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磨
一
解放以前,常州和武进不分家,常州就是武进,武进就是常州;一块地方,两
个名称,连城带乡,统括在内。但也不是一直如此。再往上推,又不同了。清朝时
候,原是两个县。这两个县把一座常州城劈成两爿。城中心以西,叫武进县;往东,
叫阳湖县。统归常州府管辖。后来合并,为什么不叫阳湖叫武进,我就不懂了。其
实阳湖的人文地理,远较武进丰茂。清代两大学派,一个出在安徽桐城,一个就在
这个阳湖县。阳湖所以得名,因为境内有一个阳湖,约有近千亩田面积,就在古战
场五码东南。五码已经是无锡县了。无锡县还有一座山,叫阳山,在阳湖的正南方,
大概也是因湖而得名的。这里的人,没见过高山大峒,难得眼前有一座几十丈高的
荒山,便当成宝贝,说阳山有万丈高,纯是海话。有识之士,深以为羞,编了两句
话纠正道:“瘌痢阳山万丈高,不及昆仑半只腰。”其实按海拔计算,阳山的山顶,
比昆仑的山脚还低得远呢。要说这地方的特色,实在不是山,而是水。阳湖以南,
是茫茫的太湖,阳湖以北,是浩浩的长江,在这东西四十里,南北五十里的平原上,
到处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大小河流,互相串联,四通八达,就像人体上的血管经络一
样,使得一切都活蹦鲜跳起来。土地肥沃了,物产丰富了。这丰富的物产,很方便
地从村边的小河运出去,五湖四海任泛舟。几百斤,几千斤东西,用小船或大船载
着,艄公不紧不慢地一橹一橹推扳,又像用力,又像玩耍;悠悠荡荡,晃动一河清
水,摇曳的云天,便在船底下流过。等到风起,便扬起一面帆,把稳了舵,任船自
飞,再不费劲。江南水乡,顶呱呱是块好地方哟!
许多条小沟浜,通到大河里去,这大河便是联结江海湖泊的纽带。这样的大河
沿岸,相隔十几里地,就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市镇,起了货物集散的作用。现在我要
说的柳塘镇,就是这类市镇中的一个。
柳塘镇在阳湖以北二十里左右,再往北二十多里就是长江,是个水路码头。一
条街沿河筑成,约莫一里路长。街面两旁,开满各色店铺,京广洋货,南北什货,
应有尽有。最多的是粮行,因为这儿是粮食产区。平常时候,街边河下停满船只,
大都是装运粮食的。为了适应过往客商的需要,饭店。茶馆、客栈、浴室,也各有
几爿。周围十里开外的人,都上这条街。生意兴隆,十分热闹。商人虽然没有社会
地位,但靠买卖发财的倒不少。
单说镇上的茶馆店,就有三爿,大小不同,等级也不同。一爿最大的叫“荣记
茶馆”,有三进房子,头进三间铺面,东边一间是工作室,中间一间是过道,西边
一间放三张桌子,是一般乡下人吃茶的地方。很挤,茶也便宜,茶叶也蹩脚。头进
往里,是一个大天井。穿过天井,又是三间厅屋,只放五张桌子。每张桌子,朝南
放两张靠背椅,其余三面是单人骨排凳。这儿是地方上有钱的商人或地主、过往客
商的坐地,茶价要高一倍。再往里走,便是一个清静雅致的院落。中间三间花厅,
放五张红本台子;一色单靠,也都是红木的。这儿是当地有财有势的头面人物吃茶
地方。每张桌子,都有人包着的,不许随便乱坐。用的茶叶,也是各人带来存在茶
馆里的。这儿又是议事大厅,地方上有什么公事要议,头面人物就在这儿聚会。花
厅四角,还有四个厢房,每个厢房只放一张桌子,那是个别碰头商谈或在议事中退
下休息的地方。至于有些老百姓发生争执,要央哪一位头面人物吃茶说句公道话,
就只在第二进上坐了。表面上看起来,例相当庄严。但是,往往在下午或晚上,一
起人照样聚起来呼么喝六,就再也不顾谁生哪张位置,一齐放浪于形骸之外了。
后来,这里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这花厅连院落便封了起来,头面人物
不再到这儿来吃茶、赌博、议事了。“荣记茶馆”便因此衰败下来。老板极力支撑,
把茶馆改了名,叫做“龙院”。一时虽然吸引了许多人,但因为那“龙院”又进不
去,很扫兴,便没有人来了。从此便降了格,和其他两爿茶馆平起平坐了。
二
那件事情发生的准确年代无从查考。
总之,有一天上午,风和日丽,街面上熙熙攘攘,人头挤攒,十分热闹。“荣
记茶馆”的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清幽肃穆。花厅的长窗全部敞开,已有几个长
袍马褂在那里晃动。原来今天要在这里公议一件大事。前几天乡董许炳林接到县里
一张公文,说是黄河决堤,两岸大荒,饥民亟待放赈。皇上有旨,要各地认捐救灾。
这柳塘镇一乡,县里派捐大米八千石,许炳林急得跳脚,和几个头面人物一商量,
便把所有富商和大户召来,要他们认捐。
吃过早饭,稍歇片刻,一些胆小怕事的,便陆续来了。坐下来屏息静气等着。
讲到头面人物,其实这一带也很少大世家、大乡绅。最了不起的一位,不过是
中过进士当过几任县知事的翁传仁,现在告老在家。其他有举人二位,秀才三五辈,
还有几个和官场上沾点裙带关系的地主。掌握地方政权的乡董许炳林,便和这帮人
勾结起来,成了统吃一切的势力。八千石也罢,一万石也罢,这些人不但不想出一
个小钱,倒想赚一笔外快。方法也极简单,先开这个大户(富首)会,叫大家认捐。
自己带个头,数字当然可观,但统括起来,自然不会满八千石。于是就可以派捐,
分摊到全乡各户去。那个数字,别人就没法弄清楚了。多下来的,全进了自己的腰
包。
所谓大户,就是无权有钱的人家,号称“肉头户”。这是一批很有心计、又吃
得来苦的事业家。他们的经济实力很强大,不但经营田庄,也往往兼营商业或手工
业。这些人的姓氏很杂,根基都不深,没有历史悠久的家族,因此势孤力单。据说
满清进关,夺明朝的天下,长江南北,汉民族抵抗很激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历史上是很有名的。江阴典史阎应元,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率众守城
抗清。后来全城人民都壮烈牺牲了。这柳塘镇离江阴不过三十里地,清兵过处,陈
尸遍野,几乎烧光杀绝。后来的人,十之八九,是从外地迁来的。定居后也不过传
了两三代。有不少“肉头户”,别人提到他的祖宗,就会说,那时候到这里来,一
根扁担两只箩,全部家当作一担挑在肩胛上。
花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倒是头面人物包括告老知县翁传仁先都到齐了。“肉
头户”却还只到了一半。没到的大抵是桀骜不驯的人物,他们料想到这里来不过是
出点血,决无好处,故意拖沓,表示抗拒。大人先生们虽然心焦,只得等着。但这
种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过迟不来,他们就派捐,也不怕别人不认。
正在这时候,院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大家举目一看,并不认识。只见那人打
扮虽然平常,气派却大得出奇。他朝花厅中央一站,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盯着大家
看了片刻,威严的眼光直逼得大家倒抽冷气,竟没有一个人敢请教来者是谁。接着,
这陌生人就在花厅里围着大家转了一个圈子,还掀开各个厢房的门帘看看,好像在
查讯这儿是否藏有歹徒。弄得在场各位脊背发凉。然后便走出去,刚到院门口,碰
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前面一个,高个子,圆头颅,髁头盘一条丝光锃亮的发
辫;穿一件素色绸袍,连马褂都不套,十分随便。他态度从容,旁若无人。先进来
的人一见他,便变了一个人,软得像根绵条,弯腰屈膝凑上去向他禀告。他并不停
步,却让人家跟着他诉说。禀告的人说了几句,一回头,朝花厅指指,用手一挥、
那意思似乎要把所有的人一齐赶出去。那人笑着摇摇头。禀告者便又指指厢房;那
人点点头。三人进了花厅,等于不曾看见大家,就掀开东南角上厢房的门帘,走进
去了。接着仍旧是那个先进来的人又走出来,上前面去泡了一壶茶,不用茶博士,
亲自端进厢房,之后就悄然无声了。
这一番情景,弄得花厅里的人惊疑不定,愕然不知所以。特别是几个头面人物,
十分尴尬。许炳林便凑近翁传仁请教,来人究属何种路数?翁传仁魂夺神摇,思忖
来者若非江洋大盗,就是当今皇上,否则不会如此目空一切。他不敢议论,便沉吟
不语。许炳林不知利害,。想自己总是一地之长,好歹要弄个明白,就壮着胆子去
挑门帘。谁知那先进来的人竟贴着门帘一动不动朝外站着,活像一尊门神。许炳林
一吓,腿肚子一软,扑通一声,屁股落地。这一跤,把往时的庄严,素日的威风,
统统跌光不算,就连以后装正经的本钱也输光了。
三
就在许炳林躺下去练习“醉八仙”拳法的当儿,与会的人正巧全部到齐了。最
后到场的大户姚祖荣跨进花厅的脚步声,像鼓点子一样打在许炳林屁股落地的节骨
眼上。
姚祖荣没有错过机会,这个善于利用时机的人三脚两步抢过去,把乡董扶起来。
不过,他的扶法有些特别,不是去扶许炳林的手,而是一手抓住他的肩胛,一手揪
住他背脊上的马褂,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的。
姚祖荣确实能够轻而易举把许炳林拎得脚不着地的。他比许炳林高出一个头,
不但力气大,而且学得几套拳功。他根本不把许炳林看在眼里。讲财产、讲力气、
讲精明能干,许炳林哪一点都不及他,凭什么他要让许炳林压在自己头上?一丁点
儿的芝麻绿豆官,倒神气得很,老把他当“肉头”,“出”他的“血”,刮他的粮。
姚祖荣早就想把他一脚踢开,这官儿自己就当不了吗?可是不行,他已经迟了,他
是个外来户,等到他有了实力的时候,“地方上的权力已经分配完了,再也轮不到
他。如果不发生特殊原因,他只有低头受气。
姚祖荣的经济实力确实已经不小了。他有上千亩田,一爿作坊(织土布),一
爿粮行和一爿油酱店。他是个发得很快的暴发户。他的祖父,就是那次兵灾以后挑
着一担家当从苏北移过来的。到父亲手里,还只不过是小康人家、可是姚祖荣一当
家,一下子就变了。迅速买田造屋,开店办坊。据说有一年冬天,他连续做了九十
九个东道主[注]。谁也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因此有各种各样的谣言。有说
他来路不正,有说他挖到了窖藏,也有说他上两代手里就积了不少钱,不敢露富就
是了——这也有些道理,因为姚祖荣放开手脚创业的同时,他就到苏北老家乡去招
来了一大批同姓到这儿来定居,帮他种田、做工,造出了一个族,形成了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不足与有势力的官方对抗,但防贼、防盗却绰绰有余了。从这里就可以看
出姚祖荣的谋划之深。他是个出色的干家,劳动、经营都极精明。他招来的那些人
也都能吃苦。江南的土地比苏北肥沃,产量高,而他们的生活要求低,容易满足。
姚祖荣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的收益,却又使他们感恩戴德。可是,地方上的士绅们
对他侧目而视了。姚祖荣每一次扩大自己的土地,都要受到各方面的阻挠。有人从
中怂恿卖主抬价,或抢在他前头强买走。请中人作证写单据,有人就拿乔,让他付
出比别人多一倍的中保费。朝廷派下来的和地方上的各种捐税,他被逼付得超过规
定。如果不付,乡董许炳林每天派人来收,每次来人都索小费钱,少了就赖着不走。
甚至背地里还有人恫吓说要放火烧他的房子;暗示他可能犯人命案子等等。他可把
这批人恨死了,巴不得能有一天爬到他们头上去撒一泡尿。他也曾一再使用财力去
分化这些人。可是不行,人家看不起暴发户,吃了他的,用了他的,背后还笑他
“肉头”。说他不懂诗书礼仪,没有资格挤到台子上坐。既然如此,他就不拿银钱、
鱼肉塞狗洞了。他要同他们斗斗,闹闹别扭,找找麻烦。他私底下和一些暴发户串
通了,有机会就犟一犟,起点哄。大不了横竖要出“血”,也叫那班当权的头痛头
痛!
所以,姚祖荣用那种方式扶起许炳林,分明是恶作剧。许炳林心里也有数,但
又发作不起来。他背脊上被姚祖荣揪的一块,自己也没有看见。那里已皱得不成样
子,而且姚祖荣的手又不干净(刚从粮行里搬了豆饼),黑马褂上沾了土黄色,活
像牛屁股。
这时,一班头面人物,都忐忐忑忑,无意顾及。看看人到齐了,还不知道这个
议事会该不该搬到另外地方去开。尴尬了好久,窃窃促促鬼商量了一阵。觉得搬地
方太伤体面,还是在这里议吧。
于是会议就开始了。
四
要说议事,其实是头面人物借个场合摆摆威风的,并非真要听取别人的意见。
照例一开始就有一种严肃的气氛,应该逼得大户们连咳嗽都不敢。应该是头面人物
鼻子稍稍一呼就使人发抖,然后下达意见才有不折不扣的效果。可是现在一切都破
坏了。乡董许炳林说明把大家招来的用意,宣读了县里的公文。首席乡绅翁传仁劝
勉大家要“仰天好生之德,拯饥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后,许多人不但没有从刚才看
到的滑稽场面里醒过来,反而觉得他们正儿八经的讲话被刚才的表演衬得非常可笑。
有些人甚至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坐在姚祖荣身边的两个大户,都把他没有到
场之前这里发生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们都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理,以为坐在厢房里
的那位大人物在有意捉弄这些头面人物。也许他是一位私行察访的巡按,是来查勘
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看来地方上一定是有人告了状了。于是他们不禁高兴起来,
胆子也悄悄地变大了。他们好像第一次发现这班头面人物原来是些无用的家伙,非
常开心。
这种情绪控制了在场的许多大户,因此,轮到要大家认捐的时候,就存心刁难,
轰轰议论开了。
“今年是暗荒年,顾自家还来不及,叫我拿啥捐出来?”
“皇粮国课,我穷煞也交。现在七捐八税弄不清了,卖田没人要。哪个要买回?
我卖了田交!”
“唉,唉,早点通知就好了,我东拼西凑,刮了仓库的地皮,搜到三百十五石,
三天前换了二十亩田,今后自己吃的还要借呢。”
“老百姓是苦哇!”一个确实并不宽裕的大户诉说,“谁家里有金山呢,一碰
到灾难就吃不消。你们看灾区不就是这样吗?哪个能保我明年不受灾?捐、捐、捐,
救了田鸡就饿了蛇!”
“自然罗,灾民没得吃,也苦煞。朝廷也是要救老百姓。”有个会讲话的人回
转而尖锐地说道,“人总是有良心的,只要公平合理,派一派就行嘛,谁该多少,
大家心里没有数吗!”
“派定了要贴出清单!”有人连忙补充。
“叫石匠来,刻在石碑上。”有人昂然叫道。
“唔!”告老知县翁传仁耐不住了,他摇头摆尾说道,“夫天下财富之聚,有
仁与不仁之别矣,仁者聚一,则不仁者十矣。岂能同日而语哉!吾数任一县之主,
苟不仁,则退隐之日,区区一乡则尽为吾所有焉!派捐八千石,吾一人任之矣。今
则不然,吾所有者,差享天年耳。恶能与诸公同日而语哉!且诸公之产业何来者?
兢业乎?俭节乎?非也。天子所赐,仁者之让也。苟私之,则皇天不容,吾且耻与
同堂而语矣!”
这一番之乎者也的话,好不厉害,果真是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可听的
人也不是傻瓜,晓得他不过是抬高自己,贬低别人;重特权、轻农商而已。但又奈
何他不得,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皇上,老百姓能说什么呢?
但是他们能消极抵抗!
有人认捐了:“三石。”
有人认捐了:“二石。”
有人认捐了:“一石。”
有人认捐了:“八斗。”
…………
“我认捐!”许炳林大声说。他不能再让别人认下去:“我捐两百石!”
二百石!好家伙!如果这句话是姚祖荣说的,那就有份量。可出于许炳林之口,
一点效果也没有。大家知道,他就是认捐一千石,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可是,怎样戳穿他呢?
大家看看姚祖荣。
姚祖荣一言不发。
头面人物和“脚底人物”都心里有数,关键在他身上。
沉默。
许炳林忍不住了:“姚老兄,你总不能比我少认吧!”
姚祖荣哈哈大笑说:“在理,在理。你我相比,我总该比你多认一点,哪管多
一石也应该。”
“那就是二百零一石。”许炳林追住说。
姚祖荣摇摇头。
“你自己说吧!”
姚祖荣笑笑,加重语气说:“是了,我同你是一石之差!”
“你自认应该多一石嘛!”
“好。”姚祖荣说,“说实在话,我今朝刚刚把大米运出去,下个月的饭米,
还要等粮行收下来。要认捐,一石也认不起。不过现在轧在这里了,不得下台,卖
男卖女也要认个数字。”
“那你就认吧!”
“认?”姚祖荣说,“我也有话要先说清楚。”
“你说。”
“你认二百,我就认二百零一。幸亏你报得不算少,若是你报一石,我认二石,
就太坍台了!”姚祖荣进攻道,“照我看,二百石对你还太少一点!”
“哎?”
“你要我跟你认,可以。我只是想问一问,你能不能跟我认?”
“你说吧!”
“不行,我说了,你能不能同我一样?你若不能,我也不能!”
“你说吧!”
“好。”姚祖荣一字一句说,“我——认——四——千——百零——五十斤。”
满座一吓。
姚祖荣接着说:“你就比我少一石,三千九百九十九百五十斤。两个人包了吧!”
花厅里静得只听见气喘。
翁传仁发言了,轻轻地,一点也没有信心说:“出尔反尔,你不是说没有隔月
的口粮吗?”
“告大人。”姚祖荣胸有成竹地说,“我是说没有隔月吃的大米。上面派捐也
是说大米。我确实没有。不过,我家里有的是碎米,不光是四千石,人千石也有。
我想拿八千石碎米去换四千石大米,总可以吧?”
许炳林吃瘪了。再也没法说话。
“唉,我也是说的空话。”姚祖荣自言自语说,“谁要碎米呢?上面要的是大
米,拿碎米去不是违抗吗?那么,我实在一石也捐不起”
五
在类似的场合里,讨价还价是常常发生的,然而最后也总是由许炳林派定数字,
大户们只得认捐。但是,像今天这样,直接把许炳林拖人漩涡,唇枪舌剑,反复交
锋,却从未有过。许炳林显然陷入了尴尬境地,一时竟无法拿出预定的派捐数字,
也找不到话来对付姚祖荣。因为这个人说的话太出乎意料,好像宁愿自己淹死,也
要拖他落水。
但是会场上大户们的情绪明显地活跃而兴奋,好像都欢迎这种意外。姚祖荣心
里非常希望事态有一个特殊的发展,但这种发展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却朦朦胧胧不
清楚。长期受压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变得激昂,追求刺激。后来他才弄清楚,原来这
一切都和垂下门帘坐在南厢房里的那个神秘人物有关系。姚祖荣首先不是从自己身
上觉察到这种因素,倒是看到许多大户们不时瞄向门帘的眼神才明白过来的。人们
的心理真怪得出奇,他们根本不了解那个神秘人物的任何情况,但是竞觉得这个会
议无论如何加进了一个新的因素;而且肯定它是驾于会议之上的巨大力量。姚祖荣
的谈话似乎在促使这力量表现出来。
这可能吗?将怎样表现呢?对谁有好处呢?却又谁都没有认真去想。他们也许
只是在追求新的刺激。老一套大家都腻烦了,都希望起一点变化。
奇迹果然发生了。
门帘掀开,那个原先泡茶的人静静地走了出来。在门帘掀动的刹那间,大家就
马上发觉,没有人再讲话,没有人再行动,就像一群鱼被冻在冰里那么静止住了。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
他好像一切都很明白,从容地走到姚祖荣身边,看着姚祖荣,把头一点,说:
“你跟我来!”说完,掉过身便朝厢房走去。好像他的话是不能违抗的,相信被叫
的人一定会跟他走。
出于心里本来就有的秘密希望,也出于威慑,姚祖荣果然未假思索,跟着向厢
房走去。
走进厢房,姚祖荣仅只瞥了一眼,叫他进来的人便低低喝了一声:“跪下!低
头!”
姚祖荣那一瞥也已经足够了。原来这里并不是三个人在喝茶,而是只有一只杯
子,一个人坐着。其余两人显然是没有座位的。据此,姚祖荣就晓得自己只能一切
照办。
姚祖荣匍伏在地上了。他不知道会听到什么吩咐,只觉得自己的命运被抓在别
人手里了。他有点后梅今天的孟浪,他希望那个人快些把话说出来。
但是,那个人却并不着急。一时寂静。姚祖荣听那人喝了两口茶。这才慢慢问
他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有多少产业。姚祖荣一一回答之后,那人静了片刻,轻
声说道:“碎米甚好,容易煮粥,尔能慨捐,殊堪嘉许。”
姚祖荣没有完全听懂。但“碎米好煮粥”的意思是明白的,心就吊起来了。
那人接着沉吟说:“八千石,大不易!就限你两个月交齐吧!”
这可一点不含糊了。姚祖荣一下子惊呆了,嘴巴一张,吐出了个“这……”字,
竟发不出声来,不由自主想要直腰抬头申辩。
就在这时候,他的头边地上响起了金属声,是一个金光锃亮的金钱。分明是那
人丢给他的,姚祖荣细细一认,上面铸着当今皇上的名字。他还没有想清楚,又听
那个人说:“朕当论功行赏。”
紧接着,便听到侍从喝一声:“还不谢恩!”
姚祖荣立刻浑身冒汗,他知道碰到的是什么人了,再也不敢动一动。片刻工夫,
内衣像浸在水里。
他不懂得仪礼。只是一味地叩头,把地面碰得直响。
…………
等到姚祖荣从厢房里走出来,他的神志完全变了:挺胸昂首,高视阔步,穿过
花厅走出去,未假任何人以辞色。
六
姚祖荣说他家里有八千石碎米,人人都知道是吹牛。但这“牛”吹得很带劲,
很保险;既将了许炳林的军,又因为上头规定要捐大米,他根本就不用拿出来。
谁家能有八千石碎米呢?一百斤稻子加工后,顶多也只能筛出五六斤碎米来,
要积聚八千石,那该碾掉多少稻子呀!
不错,姚祖荣是吹牛。说老实话,姚祖荣的历间里,真能凑出八千石大米来
(这也是别人不大相信的);却绝没有那么多碎米。没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千分之一也没有。他是个倒腾粮食的专家,自己碾的稻子极少有碎米。即使有,也
随时拌和在粮行粜出去的米堆里用光了。
他有八千石大米的底子,所以他的话也不能算吹牛。如果对他有好处,他可以
拿出大米来抵充。姚祖荣早就潜望有一天能做成一笔交易,用他的财力去换得权势,
才可以站稳脚跟,扬眉吐气。可是始终找不到机会。不想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
不费工夫。现在送上门来了,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不来便罢,一来竟来了金銮殿上
的大菩萨,却是吃惊不小。早知如此,姚祖荣干脆就捐出八千石大米得了,何必虚
报碎米呢。现在可麻烦了,皇帝开了金口,恩准他捐碎米。君无戏言,违抗不得。
姚祖荣弄巧成拙,他得把大米碾出八千石碎米来,才能交出去。哄得皇帝老子喜欢,
让他论功行赏。有个一官半职也好,哪管讨个封号也好,便也荣宗耀祖,世代受荫
了。
姚祖荣的运气真是好极了,太阳光终于照亮他的家门。他竟碰着了皇帝,而且
亲口答应封赏他。试看天下之大,历史之久,有几个人拾着过这种便宜的?想来五
百年总也只有一次吧!哎呀,了不得,了不得!畜生修行,千年不成,讨得皇帝一
封,便也成了正果,何况人呢!人被一封,便成了什么呢?自然是人上人了。这不
通常就叫“提拔”吗!一提一拔,自然两只脚就在人头上走路了。姚祖荣真叫命大
福大,祖坟的风水好,眼看今后的柳塘镇,定然是他的天下了!哎哈,大将军攻城
夺池,抢一块地盘,要死掉多少人马!可姚祖荣不动一兵一卒,光花八千石碎米,
就占了柳塘镇,还有什么不值呢!值、值、值!
从那一天开始,姚祖荣的全副精力,就用在碾碎那八千石大米上。他必须在两
个月之内碾好;否则的话,乌纱帽还不曾戴上头,脑袋会先离开颈根的。好事可不
能变坏事。它若要变,又是怎么变的呢?还不就从皇帝脸上变起的吗!所以一点儿
戏不得。
姚祖荣在三天之内排好了二十部石磨,组织了十条牛,一百四十个人。看磨的
看磨,搬运的搬运,昼夜不息。他自己总督全局,还和两个儿子亲自管一部磨子,
拼命地打着牛屁股,要磨出最多的数量,叫别人努力追上他。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一个月,就这样日日夜夜磨着。很远的地方,都能
听到那磨群飞转发出的隆隆声。好像大地都震动了。
期限一天一天迫近,需要磨出的数字还有很多。眼看只要一松劲,到期就会交
不出。可是,牛疲乏了,人疲乏了,一切都在放慢下来。姚祖荣觉得自己也像被放
进了磨眼里捱磨一样难受,他发疯似地赶着大家快、快、快!亲自抢着鞭子在磨槽
里跟着牛一路抽打。
石磨转着,转出碎米来……
姚祖荣的脑袋转着,转出纱帽来……
石磨、碎米、脑袋、纱帽在一起旋转,越旋越快。
突然,那石磨的上爿旋得腾空飞起来。飞过姚祖荣的头顶,飞出磨坊,飞过禾
场。轰隆一声,落在禾场南边的池塘里。
据说从那以后,下到这池塘里去游泳的人,往往有不明不白死掉的。于是便谣
传那石磨还在水底里旋转,人一碰着就死了。
这个真实的故事竟结束得如此荒唐。
(此小说根据民间传说写成,基本情节没有变动,人物是经过加工的。)
1981.8.19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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