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话
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本来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有些
人偏偏不说他所应说的,而尽说与他的为人不相称的话。小孩
子说大人话,已经引人不愉快了,却还可以原凉,因为小孩子
善于模仿,这模仿又多半出于无心。奴才替主子说话,属员替
上司说话,虽然有时听着讨厌,也未必不可原谅,因为他们多
半为了生活不得不如此。最使人恶心,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
心里尽量盘算着怎样募款自肥的牧师用传道者的姿态说古代传
道者的话,心里只盘算纵横之术的政客用圣贤的口吻说圣贤的
话。“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只有从约翰的口里说出的
是真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只有从孔子的口里说出的是
真的。若是这两句话从那些牧师和政客们的口里说出,纵使一
字不改,也不会有一点力量。伟大的话必须和伟大的人格相匹
配;一个渺小的人格如果专门说些伟大的话,可笑处无异于鹦
鹉学说人语,其罪过则是欺骗,所发生的影响是使被欺骗的人
不是化珍珠为鱼目,就是把鱼目当作珍珠。对于这样的人,“言
行一致”早已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了。
如果有一个人,他根本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工作成绩,自己
所想的也无非是私利和世故,一开口就是大道理,他所“关怀”
的小则民族,大则人类,这样的人我是要躲避的。如果有篇文
章,好像充满热情和真理,但略加玩味,就看出都是些空洞的
言词,没有一字是作者真实的感受,这样的文章我是不要读的。
有些法西斯的演说家之所以令人作呕,就因为他们类乎市场上
卖野药的叫卖者,专门说夸大的谎话。反过来说,有些实事求
是的政治家,既不回避他们的失败,也不夸大他们的胜利,因
之取信于群众,他们的风度的确很朴实可爱。他们一步步实实
在在地做,实实在在地说,体现出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人物:但
是在我们社会里,尤其在报纸上、会场上,我们所闻所见的,
夸大而空洞的话太多,实实在在的话太少了。听这些空洞的话
比听一个饶舌的老妪在你耳边絮絮不休还讨厌。老妪的饶舌虽
然琐碎,究竟总出不了她见闻的范围,而空洞的话则来自空虚,
同时又想尽方法遮盖自己的空虚,更进一步欺骗听者。如果是
空洞的话说得越多,越容易泄露出自己的空虚与欺骗。
在世界闻名的作家中,歌德要算最重要的一个。他极其丰
富的著作里几乎没有一字不是认真想过、亲自感到过的。他自
己曾说,他一生中所防御的莫甚于防御空洞的言词了。穷人说
出一句空话,他觉得不能忍受:自己说出一句空话,他自信是
不可能的。歌德之所以伟大,正因为他有这真实的态度。若是
大而不真实,恐怕会比任何一个讨人嫌厌的生物都丑恶。在中
国的诗人里,也只有李白那样气魄宏大的人才写出“大雅久不
作,吾衰竟谁陈”的句子而不显得空疏。可是唐代有个姓李的
江湖浪人,到处模拟李白风格写些所谓豪迈的诗句,自以为可
以与李白分庭抗礼,自称李赤。柳宗元还给他作过传,苏轼在
《东坡志林》里也提到他:“过姑熟堂下读李白十咏,疑其语
浅陋,不类太白。孙邈云,闻之王安国,此李赤诗。秘阁下有
赤集,此诗在焉。赤见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卒为厕
鬼所惑而死。”那些专门用些空洞的言词说话和作文的人总使
我联想到这个狂妄的江湖浪人。我想他们也许逃脱不开李赤的
命运吧。一九四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