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说,狰狞的石狮子,洞开的大门……
我回答,是的!在沉沉的夜幕笼罩之中,就像一张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死寂无声,
似正等待着一个做梦的孩子投入其中。
歌者说,近了!近了!更近了……
我回答,可怕的一页眼看就要掀开了!
歌者说,骑手的哀歌……
我回答,巨慢!哀歌似乎先一步已经传感到那远山的原始丛莽中去了,我那雪驹也
在开始行动!
歌者说,你要插空先吟唱骏马的歌!
我回答,是的!因为没有雪驹,便没有我这盲目的赴汤蹈火。没有雪驹,我这一跨
进王府大门也便没有了今后的歌!
歌者说,人和骏马……
我回答,我早说过了,不是和骏马一起成长的人,是很难理解其间那种神秘的默契,
还有那种特殊的感情!
歌者说,更何况,这是一匹从小就带有传奇色彩的马……
我回答,是的!但这个有关雪驹的故事还应该大体是真实的!因为,其间不仅仅是
神奇的传说,更多的却是事后许多目击者的回忆。
歌声说,那你就先从这里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性格即命运!
乍响的枪声,追捕的马队,扬起的尘烟,还有那突然闪现的刀疤脸!草原上游荡的
马匹很多,而惟独雪驹成为壮怀激烈的参与者。除去偶然的因素外,就不能不想到这句
话:性格即命运!
一匹争强好胜的马!一匹不甘落后的马!
更重要的还是:一匹初露锋芒的马!
激动!激动!浑身爆发着激动!
奔腾!奔腾!只顾兴奋地奔腾!
马背上是谁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定要露峥嵘!
踏着草尖!
驾着风!
飞驰……
这或许和长期受到压抑有关。别看阿爸在没马的时候常常念叨:我的马!我多会儿
能有一匹自己的马啊……但在真正有了雪驹之后,他的情感却又变得十分复杂。雪驹越
长得出类拔萃,他越变得见不得也离不开它。本来作为一个出色的驯马手他可以把它调
教成一匹稀世的赛马,但他却总是处处压抑着它。不但绝对不许它在那达慕大会上一显
风姿,甚至常常在它跃跃欲试时腿上加上马绊。更重要的还是,阿爸总是变着法子让雪
驹适应孤独和寂寞,为此他竟搬离索布妲姨妈的蒙古包到更远的地方去游牧了。
我不理解,雪驹当然也无法理解。
我感到压抑,雪驹当然也感到压抑。
或许再过十年八年会适应的。
但终于出现了这偶然的机缘。
电石火花,一触即发!
终于爆发了……
这一爆发不要紧,性格即命运,雪驹的未来彻底改变了,当然也包括着我这个小主
人!一页,又一页,马蹄为我掀开了生命历程上新的一页。
雪驹不知道,只顾兴奋地奔腾着!
身后,枪声更加密集了!
它竟只当是呐喊助威!
激动地咴咴叫着!
更加速了……
完全可以想像,离那远山越近,小玛力嘎和他的爪牙就被甩得越远!
雪驹像一团银色的旋风!
眨眼间便冲入了峡谷!
大山隐没了它的身影!
草莽淹没了它的蹄踪!
只抛下一溜烟尘!
飞荡着……
据小玛力嘎事后向日本人报功说,他有一枪曾差点击中了这白色的妖魔!但这匹马
竟敢回眸朝他一望,似嘲讽,更似仇恨,仿佛就是要牢记下他这张面孔。
不幸被他言中了……
但在当时,雪驹似尚顾不得复仇。作为一匹年轻气盛的马,它似乎只顾得接受丛莽
中好汉的欢呼了。骏马绝对是有灵性的动物,它懂得这是人们给予它的最高奖赏。它激
动不已,也在咴咴欢叫着以示响应。这在平时是极为少有的,显然它很快便把这群蓬头
垢面的好汉当成朋友了!
暂时忘记了将要跟着它倒霉的小主人……
据目击者事后回忆说,雪驹在这群好汉的簇拥下是被深深陶醉了。但又绝不忘乎所
以,似乎眼睛总盯着给它一显身手机会的人。那马背好汉叙述经过的每句话它好像也能
听懂,竟亲昵地走过去开始舔刷他那脸上闪电般的刀疤。充满了人情味儿,顿时又引起
一片欢呼。
“好马!好马!”有人赞不绝口了。
“留下它!留下它!”刹那间,只引得众好汉纷纷呐喊了。
“留下它?”刀疤脸竟面无表情。
“塔拉巴特尔!”有条好汉喊得更具体,“留下它打日本!”
“打日本!打日本!”喊声更高了。
“归我?”声音却更冷了。
“对对!”喊声不减。
不置可否……
应该说,这阵阵欢呼、声声呐喊,雪驹还是很清楚是针对它而来的。但这也意味着
更换主人,它显然还搞不明白。塔拉巴特尔的冷漠肯定是因为大家的要求不合“规矩”,
但雪驹却认为他不该破坏大伙儿的情绪。似很不甘心,竟又亲昵地去舔那新扭曲的脸。
似在说,高兴起来呀!高兴起来呀!千万别扫了大伙儿的兴!
“留下它!留下它!”众人又在欢叫了。
塔拉巴特尔猛地搂住了雪驹的头。
“归你!归你!”呼声更高。
雪驹却猛地颤抖了一下!
像意外地听到了什么!
突然变得痴呆呆的!
目视着山外!
一动不动……
据事后的回忆,当时山下的茫茫大草原上呼唤着:我的马呀我的马!
恰恰在那一刻,它好像听到了……
而目击者多年之后对我说,那塔拉巴特尔也仿佛随着雪驹颤抖了一下,随之便骤然
冷静地松开了双手。
丛莽中骤然变得静悄悄的……
脸上的刀疤反而似变得柔和了,只剩下了感激不尽地望着这匹马。
极为罕见,柔情脉脉的。
随之,他又拍了一下马。
依依不舍。
送它走……
只有现在,好像才能正确评价这些啸聚丛莽的蒙古族健儿。深明民族大义,当时尚
属一支自发的抗日武装。头目塔拉巴特尔,原系温都尔王爷手下一名叛逃的奴隶。流落
异乡,曾在白山黑水间当过抗日联军的战士。草原沦陷之后,他提枪潜返归来。照胡芦
画瓢,依据抗联的规矩在远山丛莽中揭竿而起。神出鬼没,专门奇袭日本鬼子。当然,
后来那列蒙商驼队,也不断给他们秘密带来材料,才使他们逐步从啸聚山林的好汉成为
更加自觉的抗日战士。由弱到强,日渐壮大,纪律严明,斗志昂扬,在草原上的影响越
来越大!鬼子越是害怕,他们越在牧人间传播着一个响亮的口号:我是中国人!只不过
因为我和阿爸是受过王爷恩赏的人物,为了雪驹,我们总远远离群索居不知道罢了。
当然,索布妲姨妈在其间的巨大作用,我们就更不知道了,很高兴我都是在多年后
搞清的,只有一点是我不久便明白了的:
丛莽中的健儿都是侠肝义胆的好汉!
是他们放归了我的雪驹!
也放归了我的希望!
骏马自由了……
但据时间推算,当时我还和珊丹眷恋在芒凯老阿奶的蒙古包里。既然老阿奶提出让
雪驹“行善行到底,积德积到家”,我也就只顾得和珊丹两小无宿地说悄悄话了。
忘了,暂时忘了自己的骏马……
雪驹好像也一样。据目击者事后回忆说,起先那马还急匆匆向山外奔去,但不久之
后就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了。最后竟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调头又在恍恍惚惚地张望。
好像正在捕捉什么声息……
目击者说,显然不是为了塔拉巴特尔和他的伙伴,因为雪驹似早已“目中无人”了。
扬颈昂首,只顾紧盯着莽莽苍苍的山野深处。耳尖不时抖动着,两眼中竟渐渐勃发出两
道野性的光。
似要和这原始的丛莽急切地融合!
似要和这野性的山峦急切地合流!
一动不动,却在急骤地变化!
恍若再不是原先的雪驹!
却成了一匹地道的原始马!
静!绝对的静!
无人打扰它……
只有我知道,雪驹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匹马!常常受着荒野的呼唤,不时远逝在茫
茫的原始丛莽之中。雪驹,前面说过,就很可能是向野马借来的种儿。小时候,它受这
种野性的基因作祟,也常常在这远山旷野里出没无常。后来长大了,由于我们的亲密无
间才渐渐少了。现在,恶煞煞的原始草原就在眼前。野性的气息野性的风,能不使它勃
然心动吗?
更何况,好像还不仅仅是这些……
据目击者说,正当他们惊诧雪驹这种变化时,便骤然听到远方的恶草丛中响起一阵
啼声。奔放的、自由的,也是充满野性的。啊!原来是十几匹神出鬼没的野马……目击
者说,在当时的原始丛莽中并不乏这些:野马、野驴、黄羊、狗子,甚至还有成群的灰
狼。他们并不是奇怪野马的出现,而是惊讶雪驹那种超乎寻常的反应。
家马和野马……
但雪驹激奋地咴咴嘶叫了!
远方也在嘶叫着回答!
扬鬃舞尾跃起前蹄!
离弦的箭一般!
雪驹消失了!
恶草丛中……
目击者说,一匹家马突然追随着野马群飘然而去,这不但使他们看得目瞪口呆,而
且也引起了大伙儿的莫大遗憾。干吗总学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可是一匹难得的
好马啊!这可好,不骑着它去打日本,竟让它混进野马群撒野去了!搭拉巴特尔倒没有
这种后悔,只是说道:就算为了报恩将来也得重还群众一匹马。
他们还不太了解我的雪驹……
果然,据目击者多年后回忆说,这匹怪马似乎又不愿与野马群久久为伍。疯够了,
野够了,夕阳下又出现在游击健儿营地的四周。咴咴地叫着,似故意要的就是这种卖弄。
大伙儿顺势一看,竟又一次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巴。天哪!它竟从野马群里勾引回一匹
小野马!身如黑漆,目光似电,鬃更密,尾更粗,浑身弥漫着一层恶煞煞的野气。一黑
一白,一家一野,在莽苍苍的荒野里顿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这强烈的反差,却绝不
影响它们之间的亲昵。相互闻着、嗅着、舔着、交颈贴股咴咴叫着,那份热切的劲头比
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哈哈!勾引来个野婆娘!”有人在喊。
“有种!像个男子汉!”有人在叫。
“亲一个!”众人在嚷。
“哈哈!”笑声遍野。
野马有点发惊。
雪驹悠然自得。
又双双走了。
只剩寂静……
当时我在干什么?据事后推断,恰好是索布妲姨妈为我牵来了一匹马。事发了!小
玛力嘎正在追查那匹神奇白马的主人。我必须尽快赶回马群报信儿,正惟恐雪驹突然地
意外归来。我默祷过:停一停!停一停!
或许雪驹感应到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意外遇到了布音吉勒格,这巨人摔跤手的辉煌才使我心底那呼唤
变得更强烈了。我需要雪驹!我需要奇迹!我需要我的神马换回阿爸!
我不知道雪驹听到没有……
但据事后目击者说,那天上午他正在山口一带跨马巡逻,陡然间便听得一声骏马的
嘶鸣。他猛一回头,便见得一匹银白色的骏马向山口奔驰而来。好像正受着谁的召唤,
大有义无反顾之势。紧接着,尾随着又闪现了那黑锦缎似的野马。但是今天不野了,可
怜巴巴的,似正咴咴地叫着乞求它留下。
那情那景也很感人……
雪驹恋恋不舍地站住了,打着响鼻。
野马柔情脉脉地靠近了,探头吻它。
都在咴咴地叫着,似在絮语。
都垂下了头,紧紧依偎着。
久久地一动不动。
似难割难舍了。
但突然……
目击者说,雪驹仰天长啸了,撕心裂肺一般!情断义绝,随之便冲出了大山的峡谷,
向着那茫茫的大草原奔腾而去了!
响应着心灵的呼唤……
我的!我的!
据事后的推算,当雪驹长途奔波归来的时刻,也正是我被小玛力嘎半道打劫的时刻。
王府暂时进不去了,我只顾调转马头落荒而逃。完全顾不得雪驹了,生怕被小玛力嘎抓
获不经王爷便送到日本人手里。
据说,雪驹也一直在徘徊着找我。
找遍了峡谷,找遍了牧场。
最终找到了驱散的马群。
但就是没有我。
夜,降临了……
它不知道,我又在黑暗中鼓足了勇气,正再次向阴森森的王府走去。
我有一个梦,一个关于它的梦!
王爷!圣明的王爷!
我心里呼唤着。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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