不 大相
信,所以一手揣在小褂的襟里,手指勾着枪。谁敢过来抓他,谁就先吃一枪弹!他 大胆、
单纯、快活,象作游戏似的担任着艰险的任务。可是,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
他是团长,掌握着一盘新的作战机器,不许出一点障碍!不是吗,在一切都已准备停妥,军
长还亲自问他:能打不能打吗?
    稳重敦厚的师长也看着表。他的脸上依然微笑着,他相信他的部队必能打胜。可是,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我们的战士勇敢,但是勇敢的人往往 不
按照计划作事;打乱了计划是危险的!
    陈副师长看着表,黑亮的眼珠上最黑最亮的那儿顶着一点笑意。他心中正在比较敌 我
的力量:敌人用兵确是象使一盘机器,不过那盘机器的动力是督战员的手枪和机关枪 ;后
面不用枪督着,前面的士兵不往前挪动!我们呢,现在只可以说是一盘还不十分精 致的机
器,可是我们的动力是正义性,是阶级觉悟,是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行了,我 们的力量
大!
    希望我们的机器一天比一天完美!他微笑了一下。
    在营指挥所里,程参谋长的脸上显着分外聪明,好象心中绝对有底,即使攻上山去,
完全打乱,他也会有办法再整顿好。他不顾虑什么,他相信自己的指挥才能!
    庞政委不动声色地静静地坐着,他在关切战士们现在的思想情况如何,情绪如何。 他
颇想到屯兵洞去看看。
    娄教导员的心情跟庞政委的差不多。他特别关切着黎连长,甚至于对于贺营长也有 点
不放心——万一他一听见枪响就忘了指挥,而亲自动手去战斗呢?他也想到屯兵洞去 看
看。
    可是,贺营长知道怎么控制自己。时间快到了,他不由地解开了衣扣。按照过去的 习
惯,每逢上阵,他身上不留一点累赘,连外衣都脱掉,为是动作灵便。只解开一个钮 扣,
他笑了一下,又把它扣好。今天,今天,他要象个营长,整整齐齐地上阵!
    只差五分钟了!
    …………
    乔团长对着电话机高喊:“二十时零分!”
    话刚出口,几十门炮的炮弹也都出了口!“老秃山”变成了一条火龙!驿谷川中的 春
水闪动着一片红光!十八
    我们的炮火急袭,黎连长命令:爆破班出发,往山上运动;等到炮火延伸,立即接 近
铁丝网。
    煎熬了一天一夜的爆破英雄们,听到命令,立刻忘了疲乏,忘了肢体的酸痛,迅速 轻
巧地出了屯兵洞。他们甚至顾不得长吸一口外边的空气,多么清新甜美的空气啊!震 动天
地的炮声与山上的火光使他们忘了一切,只顾迅速投入战斗。借着月色与山上闪闪 的火
光,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彼此。他们一声不出,极快地按照战前演习好的样子排好, 前进。
他们熟悉地形,每一步都走得迅速而正确。他们用不着彼此呼唤,只点一点头或 拉一把就
表现出彼此的深厚关切,同时也就是彼此鼓动。一同上阵的英雄们只有一条心 ——执行命
令,取得胜利。
    功臣邓名戈把新战士岳冬生多带了的爆破筒拿过去,替他拿着。岳冬生看出战友的 心
意。邓名戈的眼神说明:“我力气大,我替你拿着!”
    爆破班分成两组:第一组由班长率领,第二组由功臣邓名戈副班长率领。第二组里 有
章福襄,岳冬生,郦豪,贾兆惠……几位英雄战士。
    他们找到合适的地方,停止向前移动。我们的炮火继续急袭。听着自己的雄壮炮声,
每个战士都感到骄傲,而且都眼盯着面前正被炮火破坏着的铁丝网,准备好决心与所有 的
力气,只要炮火一向前延伸就一跳跳到铁丝网的跟前。
    炮打完四分钟,延伸。爆破班果然一跃,到了铁丝网跟前。
    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七道铁丝网。到跟前一看,我们的炮火只打开了四道,还有三
道。铁丝网有弹性,不易打断。好动感情的章福襄有些着急,邓名戈镇定地向他耳语:
“别慌!我们有办法!”
    第二组当先,先把爆破筒安置好,拉开,破坏了一道障碍。敌人似乎感觉到了这里 有
事,开了枪。
    “上!”邓名戈发令,“攻第二道!”
    这一道简单,章福襄用大剪把它割断。邓名戈镇定地有力地又剪开一道。我们的炮 弹
呼啸着由头上飞过,敌人的枪弹嗖嗖地打了过来。没人注意,大家只一心地去剪断冲 破铁
丝网。三道残余的障碍都被打开。
    可是,竟会还有一道,大概是敌人刚刚布置的。后面,一片杀声,我们的突击队攻 上
来了!红旗前导,战士紧随,人人呼喊,个个猛冲,象一阵狂风袭来。敌人打起照明 弹。
    山上已被我们的炮火打得遍山烟雾,灰土飞扬,虽有月光,虽有照明弹,仍然是一 片
迷茫。在这迷离渺茫之中,面前飞动着敌人的枪弹,刷刷地象阵阵秋风扫地;背后杀 声震
耳,红旗越走越近,眼看就到突破口!章福襄急得乱跳,“爆破!爆破!”
    “肃静!”邓名戈分外镇定。他正在细心考虑。
    这新安上的一道铁丝网并不很高,可是很宽,黑糊糊的那么一大摊,到处向上伸着 利
刺,象个趴伏着的庞大凶恶的怪兽。走不过去,跳不过去,就是用炮打都须费很长的 时
间!邓名戈沉毅地考虑着:红旗即将来到,无法进行爆破;一爆炸,必定伤了自己的 人。
也不能教红旗倒退三十米,等爆破之后再上来,那耽误时间!况且,敌人似乎已发 觉了这
个突破口,火力已经越来越密!“老秃山”果然厉害:我们前天的和刚才的炮火 只打垮了
一部分地堡,多数的地堡是钢轨钢板筑成的,不易摧毁。这些没被破坏的地堡 仍然会织成
很厉害的火网!
    红旗到了!
    邓名戈下了决心。依然镇定,但十分激壮地说:“同志们!实现决心的时候到了! 红
旗必须快上去!搭人桥吧!”说罢,他直伸双臂,向前扑去,爬在那一大摊带着利刺 的铁
丝网上。
    章福襄一言未发,把冲锋枪横举起来,扑向前去。新战士岳冬生看了看章福襄,只 说
了句:“我跟着你!”扑向前去!战士郦豪,贾兆惠紧跟着扑向前去!五位英雄搭好 一座
胜利的人桥!
    乜金麟排长连连跺脚:“起来!爆破!我们怎能……都是革命同志!”
    英雄邓名戈抬起头来:“快过!快过!排长,你耽误了红旗就犯了大错误!”
    乜排长眼含热泪:“同志们,我给你们报仇!”说罢,一狠心,从英雄们身上跑过
去。
    “轻一点!轻一点!”红旗班与突击班的战士都忍泪跑过去。
    黎连长上来了,一狠心,从人桥上跳过去,身后紧随着小司号员。小司号员打起信 号
——攻进了铁丝网!
    人倒旗不倒,红旗已换了两次手。红旗又被阻住,前面一个地堡群疯狂地向下扫射 ;
黎连长的电话员负伤!
    黎连长双目瞪圆,看了看前后左右的战士。我们已有伤亡。可是,我们还都有组织,
战士们的确作到了随时靠拢,随时组织。连长的心中有了底**
    敌我的枪弹密如雨点,似乎可以互相碰在一处。
    黎连长决定:只打地堡群中的那个最大的,不管那些小的;先攻上主峰最要紧。他 只
对功臣姜博安小组作了个手式;姜博安,由一个战士掩护,绕到大地堡的后边,塞进 一个
手雷。一声巨响,大地堡不再出声。
    地堡群的火力稍弱了一些。黎连长下令:攻上主峰!
    敌人反击,来了一个班。黎连长下令:散开!猛打!敌人败退。黎连长再下令:准 备
敌人再反扑,极快地组织起来!他的虎目向左右前后扫视,我们的人不多,而二排还 没来
到!极快地,大家组织起来:连长和郜家宝一组,王均化和功臣宋怀德一组,另外 还有柳
铁汉班长,功臣姜博安,和四五个战士分为两组,四组分路进攻,遇见敌人就分 路迎击。
    敌人果然反扑,而且来了一排多人!敌众我寡,紧急!
    黎连长回头望望,二排还没赶到!他吼声如雷,鼓动大家:“同志们,坚持到底! 二
排就快来到!”
    敌人越逼越近了!
    正在这最紧急的关头,胸怀大志,久想立功的小司号员郜家宝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吹起冲锋号来!
    在这影物迷离,血肉横飞之际,忽然听到清脆的号声,敌兵吓得一愣,都立住了。 在
这生死关头,一分钟,半分钟,以至几秒钟,都是宝贵的!
    敌人立住了。功臣宋怀德乘机会跳出去,扔出一个手雷。手雷没响!敌人又往前逼!
英雄宋怀德抱着一根爆破筒,一声不出,飞也似的闯入敌群,只一拉,火光四射,英雄 和
二十多个敌人同归于尽!残敌急退,跑进交通壕。柳铁汉班长追上前去。
    柳班长的脚刚刚由英雄的人桥走过来,他的眼刚刚看见了宋怀德烈士的壮烈牺牲。 他
和他们天天在一处出操,在一处学习,在一处劳动,可是他们已把所有的鲜血都献给 了国
家,献给了正义。看见他们的痛苦与牺牲,他没有落泪,没有哀悯,他只咬上牙, 只想给
他们报仇!
    可是,他也知道:连长的企图是先攻上主峰。他应当不应当去追击败敌呢?他须极 快
地决定。他决定追下去。要不然,那些残敌会组织起来,再反攻我们,或是逃入地堡, 增
强敌人的防御力量。“追!”他命令与他同组的一个战士。
    咬着牙,几大步,他赶到了壕沟边上,借着照明弹的光亮,看见了那些残敌。他急 快
地搂枪。枪没响!子弹已用光!
    假若他在沟沿上多愣半分钟,或者几秒钟,沟内的敌人就会打倒了他!不,他要保 存
自己,消灭敌人,为烈士们报仇!他象久有准备似的,没稍停一会儿,就大吼一声, 跳入
沟内,用没有子弹的枪比着敌人——一共有二十来个。
    他面前的敌人跪下了,双手横举着卡宾枪。柳班长一伸手抓过来头一名敌兵的武器。
正义的威严使敌兵丧胆。
    这时节,壕沿上来了与柳班长同组的那位战士。“去抄后路,全抓住!”柳班长喊。
    只在说这么一句话的工夫,后面的敌人乱动起来,想逃跑。柳班长扔出手榴弹去, 打
倒了七八个,只有两三个逃掉。前面跪着不动的还有六个。
    战士下来。二人先去缴械,而后柳班长说:“把他们带走,交给营长!”
    ………
    铁丝网上的章福襄苏醒过来。揉揉眼,他高喊:“冲啊!”那四位英雄都不应声, 有
的已经牺牲,有的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章福襄滚下铁丝网。他的胸部腿上都受了伤, 连
看也不看,往上冲。
    这正是柳铁汉在壕沟里抓了俘虏以后。章福襄的眼前三十来米,就是个地堡群,向 突
破口猛打机枪。他跳入一个弹坑。他切盼遇见一位战友,结成一个小组。可是,四外 没有
一个人。他只好等到了机会,一滚滚到一个地堡的洞口。从地上拾到一颗手雷,扔 进去,
一声巨响,里面马上冒起火来。敌人在里边乱叫。他闯了进去。洞子很大。里边 有火苗,
外边有照明弹,很亮。里边的敌人还在乱叫。他往里闯。拐一个湾,他打出三 个手榴弹。
顺着烟,他急往前冲,用冲锋枪猛打。敌人不叫了,全被打倒。
    章福襄喘一口气,数了数,地上有六七个死尸,他出了地堡。隔四五米,又有一个 地
堡。他一出来,就被这一地堡封锁住,裤子上打穿好几处。他一蹿,又跳进一个弹坑, 用
冲锋枪猛打地堡的口子,头也不抬一抬。子弹打光。敌人也停了火。他跑近地堡,从 侧面
打进四个手榴弹,解决了它!他顾不得进去看看有多少敌人已被炸碎!
    他的胸与腿都流着血,不知道疼。他跳,他跑,他攻击,有英雄的意志就有无穷无 尽
的力量。他的耳朵已经震聋,看枪口冒烟不冒才知道有无子弹。他忘了自己,只知道 为邓
名戈们报仇!他看明白:邓名戈等四人是教地堡的火器给打死打伤的;铁丝网上的 利刺不
至于要命。
    新战士武三弟正在找人靠拢,奔过章福襄来。“同志!你消灭了几个敌人?”他睁 着
大眼睛问。
    “没工夫记数儿!”章福襄满心怒火,不愿闲扯。“我打,你掩护,干不干?”
    “干!我会掩护!”武三弟用力地点头。
    上来七八个敌人,被两位战士打倒了四个,其余的退回壕内。武三弟上去看看。“ 同
志!这怎么是个黑脸的?没打错吧?”
    “哥伦比亚!”章福襄没有心思细解释。
    “好家伙,这个身上中了六枪!”
    “快过来!”章福襄叫。七八个小地堡一齐打他们,手榴弹一来就是十几个。
    武三弟极快地躲,身旁还落了两个弹。敌人的手榴弹先旋转一会儿,才爆炸。章福 襄
喊:“捡起来,往回扔!”武三弟完全信任老战士,拾起弹就往回扔。扔出去,他笑 了:
“这倒怪有意思!”
    章福襄的手被破片打伤。武三弟着了急:“我给你包扎!”二人一同跳入弹坑。
    教员沈凯和一位炊事员来到,给老战士包扎。
    “教员!”章福襄叫,“你回去!你不该来!”沈凯一边包扎一边说:“你赶不走
我!我还要扔几个手榴弹呢!”
    炊事员说:“我背下你去吧!你的手伤啦!”
    “没关系!”章福襄辩驳。“我在这里等着敌人,我还有一个手榴弹!”说着,他 把
手榴弹挂在小指上。他的惯于发红的脸上已没有了血色,但是心里还冒着火。
    武三弟要去攻二十五号。可是,他又不肯丢下老战士章福襄。越急越拿不定主意。
    “三弟,你走!去完成攻上二十五号的任务!我的腿不能动了!”
    炊事员再劝:“我背你下去吧!”
    “休想!”章福襄下了决心。“我死不了!搭人桥我都没死嘛!我这颗手榴弹还可 以
打死好几个敌人!”
    教员沈凯把自己带的四颗手榴弹交给了老战士。老战士笑了。
    “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炊事员说。说罢,同沈凯一道去寻找伤员。
    武三弟独自向二十五号走,不敢回头看章福襄。…………
    红旗前进,向主峰上猛冲。
    贺营长来到。他本在二排之后,却赶过来追上了三排。上山的时候,敌人的枪弹簌 簌
地在他的腿旁飞过去。他算计了一下:恐怕敌人的火力比我们估计的还要强的多。可 是枪
弹最密的时间只有半分钟左右。现在,已经不那么密了。他知道,敌人已经被我们 打乱。
到了刚被打垮了的地堡,他教谭明超留着神进去:“在这里等我!这是我临时的 指挥
所!”说完,他向前追赶红旗。
    人倒旗不倒,红旗手已换到第四个——覃俊秋。他又负了伤,张挺茂接过去。
    “不要忘了红旗上的签名!不能教它倒下!”覃俊秋手按伤口,忍着痛嘱咐。
    张挺茂来不及答话,举旗前进,一边疾走一边鼓动:“同志们,冲啊!红旗上了主
峰!”
    染着英雄们宝贵的鲜血的红旗到了主峰。
    张挺茂身受重伤。一手扶旗,一手扶伤口,他高唱起《红旗歌》。唱到了“为祖国,
为毛主席”,他的头歪下去,断了气!
    小司号员的眼快身轻,一跃而上,接住红旗,牢牢地插在主峰上。
    只差几秒钟,二连的红旗也来到。二连三连在主峰上会师。黎连长,营参谋长,营
长,全来到。
    “发信号!”营长发令。小司号员放了信号枪,胜利的光芒,二红二绿,划破了天
空。
    观测员们向营、团指挥所报告:占领主峰!
    乔团长看看表:二十时十一分;恰好七分钟攻上了主峰。在电话上,他告诉程参谋
长:“战事转入全面铺开,巩固胜利!”十九
    营长在红旗前面交代:“我暂在那个地堡里,”他指了指。“过一会儿,我搬到南 边
去,随时联络!参谋长,整顿队伍,猛攻二十七号!”这时候,二十七号的一个大地 堡正
猖狂地向主峰射击。“教栗河清先消灭它!”
    栗河清,一个瘦条温雅的四川人,正在附近。得到命令,他不慌不忙地瞄准,只一
炮,把那个狞笑着的怪物打翻。“进攻二十七号,先占领,然后再搜索。”营长继续交
代。“照原定计划,教六班去打敌人的连部!教栗河清先消灭那两辆坦克,别教它们跑
掉!”
    参谋长带着队伍向二十七号进攻。
    营长转向黎连长:“整顿队伍,往下压,攻二十五号!二排打的地堡,由三排搜
索。 ”
    黎连长往下走,小司号员紧跟在后边。
    “好哇,小伙子,你有了功!”连长夸奖小郜。连长非常高兴:他怀疑了好多时候 的
战术,竟自完全成功;首长们是真有学问啊!上来的这么快,这么齐,真象一盘机器 啊!
    “连长,咱们先插上的红旗!”小郜要表表功。“一齐插上的!”眼前尽是英雄的 事
迹,连长也拿出英雄气度来。
    “咱们先插上的!”
    “放开点心吧,小鬼!两面旗上的血都一样的红!”小司号员不敢再说什么。
    贺营长立在两面红旗前面,瞰视全山。他不能不感到光荣。可是,他赶快想到实际 问
题上来,告诉通讯员:“到一连调一个排来,在这里抢修工事!快!”通讯员应声跑 下
去。
    营长看出来:二十七号较比好守,前面是开阔地,我们的炮火可以拦阻敌人,机枪 可
以封锁阵地。二十五号才是敌人反扑必经之路,那里高,那里窄,我们不易仰攻,也 无法
多用人力。我们须在适当时间,放弃了它,坚守主峰和二十七号。主峰上必须有坚 固的工
事,还必须在拂晓以前修好!敌人反攻必在拂晓,他知道。
    这时候,栗河清用三颗炮弹,把一辆坦克打翻,把另一辆打起了火。
    贺营长笑了笑。敌人已被我们打乱,失去组织联络,否则那些坦克、火焰喷射器… …
要都发扬了火力,恐怕我们……想到这里,连每战必胜的英雄都轻颤了一下!“真象 个大
刺蝟,每一根刺是一挺机枪!”他心里说。
    他来到“指挥所”。它附近的小地堡已都不出声,有的冒着烟,有的垮下去。
    谭明超已把敌人的尸体拉开,用军毯盖好,用土掩盖了血迹。
    “营长!”他的眉清目秀的脸上带出兴奋与紧张。“敢情手雷那么厉害!那些尸首 都
对不起来,不知道哪条胳臂该配哪条腿!”
    “那就是侵略者该得的惩罚!你害怕不?”
    “不!不怕!”为证明自己不害怕,小谭挑着眉毛往四下看,“这里不是满好吗?”
    “满好?”营长笑了。“敌人还没开炮!一开炮,你把命喊出来,步行机也未必传 出
话去!”
    “屯兵点还有人预备着呢!可是我一个人就行,我愿意把命喊出去!”说着,谭明 超
紧靠门口坐下,因为步行机的天线必须放在门外。
    “通讯员!”营长叫,“你立在门口,监视着后山坡!不要动!”然后对小谭说:
“向营指挥所报告情况。”他坐在小谭的旁边。
    小谭得意,今天果然如愿地和英雄营长坐在一处,作英雄的喉舌。
    这时节,进攻二十七号的部队被敌人阻截在山洼里,那里有成群的地堡。栗河清跳 入
交通壕。他必须解决那些地堡。但是,火箭筒的威力大,至近也须打四十米以外,否 则会
打伤了射手自己。眼前的地堡全只隔十米左右!怎么打呢?
    他不慌不忙地想办法。想出来了!在壕沿上,他连发六炮,打中六个地堡!炮出口,
他跳入壕沟,自己没有受伤!他创造了新的射击法!
    地堡打开,有名的六班的萧寒班长,接到参谋长的命令,带领一个战斗小组,进攻 敌
人的连部。
    柳班长去找他的队伍。
    指导员姚汝良率领二排,在上主峰的半路中遇到黎连长。二人约好先分开,一左一
右,边打边进,在与一排会合的集结点会合,一同进攻二十五号。
    敌人的排部是控制两条主干交通壕的一座大地堡。由主峰下来,必由此经过,才能 上
二十五号去。因此,这座地堡吸引住不少我们的战士。
    姚指导员要赶过来指挥,可是还没赶到就负了伤。他坐下,手捂伤口,指挥由主峰 下
来的人。
    柳班长看见了他,飞跑过来。他已俘掳了六个,消灭了十来个敌人。但是,那还不 能
解恨。敌人残害了成千成万的和平人民,单是龙岗里就有三千多尸体,多数是妇孺! 一见
指导员受伤,他的愤恨更深了!“指导员!”他叫了声,立刻蹲下去。“我给你包 扎!”
    “不必!赶快到那儿去!”指导员指了指那个拦路的大地堡。“不要都挤在那里死 攻
它!留几个人封锁住它,其余的人向二十五号进攻!连长在右翼呢!”指导员的嗓子 已喊
哑,脸上煞白,可是两眼冒着怒火。
    “我……”柳班长咬了咬牙,找不到话说。
    “快去!这是我的命令!快!争取时间!”
    是的,争取时间!他自己就正在争取要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尽到他的责任。每 一
秒钟里都有意志对痛苦的最激烈的斗争,他已看见必然来到的死亡,可是要在死前抵 抗痛
苦,争取多呼吸几次,好多尽一分钟一秒钟的责任!他是共产党员!
    “我执行命令!”柳班长一狠心,把头扭开,冲向大地堡;耳中带着比野炮手雷还 更
响亮的声音——姚指导员的悲壮的哑涩的语声。
    二排长正在地堡前指挥。柳班长传达了指导员的命令,并请求:他带三个人设法解 决
地堡,排长带领别人迂回过去。排长同意。
    “留神!”排长嘱咐,“这个地堡是三层的,上中下都有人!”排长走后,四人定
计。他们有一挺轻机枪。有人主张:只用机枪封锁,暂且不往里攻。
    姚指导员的语声仍在柳班长的耳中。班长说:“消灭它!消灭它!咱们的机枪在外 面
封锁它,我独自摸进去,你们俩听见我的声音,进去;听不到,别进去!都进去以后, 我
守中层,不教下层的人上来,你们俩攻上层,上层不会有好多人。你们解决了上层, 咱们
三个一齐攻下层!同意?好!我进去!”班长蹿到地堡跟前。
    这时候,武三弟看见了姚指导员。指导员向他招手。“给你!”指导员把身上的两 颗
手榴弹交出来,“去!把这两个扔到二十五号去!”
    接过手榴弹,武三弟愣在那里了,泪在大眼睛里转。“去吧!不要难过……”指导 员
说话已很困难。“你看,那里躺着的都是谁?”
    武三弟看了看。“敌人!”
    挣扎着,指导员笑出了声:“敌人,一死就是一片!去吧,孩子,再打死他们一
片! ”
    武三弟说不出话来,可是脑子并没有闲着。灵机一动,他飞跑下去。
    找到了沈凯,他已喘不过气来。“要,要担架!抬,抬指导员!”然后,他象野马 似
的往二十五号跑。
    柳班长解决了那个大地堡。在一堆死尸中,他发现了一个中国人。他猜到:这是台 湾
来的美帝走狗,替敌人偷听我们的电话的。他的怒火冒起三丈,狠狠地踢了死走狗几 脚,
咬着牙骂:“畜生!畜生!畜生!”他抓到两个俘虏,可能是排长排副,因为都带 着手
枪。他派了个战士把俘虏送交营长。敌人的炮火到了。
    我们的山上的、河边的、以及“老秃山”山脚下的交通线一律受到猛烈的轰击。我 们
的运输队,担架队都受到损伤。我们的电线随时被炸断。驿谷川上的木桥被打坏。战 斗越
来越激烈。
    “老秃山”在照明弹下,象一团火雾,忽明忽暗,忽高忽低,中间飞啸着无数的子
弹。四山也都在爆炸,起火,冒烟,石走沙飞,天空、山上、地上、河中,都在响,象 海
啸山崩;炮声连成一片,枪声连成一片,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可是,“老秃山”上只 落了
空炸炮弹。主峰上象下着火雪。
    敌人有隐蔽,我们在地面上,空炸可以不会伤及敌人。我们的炮火还击,展开了炮
战。
    这时候,谭明超真的要把命喊出来了,敌人的炮火是那么紧密,地堡已然象一只风 中
的小船,左右乱摆。他不能再倚墙坐着,省得摇动步行机——机器是在他怀里。炮震 乱了
音波,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喑哑。他修理机器,他舍命地喊呼。他把嘴角喊破,流 出血
来。空炸,一会儿就炸断了天线。他冒着炮火出去,寻找木棍,寻找皮线,架起天 线。一
会儿,木根又被炸断。他不屈服,不丧气。看一眼英雄营长,他就来了力量;跟 英雄在一
处就必须克服困难。他渴,水已喝光,还渴!出去找皮线的时候,他看见地上 扔着一个敌
人遗弃的水壶。拾起来一看,水壶,那么小的一个东西,上面却有五个弹眼! “好家伙!
仗打得真厉害!”他赶紧扔下它。
    在又一次出去找皮线的时候,小谭看见一个敌人的尸体上有个水壶。他把壶取了下
来。打开盖,闻了闻,原来是酒。本想扔掉,可是一转念头:“给营长拿回去!”他热 爱
英雄营长。
    “营长,酒!”小谭得意而又恭敬地递出酒壶。营长看了看,看清它是敌人身上的 东
西。他问:“从敌人身上拿下来的?”
    小谭点头。
    “恨敌人不恨?”
    “恨!”
    “把它扔出去!”
    小谭把它扔了出去,心里更佩服营长,也就决定忍耐,不再怕渴!
    两个俘虏被带进来。一进来,那个排长赶快把手表摘下来,献给营长。他是从另一 种
世界来的,只知道买卖,贿赂,劫抢。他还不晓得志愿军是什么样的人。
    营长摆了摆手。他很着急,不会说外国话。他明知无益,却还用中国话告诉俘虏:
“志愿军保护朝鲜的一草一木,永远不私取一草一木!你们打仗是为发财,我们打仗是 为
保卫和平!”
    保存住自己的手表,排长高了兴。他用半通不通的朝鲜话说:“美国的不好!我们 是
哥伦比亚!”
    营长急于知道山上到底有多少敌人,可是话不通!他的脸红起来。“没有文化不行
啊!连外国话都必须学啊!”他对小谭说。
    他教通讯员把俘虏带下去。
    “告诉三连,我搬到排部大地堡去。”营长告诉通讯员。“二连的电话还通,我自 己
告诉他们。”
    到了大地堡,营长详细地看了一切,把文件都放在一处,准备带回去。他发现了十 几
个打好了的背包,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块儿。莫不是敌人今天换防么?他揣测。莫不是 撤下
去的刚要下山,我们就攻上来了么?对!是这么回事!要不然,那些坦克怎会到我 们攻上
来才发动机器呢?这样,山上也许就多了一倍的人!要走的还没走,上来的也许 都已上
来!
    自从一上山,营长就有这个感觉:敌人的火器比我们估计的还多!现在,敌人的兵 力
又增加了一倍!没有这么多敌人,专凭那么多地堡和火力,已经够难打的了,何况又 增多
了敌兵呢!他又调一连的一个班,来助*ザ搴拧P藕派穑颐钦剂炝硕*
 号。
    营长想抽调二十七号的一部分兵力,增援进攻二十五号。可是,想了想,他不能那 么
办。他料到,到山上的哥伦比亚人被消灭的差不多了,才是美国兵来增援的时候。他 须留
着二十七号的人迎击敌人的反扑。
    他很想到二十五号去看看,为什么还攻不下来。可是,他往外一迈步,小谭就抱住 他
的腿。“营长,你不能出去!通讯员会替你出去看!”
    …………
    由主峰下来,王均化见一个伤员,包扎一个,而后扶着或背着,把他们安置在可以 隐
蔽的地方;用白面撒上记号,好引起担架队的注意。他也把烈士们都移到一处,作好 记
号。一连气,他包扎了二十多个伤员。都作完,他往二十五号走。
    没走好远,他看见小司号员东张西望地跑着,好象不知往哪里去好!他喊了声:“ 小
郜!”
    郜家宝跑到,抓住小王的手,急喘着说:“快!连长受了伤!”
    两个青年象箭头似的飞跑下去。
    过了刚被我们解决了的敌人排部,沿着由二十六号到二十五号去的主干交通壕,都 是
三五成群的地堡。过了这些零散的地堡,就到了二十六与二十五号两峰之间的山洼。 这个
山洼就是我们的一、二、三排的会合地点。我们要在这里集结,因为再过去就是一 道关口
——大大小小共有七八十个地堡!不过这一关,休想攻上二十五号去!
    攻上主峰以后,各战斗小组分头去打地堡,一边打一边往二十五号进展,都要到山 洼
会合。
    黎连长带着小司号员和一个通讯员向二十五号前进,他希望先到山洼,和副连长会
合,部署怎么过关。他非常高兴,因为战士们都能按照计划分头进攻,把敌人打得七零 八
落,证明了新战术的优越性。而且,他反倒比小郜更谨慎了。小郜初次上战场,有机 会就
要试试手中的武器。一路上,每见一个地堡,他就想打上前去,都被连长阻止住。 最后,
连长把小郜在路上拾得的冲锋枪夺过来:“小孩子不要乱放枪!”
    “连长,我会打,我学习过了!”小郜往回要枪。“学习过也不行!”连长经过这 次
的战术思想学习,还和从前一样勇敢,可是稳健多了,机警多了。同时,在攻上主峰 之
后,他领略到“老秃山”的厉害。以前,看到一两个地堡,他闹着玩似的就可以攻下 来。
可是,在这里,地堡是那么多,几乎使人没法防备,枪弹从四面八方,从头上、脚 下、半
中腰,都可以打过来!稍一失神,就中了敌人的暗算。
    连长向来没这么谨慎过。他是那么谨慎,几乎使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了!几次,他几 乎
喊出来:“你们滚出来,和老子在平地上干干!”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敌人就是不出 来,
只在地堡里暗中伤人!
    再前进,面前是个大地堡,正往外打枪。郜家宝要动手,被连长一把抓住,扯倒在
地。连长卧着往四下里看,见后面有自己的人。“得干掉它,别教它挡住后面的人!” 他
自言自语地说。
    “我去!”小郜急切地要求,“试试我行不行!”“等着!”连长细细端详地堡。
    枪不打了,枪眼关上了钢板。
    “真逗人的火呀,狡猾的敌人!”连长咬牙痛恨。“非干掉你不可!”这并非完全 是
任性,连长很怕它再忽然开火,教我们后面的人吃亏。他想好主意:“小鬼,我打枪, 招
敌人再打开钢板还击。你到后面去,敲打后面枪眼的钢板。去!留神!”连长开了枪, 敌
人果然还击。
    小郜绕到后边,叮叮当当地敲打钢板。
    敌人中了计:没关上前面的钢板,就到后面去开枪。“掩护我!”连长告诉通讯员。
然后,猛一蹿,接近地堡,把手雷扔进去。
    连长决定进去搜索。他必须彻底消灭这个拦路的地堡,好教我们后边的人顺利前进。
    小心地搜索完,连长带着通讯员和小郜急速前进。正在前进,敌人的一冷枪打中连 长
的腹部。又一枪,打伤了通讯员的腿。连长当时昏迷过去。
    见连长受伤,小郜发了狂!他爱连长!拿起通讯员的两个手雷,他不加任何考虑, 就
往前冲,想去消灭那放冷枪的敌人。可是,找不到敌人在哪里。他镇定了一下,决定 先救
护连长,急跑回来,找人给连长包扎。
    他遇到小王。
    连长的肠子被打穿。小郜已忍不住泪。王均化唤醒连长,连长手按着肚子,想坐起
来,没有成功。头一句他问的是:“我们的人呢?”
    “都向二十五号攻呢!”王均化说。“连长,我给你包扎一下!我慢慢地,不会
疼! ”
    “不必包了!”连长说话已很困难。“你们俩,去告诉三连的人,必须攻下二十五
号,这是我的命令!”说罢,他闭上了眼。过了一小会儿,他的眼又睁开:“扶我起
来! ”王均化快而准确地把连长的腹部包扎起来。连长右手按着腹部,左手扶着王均化,
郜
 家宝支着他的腰,立了起来。
    英雄看了看二十五号山峰,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我没能完成任务!好孩子们,放 下
我吧!”
    两个青年轻轻地放下连长,连长已不再呼吸!
    王均化忍泪端详地形,找到一个藏弹药的小洞。他急忙给通讯员包扎好,送他进小 洞
坐下,把枪也交给他。“拿着枪,你在这里看守着连长!过一会儿必定有人来抬他!” 然
后,转身和郜家宝抬起烈士,放在小洞旁边。
    郜家宝叫了声:“连长!我去给你报仇!”然后对小王说:“走吧!你带我去打, 你
有经验!”
    “我一定带着你!”王均化回答。
    敌人确是被我们打乱,到处乱跑乱躲。两个青年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三个敌人。王 均
化喊了声:打!手榴弹就随着出去,打死两个,逃了一个。
    两个青年再往前走,遇到个大地堡在壕沟边上。王均化指挥:“你在壕沿上打三枪,
敌人必还击你,我就扑过去!”郜家宝照计而行,王均化乘机会滚到地堡前。听一听, 里
边有人声。小郜也滚了过来,要绕到后边去,象刚才敲钢板似的那么办。小王一把拉 住
他。小王用带着的夹板推开了封护地堡枪眼的钢板,敌人刚要开枪,小郜的手雷已塞 进
去。等里面安静了,小郜要进去搜索,又被小王拉住,怕里面万一还有个活的呢。他 有个
手电筒,告诉小郜:“我照这一角,你在那一角。要是里边有人,见亮必打枪,可 打不着
你!”二人就那么进去,里边已经没了活人。他们拖出两挺重机枪,放在门外, 打扫战场
的会把它们拿走。他们背起卡宾枪,又各拾几个手榴弹放在袋里。
    出来,他们看见了我们的一排的人正和拦路的大地堡争斗。小王教小郜去打,他自 己
往前滚,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伤员,离地堡不远。滚到伤员身旁,他一手按着伤员的头, 背
着他往前爬。伤员若一抬头,就还会挨枪。他面向地堡爬,越靠近地堡这一面,就越 不会
教地堡的机枪打着。到地堡一旁,他把伤员包扎好,安置在一个石崖下。
    一排的战士看见了他们,非常惊异:“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呢?”
    两个青年告诉他们,连长已经牺牲。大家听了,一齐发誓,爬也要爬上二十五号去,
执行连长的遗嘱!在一排刚才过来的方向还有伤员,王均化告诉小郜:“在这里等我, 别
独自去打,我先去包扎伤员!”
    小王去包扎伤员。都包扎好,他把重伤的二人放在安全的地方,嘱咐轻伤的持枪保
卫。然后劝告一个还能行动的:“你下去叫担架,省得他们负第二次伤!”这样细心地 布
置好,他回来找小司号员。下了壕沟,正往前走,他头上来了一枪,把他的帽子打飞。 这
就是俘虏史诺所说的暗火力点。幸亏他的身量矮!他急忙翻上沟来。
    找到了小司号员。郜家宝在等待小王的时节并没闲着,他从伤员身上取了十三颗手 榴
弹,三个手雷,一根爆破筒,三百发枪弹。枪上满是灰土;怕发生障碍,他从衣上撕 下一
块布来,把枪擦好。一边擦枪,他一边安慰伤员们:“好好休息,一会儿担架就来! ”
    两个青年又见了面,都很高兴。在战场上,分别几分钟都好象许久没见了似的。要 不
分别这么一会儿,他们或者也不会注意彼此的样子。现在,彼此不由地打量了一番。 郜家
宝看看朋友:王均化的头上脸上都是泥土与炮烟,只有眼圈与嘴圈白一些。他浑身 上下全
是血点血块,衣服撕破了多少处,裤子只剩下了半截——因为卧倒与爬行那么多 次。小郜
告诉小王:
    “连长活着的时候,老叫咱们小鬼,真象!”
    “少说废话,打去!”
    两个青年带好武器,向前进攻。一边走,王均化一边告诉小郜:
    “小郜!咱们俩要是有一个受伤,另一个可别管,照常往下打!咱俩是好朋友,可 不
能因为照顾朋友就耽误了战斗!咱们都是青年团员!你明白我的意思?”
    小司号员点头。“明白!我同意!”
    就是这样,两个青年团员,包扎了四十多个伤员,打了七个地堡,缴获了成堆的武
器,消灭了六十来个敌人,还捉到一名俘虏!
    二十
    营指挥所的电话:二十五号怎样?
    团指挥所的电话:二十五号怎样?
    消息来到:姚指导员重伤!
    消息来到:黎连长牺牲了!
    消息来到:大地堡群打不通!
    没人能拦得住贺营长了,他必须亲自出去看看!不打下二十五号,战斗不能结束! 他
必须完成任务,否则无以对英雄的称号!
    小谭与通讯员百般地拦阻,都没有用。
    “闪开!这是打仗呢!”营长再没有一点温和的样子。他的脸忽红忽白,二目瞪圆,
身量忽然高起一大块来。通讯员要跟着,营长不许。“你在这里盯住后山,不许动一动!
一有动静,赶紧找我!”
    营长独自闯出去。
    一到外面,营长不由地感到轻快。他的眼扫视着四面八方,他的脚步轻快而准确。 他
恢复了旧日的战斗生活,又呼吸到战场上的苦涩的腥气。
    这点快意不大一会儿就过去了。他掏出来手枪。这个战场与众不同,他没看见过。 炮
声连成一片,敌我双方正在炮战。东一个西一个的地堡,打了这么半天,还在喷射着 火热
的钢弹。照明弹,十个二十个,悬在高空。下面,满山烟雾灰沙,不辨东西南北。 各种信
号,我们的与敌人的,连续打起。炮声,枪声,爆炸声,哨子声,人声,到处乱 响,脚下
面的土地在震颤。侵略与反侵略的力量象多少霹雳击打着这座秃山。贺营长不 能不承认这
是他生平所经验过的最凶恶的战场,只有我们的战士才敢来强攻。
    再看,地上几乎摆满敌人的尸体,他须紧跳,才不至于被绊倒。离开头的钢盔,孤 立
的穿着靴子的腿,踩扁了的水壶,折了半截的卡宾枪,遍地皆是。
    望一望,主峰与二十五号之间的大地堡群象一座小火山,这里起火,那里冒烟,有 的
地方疯狂地往外打枪。贺营长点了点头,“不怪攻的不快,的确难打!”他心里说。
    他首先遇到一连的孟连长,一位性烈如火的山东人,带着被调来的一个班来助战。
    “孟连长!”营长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你应当照管着你的全连,教副连长到这儿
来!”
    “营长!我不放心,我不能不来!营长,你回去!”
    大家的脸全是黑的,只有营长的脸还没有灰土,所以容易认出来。旁边有两三位伤
员,都赶紧蹭过来,抱着营长的腿。“营长!回去吧!我们负了伤,一定不下去,还去
打,一定拿下二十五号来!”
    他们是这么爱戴营长,营长受了感动。“你们不要再上去!我布置一下,必定回
去! ”
    “营长,回去吧!这里的七八十个地堡已经解决了一大半,廖副连长已经上去了, 就
快到二十五号!营长放心吧!”
    营长望了望,的确,二十五号下面的地堡正在起火,廖副连长真已攻到山下。营长 放
了心。“孟连长,听着!不要硬打正面,用少数人吸引敌人,从侧面攻,迅速解决地 堡
群!而后,赶快下去,支援廖朝闻!”
    “我一定执行命令!营长放心吧!”
    营长还想去看看廖副连长,可是不放心后山坡,于是,安慰了伤员,往回走。
    回到指挥所,来了好消息:二连报告,敌人连部已被萧寒攻下,而且打死三个敌人 军
官,缴获了山上的电话总机!“通讯员!盯住了山后,敌人的连部既被打垮,美国兵 可能
从山后攻一下。”营长说完,把敌人的卡宾枪,手榴弹,搬到身旁。
    “干吗?营长!”小谭哑着嗓子问。
    “没人警卫这里,敌人攻上来,咱们得自己动手打呀!”“没那个事!敌人攻不上
来,咱们有炮!”
    “多留神,少吃亏!我自幼就是这样!好吧,向营指挥所报告二十五号的情况!”
    刚报告完,通讯员喊:“敌人的坦克,在公路上往南跑!”
    这正是二十五号打的最激烈的时候,敌人的坦克想是来向二十五号开炮!
    “要炮,打‘狼线’!”营长喊。
    来的不止坦克,还有敌兵,至少是一排。
    我们的炮到,几条火墙砸在坦克上,和敌人身上。敌人没攻上来。贺营长认识到: 步
炮协同作战是这次致胜的关键之一。没有战前的炮火猛袭,敌人的地堡和铁丝网就必 原封
不动,豪无破坏,那就增多了步兵进攻的困难,或者没有攻上来的可能!没有炮战, 敌人
的炮火必定为所欲为,步兵和运输部队必定受到很大的损失。没有炮兵支援,象刚 才那
样,步兵就会腹背受敌,不能迅速占领全山。这样认识到,他才更深入地了解到新 战术的
特点与优越。他长了经验。
    廖副连长,同黎连长一样,学习了新战术之后就真照计而行。从一进铁丝网,他就 始
终且战且走,不贪功,不恋战。只是,有的地堡极难打,而且非打好就没法过去。敌 人的
工事设计是毒狠的。这可就耽误了我们的时间,损失了人力。
    在集结点,副连长整顿了队伍,把自己的和二排与三排的都从新组织好,才开始进 攻
大地堡群。这是一场恶战。打下四十个地堡,廖副连长才找出一条路,由右侧抄过去。 这
是在一条千万发飞动着的子弹中间找出的路!这也必然地是一条血路!
    过了大地堡群,廖朝闻数了数,只有九个人,连他自己在内。
    可是,他心中有底:经过这次战前准备与学习,每个人都知道打完一处,再到哪一 处
去。他不必等候后边的人,他们自己会奔向目标。
    前进。快到二十五号了,又是一个大地堡,比一间屋子还大,里面有五○机枪和重 机
枪。
    功臣巫大海用两个手雷,解决了它。
    打开地堡,副连长下令:“都到地堡旁边隐蔽,擦枪。靳彪,用机枪封锁敌人。”
    机枪手靳彪,在红旗上签了碗口大的名字的靳彪,才十九岁,身量不高,胆子比天 还
大,独自向前。
    武三弟好象自天而降,忽然出现。“副连长,我跟他去,我会掩护!”大眼睛看清 了
副连长点头,急步追上靳彪。
    二排长仇中庸带着几个战士赶到。副连长暗中得意,自己料事如神。有过战前那样 的
准备,谁也不会一散开就迷头。
    这十几个人,除了副连长和两位战士,都已至少负过一次伤。可是,二十五号已在 眼
前,谁也不肯退下去。仇排长头上已受伤,却仍安安详详地说了句笑话:“副连长, 你的
腿的确是快,一点伤没有!”副连长平日爱自夸腿快。副连长笑了。“腿快?我可 没往后
跑!从突破口到这里,我还没卧倒过一回!我快,我灵活,枪弹跟狗一样,专咬 死眼皮
的!”
    大家全笑起来,精神为之一振。大家一致地感觉到:冲过那么多地堡,现在可以痛 痛
快快地打一仗了。地堡可恨,里边有什么坏胎,无从知道。现在可好了,活的敌人从 山上
下来,咱们就把他打成死的,多么痛快!
    枪擦好,进攻。
    一连的几位战士赶到,暂在地堡后休息。
    敌人一个班两个班的往下扑,我们等他们走近,开火,都被打倒。
    大家越打越高兴,要马上攻山。副连长不许。“在这里多消灭些敌人,咱们进攻不 就
更容易了吗?”
    敌人下来一个排,从壕沟里外分路来扑。我们的两挺机枪分头迎击。敌人不肯死战,
拨头就往回跑。副连长决定:“追!紧追!跟敌人一齐上山!”
    敌人紧跑,我们紧追,我们的脚尖踢着敌人的脚后跟。山上的敌人不敢开火,怕打 了
自己的人。我们“平安无事”地攻上了二十五号!
    我们打起胜利的信号!
    在山上,敌人继续反扑。我们的战士越战越勇。靳彪伤了两腿,还爬了上来,用机 枪
猛打。仇排长血流满面,不退。巫大海三处受伤,不退。
    二十二时三十分,结束战斗的信号打起来。
    副连长和靳彪掩护,大家转移。
    接防的二营四连来到。
    副连长带着队伍从原来进攻时的突破口出去。在这里,副连长的手被铁丝划破。“ 真
他妈的!打完了,倒流了血!”他挂了气。一蹿,他蹿下山去,象条小豹子似的。
    贺营长到主峰,会见二营李营长。主峰上又多了两面红旗——一营一连的一面,二 营
四连的一面。
    一连修工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旧地堡,两个旧暗火力点。贺营长提了意见:用地 堡
作指挥所,用暗火力点屯兵。这里屯上两班人,主峰就必万无一失。然后,他又告诉 给李
营长,一些怎样防守主峰与二十七号的意见。
    “防备拂晓!”他恳切地说。“防备拂晓!一切工事必须在拂晓前修好!祝你成
功! ”
    与二营长握手分别,贺营长扛着一挺轻机枪,带着小谭和通讯员下山。
    “营长!”小谭已然困得睁不开眼,但还挣扎着说话。“把枪给我!”
    营长笑了。“一夜没摸着打一枪,还不许我扛点胜利品?”
    真的,一位打过多少次硬仗,老是领头冲锋的英雄,居然在一百九十五个地堡中间,
没摸着打一枪,这是多么不好受的事啊!
    可是,他学会了怎么不由自己冲锋,开枪,而粉碎了一百九十五个地堡的本领!他 实
践了对首长们的诺言——只去指挥,不去战斗。他执行了命令:严格遵守时间,多路 突
破,缩短纵深,全面铺开,各奔目标。并且,在两个半小时内,结束了战斗,歼灭了 敌
人!
    他已不是当班长排长连长的时候的贺重耘了。他控制住为牺牲了的同志们报仇的悲
愤,不去亲手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他要尽到指挥员的责任,歼灭全山的敌人,消灭山 上
所有的地堡!他要对得起党与上级对他的期望,成个智勇双全的指挥员!
    二十一
    在上运弹药,下运伤员多少次之后,常若桂班长伤了脚,不能再行动。他冒了火, 一
边骂,一边自己包扎。他本想在战斗结束后,上主峰去看看红旗,红旗上有他的签名。 现
在,没法上去了。
    “上不了山,我也不退出去!”他自言自语地说。说完,他爬到个冲要的地点,坐
下,指挥担架。
    抢救伤员的人都把伤员送到屯兵洞,登记,并领取光荣证——将来凭证评功。有的 人
运下四位伤员,而只领到两个证据,因为管登记的人少,忙不过来。
    “别在那里等着!”常班长喊。“赶紧再上山!你运了多少,我有眼睛,我给你请
功!信得及老常吧?”这就解决了问题,工作得更快了。
    战斗结束,同志们要把班长抬走。班长瞪开长眼睛,喊:“抬我?除非我入了棺材!
给我一支卡宾枪!”缴获的卡宾枪很多,他拿了一支。拄着枪,他往回走。“哼!这还
 差不多!拐棍都得是胜利品!”
    到了包扎所,女护士们招呼他,他理也不理;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一手扶枪, 一
手放在膝盖上。老班长都好,可就是有点封建思想,看不起女人。
    看着看着,一位女护士昏倒在地。从一打响,直到现在,她没坐下过一会儿。单是 补
液,她已给大家注射过两万多西西。
    常班长低下去眼皮,受了感动。
    大家把女护士抬走以后,文工队的钮娴隆来了。她已经十分疲乏,可是还满脸发笑,
慰问伤员。她跑过来,用双手拉住班长的大手。她的手是那么小,热,柔软,亲切,连 常
班长也不肯把大手撤出来了。他的老树根子似的大手被这两只小手包围住,他感到了 温
暖。
    “把脚检查一下吧?上点药吧?”钮同志亲切地问。老班长不知如何是好了,愣了 半
天,很费力地说:“同志,你多么大了?”
    “十九!可老不长身量!”
    班长又愣起来。“唉!”他叹了口气。“我的小妹妹要是还活着,今年大概有二十 一
二了,她属马……”
    “她,她怎么啦?”
    “不是教日本鬼子给活埋了吗!要不然,我还想不起当兵呢!小妹妹要是还活
着… …”
    “她可能也来抗美援朝,作护士,或是……”
    “真的!女人……不象我想的那么没有用!”
    “我把你的脚打开吧?看,血都透过来了!”
    “对!”
    …………
    贺营长带着谭明超来到三营。大部分刚下来的战士都在这里。
    刚一进洞口,小谭抱着步行机就顺着墙溜下去,坐在一汪儿水上,睡着了。他的嗓 子
已喊哑,嘴角裂开,脑子已昏乱——在最激烈的战斗中,他须一字不错地用暗语通话, 修
理机器,安装天线!哪一件事都是细致的,用脑子的事。贺营长把他抱起来,放在炕 上。
    营长自己也疲惫不堪,可是不肯去休息,他去慰问每一个战士,庆祝他们的胜利。
    战士们,刚由枪林弹雨中走出来,心神还没安定下去。他们的耳已震聋,牙上都是 泥
沙。他们确已很睏,而想不起去睡;他们饥渴,而懒得去吃喝。他们只呆呆地坐着,好 象
忘了自己。他们好象还在等候命令,再去冲锋,再去杀敌。他们的钢铁般的意志,在 激战
之后,还有余勇;他们的钢铁般的身体,虽然已很疲乏,可是还不能马上松软下来。 他们
连烟也顾不得吸。他们自己不愿说话,也不愿别人说话,他们的心好似还在战场上,一时转
换不到别的事情上来。
    贺营长了解他们,从前他作战士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安慰他们,劝他们喝水吃东西。
虽然他们不愿意动弹,可是深入心灵的纪律性还使他们服从营长。他们开始喝一点水, 咬
一小块饼干。
    这小小的动作使他们的余勇由心里冲出来,他们要求再回战场,去消灭更多的敌人。
    连贺营长自己也有同感。他刚把“老秃山”的全部地形都摸清楚,愿意在山中继续 指
挥,获得攻与守的全部经验。可是他对大家说:
    “二营已经上去了,咱们应当休息。咱们这一仗打的不小!我糙糙地算过了:山上 不
是只有一个加强连,是两个!咱们正赶上敌人换防!咱们哪,至少消灭了五百个敌人, 这
不坏!山上,以前咱们估计,有六七十挺机枪,不对!至少有八十挺!想想,一共三 里多
地长的小山,有八十挺机枪,够呛!可是,不但机枪,连坦克也都教咱们打哑叭了, 不简
单!咱们缴获了多少东西,还捉到那么多俘虏!‘老秃山’是真厉害,可是咱们把它攻下来
了!”
    营长一算胜利账,大家马上兴奋起来,争着说刚才的战斗经过。一提战斗经过,大 家
才确切地感觉到胜利与光荣。因为胜利与光荣是由他们的战斗得来的。连方今旺也骄 傲地
说:“营长,我带回两只卡宾枪来!”
    营长鼓励大家,特别对方今旺说:“你行!就照这样往下干,别松劲,你也能作英
雄!”
    看大家已然有说有笑,营长去给团长打电话,报告他已转移下来。团长首先庆祝他 的
胜利。
    对首长,贺营长勇于检讨自己——所以他立过那么多大功,还能始终保持住英雄本
色。他说:“团长,仗并没完全打好。大家的确一致地运用了新战术,可是还不彻底。 攻
二十五号,两次被地堡堵住。我们打的极勇,可是还欠灵活。班、排干部的指挥能力 还不
够,往往用全力死打一个地堡,忘了战斗的全局,忘了出奇制胜。打这样的仗,我 体会出
来,班、排的干部应占最重要的地位。只有他们打的机动灵活,战斗才会全面如 意。当
然,我该负全责,在战前准备期间,我的功夫还没下够!……”…………
    唐万善上士很满意自己的工作。首先,他采取了一条好路线。这条路绕脚一点,可 是
安全。“多走几步路,少挨炮,不上算吗?”他这么说服了大家。
    他的话比谁说的都多,可是都发生了作用,并没白费。他随时鼓动大家,给大家出 主
意。看大家实在疲乏不堪了,他就说几句笑话,招大家笑笑,并且设法使大家轮流休 息。
到必要时,他还找个解决了的地堡,召集大家开个小会,让大家发表意见。象个魔 术家似
的,他随便往身上一摸,就摸出糖或香烟,送给大家。他还带着一筒牙膏,给伤 员抹在口
中,润一润唇舌,假若一时找不到水的话。
    最使他满意的是他始终没对任何人耍态度、始终有说有笑,而不起急。他体会到: 战
斗不但使人勇敢,也增多了涵养。他打算在战后写一段快板,说明这个道理。战斗结 束
了,他还要求再上去搬运缴获的武器。最后,他背着五条枪,同炊事班长和小理发员, 押
着四个俘虏,往回走,走他发现的路线。
    这时候,大概已是三点钟左右。若是没有美帝侵略,这应是山村中鸡声报晓的时候。
因为一夜的疲劳,身上的武器又重,上士落在了后边。
    前面小理发员忽然狂叫了一声。上士马上端枪向前飞跑。
    小理发员被人家按倒在地,正乱滚乱踢。炊事班长跳过去,一枪把子打中敌人的头。
另外一个敌人逃跑,上士赶到,开枪,没有打中。他细一看,被打破头的原来是个李伪 军
——在这里打埋伏,想劫救俘虏,可能也把小理发员捉去。
    可是,那四个哥伦比亚俘虏始终连动也没动。他们大概看清楚:逃了回去也还是给 美
帝侵略军挡头阵,作炮灰,不如当俘虏可以保住性命。
    那个李伪军满脸是血。上士教班长给他包扎一下。包扎好,李伪军摘下美国造的手
表,送给上士,上士啐了一口,呸!然后用朝鲜话说:“美帝走狗,跟着走!”
    一边走,上士一边教导理发员:“无论在哪里,时时刻刻,都要警惕!记住我的话
吧!”
    …………
    闻季爽拚了命。他的浮桥起了作用。木桥未断,两桥齐用,一往一来,减少拥挤。 木
桥一断,就用浮桥和那两只小船。小船走的慢,改用绳子拉纤。同时赶修木桥。为修 木
桥,他下到水里去,呼喊:有人就有桥,同志们,干哪!
    大家齐喊:干哪!十分钟,把桥修好!
    闻季爽的脚上受伤,不肯退下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他是团员,必须带头。桥 修
好,他去站岗,指挥交通,催促大家快走:“快走啊!快!别等炮火打来!”
    因为有激烈的炮战,敌人不能为所欲为,渡口有时候能维持半个钟头的安静。可是,
敌人的炮火忽然来到,一分钟就能落一百多弹,木桥又断!再下水,再抢修!闻季爽的 棉
衣湿透,面上光滑,所以炮弹碎片不能深入。虽然如此,他已身受六伤,仍然坚持。 一边
工作,他一边喊:死活为了人民!死活要在桥上!
    这样,我们的弹药、药品、干粮,仍旧源源而来。我们的伤员能及早下去就医。
    …………
    同时,不管炮火多么密,我们的有线电话始终畅通。线断就接,接上又断,再接。 不
敢照亮,摸着黑去查,摸着黑去接。离河不远的一条线,在这一夜,断了三百六十节!
    同时,通讯员们冒着炮火,到各处送人,送信。他们的路熟,他们掌握了敌人炮火 的
规律,他们又不顾一切地争取立功。
    同时,我们的炮兵及时地支援了步兵,破坏铁丝网,破坏工事,压制敌人的炮火, 阻
截敌人的增援反扑;没有一个人擅离阵地,都决心与阵地共存亡!
    同时,我们的运输员,受炮火威胁最大的运输员,有了伤亡,马上从新组织起来, 前
仆后继地上运弹药,下运伤员。运输连连长年岁既大,而且有病,也还亲到阵地去指 挥,
并且用自己的双肩当作梯子,背靠陡坡,使抬担架的踩着他的双肩过去,好教伤员 少受震
动与痛苦!十四个担架一连气都从他的肩头上走过去!
    同时,我们的医生与护士都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拿出最多的机智,减少伤员的痛
苦,设法使伤员快活舒适。存水用尽,他们就设法到弹坑里取水;弹坑的水尽,他们便 跑
到河边去,冒着猛烈的炮火取水。伤员们要喝粥,他们便燃起炭盆,用水壶熬粥。他 们从
一个洞子跑到另一个洞子,去照顾伤员,医治伤员,洞与洞之间有四条封锁线!他 们不仅
医治自己的伤员,也照顾受伤的俘虏。看着俘虏们得到治疗,拿起蛋糕来吃,他 们感到快
活——他们执行了宽待俘虏的政策。就是这样,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一个思 想,一个意
志,我们在三小时内粉碎了“老秃山”上的一百九十五个地堡,砍掉了“老 秃山”的秃
头,挖掉监视上下浦坊的眼睛!二十二
    二营的四、五、六连轮守“老秃山”。
    我们采取了“前少后多,随伤随补”的打法,把武器放在打中敌人心窝的地方,用 最
少的兵力,消灭最多的敌人。
    二十四日天刚亮,敌人用三个连的兵力大举反扑,连扑两次。中午,敌人越发疯狂,
接连不断地冲锋。下午四时,敌人由南由北,各以一营的兵*福溆刑箍耸尽*
 我们的炮火发扬了威力。
    我们的坦克出动,由高射炮掩护。
    我们的战士守住阵地。
    这一天,我们歼灭了五百多敌人。单是英勇的四连九班就杀伤了一百五十个敌人, 班
中只有二人受伤。交通壕全被炮火打平。
    二十五日,拂晓下雨,敌人利用雨声,悄悄地全面反扑,用了四个连的兵力,还有 八
辆坦克。一上午,敌人冲锋九次!敌人的炮火开始摧残山上的地堡。
    这一天,敌人又伤亡了七八百人。
    二十六日中午,敌人的飞机出动。先只扫射,而后轰炸。
    听到轰炸的消息,乔团长报告给几天未得休息的师长:“师长!可以睡了,敌人放 弃
‘老秃山’!”
    “怎么?”
    “敌机轰炸山上!”
    “命令我们的人都下山,不留一个!好教敌机专炸自己的地堡,炸不着我们一个人!
轰炸后,我们再上去。”师长说完,一歪身就睡了,嘴角上微笑着。
    我们的战士都下了山,我们的高射炮和敌机搏斗。陈副师长有些失望:“难道敌人 刚
说必定夺回‘老秃山’,就这么完了吗?”
    团长回答:“敌人已伤亡了两千来人,也许不愿再死两千了!”
    二十七日,敌机继续轰炸——用自己的钢铁炸碎自己的钢铁,大军火商们的确作了 好
生意。并且,没有炸到我们一个人,只把许多敌人尸体炸得粉碎。
    敌人广播:“老秃山”已无军事价值。
    二十八日,连敌机来的也不多了。
    我们攻下了“老秃山”,守住了“老秃山”,胜利的红旗在主峰上随着春风飘荡。
    …………
    二十八日,金日成元帅和彭德怀司令员函覆克拉克:同意先行交换病伤战俘,并建 议
应即恢复停战谈判。
    三十日,周总理兼外交部部长发表了关于朝鲜停战谈判问题的声明。
    我们的志愿军能强攻能坚守,“老秃山”一役就是强有力的证明。同时,我们一贯 坚
持的是和平政策!
    …………
    这一战,除了山上的武器,敌人还使用了七个到十个炮群,打了十万余发炮弹。敌 机
出动二百多架次,投弹五百多枚。
    我们共歼敌人二千零六十二人,缴获坦克四辆,火箭筒五门,六○炮一门,五○重 机
枪三十二挺,轻机枪四十挺,半自动步枪七十只,卡宾枪五十二只,手枪十只,马枪 一
只,望远镜十一个,照像机二十个,步行机三部,电话单机十四部,电话总机一部… …击
毁坦克四辆,击落飞机三架,击伤飞机五架,击伤汽车两辆。
    我们攻和守的部队出现了三百六十六名功臣,集体立功的班、排、连、营共十五个 单
位。
    …………
    无名高地果然有了名!
    我们的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全世界。
    敌人自打嘴巴的响声也传遍了全世界——先说必定夺回“老秃山”,没隔两天又说 它
已无军事价值。
    敌人的内哄也传遍了全世界:哥伦比亚抗议把她的部队放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当 受
到攻击的时候,美军竟坐视不救,使哥伦比亚营遭到惨败!华盛顿赶紧辩驳:并无此 事
啊!而且,小小的一个哥伦比亚营的营长怎会晓得美军司令部的调度与布置呢!
    敌人的登陆进攻叫嚣也疭哑了许多,好象有什么硬东西卡住了喉咙。
    …………
    谭明超回到连部,马上就又向连长要求任务。他已经休息过来,不但忘了疲乏,而 且
觉得浑身有了更多的力气。他的胆量也更大了。“现在,老子一个人可以当十个人用
了!”他斜翻着眼对自己说。
    连长教他到“孤胆大娘”的住处附近去查线。
    他嫌那里的工作太清闲,可是又一想呢,去看看“孤胆大娘”也有点意思。这些日 子
只顾了打仗,几乎把她忘了。敌人夺不回“老秃山”,就不住地乱轰炸,乱开炮,虚 张声
势。
    离那棵老松不远的地方,电线被炸断。谭明超正在接线,腿上受了伤,倒下。
    炮又来了。他听得出,炮还是往这里打来,他想快快躲开,可是腿已麻木,不能动
弹。
    这时候,他觉出来,有人压在他身上。
    炮弹炸开,他身上的人还不动。他慢慢地从下面挪出上半身来。
    他和“孤胆大娘”脸对了脸。
    她的太阳穴上往外冒血。他的脸上并没显出痛苦,还是那么镇定,和祥,好象刚睡 熟
了似的闭着眼,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他腿上的血染红了一片她的白裙,她头上的血滴在他的脸上。
    不久,英雄营长贺重耘在古松的下面,借着春月的清辉,向“孤胆大娘”致了敬礼。
    小司号员郜家宝和卫生员王均化,两位青年英雄,搀着谭明超,在英雄营长的身后,
向她敬礼!
    贺营长转身,望了望“老秃山”。
“后边的那些山也都得拿下来!”他对三个青年们说。
    后  记
    一九五三年十月,我随同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去到朝鲜。慰问工作结束,我 得
到总团长贺龙将军的允许,继续留朝数月,到志愿军部队去体验生活。
    我在志愿军某军住了五个来月,访问了不少位强攻与坚守“老秃山”的英雄,阅读 了
不少有关的文件。我决定写一部小说。
    可是,我写不出来。五个来月的时间不够充分了解部队生活的。我写不出人物来。
    我可也不甘心交白卷。我不甘放弃歌颂最可爱的人们的光荣责任,尽管只能写点报 道
也比交白卷好。
    于是,我把听到的和看到的资料组织了一下,写成此篇。这只能算作一篇报道。
    这么交代一下,并不为卸责,而是有意说明:体验生活应该是长期间的事,大致参 观
一下是不中用的。没有真实的生活写不出文艺作品来。
    我要对志愿军某军的军、师、团、营与连的首长们、干部们和战士们作衷心的感谢!
没有他们的鼓励、照顾和帮助,尽管是一篇报道,我也不会写成!
篇中的人物姓名都不是真的,因为“老秃山”一役出现了许多英雄功臣,不可能都 写
进去,挂一漏万也不好。
    老舍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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