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老爷子住的这座房子,虽然在四周骤起的新屋对比下,显得越来越古、越老、
越破、越旧、越寒酸,但却长期不衰地保持了这远村“文庙”的地位。
在村里人的想象中,孔夫子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儿……
“文庙”地处村子中间。一溜三间大正房,四周一圈儿篱笆墙。小院不大门前却有
五株垂柳。台阶不高,稍远尚对一片水坑。虽臭,倒也映得一弯明月。村里人难免有点
粗喉咙大嗓门儿,可路过这里还是由不得屏神静息、提足而行。这倒不是因为圣人门前
礼儿多。好您哪!老爷子正在为孩子们劳神呢!但在一片鸟鸣蝉噪声中,院子里却仍不
时传出师娘那风风火火的说笑声,其间还夹杂着一条小狗儿欢奔乱跳的欢叫声。这个人
们也爱听,师娘在为老爷子解闷儿呢。
可如今,这声儿却骤然消失了……
谁路过这门儿都会悄悄往里瞅一瞅。唉!只剩下个痴呆呆的老头子和一条狗。“文
庙”倒是有点“文庙”的气氛了,可也
显得太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了。真好似一下子抽掉了“大成殿”的主梁骨,这位
“孔夫子”的模样儿转眼间就给朽了,不多时就朽成一只核桃,皱纹儿特多,却没一道
儿带笑的。
开头那些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老爷子当时还能支撑着,儿女们回来办完丧事不久,他就用一通“天下大任”之类
云云全都给撵走了。可过了不久,就似乎有点不对劲儿了。过去那绷着脸儿、爱叫真儿、
精气神儿满足的老爷子,几天来竟变得迷迷怔怔、恍恍惚惚、丢三拉四、魂不守舍,就
像换了个人儿似的。
老爷子突然退休了……
村里人也有点恍恍惚惚,但那似乎是寄托着另一种哀思。好您哪!没有师娘年轻时
那副秀气的模样儿,能把老爷子从城里吸引来像根儿似地扎下吗?可谁又能料想到,她
比老爷子整整小着十二岁,竟一撒手给先走了,却留下这么个无处不需要照顾的老古板
儿,还有那条狗。
没先没后,这算哪么挡子事儿……
老爷子一天天呆坐在炕头上,村里人就难免慌了神儿。几个得意门生不惜临时抱佛
脚,四处搜集着老年问题的书。您甭说,还真翻到不少呢!据说,日本操蛋,美国缺德,
苏联也少人味儿,还是咱们中国对待老年人行!弟子们决心按照书本上说的,勒紧了裤
腰带也要保持东方文明。古人早就说过:为富不仁!那就是告诉咱们:越穷越有德性!
既然师娘殁了,子女又在外工作,那老爷子咱们就得想尽办法孝敬着,包括那条狗。
村里人都行动起来了……
问寒问暖、好吃好喝、填火热灶且不说,每日里还不断派些胖头小小子、喜人小丫
头,盘绕膝旁,打打闹闹,尽量招老爷子高兴。老头儿平时就喜欢这个。可这回却有点
不对头,起先还勉强应付着,到后来就显得受不了。核桃皮儿抽巴着,就顾了眼巴巴地
盯着卧在炕沿儿下那条狗。
村里人更慌神儿了……
这是一条农村常见的那种“笨狗”。黑腰身,白花蹄儿,油光发亮的黑脑门儿下,
眉心间显眼地长着两个小白点儿。虎气中透着几分妩媚,调皮里又衬出一股孩子气儿。
这是师娘在最小的儿子也外出工作后养的,论年头儿也该有十好几年了。大伙儿也知道,
老爷子从前最烦这条狗,几乎达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可大伙儿又何尝不是呢?……
这家伙可算得全村儿狗中第一无赖!从小就仗着“圣人”的声名儿,女主人的宠爱,
可真办了不少惹人嫌的事儿呢。不管对着男人、女人,一抬腿就要得意洋洋地撒尿。而
且总爱冷不丁地扑到你身旁大叫一声,吓你一跳。还不等你缓过神儿来,它又撒着欢儿
跑了。虽不出口伤人,却也扬你满身尘上让你哭笑不得。更令人不可忍受的是,它还爱
跟着女主人到处串门儿。师娘当然是最受全村尊重和欢迎的人物了,可它也非得争着当
个上宾。谁家稍有招待不周,它就总爱犯那偷偷叼走谁家鞋子的老毛病。有一夭,师娘
串了七八家门子,有什么说在兴头,大伙儿就难免对它有点怠慢。这一晚,这家伙竟叼
回了人家四五只鞋子,而且全部抛进了“文庙”对面的臭水坑里。害的师娘第二天又是
赔情又是赔鞋,领着它足足忙乎了好一阵子。而它却毫无悔改之意,当天竟又把一只扔
进了臭水坑。无法无天,是全村公认的头号顽狗。但人们还是欢迎师娘到家串门,为此
竟不惜为它暗备吃物和骨头。据说,老爷子知道后大发雷霆,认为此足以影响他一尘不
染的名声,曾发誓要处死这个“厌物儿”。但因师娘护短,终难达到目的。最后,只闹
到老爷子和狗
誓不两立的地步。
而现在,老爷子又一天天死盯上了它……
村里人一时琢磨不透老爷子的心思,而只觉得这条狗现在变得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您瞧,这家伙自从女主人去世之后,真仿佛有点“圣人门下弟子风”了。不但再不对着
人掀腿撒尿,就连愉着叼鞋的把戏也绝迹了。庄重、严肃,只是稍嫌过点头儿。整日里
耷拉着脑袋那副老成持重、愁眉苦脸的样子,真让人以为它也在为先天下之忧而忧。更
可怕的是,这家伙也变得像老爷子那样一尘不染了。别说骨头,就连过油肉也不为所动
了。最后,干脆卧在屋里再不出门坎儿了。眼睛痴痴地望着,耳朵尖儿不时抖着。好像
在倾听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这样一卧就是一天,似乎就是在这一动不动中骤然变得
苍老了。那眼神儿中映着泪,可脾气也随之越来越躁了。
大伙儿瞧见它就觉得揪心……
可老爷子还在一天天地死盯着它,一愣就是好半天,就是始终不见处理这“厌物儿”
的动静。屋子里一片死气,冷清得还是令人为狗的命运耽忧。直到有一天,老爷子盯着、
盯着,那深陷的眼窝里竟涌出了两汪老泪,大伙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想必是人也伤
心、狗也伤心,伤心把主人和狗捏在一块儿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又有点儿不对头……
没过几天,老爷子却似乎又厌烦起这条狗来了,为此竟变得特别难伺候。做了一碗
鸡丝儿面刚劝着吃了几口,一斜眼瞅见了那躺在地下的狗,得!来气了。一撂筷子,颤
巍巍地走了,村后的野滩里一转就是半宿,总像在躲着什么。天黑了也不许拉灯,又像
怕瞅见什么。黑古隆冬地就这么闲坐着,真让人感到别扭。
干嘛呀?不就是一条闷着头儿的狗吗……
不对!狗也变得让人难琢磨,似乎也瞧着老头子越来越不顺眼,脾气大着哪!不理
它还好,痴呆呆地把下巴搭在前爪子上,一动也不动,一卧就是那么大半晌。只要老爷
子一有动静,就像搅了它的什么,得!马上也来气儿了。不是翻白眼儿,就是龇牙咧嘴,
还外带着威胁性的直哼哼。这算什么和什么呀?“文庙”内就像埋了两颗定时炸弹,直
搞得全村人一天到晚地提心吊胆。
“大成殿”里果然出事了……
这一天,老爷子又有点反常了,似乎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听到了点什么声音,眼神
儿竟打着颤儿开始捕捉了。那声儿似有,似无,忽隐,忽现,最后就仿佛落在了狗的身
上。没了,没了,但老爷子的目光却盯着那狗死死不动了。静啊,静啊,突然间老爷子
竟神神叨叨地想起要讨狗的好来了。
也是!这么个屋子冷冷清清的就谁和谁呀?不就是一个老头子和一条狗……
老爷子开始抖抖瑟瑟地给狗拌食儿了。集大伙儿送来的美食之大成,亲自端到了老
伴儿留下的这“宠物儿”的眼前。屋子里没有一点声息,静得让人甚至不愿出气儿。但
谁也没曾料想到:好心没好报!等老爷子再轻轻一推狗食盆儿,那畜牲这回就不仅仅是
龇牙咧嘴了,而是气呼呼地叫了一声,冷不丁地就给老爷子的手上来了一口。这一口还
了得吗?顿时使老爷子手腕上鲜血直涌,两眼老泪横流。
疼得吗?又不像……
等村里人闻讯赶来,只见老爷子正端着胳膊痴痴地坐在炕头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
那狗,似乎又犯了魔症。而那狗也仿佛悻悻未平,正冷冷地卧在一旁。一动不动的人,
一动不动的
狗,冷冷清清的屋子,真死寂得怕人。这一天下午,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在村后野滩
里转得更久,直到半夜还不见回来。待村里人打着手电筒找到,才发现老爷子扑倒在老
伴儿的坟头儿上,竟像个小孩儿似地睡着了。
这事儿算闹大了……
老爷子像骤然又老了许多,狗也骤然像老了许多。村里人觉得光靠自己的能耐,似
乎已无法收拾“文庙”这摊子了,于是便写信急召老爷子的三子一女回来。在大伙儿看
来,自己村子是偏、是远、是穷,可绝不能在这事儿留下什么话把子。得!还是让亲生
儿女回来发扬祖宗的老传统吧!包治百病。
但这时,老爷子却又犯魔症似地注意上了一只鸟儿……
三儿一女闻讯都赶回来了。
老爷子这些儿女们都很争气,不但一个个插着翅儿都飞进了城里,而且对留在农村
的父母也很孝顺。
谁不夸老爷子的福份……
但一母所生,也各有不同。那就是老爷子越精心培植、越严厉教诲、越感到满意、
越老实、越本份、越听话的子女,往往一进社会就越窝囊、越受气、越没心眼儿、越没
出息、越得不到提拔、越是一副天生受罪鬼的相。而最小的儿子小四子则从小调皮捣蛋、
不爱读书、爬房上树、搬砖掀瓦,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成心往死气爹的。可也是这小子,
如今出息着哪!比哥哥和姐姐踢得红、吃得开、挣得多、住的棒,听说还当着个什么贸
易公司的大经理呢!
可见并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儿女们刚刚来到篱笆前,便顿时感到满目凄凉。只见娘在世时那满院的花全蔫了、
遍地的草也莠了,鸡没了,猪没了,好像都撵着娘匆匆地走了。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
老头子,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托着胳膊,楞着神儿,正痴痴地望着房檐下那群叽叽
喳喳的鸟儿。
老了,转眼就变得这么老了……
房檐下的那群麻雀似乎已看到来人了,扑腾腾一下子飞上了大门外的柳梢头。而老
爷子还在迷迷怔怔地望着,一动不动。三丫头第一个忍不住了,心头一酸,猛地悲戚地
喊了:
“爹!……”
“哦!”老爷子答应了一声缓过神儿来。
使儿女们感到惊讶的是,他竟毫无激动的反映,目光呆滞,态度平淡得怕人。
“爹!您这是在于什么?”女儿还在热切切地问。
“数鸟儿。”回答得干脆。
“数、数鸟儿?”儿女们面面相觑了。
“数鸟儿就是数鸟儿!”老爷子竟不耐烦了,“找那只黑翅儿老家子!”
“老、老家子?”儿女们倒吸了口凉气。
“就是麻雀!”老爷子更来火了,“就是家雀儿!房檐下一窝一窝的!问什么?!”
“哦,哦!”儿女们赶忙点头表示明白。
进了家门,儿女们更觉得不安了。往日娘在时那热气腾腾的屋子没有了,眼前是一
座冷冷清清的冰窖。更可怕的是,昔日里跟着娘欢奔乱跳迎接自己归来的那条狗,现在
也老实得有点反常。闷着头儿卧在炕角下,竟对进屋人谁也不撩一眼。三丫头睹物思人,
热泪一涌,就想扑过去摩娑摩娑它。哪想刚一挪步,就听老爷子在背后大吼一声:
“小心!咬人!”
“爹!”三丫头柔声解释说,“它想娘,心烦,脾气儿躁,就
下错了口……”
“胡说!”没等话音儿落地,老头子竟生气地嚷嚷上了,“它老了!它老了!”
什么?老了就咬人?儿女们不吭声儿了。
只有小四子还不服气,总想动动这条娘宠惯坏的狗。可这一下不要紧,它开始瞧见
谁都不顺眼了。奇里古怪地龇牙,莫名其妙地发火。好像人一多就会搅了它的什么,最
后竟夹着尾巴悻悻地去到院子里了。儿女们越来越感到周围的气氛是这么不对劲儿。再
一细看,啊!娘的照片都让爹藏到哪儿去了?
夜,清幽幽的月光洒进了屋子里……
一家人总算坐到一个炕头上来了。但好像没了娘,这个家就聚合不在一起了。神散
了。老爷子变得越来越古怪,只要听到哪个儿女搭茬儿劝说,就显得浑身烦躁、坐卧不
宁。等、等啊,等到快把儿女们熬得打盹儿了,他却突然恍恍惚惚地开口说话了:
“爹、爹想起了小时候一挡子事儿……”
儿女们马上挣扎起来倾听。
“炮仗!”茫然的声音。
当时儿女们就被炸懵了。
“小时候,”但他却还在茫然他说,“年初一就得了个炮仗,你爷爷让我留着,我
听了,一直像宝贝似地保存着。好不容易盼到了年底儿,让放了,一点,哪还有点响儿?
潮了、蔫了、掉捻了、没劲儿了、扔了,白白是个炮仗了……”
儿女们惊诧了,这是什么和什么呀?
“我就不明白,”还是茫然的声音,“这一年到头儿冷冷清清的,干嘛非憋到年底
儿放炮仗不可?……”
儿女们一个个又在面面相觑了。
“放!放!”更像自言自语了,“没命地放!越响、越亮、越崩得粉身碎骨,就越
觉得痛快……”
儿女们一个个显得手脚失措了。
“可我那个,”还在自言自语,“却蔫了、莠了,没捻了、不响了……”
儿女们更觉不祥了。
“我、我干嘛非等到年底儿?……”声音更恍惚了。
儿女们要采取断然劝阻措施了。
但刚等“爹!”一喊出了口,老爷子打了个愣怔,便突然又变得烦躁不安了。还没
等儿女们再搭上话茬儿,他已经向门外嚷嚷上了:
“狗呢?狗呢?这该死的厌物儿!咬我、烦我、成心往死折腾我!唉、唉!”
真的!那狗呢?……
月光颤抖着,儿女们在慌乱中忙向窗外望去,只见在一片皎洁的银辉中,那狗正抬
着头儿、拄着前爪,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根本忘记了屋里还有什么人,只顾自己望着
那月亮上面飘过的浮云,在痴痴地作一个遥远的梦。
老爷子的喊声顿时消失了……
儿女们也感到迷惘。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对老伴儿的怀恋精神有点儿反
常?还是因为内心积压着委屈心理有点变态?还是因为像小四子玄玄乎乎说的那样:异
化!老年性的异化!越老古板儿就越异化得没边儿没沿儿!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第二天,老爷子虽然尚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儿女们搭着话儿,但仍然是恍恍惚惚、
心不在焉,似乎又和那狗找上别扭了。
而那狗,也仿佛有点不正常……
院子里一片空荡荡,篱笆上柳丝儿懒懒洋洋。这家伙不但再不愿进屋子了,而且似
乎在院子里呆得也开始烦躁了。窗上总有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屋里总传出一声声窃窃的
话音儿。它仿佛再也不能忍受了,先是悲哀地来回徘徊,随之便罕见地向着大门外走去
了。
“站住!”老爷子失神地大喊。
奇怪!他既像见不得这狗,又像离不开这狗,突然竟踉踉跄跄扑出了屋子,率先追
上去了。儿女们个个惊慌失措,只好跟着扑了出来。天哪!倾刻间篱笆墙外一片混乱,
人喊狗叫、你跑我撵,最后多亏了小四子英勇无比,牺牲了一条进口水磨牛仔裤,才总
算把狗给套住了。
它,第一次脖子上被拴上了绳索……
俘虏抻回,老爷子仍悻悻不平。牛仔裤咬开两道口子,狗依旧恨恨有声。人怒视着
狗,狗白眼看人,死一般地没有声息……突然,狗狂跳着开始挣扎了,扑腾着,怒叫着,
刹时便冲懂得满院尘上飞扬。不似硝烟,胜似硝烟,顿时乡亲们也闻声赶来了。众目睽
睽下,老爷子的满脸皱纹抽搐着,眼也直了,手也抖了,根本不顾儿女弟子的劝阻,猛
地扑过去对着狗就是一脚、又一脚、又是狠狠地一脚!
狗,绝望地哀号着……
这一天,老爷子似乎也觉得有点儿有失斯文,天不黑就回屋蒙头大睡了。只留下忐
忑不安的儿女们,和村里的乡亲们一起悄悄地商量着。这该怎么办呢?老爷子越来越乖
癖了,今儿个的打狗,昨夜里那炮仗!儿女们说时无意,乡亲们听得有心:什么?什么?
炮仗……
对!绝不能让老爷子留下后悔!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似乎憋着股什么劲头了。田野上虽
然静悄悄地没一点声儿,但人们却好像战战兢地听到了什么响动。只有“文庙”内
依旧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狗,还是悲哀地被拴着……
老爷子大概是为了掩饰昨天的失态,又痴痴地站在院内望着那群鸟儿。狗哀叫了一
声,鸟群扑愣愣又飞上了柳梢头,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反常,都反常!爹反常、狗反常、
可儿女又该对谁去反常?
柳丝儿耷拉着,树蝉儿呻吟着,这反常到何时是个了啊?
当机立断,找到出路!
三儿一女压低嗓门,在屋里悄声再次研究到底应该怎么办。老大、老二虽住房分别
仅为十二点六平方米和十一点九平方米,却决心马上接爹去共享天伦之乐。虽乐的范围
是那么狭窄,极易摩擦起火,但即使抛妻别雏也在所不惜!女儿更为坚决,好像爹非她
莫属,并声称斗室之内更可见孝心。唯独小四子却很鄙视兄姐的自我牺牲精神,而且引
用弗洛伊德原理推论出再为爹找个老伴儿的必要性,同时保证一切经济负担和物质准备
均由他负责!不是哥儿们尚讲哥儿们义气,何况是亲亲的哥儿们那更得讲哥儿们义气!
但三丫头坚决反对,两兄长也颇有微词,吵声渐大,猛然间望见窗外老头子呆滞不动的
身影,为防意外,只好暂时“停火”。
简直是个折磨人的老头子啊……
突然,三丫头指着窗外轻声惊呼了:“瞧!鸟儿,果然有那么只鸟儿!”
顿时,屋内连窃窃低语声儿也没了。儿女们齐爬在窗子上向外望去,只见在对面的
篱笆上,果然落着一只麻雀,黑翅儿,似离了群儿。烦躁,不安,但任它翅儿抖着,爪
儿刨着,就是
连那柳梢头也飞不上去了。老了。爹望着它,它望着那成群飞掠过麦熟地的鸟儿群,
都一动不动了。好像在想着什么,神了。
儿女们也感到眼前变得恍恍惚惚了……
没一点儿声,更没有一点声儿了。院子里这个静啊,就连被拴着的狗也趴卧在那里
不动了。似有什么又吸引着它,那神态更显得迷惘而专注了。鸟不动,狗不动,人更不
动,仿佛小院的一切都在一片死寂中凝固了。
儿女们的神情也变得迷迷怔怔了……
猛地,小院四周炸裂般地一声、一声,又是一声,骤然击破了眼前的沉寂。随之,
此起彼伏、密麻交炽的炮仗声音,便惊天动地般地爆响成了一片。小挂鞭的清脆,轰天
雷的闷重,二踢脚的高空震荡,滚地炮的连珠炸响。放!放!痛痛快快地放!崩他娘个
粉身碎骨,炸他娘个淋漓酣畅!
小小的“文庙”在声浪中打着颤儿……
儿女们一惊,目光猛地一抖,眼睛便紧贴窗口更一动不动了。似在战战兢地等待炸
裂这阴气沉沉的小院的一刹那。
响,四周还在震颤中响……
只见篱笆上那小鸟儿骤然不见了,凝神呆望的狗骤然也匍伏不动了。只剩下老头子
一个人,还在连天炮仗声中痴痴地呆站着。茫然地望着四周,像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院、这屋、这狗、这鸟。而只剩下了耳旁这炸裂般的声响,远的、近的、沉闷的、清
脆的。他在听,他在一动不动地听!神情是那么的专注,身子却在微微地发抖。
突然……
狗从惊恐中复活了,一伸腰,便挣扎着站立起来。探起头儿,似乎还在这惊天动地
的震响中寻找着什么。猛地,它迎着连天的炮响吠叫了。一声,又是一声。随之,它便
绝望地拖长
声调大叫起来。
但这更像嗥……
老爷子在呆滞中颤儿打得更厉害了,似迷惘、又似清醒;似惊惧,又似思忖。身子
在剧烈地抖,目光在缓缓地变。
儿女们匆匆来到老人身旁了……
待四周的炮声渐渐平息后,篱笆墙外早围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人,有老的,有小的,
有男的,有女的。一张张憨厚的脸,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子女们骤然间明白了什么,泪
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但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这足够了,庄稼人求的就是这个眼神儿。
再看老爷子……
站在儿女们身边儿,还显得那么恍恍惚惚,但似乎又和往日的恍恍惚惚有所不同。
他好像又重新认出了眼前的这些人们:儿子、女儿、大人们、还有孩子们……嘴巴抽搐
着,似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篱笆内外,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又变得没了一点
声儿。
阵响过后,才知道什么叫静……
乡亲们也似乎忘了吭声儿,他们只是期待地望着。人们多么盼一阵炮仗崩出个合情
合理的老爷子,但眼前这位有点儿像,又有点儿不像。乡亲们更战战兢兢了,生怕说不
对劲儿又把老爷子那刚醒过的神儿给掖了回去。
老天爷!但愿炮仗真的能避邪……
似乎老爷子不那么“隔涩”了,又似乎还有点儿不对。不好!老爷子的目光突然又
转了,好像在屋里院外搜寻着什么。又过了一阵,他又仿佛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猛地,
他向着篱笆外急切地喊上了:
“小五儿!小五儿……”
这喊声在村舍田野间回荡着,人们不禁为之一怔。虽然这名儿从未出自老爷子之口,
但大伙儿还是忽然记起:这是在喊狗。
“小五儿!小五儿……”
这声音还在向远方的麦熟地上飘荡着,但院里却骤然不见了它的踪影。多会儿出去
的?不知道。只能看见院里留下的它咬断的绳索。
这狗:……
这狗
这狗,是曾经被亲昵地叫作过:小五儿!
儿女们曾坚决反对过这个称呼:什么?老大、老二、三丫头、小四子,如今又出了
个小五儿?但谁让自己兄妹一个个先后走了,而娘又耐不得膝下没有儿女的寂寞,总得
有谁来逗娘高兴,那小五儿就叫小五儿吧!
似乎可以这样推想……
这条狗并不理解其中的含意,只感觉到这声儿中含着爱抚、亲昵和庇护。有了这声
儿,就可以在家调皮捣蛋、在外好吃好喝。有了这声儿,就可以任竟撒娇起哄、随心欢
奔乱跳,甚至可以不把那古板儿老头子放在眼里。它从小就很少和同类接触,或者在这
声儿的纵容下,它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条狗。
为此,它曾也有过萌动,却从来没有过恋爱……
它满足这声儿的爱抚,追逐着这声儿生活。但终于有一天,这声儿变得越来越衰弱
了,甚至就要听不到了。只在最后那个夜晚,才又听到了这声儿微弱的呼唤:
“小五儿……小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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