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严师好友教人忆
伯豪之死
伯豪是我十六岁时在杭州师范学校的同班友。他与我同年被取入这师范学校。这一年取
入的预科新生共八十余人,分为甲乙两班。不知因了什么妙缘,我与他被同编在甲班。那学
校全体学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监先生的旨意而
混合编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预科至四年级的各班学生都含有。这是根据了联络感情
,切磋学问等教育方针而施行的办法。
我初入学校,颇有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之慨。我的领域限于一个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
有物尽在一只抽斗内。此外都是不见惯的情形与不相识的同学——多数是先进山门的老学生
。他们在纵谈、大笑,或吃饼饵。有时用奇妙的眼色注视我们几个新学生,又向伴侣中讲几
句我们所不懂的、暗号的话,似讥讽又似嘲笑。我枯坐着觉得很不自然。望见斜对面有一个
人也枯坐着,看他的模样也是新生。我就开始和他说话,他是我最初相识的一个同学,他就
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杨家俊,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楼上是寝室。自修室每间容二十四人,寝室每间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顺
序相同。这结果,犹如甲乙丙丁的天干与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渐相差,同自修室的人
不一定同寝室。我与伯豪便是如此,我们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墙壁。当时我们对于眠
床的关系,差不多只限于睡觉的期间。因为寝室的规则,每晚九点半钟开了总门,十点钟就
熄灯。学生一进寝室,须得立刻攒进眠床中,明天六七点钟寝室总长就吹着警笛,往来于长
廊中,把一切学生从眠床中吹出,立刻锁闭总门。自此至晚间九点半的整日间,我们的归宿
之处,只有半只书桌(自修室里两人合用一书桌)和一只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们对于这甘
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觉得很可恋;睡前虽然只有几分钟的光明,我们不肯立刻攒进眠床中,
而总是凑集几个朋友来坐在床檐上谈笑一回,宁可暗中就寝。我与伯豪不幸隔断了一堵墙壁
,不能联榻谈话,我们常常走到房门外面的长廊中,靠在窗檐上谈话。有时一直谈到熄灯之
后,周围的沉默显著地衬出了我们的谈话声的时候,伯豪口中低唱着“众人皆睡,而我们独
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寝。
伯豪的年龄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记不清楚。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虽然只有十七
八岁,已具有深刻冷静的脑筋,与卓绝不凡的志向,处处见得他是一个头脑清楚而个性强明
的少年。我那时候真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学生,胸中了无一点志向,眼前没有自己的路
,只是因袭与传统的一个忠仆,在学校中犹之一架随人运转的用功的机器。我的攀交伯豪,
并不是能赏识他的器量,仅为了他是我最初认识的同学。他的不弃我,想来也是为了最初相
识的原故,决不是有所许于我——至多他看我是一个本色的小孩子,还肯用功,所以欢喜和
我谈话而已。
这些谈话使我们的交情渐渐深切起来了。有一次我曾经对他说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说
:“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只学校,第一中学、甲种商业,和这只师范学校。”他问我:“为
什么考了三只?”我率然地说道:“因为我胆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学校
里是最优等第一名毕业的;但是到这种大学校里来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还好,我在商业
取第一名,中学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么你为什么终于进了这里?”“我的母亲
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说师范好,所以我就进了这里。”伯豪对我笑了。我不解他的意思
,反而自己觉得很得意。后来他微微表示轻蔑的神气,说道:
“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抱定宗旨!那么你的来此不是诚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师范
而来的。”我没有回答。实际,当时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师训、校规;此外全然不曾梦到
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志向。他的话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惊悟自己的
态度的确不诚意,其次是可怜自己的卑怯,最后觉得刚才对他夸耀我的应试等第,何等可耻
!我究竟已是一个应该自觉的少年了。他的话促成了我的自悟。从这一天开始,我对他抱了
畏敬之念。
他对于学校所指定而全体学生所服从的宿舍规则,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对我说:“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一群鸡或鸭。朝晨放出场,夜里关进笼。”又当晚上九点半钟,许多学
生挤在寝室总门口等候寝室总长来开门的时候,他常常说“放犯人了!”但当时我们对于寝
室的启闭,电灯的开关,都视同天的晓夜一般,是绝对不容超越的定律;寝室总长犹之天使
,有不可侵犯的威权,谁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这种话,不但在我只当作笑话,
就是公布于全体四五百同学中,也决不会有什么影响。我自己尤其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好学生
。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发冷,似乎要发疟了。但这是寝室总门严闭的时候,我心中连“取
衣服”的念头都不起,只是倦伏在座位上。伯豪询知了我的情形,问我:“为什么不去取衣
?”我答道:“寝室总门关着!”他说:“哪有此理!
这里又不真果是牢狱!”他就代我去请求寝室总长开门,给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
我到调养室去睡。在路上他对我说:
“你不要过于胆怯而只管服从,凡事只要有道理。我们认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课,先生点名,叫到“杨家躇”,下面没有人应到,变成一个休止符。先生问
级长:“杨家躇为什么又不到?”
级长说“不知。”先生怒气冲冲地说:“他又要无故缺课了,你去叫他。”级长象差役
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们全体四十余人肃静地端坐着,先生脸上保住了怒气,反绑了手,
立在讲台上,满堂肃静地等候着要犯的拿到。不久,级长空手回来说:“他不肯来。”四十
几对眼睛一时射集于先生的脸上,先生但从鼻孔中落出一个“哼”字,拿铅笔在点名册上恨
恨地一圈,就翻开书,开始授课。我们间的空气愈加严肃,似乎大家在猜虑这“哼”字中含
有什么法宝。
下课以后,好事者都拥向我们的自修室来看杨伯豪。大家带着好奇的又怜悯的眼光,问
他:“为什么不上课?”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选》,笑而不答。有一个人真心地忠告
他:“你为什么不说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选》回答道:
“我并不生病,哪里可以说诳?”大家都一笑走开了。后来我去泡茶,途中看见有一簇
人包围着我们的级长,在听他说什么话。我走近人丛旁边,听见级长正在说:“点名册上一
个很大的圈饼……”又说:“学监差人来叫他去……”有几个听者伸一伸舌头。后来我听见
又有人说:“将来……留级,说不定开除……”另一个声音说:“还要追缴学费呢……”我
不知道究竟“哼”有什么作用,大圈饼有什么作用,但看了这舆论纷纷的情状,心中颇为伯
豪担忧。
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长廊中的窗檐上说话了。我为他担了一天心,恳意地劝他:“
你为什么不肯上课?听说点名册上你的名下划了一个大圈饼。说不定要留级,开除,追缴学
费呢!”他从容地说道:“那先生的课,我实在不要上了。其实他们都是怕点名册上的圈饼
和学业分数操行分数而勉强去上课的,我不会干这种事。由他什么都不要紧。”“你这怪人
,全校找不出第二个!”“这正是我之所以为我!”“……”
杨家俊的无故缺课,不久名震于全校,大家认为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师中也个个注
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监学监的召唤和训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唤,他就决然而往
,笑嘻嘻地回来。只管向藏书楼去借《史记》、《汉书》等,凝神地诵读。只有我常常替他
担心。不久,年假到了、学校对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惩罚。
第二学期,伯豪依旧来校,但看他初到时似乎很不高兴。
我们在杭州地方已渐渐熟悉。时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间去游玩
。他的游兴很好,而且办法也特别。他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
点。
疲倦了就休息。”又说:“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领我
到保岔塔旁边的山巅上,雷峰塔后面的荒野中。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一面看云,一面嚼
面包。
临去的时候,他拿出两个铜板来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来取它。过了两三星期,我
们重游其地,看见铜板已经发青,照原状放在石头上,我们何等喜欢赞叹!他对我说:“这
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地为室庐。”我当时虽然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
一点的创见,但对于他这种奇特、新颖而卓拔不群的举止言语,亦颇有鉴赏的眼识,觉得他
的一举一动对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觉地倾向他,追随他。然而命运已不肯再延
长我们的交游了。
我们的体操先生似乎是一个军界出身的人,我们校里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枪。负了这种
枪而上兵式体操课,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恶的事。关于这兵式体操,我现在回想起来背
脊上还可以出汗。特别因为我的腿构造异常,臀部不能坐在脚踵上,跪击时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还有寸许,——后来我到东京时,也曾吃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时不能照日
本人的礼仪,非箕踞不可。——那体操先生虽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颇能原谅我,不过对我说:“你必须常常练习,跪击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请了一个
助教来,这人完全是一个兵,把我们都当作兵看待。
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而且凶得很。他见我跪击时比别人高出一段,就不问情由,走到
我后面,用腿垫住了我的背部,用两手在我的肩上尽力按下去。我痛得当不住,连枪连人倒
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举枪”,我正在出神想什么事,忘记听了号令,并不举枪。他厉声
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听了这叱声,最初的冲动想拿这老毛瑟枪的柄去打脱这兵
的头;其次想抛弃了枪跑走;但最后终于举了枪。“第十三”这称呼我已觉得讨厌,“耳朵
不生?”更是粗恶可憎。但是照当时的形势,假如我认真打了他的头或投枪而去,他一定和
我对打,或用武力拦阻我,而同学中一定不会有人来帮我。因为这虽然是一个兵,但也是我
们的师长,对于我们也有扣分,记过、开除、追缴学费等权柄。这样太平的世界,谁肯为了
我个人的事而犯上作乱,冒自己的险呢!我充分看出了这形势,终于忍气吞声地举了枪,幸
而伯豪这时候已久不上体操课了,没有讨着这兵的气。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
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盛传“杨家俊神
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
舆论,心中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
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
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质问这话的由来,才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
别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交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
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柄
,学校似乎比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淑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服
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
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
到余姚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叙近
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负担而
在小学教育界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各小学校中。中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
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二月十二日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
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
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
龙,尔乃与抗!
……”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风度的弥高
,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与我同学的
一年中的情形,……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在何尝不可
笑呢;我总是这个我。……”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道:“我们
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的心情,装
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伤的疲乏的
躯干,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鸟,发出一
个最后的颤动。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来的一张明片;“子恺兄:
杨君伯豪于十八年三月十二日上午四时半逝世。特此奉闻。范育初白。”后面又有小字
附注:“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佣妇,不料此佣妇已患喉痧在身,转辗传染,及其子女。以
致一女(九岁)一子(七岁)相继死亡。伯豪忧伤之余,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战!知兄
与彼交好,故为缕述之。又及。”我读了这明片,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死去的匆遽;
可惜我们的尘缘的告终;但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后来舜五也来信,告诉我伯豪的死耗,并且发起为他在余姚教育会开追悼会,征求我的
吊唁。泽民从上海回余姚去办伯豪的追悼会。我准拟托他带一点挽祭的联额去挂在伯豪的追
悼会中,以结束我们的交情。但这实在不能把我的这紊乱的心绪整理为韵文或对句而作为伯
豪的灵前的装饰品,终于让泽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灵,我想他不会责备我的不吊,也许
他嫌恶这追悼会,同他学生时代的嫌恶分数与等第一样。
世间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自然界少了一个赘累,人类界少了一个笑柄,世间似乎比从
前安静了些。我少了这个私淑的朋友,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惧与服从的日月,
然而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
陋 巷
杭州的小街道都称为巷。这名称是我们故乡所没有的。我幼时初到杭州,对于这巷字颇
注意。我以前在书上读到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时候,常疑所谓“陋巷”,不
知是甚样的去处。想来大约是一条坍圯、龌龊而狭小的弄,为灵气所钟而居了颜子的。我们
故乡尽不乏坍圯、龌龊、狭小的弄,但都不能使我想象做陋巷。及到了杭州,看见了巷的名
称,才在想象中确定颜子所居的地方,大约是这种巷里。每逢走过这种巷,我常怀疑那颓垣
破壁的里面,也许隐居着今世的颜子。就中有一条巷,是我所认为陋巷的代表的。只要说起
陋巷两字,我脑中会立刻浮出这巷的光景来。其实我只到过这陋巷里三次,不过这三次的印
象都很清楚,现在都写得出来。
第一次我到这陋巷里,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只十七八岁,正在杭州的师范学校
里读书。我的艺术科教师L先生①似乎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把图
画音乐的书籍用具送给我们,自己到山里去断了十七天食,回来又研究佛法,预备出家了。
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带了我①指李叔同先生。
到这陋巷里去访问M先生①。我跟着L先生走进这陋巷中的一间老屋,就看见一位身材
矮胖而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应接我们。我被介绍,向这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
一只椅子上听他们的谈话。我其实全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是断片地听到什么“楞严”、“
圆觉”等名词,又有一个英语“philosophy”②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这英语是
我当时新近记诵的,听到时怪有兴味。可是话的全体的意义我都不解。这一半是因为L先生
打着天津白,M先生则叫工人倒茶的时候说纯粹的绍兴土白,面对我们谈话时也作北腔的方
言,在我都不能完全通用。当时我想,你若肯把我当作倒茶的工人,我也许还能听得懂些。
但这话不好对他说,我只得假装静听的样子坐着,其实我在那里偷看这位初见的M先生的状
貌。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身体不是这样矮胖,一定负载不起。他的眼不象L
先生的眼纤细,圆大而炯炯发光,上眼帘弯成一条坚致有力的弧线,切着下面的深黑的瞳子
。他的须髯从左耳根缘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深黑。我当时正热中于木炭
画,我觉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写,但那坚致有力的眼线,是我的木炭所描不出的。我正在
这样观察的时候,他的谈话中突然发出哈哈的笑声。我惊奇他的笑声响亮而愉快,同他的话
声全然不接,好象是两个人的声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发光的眼黑顾视到我。我正在对
他作绘画的及音乐的观察,全然没有知道可笑的理由,但
①
②哲学。
指马一浮先生。
因假装着静听的样子,不能漠然不动;又不好意思问他“你有什么好笑”而请他重说一
遍,只得再假装领会的样子,强颜作笑。他们当然不会考问我领会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问
心,很是惭愧。我惭愧我的装腔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的话愈谈愈长
,M先生的笑声愈多愈响,同时我的愧恨也愈积愈深。从进来到辞去,一向做个怀着愧恨的
傀儡,冤枉地被带到这陋巷中的老屋里来摆了几个钟头。
第二次我到这陋巷,在于前年,是做傀儡之后十六年的事了。这十六七年之间,我东奔
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个母亲;M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
然一身地隐居在这陋巷的老屋里。我第二次见他,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两块印
石而去的。我看见陋巷照旧是我所想象的颜子的居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M先生的音
容和十余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黑瞳,和响亮而愉快的谈笑声。但是听这
谈笑声的我,与前大异了。我对于他的话,方言不成问题,意思也完全懂得了。
象上次做傀儡的苦痛,这会已经没有,可是另感到一种更深的苦痛:我那时初失母亲—
—从我孩提时兼了父职抚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报答的母亲——痛恨之极,心中充
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自己没有解除这悲和疑的能力,便堕入了颓唐的状态。我只想
跟着孩子们到山巅水滨去picDnic①,以暂时忘却我的苦痛,而独怕听接触人生根本?侍獾幕啊N沂敲髦史傅囟槁淞恕5业亩槁湓谖宜Φ纳缁峄发僖安汀?
境中颇能隐藏。因为我每天还为了糊口而读几页书,写几小时的稿,长年除荤戒酒,不
看戏,又不赌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听美丽牌香烟,吃些糖果,买些玩具同孩子们弄
弄。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看来,这样的人非但不堕落,着实是有淘剩的。但M先生的
严肃的人生,显明地衬出了我的堕落。他和我谈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护生画集》,勉励我
;知道我抱着风木之悲,又为我解说无常,劝慰我。其实我不须听他的话,只要望见他的颜
色,已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因为解不清楚,用
纸包好了藏着。M先生的态度和说话,着力地在那里发开我这纸包来。我在他面前渐感局促
不安,坐了约一小时就告辞。
当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与十余年前在这里做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时同样愉快
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上去。仰看天色晴
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清明日。但当我晚上拖了疲倦的肢体
而回到旅馆的时候,想起上午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我准拟明天再去访他
,把心中的纸包打开来给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占据了。
第三次我到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M先生照旧孑然一
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
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相
,也同闲客满头生”之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生活的堕落。现在
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也
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无常”作长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笙歌归院落,灯
火下楼台”,“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的
文句,不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M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预
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这
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无
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我
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画
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出
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问
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中
。
怀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
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
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
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
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
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看,看见李
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
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
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
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
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
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
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
,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很
。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
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
:“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
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
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
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
,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
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
,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
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用;钢
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琴旁,
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
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
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
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
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
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
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肃
。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
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
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为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
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
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
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海
。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
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驰
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曰: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
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
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
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
,爱国热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
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
,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
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
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
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
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
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
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
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志,并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
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
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
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
。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迂回中国,李先生就脱出,由另一
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
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
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象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
事认真。学一样,象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
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
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
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
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
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
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
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沫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
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
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
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
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
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
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
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
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
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进步
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
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
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
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
。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们
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
。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
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
,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李
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
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
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
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
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
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
想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
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
,他果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
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
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
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
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
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
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
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
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
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
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
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
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
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
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象个青衣,起老生象个
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庆
。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百六十七日,作于四川五通桥客寓
悼夏丐尊先生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丐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
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
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
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
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违
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芦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
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
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象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
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
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
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后来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各地。夏先生始终住
在上海。初年还常通信。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
使他受累。胜利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字
是精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精神依旧。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交通与生活日益困难
,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半月的今日,在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说是
“抱恨终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些话一定有许多人
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与李叔国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
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
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
胜。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
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
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
一尊佛像,有灵光,故能令人敬仰。”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
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
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的心悦
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诨名,叫夏木瓜。
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
等手段。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但后来大家都
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
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他听到请愿,也许暗呜叱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
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
无肠公子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
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伏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
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
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
忧,抚孤松而盘桓”。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弄得那人无言可对。
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
。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文(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但这样的人,毕
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
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
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时候推开来)。然后端坐在
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有时
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了。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
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
学生便嘻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
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
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
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
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夏先生后
来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从日本回来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我遭母丧后
辞职闲居,直至逃难。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故自我离开夏先生
的绛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地受他的教诲。其时李
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我觉得仍是
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
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
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
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
、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忧店
、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
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
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
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
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
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
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忧伤终老。
在“人世”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与“妈妈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产,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担忧。那么,八年来水深火热的上海生
活,不知为夏先生增添了几十万斛的忧愁!忧能伤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给忧愁材料的社会
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
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今天写完了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
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两行热泪,一齐沉重地落在这原稿纸上。
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
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
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
。每当灯火中,团团青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
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份唱
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
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
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①,住在葛
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
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自
管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①
CT即西谛,郑振铎笔名。
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
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
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饮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多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
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
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
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
,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
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喝酒!”他说:“好,不要甚么菜蔬。”窗外
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象昨夜的开颜发艳,却另有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
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翦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
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
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
。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
“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
,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
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
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
可笑?因此,“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踏袭传统,咬文嚼字,卖
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
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鸡、酱肉、皮
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
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
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
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
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
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做丰陈宝和丰甯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
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
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
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
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
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姊姊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
壁揭去,铸了锌版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个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
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但无话可
说,我们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
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走,遇见CT。
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
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的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帐
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么?”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
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
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
“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
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
拿到新江湾小店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
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去。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
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经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
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雨伞,看他的
高大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1948年3月28日夜于湖畔小屋
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
李叔同先生,即后来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的弘一法师,是中国近代文艺的先驱者。早
在五十年前,他首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介绍到中国来。中国的有话
剧、油画和钢琴音乐,是从李先生开始的。他富有文艺才能,除上述三种艺术外,又精书法
,工金石(现在西湖西泠印社石壁里有“叔同印藏”),长于文章诗词。文艺的园地,差不
多被他走遍了。一般人因为他后来做和尚,不大注意他的文艺。今年是李先生逝世十五周年
纪念,又是中国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追慕他的文艺观,略谈如下:
李先生出家之后,别的文艺都屏除,只有对书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笔法
来写经文佛号,盖上精妙的图章。有少数图章是自己刻的,有许多图章是他所赞善的金石家
许霏(晦庐)刻的。他在致晦庐的信中说:
人剃染已来二十余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
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
“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谢…
…(见林子青编《弘一大师年谱》第205页)
这正是李先生文艺观的自述,“先器识而后文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
传”,正是李先生的文艺观。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师范任教时的学生,曾经在五年间受他的文艺教育,现在我
要回忆往昔。李先生虽然是一个演话剧,画油画、弹钢琴、作文、吟诗、填词、写字、刻图
章的人,但在杭州师范的宿舍(即今贡院杭州一中)里的案头,常常放着一册《人谱》(明
刘宗周著,书中列举古来许多贤人的嘉言懿行,凡数百条),这书的封面上,李先生亲手写
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我每次到他房间里去,总看见案头的一角放
着这册书。当时我年幼无知,心里觉得奇怪,李先生专精西洋艺术,为什么看这些陈猫古老
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后来李先生当了我们的级任教师,有一次叫我们几个人到他房间里
去谈话,他翻开这册《人谱》来指出一节给我们看。
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
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见《人谱》卷五,这一节是节录《唐书·裴行俭传》的)
他红着脸,吃着口(李先生是不善讲话的),把“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义讲解给我们
听,并且说明这里的“显贵”和“享爵禄”不可呆板地解释为做官,应该解释道德高尚,人
格伟大的意思。“先器识而后文艺”,译为现代话,大约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
”,更具体地说:“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可见李先生平日致力于演剧、
绘画、音乐、文学等文艺修养,同时更致力于“器识”修养。他认为一个文艺家倘没有“器
识”,无论技术何等精通熟练,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诫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
传”。
我那时正热中于油画和钢琴技术,这一天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窗,真
是胜读十年书。从此我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后来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这册《人谱》连同别
的书送给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缘缘堂中,直到抗战时被炮火所毁。我避难入川,偶在成都
旧摊上看到一部《人谱》,我就买了,直到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不过上面没有加红圈
的“身体力行”四个字了。
李先生因为有这样的文艺观,所以他富有爱国心,一向关心祖国。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
成功的时候,李先生(那时已在杭州师范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满江红》,以志庆喜:
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
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
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见《弘一大师年谱》第三十九页)
李先生这样热烈地庆喜河山的光复,后来怎么舍得抛弃这“一担好河山”而遁入空门呢
?我想,这也仿佛是屈原为了楚王无道而忧国自沉吧!假定李先生在“灵山胜会”上和屈原
相见,我想一定拈花相视而笑。
李叔同先生的爱国精神
三月七日的《文汇报》上载着黄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我读
了之后,也想“也来谈谈”。
今年正是弘一法师(即李叔同先生)逝世十五周年,我就写这篇小文来表示纪念吧。
黄炎培先生这篇文章里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时代的爱国思想,并且附刊李叔同先生亲笔
的自撰的《祖国歌》的图谱。
我把这歌唱了一遍,似觉年光倒流,心情回复了少年时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师范时
的学生,但在没有进杭州师范的时候,早已在小学里唱过这《祖国歌》。我的少年时代,正
是中国外患日逼的时期。如黄先生文中所说:1894年甲午之战败于日本,1895年割
地赔款与日本讲和,1897年德占胶州湾,1898年英占威海卫,1899年法占广州
湾,1900年八国联军占北京,1901年订约赔款讲和。——我的少年时代正在这些国
耻之后。那时民间曾经有“抵制美货”、“抵制日货”、“劝用国货”等运动。我在小学里
唱到这《祖国歌》的时候,正是“劝用国货”的时期。我唱到“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
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的时候,和同学们肩了旗子排队到街上去宣传
“劝用国货”时的情景,憬然在目。我们排队游行时唱着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国歌》正是
其中之一。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歌的作者是谁。
后来我小学毕业,考进了杭州师范,方才看见《祖国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爱国运动
,劝用国货宣传,依旧盛行在杭州师范中。我们的教务长王更三先生是号召最力的人,常常
对我们作慷慨激昂的训话,劝大家爱用国货,挽回利权。
我们的音乐图画教师李叔同先生是彻底实行的人,他脱下了洋装,穿一身布衣:灰色云
章布(就是和尚们穿的布)袍子,黑布马褂。然而因为他是美术家,衣服的形式很称身,色
彩很调和,所以虽然布衣草裳,还是风度翩然。后来我知道他连宽紧带也不用,因为当时宽
紧带是外国货。他出家后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装用的粗布,因为看见他用麻绳束袜子,又买了
些宽紧带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宽紧带退还我,说:“这是外国货。”我说:“这是国货,
我们已经能够自造。”他这才受了。他出家后,又有一次从温州(或闽南)写信给我,要我
替他买些英国制的朱砂(vermilion),信上特别说明:此虽洋货,但为宗教文化
,不妨采用。因为当时英国水彩颜料在全世界为最佳,永不退色。他只是为了写经文佛号,
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国货。关于劝用国货,王更三先生现身说法,到处宣讲;李叔同先生则默
默无言,身体力行。当时我们杭州师范里的爱国空气很浓重,正为了有这两位先生的缘故。
王更三先生现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够回味当时的情况。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岁上——这正是欧洲大战发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粤
桂战争,湘鄂战争,奉直战争,国内乌烟瘴气的期间——辞去教职,遁入空门,就变成了弘
一法师。弘一法师剃度前夕,送我一个亲笔的自撰的诗词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缕曲》,题
目是《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全文如下:
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
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我还记得他展开这手卷来给我看的时候,特别指着这阕词,笑着对我说:“我作这阕词
的时候,正是你的年纪。”当时我年幼无知,漠然无动于衷。现在回想,这暗示着:被恶劣
的环境所迫而遁入空门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奥里,一点爱国热忱的星火始终没有熄
灭!
在文艺方面说,李叔同先生是中国最早提倡话剧的人,最早研究油画的人,最早研究西
洋音乐的人。去年我国纪念日本的雪舟法师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艺上,我国的弘一法
师和日本的雪舟法师非常相似。雪舟法师留学中国,把中国的宋元水墨画法输入日本;弘一
法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输入中国。弘一法师对中国文艺界的贡献,
实在不亚于雪舟法师对日本文艺界的贡献!雪舟法师在日本有许多纪念建设。我希望中国也
有弘一法师的纪念建设。弘一法师的作品、纪念物,现在分散在他的许多朋友的私人家里,
常常有人来信问我有没有纪念馆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师
逝世十五周年纪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师住居最久而就地
出家的杭州,有一个纪念馆,可以永久保存关于他的文献,可以永久纪念这位爱国艺僧。
第十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