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界

作者:洪峰

(七)

第五章  不能拒绝的夜晚

拉巴斯急电

  一夜未眠的林育华毫无疲惫之感,他把谢小蕾送回学校之后兴致勃勃在天安门广场停留了一会。清晨的天安门广场十分空旷和宁静,北京市民大都在广场旁边的树下做健身操和练气功。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有少许人仰头观看上面的碑文,这些人肯定是外省来北京的游客或者出公差的干部,北京人熟悉天安门广场超过了解自己的家园,他们不会傻呆呆看纪念碑。
  林育华傻呆呆看了一会纪念碑,心里边想着谢小蕾。小蕾进校门之前回眸一望给林育华留下的印象刻骨难忘,林育华感到自己的心脏产生了隐隐的疼痛。
  林育华离开天安门广场回到大厦,服务员将一封国际电报交给他,电报发自拉巴斯。
  林育华看完电报恨恨地骂了一句粗话,然后给办事处挂电话,接电话的是王总经理的秘书小玉。办事处有自己的住宿间,王总经理在京办事期间就住本办事处,这使他能和小玉不受干扰地睡在一起,中国的旅馆饭店不接待未婚男女同住,中国同意同性一室就寝。
  小玉非常礼貌客气,这说明王总就躺在她身边。果然,王总马上接过电话,嗓子哑哑的睡意未消。
  “这么早打扰,非常抱歉。”林育华说,“我刚刚接到家父的电报,让我马上返回拉巴斯。”
  “有什么事需要老兄效劳吗?”
  “如果方便,请订一张最近日期的上海至旧金山单程机票,我要从旧金山转乘回玻利维亚。”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合同……”
  “昨天和刘主任讲好的,上午九点。在归侨大厦。”
  王总呵呵笑了,“好好好。九点见。”
  林育华查对了航班时刻表,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离开北京。他打消了立刻通知小蕾的念头,还有时间。林育华躺在床上,他知道玛尔塔突然来电,说明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他不能肯定和自己的中国之行是否有关。林育华记得玛尔塔讲过,没有极特别的理由,不会招林育华回总部。会是什么特别的情况呢?不管怎样,林育华对这次回总部还是愿意的,赴大陆期间发生的事情有必要让玛尔塔了解并且给予帮助,在死亡的直接威胁下开展工作可不是一件让人心旷神情的事情。
  签过合同之后王总设午宴正式款待林育华,席间刘主任问林育华什么时候来大陆,林育华说:
  “不知道家父有什么事情,我力争早日回大陆。”
  “这样最好,我个人希望林先生常驻中国。”
  “这里的客房就不退了。请刘主任和大厦联系一下,能不能把这套客房包租下来,一年行不行?”
  “我会尽力办好这件事,请林先生放心。”
  小玉说:“林先生,来中国这些天有没有艳遇啊?”
  王总看看林育华呵呵笑着,刘主任只管自己夹菜似乎没有听见小玉的话。
  “我倒是很喜欢一个人,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喜欢我。”林育华说,他很认真地露出茫然的神色。
  “林先生谦虚了,像林先生这样年轻有为的男人会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小玉的声音有点干涩。
  “男女的事,不那么简单,得讲缘份。”刘主任突然插了一句,林有华感激地看了看刘主任。
  “哟,真看不出刘主任也懂男女之情呢。”
  王总的脸沉下来,“小玉,嘴里积点德吧。”
  小玉斜了王总一眼,就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刘主任不动声色,继续吃菜,他修养极佳。
  宴后刘主任留下来和林育华务虚下一步合作意向,两个人坐在一起气氛显得很轻松。林育华说:“刘主任,在中国做生意有许多非经济因素,在这方面还请您多指教。”
  刘主任说:“多年来中国闭关自守,如今的改革开放带进许多新东西,价值观念在世界经济潮下难免混乱,长城与林氏集团的合作首要坚持互利互惠的原则,我们希望彼此间能以诚相待,共求发展。”
  林育华说:“家父正是这个原则。如果合作顺利,过一段时间我准备在贵公司常设一名至两名林氏集团的代表,以利于减少中间环节,提高经营效率。”
  谈了一会,刘主任起身告辞,握别时说:“林先生,您毕意人地两生,有什么个人的事需要帮忙,我和办事处同仁会尽力的。千万不要客气。”
  送走刘主任,林有华马上给谢小曹打电话,传达室的老汉说正上课不找人,没等林育华再讲话就咋一声搁了。林有华想了想就出了归侨大厦去学校。
  林育华对第二外国语学院并不陌生,他径直到了教学楼,爬上三楼的西葡语系教室,教室里并没有他所熟悉的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的声音传出来。传达室老汉只是不想爬楼叫人。
  林育华看见教室里有一个女学生出来,连忙用西班牙语叫住,问:“能帮助我找一找谢小蕾吗?”
  女学生让林育华纯正的发音惊得愣了愣,然后笑着点头,说:“请跟着我。”两个人下了楼,沿着林荫路来到田径场,林育华已经看见了谢小蕾,小蕾正穿着运动衣在场上慢跑。
  女学生用西班牙语大声喊叫谢小蕾,小蕾循声看了看然后朝这边跑过来。女学生对林育华笑笑,林育华说:“非常感谢,小姐。”女学生走掉了。
  “上帝!”小蕾担了拍手,“你居然敢到神圣的大学里来勾引女学生。”小蕾的头发让汗水湿成一绺,脸红红的。
  “我只是想看看,一个脚上打满水泡的小姐怎么还能在跑道上窜来窜去。”林育华看着小蕾起伏的胸脯。
  小蕾的笑容让林育华心里明朗如秋日无云的天空,他说:“先打了电话,老头子不找人,就来了,等不及了。”
  小蕾碰了碰杯育华的手,“这里太显眼了。”然后对场地上的一个男学生喊:“我先走了,替我请个假。”
  男学生喊:“别让男同学们太绝望了。”
  林育华和小蕾回到学生宿舍。林育华多年之后再一次走进拥挤的宿舍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他瞬间回忆起自己当年读书时的情形,那时候学校里终日都搞大批判,一群学医的人主要任务似乎是和大批判文章为伍。没时间想更多,小蕾已经拉着他把他按坐在床上。
  同寝室的两名女学生看见林育华,低声用西班牙语交换想法。小蕾说:“还是讲汉语。坐在这里的先生可以当西班牙语教师的。”
  林育华用西班牙语说:“我倒是非常希望有那种好运气。”
  女学生不好意思了,她们说:“你进门就该讲清楚,让我们出丑可不是绅士派头。”
  小蕾说:“真是蛮不讲理了,难道让他先声明我会西班牙语才行?纠缠不清的女人啊。”
  两名女学生一边走出去一边说:“马上就六亲不认了,这就是女人的悲剧。你小心着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林育华见小蕾靠小写字桌前不说话,就四下打量这间宿舍。所有女学生宿舍几乎都是他所看到的样子,每张床都挂了白纱布,里边就是各自的小天地了。谢小蕾的小天地让林育华喜欢:床头挂一张斗牛的钢笔速写复制图,林育华认出那是海明威小说里的一幅插图。墙上贴着两幅硬泡沫片拼成的抽象画,虽没什么技巧可言,但视觉效果相当好。
  “小蕾,我是想告诉你,我马上要回南美了。”
  小蕾抬起头看了一眼林育华,没有说话。
  “今天早上接到的电报。”林育华说,“集团可能有重要的事需要我处理,只能尽快启程。”
  “什么时候走?”小蕾低声问,她没有看林育华。
  “托长城公司订机票,大约两天后启程。”
  小蕾说:“好,这两天我可以陪你在北京玩一玩。”
  林育华沉吟了一会,说:“小蕾,我会争取早一些回中国的。”他忍不住拉住小蕾的手,小蕾动了动身体。
  “这不重要。”她说,“我们是朋友,我愿意你在中国的几天能过得快活。”她笑得很勉强。
  林育华感觉到了小蕾的指责。他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内心,“小蕾,我并不打算玩一玩就……”
  “别说了。”小蕾捏了捏林育华的手,“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这很危险。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很喜欢你。”她直视林育华,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林育华没有回避小蕾的目光,“我不能说让你相信我。我只能说认识你是我的运气。你也知道,我不能在中国定居,我不愿意伤害你。”
  小蕾笑了,说;“现在谈这些没道理,是不是?我看还是想想明后天该怎么过吧。”
  林育华松了一口气,说:“完全同意。”
  当天下午,两个人乘车去了密云水库,在立新庄的国际游乐场玩到入夜。虽然分别订了房间,但两个人都没有住过去,他们披了旅馆的毛毯乘车到密云水库边上燃了一堆髯火,出租车司机替林有华拿了一大包食品,然后钻进车子里睡觉。他乐于为出大钱的人服务。
  密云水库相当辽阔,水波拍击沙滩所激出的声音有稳定的节奏感,一轮弯月给水面添一道很链,偶尔,水面上有鱼跃出,鸟一样飞向天空再跃回去。
  林育华和谢小营裹着毯子相偎而坐,他们长时间地不说话,都注视着无边的水面或者深远的夜空。谢小营有时朝林育华杯里拱一拱,林育华会更紧地抱住小曹的身体。他们开始感受到彼此的激情随夜色加深而浓郁,两个人都努力使自己能够理智地度过第二个不眠的夜晚,他们拥抱在一起感受对方同时又拒绝对方。林育华为自己的努力吃惊,他力图让自己相信是出于孤独或者本能的需要,但内心涌出的缕缕温情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有脚步声传来,虽然十分轻微,但林有华还是听见了。凭经验他判断出来的人至少两个,并且不是游人,游人不会用这种方式走路。林有华瞥了一眼二十米外的出租车,汽车安静地卧在树丛旁边,司机肯定还在睡梦中。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几步远停止在他们背后,小曹毫无察觉,她还依偎在林育华的胸前闭着眼睛一声不响。林育华知道小营并没有入睡,但他决定不惊动小营,林育华悄悄弓起一条腿,一条手臂支撑在地上,抓住一根碗口粗的树权。林育华已经感觉到三个人呈三角形完成了包围,他再不能无动于衷了。林育华摇摇小蕾的身体,说:
  “有人不怀好意I。”他贴在小蕾耳边讲这句话。
  小蕾正要询问,来人已经开始说话了。
  “三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林有华偏脸看清了为首的男人,他穿一件军用大衣,手里的电筒亮了,照向坐在岸边的两个人。林育华眼睛闭也不闭,他不说话。
  小蕾忽地站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
  “巡夜的!看你们的身份证!”另外两人不说话。
  小蕾说:“先拿出你们的证件看看!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林育华坐着,他惊讶地看着小蕾。
  为首的男人咦了一声:“小婊子挺硬的啊!来!带他们去派出所!”两边的人凑过来。
  林育华眨眨眼,突然跳起身大喊:“有强盗啊!”手里举起树杈乱抡,自己险些摔倒。小蕾受到启发,也尖着嗓子叫起来:“抓坏蛋!抓流氓啊!”
  三个人看林有华拿着树杈乱打,一时难以近身,又听见出租车鸣了喇叭,两道车灯也射过来,互相看了看,为首的说:“哥们儿,走人喽!”三个人一阵风跑掉了。
  小蕾叫:“我的先生,别打了,人都跑回北京了。”一边说一边憋不住地笑,司机这时候也在一边笑。
  林育华停住挥舞,呆头呆脑地问:“跑了吗?跑了吗?”扔掉棍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小蕾蹲到林育华面前,用手帕替他擦汗,还是忍不住笑,“不叫你,你怕是要一直打到天亮是不是?”
  林育华嘿嘿笑着,说:“吓晕了头,只会那样打。亏得他们心虚。”林育华的直觉中,三个人既不是巡夜人也不是流氓地痞,自己这副呆乎乎的样子肯定会让他们满意。
  司机这时候也凑过来,三个人讲了一阵社会治安,又各自讲了讲见闻。天色微曙,就乘车返回北京。
  谢小蕾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家,她随林育华回到归侨大厦,两个人都有些困倦,林育华按下“请勿打扰”的电键,就安置小蕾休息。小蕾睡套间里间的大床,林育华睡外间的小床。林育华替小蕾挂好窗帘,出门前轻轻吻了一下小蕾的额头,“睡个好觉。”
  小蕾嗯了一声,把毛毯拉到下颏处闭上眼睛。
  林育华轻轻关上门,没脱衣服就躺在床上。他再一次回忆了三个不速之客,确认自己的表演肯定成功。林育华确实困了,他很快就睡了。
  林育华一觉醒来,看见小蕾正蹲伏在床前,她的一只手支撑下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林育华也注视着小蕾,过了好久,小蕾摸着林育华的脸颊,轻声说: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高贵。”
  林育华说:“我是太困了。我比想象得要更坏。”
  “好女人都喜欢坏男人。”小蕾笑了,在昏暗的客房里,谢小蕾的笑容阳光一样使林育华温暖。“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她提住他的手腕举到他眼前。
  “上帝!”林育华一跃而起,已经下午四点钟了,一觉竟然睡了十个小时,“你醒多久了?饿了吧?”
  “告诉你吧,我先洗澡,然后出去买吃的,再然后就是在这儿看你睡觉。”小蕾扳着指头数点着。
  林育华冲进卫生间洗漱,他奇怪自己竟然对小蕾做了那么多事毫无知觉,这哪里算得上特别材料制成的人?爱情会使人失去勇气和抵御外部力量的能力,林育华不愿意这样想,他早就和爱情分道扬镳了。
  林育华回到客厅时,看见大茶几上摆了一些食物和几听五星啤酒,还有一张深紫色封面的飞机票,林育华的心沉了一下,说:“谁送来的?刘主任?”
  “不是。是刘主任派人送来的。明天中午11点20分。”
  “他妈的!够快的!”林育华脱口而出。
  小营目光茫然地看着林育华:“你不高兴?”
  林育华想到了那几个窃听装置,说:“没有。来,咱们听一盘磁带。”他拿出带子放进床头的收音机录音机组合的卡盘里,萨克斯低柔优雅的声音传出来。
  “WEARETHEWORLD‘我们是世界’。我喜欢这支曲子。”小蕾听了一会,低声说。
  “这盘带子我一直带在身边。CASABLANCE,它总是让我想起摩洛哥的日子,在海尼夫拉。”
  “《卡萨布亚卡》。它对我意味着什么呢?”
  林育华说:“意味着你很难认识我。”林育华心里想,姑娘,你如果认识了我,还会喜欢我吗?林育华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堵塞,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男人都愿意给女人讲自己的历史,你为什么不讲呢?”
  “你愿意相信男人的历史吗?还是别去听。”
  “恋爱中的女人都愿意相信。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是那样一个女人吗?”小蕾洗过澡之后容光焕发,她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林育华,林育华回避了她的凝视。
  “我想我应该通知你父亲一声,我很喜欢他。”
  小蕾说:“我可以替你告别的。”
  林育华看着小蕾。“我爸爸不是那种老古董。”他们相互扮了一副怪相,笑了,“他相信自己的女儿。”小蕾说。
  在林育华第五次给磁带换面的时候,小蕾说:“我今天还在这里,行不行?”她平静地说话,但脸却紧张得有点苍白。小蕾直视着站起身的林育华。
  林育华点点头,小蕾转身跑进里间,她关上房门。

  林育华站了一会,然后脱掉衣服。在卫生间淋浴的过程中,林青华几天来第一次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冲动,它是那么突如其来不可遏制,林育华的身体感到膨胀。他擦干身体走到里套间门前,他握着把手犹豫了一会,终于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他听见小蕾在黑暗中的喘息声。
  林育华站在床边,他的眼睛已经很快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小蕾只露着白晰的面孔,眼睛闪闪地仰视着他。林育华轻轻掀去毛毯,小蕾修长的身体完整地呈现在他的视野中,小蕾一动不动仰卧,林育华能看见少女的乳房和小腹下的暗影。林育华让浴巾从身上滑落,他弯下腰吻住姑娘的双唇,小蕾的双手在空中划动了一下,然后圈住了林育华的脖颈。他们渐渐贴紧在一起,林育华让自己很小心地伏在小蕾的身体上,小蕾呻吟了一声偏转过脸喘息。少女颤动的胸脯使林育华的血液像潮水一样热切地奔流,林育华的喉咙里产生出闷哑的声响,他听见了谢小蕾的叫声,他觉得自己已经淹没在谢小蕾深处的温暖和幽暗之中。

  1988年11月·加利福尼亚·圣胡安

  海天一色。林育华经过许多次伞降训练,但始终对乘飞机心存恐惧。他面对海天一色的飞行,总有一种随时被吞没的恐惧。波音767在几万英尺的天空中仿佛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这使人联想起唐老鸭走钢丝钢丝折断后唐老鸭在空气中行走的那个瞬间。
  一万多公里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之中,林育华试图把谢小蕾从自己的脑海中清除出去,但小蕾的身影和那双眼睛却时时闪现在林育华眼前。谢小蕾没有送林育华去机场,这让林育华感到一点轻松,他觉得自己很难承受飞机起飞时看见小蕾所产生的失落。不知为什么,林育华觉得可以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刘主任。他把钥匙交给刘主任,说:“我想我正在恋爱,我不在北京期间,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她。女孩子叫谢小蕾,在二外的西班牙语系读大三。”
  刘主任接过钥匙,说:“我会尽力而为,如果她需要。”
  林育华说:“有一天会需要的。”
  想到这些,林育华略略安下心。他只是一种预感,有刘主任留心照应,不会有人能轻易伤害小蕾。
  十来个小时的时差使林育华还是在中午时分走出了!日金山机场。和北京相比,旧金山是另一个星球,不仅仅是人的肤色,更主要的是人的气质和风度有天壤之别。从心里说,林育华更喜欢旧金山街上的行人们。
  林育华出了机场之后换乘了四次汽车。干这一行,小心谨慎和大胆冒险是统一的,前者是后者的保证。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领域。
  天黑之前,林育华租了一辆半新的“福特”跑车,沿高速公路驶过森尼韦尔、圣何塞,一小时之后,到达高速公路尽头的小镇圣胡安。在小镇东街有一家意大利人开的酒吧,林育华下了车径直走进酒吧,他拣一张临街的桌子坐下。这是一个人口不足万人的小镇,林育华几乎吸引了所有的酒客的目光。林育华对玛尔塔选择这样的地方会面感到不满,这种做法很不像玛尔塔平素的风格。林育华扬了扬手。
  老板是意大利裔的美国人。他身上依旧有着西西里人的那种野气。他双手扶着桌子俯视着客人:“来点什么?”
  林育华说:“我找一个人。”
  “中国佬,你肯定选错了地方。”
  林育华说:“我要贾尼尼出来见我。”
  老板的脸几乎贴在林育华睑上,一股酒气直冲进林育华的鼻孔,林育华平静地忍受了。“中国佬,我说你听不懂英语吧?这里不是警察局。”
  林育华看着老板的眼睛:“让他来见我。”
  老板的面孔膨胀起来,他双手抓住林育华的肩,“我请你滚出去!”他试图把林育华提离地面。酒客们都聚拢到这张桌子周围,他们在一旁加油助阵,“让他尝尝中国菜的味道!塔兰托,看你的!”
  林育华没有挣扎,他顺着塔兰托的双手离开地面。就在酒客们开始欢呼的时候,林育华的右脚已经清脆地踢在塔兰托的下巴上,塔兰托向后一仰松开双手,但林育华此时却捉住了塔兰托的手腕,与此同时,他的左脚重重地踢上了塔兰托的小腹,然后就势一送,塔兰托倒飞出去,他摔在桌子上又滚到地上。林育华此时已坐回到椅子上。
  酒客们惊呼一声然后静默接着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叫好声。“中国功夫!中国功夫!”
  塔兰托被人从地上扶起来,他的嘴张着,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林育华笑了笑走过去,酒客替林育华让出通道,林育华伸手在塔兰托下巴上一捏,咯一声,塔兰托能够讲话了。他对旁边的侍者说:“去!给这个杂种带路。”他腾了林育华一眼,林育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跟着侍者绕过柜台走向内门。
  “中国佬,会找你算帐的!”塔兰托捂着下巴喊。
  林育华站住,他抓起柜台上的一把餐叉,扬手拥出去,餐叉切断了棚项吊灯的电线,然后刺进了天花板。吊灯在人们的惊呼声里脸一声爆炸了,碎片像雪片一样飘向四周。林育华随侍者走进内门,绕出酒吧,大约又折了三个路口,林育华看见前面停着一辆客货两用汽车,车的尾灯亮着。侍者停住,指了指汽车然后转身消失在房舍后面。
  林育华走到车旁,他看见贾尼尼坐在方向盘前一动不动。林育华拉开车门坐进去,汽车马上就发动了,林育华从车外吹进的风判断出他们正驶向海边。
  “和塔兰托干了一仗?”贾尼尼目视前方。林育华没有回答。“这家伙总是这样。他好受吗?”
  林育华说:“下巴离开脸独立了一会。”
  两个人都笑了。贾尼尼说:“真想你,贝克尔。”
  林有华拍了拍贾尼尼的肩,没有说话。
  “塔兰托是自己人,办事牢靠,就是愿意挨揍。”
  “这不是理想的接头地点。”林育华又气恼了。
  “这里大部分是意大利人。我是他们的亲人。”贾尼尼目视前方,他的侧影非常有勉力。“贝克尔,的确有点突然,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听我说,那个黑鬼死了。”
  林育华的身体扭动了一下,玛尔塔又失去了一个得力部下,自己又失去了一个好伙伴。
  “琼斯太大意了,他让一个白种女人杀了。谁也想不到琼斯会死在女人手里。”贾尼尼踩了油门,汽车猛地窜出去,贾尼尼和琼斯同样情同手足。
  “那女人是个警察,这婊子割断了琼斯的喉管。”
  琼斯对女人从来就不感兴趣,林育华知道这一点。
  “让我回来是为了这件事?”
  “这件事由我来干,我要撕烂那婊子的阴道。”贾尼尼煞住车,他们面前是一幢木制的海滨别墅。贾尼尼一边开门一边说:“你有更有趣的事情可做。”
  林育华四下打量着别墅,贾尼尼把一杯威士忌递给他,说:“卡姬虹在开罗,她在那儿等你。”
  林育华喘了口气,“玛尔塔呢?她在哪儿?”
  “昨天在旧金山,现在大概已经在斯图加特了。”
  “她为什么不见我?”
  “这得问她。”贾尼尼一跳坐到写字台上,”贝克尔,我不想谈论玛尔塔,没有那个时间。你明天早晨就从前面的海滩下水,有一艘希腊海轮在蒙特雷湾接你,这艘船30小时之后到达墨西哥的蒂华纳,然后将乘飞机到巴黎再转飞开罗,到了开罗之后卡姬姐会协助你。”
  林育华一声不响地倾听,他不想问什么。
  “我会一直陪伴你度过海上的时光,然后我返回这里,我会想办法找着那婊子。”贾尼尼说。
  “琼斯的死和这件事有关吗?”
  “他刚到巴黎就出事了,否则不会十万火急召你。”
  “你比我更有资格。”
  “我的案底大厚了。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合适。”贾尼尼把一只手放在林育华的肩上,“贝克尔,我想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干的活,好像有许多国家都对那里发生的事有兴趣。我们现在非常需要大量资金,谁出的钱多就替谁干,我们没别的选择。玛尔塔让我告诉你这一点。”
  “这一回该谁倒霉?”
  “我正要讲讲他。”贾尼尼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索马里的巴雷将军在1977年11月驱逐了苏联和古巴的军事顾问团,巴雷转而寻求华盛顿的庇护。从1980年开始,五角大楼答应向索马里提供常规武器,代价是美军可以使用摩加迪沙和柏培拉的港口,苏联人在此后便支持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明争暗斗。该讲到巴雷了。巴雷对美国百依百顺,并且在暗中与以色列有某种交易。巴雷在阿拉伯世界不受欢迎,但由于有美国撑腰,阿拉伯人拿他也没有什么办法。我想,你现在知道该干什么了。”
  “已经掌握了巴雷近期的日程表?”
  “不,应该说是巴雷将军的弟弟的日程表。”
  “巴雷不是目标?”
  “当然不是。巴雷是个脓包,他弟弟才是阿拉伯人真正的敌人。杀了巴雷只能意味着他兄弟执政,这个人在美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法学博士证书,他讲一口纯正的美国英语。这个人是巴雷的得力助手和参谋,他影响甚至决定着索马里的对外政策。他叫阿里艾迪,45岁。”
  “这些并不重要。”林有华说。
  “的确。但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还有,这次行动的名称叫做‘香角计划’。索马里盛产香料,古代的索马里一直称香角。真美妙极了。”
  “你不止是欣赏这个名字。”
  “是的。我曾经在索马里度过美妙的三个月,那里的女人既肮脏又性欲旺盛,她们比美国女人还要懂得乐趣,她们对白种男人有特殊的兴趣,经常是三四个女人和一个白人。”贾尼尼哈哈笑起来,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你可要小心。”
  “我是中国人。”林育华说,他想起了谢小蕾,他希望小蕾永远不要听见贾尼尼的声音。
  “贾尼尼,”林育华犹豫了一下,贾尼尼盯着他,林育华说:“有一件事,你或许能帮我。”
  贾尼尼开心地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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