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鸽子叫红唇儿

·高行健· 

 (六)

            肖玲的日记

  和他一起去看《保尔·柯察金》,这是新拍的彩色片,比我以前看过
的那个黑白片要好得多。可惜我们这个时代留给我的生活这样平静。如果
我也处在保尔的那个时代绝不会成为冬妮娅。冬妮娅最初还是挺可爱的,
可她最后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资产阶级太太。保尔多高贵,他就有些像保
尔。我相信他像保尔一样顽强。如果他处在保尔的那个时代,他一定会做
出像保尔那样英勇的事迹来。但他不会像保尔那样不幸,我们这一代人再
不会经受保尔经受过的那么多的痛苦。
  生活真美,可又好得使人过于幸福了,让我们无法得到锻炼。我如果
早生二十年,也能经受革命战争的考验,那多好!可我也不会变成像丽
达。在我们之间绝不会出现保尔和丽达之间的那种误会。我们这个时代一
切悲剧都消失了,等待着我们的只是学习。创造性的劳动和美好的生活。
  我现在面临高考。我真怕考不上,我要像他那样有毅力,一旦选择了
自己的志向,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一定会考取的。
  啊,生活真美呵,我真幸福。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了那句话……他
的声音就活在我心里,我是一只快乐的小鸟,有一颗滚热的心,那句话现
在就活在小鸟的心里。我想大声唱歌,可爸爸、妈妈都睡了。夜这么静,
风吹着树叶在飒飒作响,静极了……我真想放声歌唱,可我不能唱,把奶
奶吵醒了,会说我发神经病的。好了,不写了。

            燕萍的话

  我们年级的党支部书记找我谈话。他说:“支部研究过你的申请。你
各方面都表现很好,确实应当考虑解决你的组织问题。不过,同学中有些
反映,说你跟一个落后同学接触过多。当然我不是说不可以接触,我不相
信同学中的风言风语,也不是说大学期间绝对不可以谈恋爱,主要是你对
他的情况不了解。组织上对你关心,不能不提醒你。他父亲是右派分子,
他自己的表现,他们年级的同学都知道,在系里也是‘只专不红’的典
型。你是一个干部子弟,自己又是团的干部,和他经常在一起,对你影响
不好。”
  我那时很幼稚,也很不冷静,当场就同我们支部书记顶起来了。我
说:“我们只是同学关系,我不过在学习上向他请教些问题。为什么不能
向一个学习好的同学请教?我认为你们不了解他。他并不像一些人反映的
那样只专不红。你们不应当偏听偏信。他有远大的志向,学习又刻苦。有
人说他只专不红,从我和他接触中,看不出来。有人就是好嫉妒,难道做
那种空头政治家就好?一个同学刻苦钻研,学习好,难免有人会嫉妒,这
是我的看法。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那回事,纯属造谣!”我当
时把他堵回去了。说真的,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抗议!
  谈话之后,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好几天都心神不安。我醒悟到我确
实爱他,我不允许有人再污蔑他。我为他担心。生活中总有那么些小人,
他们嫉妒别人,告别人的状,以此抬高自己。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提醒
他:“你当心,有人打你的小报告。”他说:“我不在乎,十年以后看吧,
看谁对人民的贡献大。”我也照样和他往来,我就是这个脾气,他们越说,
我越不怕。这以后,吃过晚饭,我经常和他散步,就在校园里,我就要让
人们看看,我敢跟他接触,气气那些人。
  我们年级的党支部又把我找去了,这次三名支委都在。他们说:“燕
萍,我们要和你非常严肃地谈谈,这是经过支部研究的。”“谈呗!”我
说。这回是我们的组织委员主讲,支部书记不吭声了。潘淑贞她人并不
坏,我们女生背后都叫她胖大姐。就是不知她那脑袋瓜怎么长的,总觉得
这个同学有问题,那个同学不怎么样……最好大家都规规矩矩,别说过头
话,别有任何出乎常规的举动。她到幼儿园当阿姨倒不错,可当组织委
员,做大学生中党的工作,真是天知道。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对我
说:“我们要和你谈谈你和他的关系问题。”我问:“什么关系?”她倒
愣住了。“我们不是说你和他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你是一个干部子弟,又
是团支部书记……”得,又来了。“干部子弟怎么样?团支部书记又怎么
样?我爱他!”我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说完我就哭了,还哭得真伤
心,我也不知为什么。
  从小,家里没人管束过我,干嘛我现在这么大了,一举一动都要被盯
着?连谈恋爱也要管,难道我连谈恋爱的权利也没有?也要引起这么多非
议?他们都慌了手脚,呆坐在那里,只有我们的支部书记年纪大一些,他
叹了一口气。我心想,你叹什么气!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给你
们都背上了包袱。我又觉得好笑,就又笑了出来。我说:“什么事情也没
有,我和他之间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你们放心吧。我和他是朋友,是同
学,不过在学习上我经常向他请教就是了。”潘淑贞便拉着我的手,紧挨
着我,说:“我们相信你的话,也没有怀疑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不正常的关
系,就是谈恋爱也是允许的。只是他情况不同,你父母亲知道了,也不会
同意的。他的思想和你不一样,你单纯。他可不,他思想中那些阴暗的东
西未必和你讲。既然谈到他,我们不得不对你说,你可别向他透露。”
  我真的吃了一惊。我说:“他有什么问题?我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任何
反动话。”
  “他不会对你说的。”潘淑贞说。
  我抢在她前面,打断她的话:
  “他从没提过他的父亲,也从没流露过什么不满。我看到他哥哥的一
封信,不是他给我看的。他夹在笔记本里,我出于好奇,无意中看到了。
从他哥哥的信里,可以看出,他母亲就向他哥哥抱怨,说他回家的时候对
他父亲很冷淡,没喊过他父亲,话也很少说。他父亲心里很难过,觉得对
不起儿子,有时只好等他睡着了,偷偷走到他床前,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望
着他。他母亲希望他哥哥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回家的时候别这样对待他父
亲。”
  “这些我们都相信,”潘淑贞又说了,“我们不谈他的家庭问题。他
本人思想深处也有许多和我们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东西。他个人主义非常
严重,满脑子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对社会、对党、团组织都有一些阴暗心
理,他不会对你说这些,但我们掌握情况。”
  听到这些话,我心都凉了,我真为他担心。他们根本不了解他,准是
听信了一些人的汇报。可这是谁干的?我真恨这些小人,为了自己往上
爬,可又没本事,学习上不行,就拼命踩别人,真卑鄙!
  这以后,我照样和他接触。不过,我终究有些顾虑,不得不约束自
己,尽量少同他见面。他有时问我:“你怎么了?”我说:“忙,班里的
事情太多。”就这么支吾过去。可我心里真为他难受。有一次,我实在憋
不住了,便问他:“你得罪过谁,你班的同学?”他傻了眼,望着我:
“没有啊,什么意思?”我说:“你再想想。”他望着我还是说:“我和
谁都没矛盾,不过不太往来就是了。我没那么多工夫和大家闲扯,有那些
时间用在学习上多好。”他真是个书呆子。
  谈话时,我随手翻弄他桌上的笔记本。他笔记本中有句话无意落进我
眼里。大意是:人类还处在蒙昧之中,在大量琐屑的争执和繁忙中,毫无
意义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其实,只要用最基本的科学方法,将生活重新
安排一下,讲究一下功效,那将会增加多少精神和物质的财富。这些意思
他以前和我谈话时也讲过。可现在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在一些人眼里也许就
是异端吧?我就说:“你把笔记本借给我看看。”他说:“你都拿去吧。”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他进大学以后的十多个笔记本都翻阅了一
遍。里边有大量的数学公式、各个学科的新成就和新观点的摘要。这些摘
要许多我看不懂,不少摘自于英文、德文、法文、俄文的科技书籍和资
料。他这时已经能用四种文字对照着字典看专业书籍了。摘录之外,还不
时记下他自己的一些见解。当然,大量的是对一些科学问题的设想,间或
也有一些抽象的议论。可基本上都是关于科学的方法论的一些感想,偶尔
发几句牢骚罢了,大概针对班上和学校里的事情发的感触。比方说:“牛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可人吃的是粮食和肉类,屙出的却是粪便。什么
也不生产的人,只消耗能量,把高能转变为低能,最多只不过肥田。应该
建立这样一个学科,研究怎样才能改变这种对社会能量的无效的消耗,将
会比宇航学对人类的贡献更大。”
  “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笑说:“发发牢骚,没什么意思。”随手就在那句话上打了两道叉。
  我又问他:“你做这些笔记有什么用?”
  “这已成为一种习惯了。过一个阶段,我就把笔记本再翻阅一遍,检
查前一段的学习,看自己得到了哪些新的思想和启发。也许将来写什么东
西或思考问题时,可以开阔思路,这就是我储存记忆的电脑。”
  这种笔记本来是一个搞科学的人习以为常的事。可有人准是看过他的
笔记,汇报上去了,而且歪曲、夸大不知到什么地步。他毕业以后也一直
受到歧视,我想都同他的这些笔记有关。也许汇报上去的那些摘录,现在
还存在他的档案里。而他那些真知灼见,一些对未来的发明的设想,却不
会有一个字的记载。因此,在人们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你以后别把这些笔记随手乱扔,用完就收进书包里。”我说。
  “这笔记里有什么?”他问。
  他真是个傻孩子。老实说,看了他的这些笔记,我更理解他了。他总
渴求着新知识、新观点。他的脑袋像一部奇妙的机器,把知识吸收进去,
就产生许多新鲜的见解。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继续把他的事业做下去,他
会出很大的成就,这一点我坚信不移。

叙述者的话

  当你经历了一场不宣而战的内战——十年的动乱,当你眼见多少家庭
家破人亡和那些迟钝的目光;当你遇到那种狂热的武斗和随之而来的无谓
的牺牲;当你亲自体会到你最亲爱的人的亡故带来的那种空虚和对自己所
从事的事业的深深的绝望;当你感到自己被欺骗了,白白耗费着自己的生
命,那小儿女的眼泪的辛酸就算不得什么了。当你终于见到了那铅灰色的
天空下奔腾咆哮的大海,那漫天的波涛,你就会知道你一个人的悲哀是怎
样微不足道。海潮从天边滚滚而来,一道道向前推移着,又都撞碎在褐色
的岩石上,在你脚下溅起无数的水沫,肖玲因为没考上大学那一点辛酸的
眼泪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考试,就连她那柔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鸡的话

  我陪着她在长着荒草的城墙根下走着,她低着头。过完暑假,就要回
学校去了。我安慰她说:
  “考试并不总能说明一个人的真正水平,在一次考试中失误了,那有
什么,明年再考。”
  我又告诉她怎样复习功课,反复讲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她依然默默不
语,总低着头。我不忍心见她这样,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在路灯下站住
了。
  “你应当有信心。”我说,“我相信你明年准能考上。”她抬起头,
昏暗的路灯照着她苍白的面孔,我看着她,心痛极了。你说有什么办法能
够安慰她?我只蹦出了一句:
  “就是你考不上,不管你将来做什么,在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
  她望着我,眼睛湿润了。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便拉住她的手,走
到灯柱后面,她靠在灯柱上,闭上了眼睛。我吻了她。我们谈恋爱这么长
时间,这是我第一次吻她,咸酸的泪水流到我的嘴边。我说:“你怎么
了?”她摇摇头,仍然闭着眼睛,随后靠在了我的怀里……
  我们如醉如痴,在城墙下走来走去,一直将近半夜。我送她回家的时
候,在她家门口,葡萄架下,黑暗中,她又让我吻了她。如今葡萄藤已经
早铲除了,架子也拆掉了,这屋里进出的也都是陌生人了。可我永远记得
她柔软、无力的嘴唇和头发中的清香在我心中留下的那种颤动和温暖的记
忆……

            肖玲的信

  亲爱的:
    你给了我生命的勇气,我会振作起来,我会乖乖地听你的话,把
  功课复习好。你放心,我会注意身体,我每天还要锻炼。我现在给自
  己安排了一个日程表——早晨六点起床,然后在阳台上做早操,读四
  十分钟的俄文,再替奶奶上街买菜。早饭以后,读一小时的古文,主
  要是背诵课文,九点以后复习历史或地理,下午就看你指定给我看的
  那些参考书和小说。一星期写一篇作文。累的时候唱唱歌,画画画。
  晚上的时间属于自由支配,或是陪爸爸、妈妈和奶奶聊一会天,偶尔
  也去看电影,但绝不在下午。
    我现在又觉得充实了,总是忙碌得很。我给你绣了一块手帕,绣
  得不好,可花却是我自己设计的。你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吧?当然,
  我不会花很多时间去绣花的。
    吻你!
                          你的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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