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找,却没话,只有一双惊恐的眼睛……瓶底儿却未发现自己土地爷似的那副尊容、
厚厚的眼镜片儿后也是一双惊恐的眼睛。他怕。自住入大裤裆胡同这八九年来,因为对
媳妇儿的高度尊重,他见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怕。但今儿个这女人却似乎有所不同,又仿
佛吸引着他非看不可。梦,简直是一人梦!年轻时自己也仿佛对照看外国画报,就曾这
样在梦幻中装扮着自己未来的爱人。腰身,乳房,诗一般的线条儿,柔和的轻纱裹着一颗
美好的心灵。眼前一切似乎都不少,好像比梦幻中的还要更现代化。但不知为什么,还
是越看就越觉得这现代化的娇小人儿越古老,两只眸子闪着战兢兢的光,浑身上下都散
发出一种惶恐不安的神情。就像一个古典的受气小媳妇儿,正不知所措地瞧着自己。
啊!她怀里也有只雪团锦簇似的猫……
就像按动了某个电钮,瓶底儿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和这个娇弱小巧的女人认识
好多年了,那么熟悉,那么相似,就连那战战兢兢、忮生生的神态也那么相同。恍恍惚
惚间他再望去,仿佛看到这娇小女人眼神里那恐惧的神情也越来越少了,随之而来的却
是更多的同情、怜悯、以至困惑和温柔。
是、是他妈的有点儿古怪……
但他还在望着她,她也在瞅着他,就像被某种引力引牵引
着,一时间愣撕扯不开了。战战兢兢的眼神儿,抖抖瑟瑟的腿肚子,难以琢磨的竟
显得那么搭调儿。但关键还是那现代化受气包似的女人怀中那只猫儿,白得没一根杂毛
儿,好像有一种牵制两个人的特异功能。
轰一声,古泉井旁又是一阵喧嚷……
瓶底儿猛一怔,那女人也猛一怔。但此时已似乎不仅一厢情愿了,仿佛两个人都感
到好像认识好多年了。瓶底儿似乎还在犹疑,但那怯生生的娇弱女人已早先替他着急上
了:
“快!快!他、他们让我找你……”
女人的话音儿刚落,瓶底儿就觉得嗡一下大裤裆胡同又活了。敲锅边儿的,耍褂面
杖的,吆喝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大声嚷嚷的,小声盘算的,喊五叫六的,敲锣打鼓的……
顿时间便灌满了两条裤腿儿、充塞了整个大裤裆,一下子便把瓶底儿刚才唤醒的那点灵
性儿全给冲没了。
暮地,那现代化的受气包儿在他眼里消失了……
瓶底儿现在只顾得循声追去,嗬!大裤裆胡同关键部位聚拢的人可真叫多!只见一
个个正伸颈踮足、你推我挤,齐向历史悠久的古泉楼顶上望去。瓶底儿更不敢怠慢了,
也紧随向上瞅着。天爷爷!只见那位雪团锦簇般的小祖宗,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那古老
的瓦脊梁上。前爪儿抱着条不知从哪儿顺嘴叨来的小鱼儿,正高高在上悠哉悠哉地品味
儿呢!且不说黑瓦映得白猫儿银光晃眼,就只要一提它是外国洋种儿,在这年头儿就够
吃香得了!怪不得这乾隆爷留下的老茶楼,差点让这熙熙攘攘的人群给挤倒了。
但瓶底儿望着望着,却又陷入魔症了……
他趁媳妇儿尚未发现自己到来这工夫,愣又迷迷怔怔地探索起这位小祖宗逃婚的始
末。按理说,这位神出鬼没的好汉可不是吃素的。打从第二年入冬起,这方面的瘾头儿
就大得出奇。还没等草发芽儿,便像疯了似地开始“叫春儿”。没明没夜地叫着,一会
儿像小寡妇哭坟,一会儿像老太太咳嗽,搅得人白天晚上不得安宁。当时媳妇儿就曾对
他发出严重警告:
“我可告诉你!如今这外国东西不管什么都值钱儿。你可得小心,一定要提防有人
放出母杂种猫来咱家借种儿!丑话说在前头了。你要让谁蹭了咱佐罗的油儿,我可是和
你没完!”
得!又是道圣旨……
瓶底儿记得,似乎为了保住佐罗这点油儿,差点没把他给折腾死了。封门闭窗,日
夜监视,整天得听这位小祖宗忽而缠绵悱恻、忽而哀怨忧伤、忽而悲壮高昂、忽而狂躁
暴怒等种种声调的嚎叫。您还别说,这条外国好汉还真有点能耐,竟招来好几只中国母
猫天天在窗外争风吃醋,其中有一只隔壁的花狸猫来得最勤,求爱也最迫切,似乎也最
得佐罗的青睐。当然,为了表示对媳妇儿的忠诚,他早已把这只花狸猫列为打击的重点。
可谁又曾能料想到,漏洞就偏偏出现在这里……
瓶底儿想起,那一天自己似乎已经做到万无一失了。不但赶走了在窗外那群争风吃
醋的母猫,而且专门通知隔壁把那只重点对象拴起来。要知道,不但狗仗人势,猫也是
仗人势的。这只花狸猫是属隔壁一位孤老太大的。而又据说,这位老太大曾是一位塞外
大资本家的第七姨太太,多少年的老绝户了,胆儿小着哪!让她拴猫儿,她敢不拴吗?
得!一切都打点停当了,趁着佐罗打盹儿的机会自己也迷糊一阵儿吧!
您哪!让这位小祖宗累苦了……
瓶底儿忆起,似乎刚刚迷糊了十分钟,就猛听得里屋好像是有什么响动。先是一阵
激动地哼鸣,随之便是一种柔情地回答。情切切地一唤,意绵绵地一应。喘息、还是喘
息。渐渐地
没声儿了,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猛地,只听得那花狸猫尖厉地一叫,突然转入长时
间幸福的呻吟。瓶底儿猛一惊,忙向里屋扑去,老天爷!晚了,晚了!只见那雪白的佐
罗,早就和那花狸猫成其了好事儿。瓶底儿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他实在搞不清那只母猫
是怎样为爱情挣脱绳索的,但确确实实看到里应外合在门坎下挖出的爱情通道。
佐罗,佐罗!真不愧是一条神出鬼没的好汉……
瓶底儿记得,当时他吓得几乎晕了过去,但立即动手掩饰现场,决心不把佐罗已被
揩油之事声扬出去。好您哪!老婆要和您没完,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佐罗却丝毫不
给予配合,一旦得手之后,便表现出一副分外满足、分外安详的神情,再不叫春了,更
不日夜唱那爱情咏叹调了。自己的媳妇儿那是什么人儿?根据“人,有羞没个够;牲畜,
没羞有个够”之精辟理论,顿时就判断出佐罗的洋种儿被借走了。于是乎他便倒了大霉
了,一连好几天没明没夜地受着暴风骤雨的袭击。但这还不算,怒涛终于又涌过墙头冲
向隔壁,只差把那孤老太太淹死!
“下贱!”声儿又在往那儿送,“自个儿年轻时往外卖还不算,到老了又打发猫儿
接着出来卖!”
隔壁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怎么?哑啦!”声儿更一浪高过一浪,“臭资本家的小老婆,剥削人还不算,又
变着法子剥削猫来啦!”
隔壁还是毫不反抗,只有无力的抽泣……
“占了便宜卖乖!”声儿在痛打落水狗,“借走了洋种儿这就算啦?告诉你,没那
么便宜!”
隔壁那哭声儿更显得惊恐不安了……
瓶底儿恍惚想起,这事儿是没那么便宜,一直闹了好些日子呢!最后还多专了街坊
邻佑说合,孤老太太亲自上门搭礼赔
情,还保证一定用打胎药把所卡的油儿挤出来,最后才算勉强平息了这场风波。似
乎也就从这一次起,他就更把这外国种儿的小祖宗奉若神明了。平常日子还好说,一到
佐罗叫春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变得日夜战战兢兢,时刻惶恐不安,就像一年一度要过次
鬼门关似的。
天哪!多会儿给这洋种挑上个外国媳妇儿?……
但又有谁能料想到,真给它找了这第一只门当户对的锦猫儿,它竟不知好歹地抗起
婚来。根本不管别人死活,愣把条大裤裆胡同搅得像开了锅似的。瞧!现在这位小祖宗
闹够了,乱足了,也把别人置于死地了,它倒消停地爬在高高的瓦脊梁上品起鱼来了。
瓶底儿又是一阵暗暗叫苦,顿时间再一次从成串儿的回忆中返回了现实。四周这个乱啊!
喊的、叫的、吵的、嚷的、哄的、闹的,还有朝茶楼顶上扔石头子儿的,差点把个大裤
裆给撑破了。而飘浮于这各种声儿之上的,还是自己媳妇儿那忽惊、忽乍、忽忧、忽虑、
忽柔肠寸断、忽婉转悲啼的种种呼唤:
“佐罗!心肝儿!我的小宝贝哟!……”
得!瓶底儿知道自己该上场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丑媳妇儿也总得见公婆!他
一咬牙便扭动着虾米似的身段儿奋力向人堆儿挤去,大有一派为爱情赴汤蹈火的气势。
只见自己的媳妇儿大概那晕眩儿仍没过去,还正半推半就地依偎在那位男猫亲家的怀里。
但仍不误见了他就两眼冒火、银牙咬碎!正当他哆哆嗦嗦俯首准备充当泔水桶时,谁知
却意外地只听到一个字儿:
“上!”
瓶底猛一抬头,只见那乾隆年间盖起的古泉茶楼,仿佛在一片人头攒动中正在摇摇
欲坠。
“上!”又是一声。
他懵了,猛觉得无数只本来盯着那猫祖宗的眼珠子,嗖一下全又转在自己这虾米似
的身段儿上了。黑的眼仁儿,白的眼白,闪闪烁烁,都仿佛正在期待着个更大的乐子。
瓶底儿顿时感到心头涌起一阵子莫名其妙的悲哀,但还是身不由已地向古泉茶楼后挪步
走去。再一抬头,啊!终于发现了一双不同一般的眼睛!
又是她……
只见这位现代化受气包似的小媳妇儿,还在紧紧地搂着那只欲作新娘的波斯猫,正
浑身打颤地躲在茶楼旁的一个旮旯里望着自己。两只秀气的眼睛里溢满了惶恐也溢满了
不安,又似迷迷怔怔地在作一个可怕的梦。自己那内八字步儿每迈动一下,她仿佛就把
那怀中的猫儿猛搂紧一下,以至自己刚刚走到茶楼背后,就突然听得身后那波斯猫儿惨
叫一声,竟挣脱出来飞蹿到了自己胯下。他一惊,下意识地猛一扑,谁料想这只猫儿竟
被他意外地抓住了。随之,身后便传来了它那女主人魂飞魄散的惊呼:
“苔丝!苔丝……”
4
得!又出了个苔丝……
用不着多解释,大伙儿准知道:苔丝就是那只欲作新娘雪堆似的猫儿的名字。如今
时髦的就是这种叫法,何况又真是只娇娇滴滴的洋种儿呢!
重要的是它那两位主人……
您哪!那就趁瓶底儿往古泉茶楼顶上爬这阵工夫,抽空先认识认识苔丝的男主人。
不用说,当然是那位有谱儿,有派儿、一身洋式小打扮儿,浑身还带着股匪气儿的男子
汉。就拿能开着新式小卧车来结猫亲家这件事来说,您就可以看出这绝不是位平常的主
儿。对了!这位如今是那二十二层高领导时代新潮流乾隆大酒家的小车队长!成天开着
现代化的小卧车和老外们厮守在一起,早就习染成了半个洋人儿。可就是愣把家扎在东
裤腿口儿上不搬,图的就是大裤裆胡同里这特有的舒但。人们敬他也是为了这个,竟连
人带车一起恭恭敬敬地送了他个绰号:铁旋风!
再说苔丝的女主人……
虽然她比起苔丝的男主人是那么娇弱、那么纤巧、那么显得不搭调儿;但您绝对用
不着产生疑心,月下老儿就专门爱这么拴对儿。再说,就连一些有名儿的老外都这么说:
过西方的生活,娶东方的老婆!铁旋风如此行事,不能不说是一种现代化的选择。
但东裤腿口儿的老住户却似有微词儿:这小媳妇儿受气包似的哪儿都好,听话,服
管教,可就是块生荒地儿呀!丈夫人高马大的,她却连个娃儿都不生。虽说她在街道托
儿所当小阿姨挺卖力,可大伙儿还是一致认为她中看不中用,背后都非常惋惜地称她:
瓷人儿。
说话间,瓶底儿已经晃晃悠悠地爬到了茶楼顶上……
瓷人儿紧紧抱着那只失而复得的娇猫儿,不知道为什么,也骤然感到自己的脚下开
始晃晃悠悠了。围观者一个个兴奋不已,有的还失声喊起了怪好儿。但她却眼睛越睁越
大,气儿也越喘越急,直勾勾地盯着那颤抖的两条内八字腿儿,心儿就像提到
了嗓子眼上。好您哪!要不是这位倒霉主儿扑住了苔丝,今儿个自己还说不定是个
什么下场呢!而现在?他救了别人却救不了他自己,还得爬在高高的楼顶上去找自己那
只捣乱的猫儿!
瞧!摇摇晃晃、抖抖瑟瑟、战战兢兢……
再回头一望,瞧底下这个哄啊!骂街的、喊倒好的、打口哨的。送风凉话儿的、扬
着脖子怪叫的,相互挤兑吵架的,还真乱乎出点国粹来。而乱军之中也有镇定自如、侠
义心肠的,那就是自己的丈夫。瞧!他还在扶着那随时准备晕倒的人高马大的女人,正
扯着嗓子向楼顶上那瓶底儿眼镜儿部署着下一步的行动。
神了……
瓷人儿却再不敢往下瞧了。又不知为什么,她突然间发现楼顶上那倒霉的人儿变得
对自己更有吸引力了。她不但感到脚下在晃晃悠悠,似乎眼前也在晃晃悠悠了。就仿佛
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愣拽着她去作一个可怕的梦,不!说的具体点儿,或者是借楼顶上那
晃晃悠悠的虾米身段儿去作一个可怕的梦。瞧!在那高高的瓦脊梁上卧着品鱼的不正是
苔丝吗?
不对!就连楼顶上的人也仿佛就是自己……
瓷人儿的眼睛越睁越大了,一动不动,就好像真的化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瓷人儿。
梦,一连串儿的梦!楼顶儿又骤然化成了自己的家,大裤裆胡同古老小院陈设最现代化
的家!丈夫是来去无踪、神出鬼没的,可现在却意外地提早回来了。大白亮天的,把她
掀翻了就要搞“实验”。而且一干完了,准还一定要叨叨着提醒她:
“告诉你!我可是一连两个月没误撒种儿,你要是让我断子绝孙……”
她吓得只有光着身子打颤儿……
“他妈的!”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还是连点儿动静也没有,你、你是死人哪?”
她吓得又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再来!”猛地又扑上来了,“咱铁旋风能在大裤裆胡同留下这种笑料?还捂什么
劲儿?装的是哪门子的嫩?……”
她只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撕扯碎了,一片片地飘去……
但黑暗中仍闪现出一个又一个光点儿。一个光点儿扩大了,闪现出了自己:天真烂
漫的中学生、父母宠爱的娇女儿,眼睛里总溢满了欢乐,嘴角边儿总挂着笑。另一个光
点又扩大了,闪现出他:英俊挺拔的小司机,风流萧洒的多情种,浑身的魅力,满嘴的
柔情。暮地,两个光点儿啪地聚合了,更亮,更耀眼,飘飘忽忽地坠落在这大裤裆胡同
的东裤腿口儿上。似乎有股什么味儿,似乎有股什么风儿,渐渐地好像这两团光点儿全
没了,只剩下了个怨气冲天的铁旋风,还有自己这个自觉理亏的瓷人儿。黑暗中,他在
咬牙切齿地撒种儿。惶恐中,她在战战兢兢地听任摆弄。绝望、绝望!在一片绝望之中
眼前终于闪现出又一个光点儿。白得晃眼,但那里头并未闪现出希望,而是闪现出一只
雪团锦簇似的猫儿:苔丝!
啊!苔丝正爬在茶楼顶上的瓦脊梁上……
恍惚间,瓷人儿又发现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是正借着那虾米似的身段儿在楼顶捕捉
自己那只猫!猫啊!多么可爱的一只猫儿,又是多么能折磨人的一只猫儿啊!恍恍惚惚
间她回想起,似乎丈夫在一次又一次“实验”后还未灰心,而是更坚决地把她当成了一
只大药罐子,一付付当代最先进专治妇女不育症的良药,一剂剂老祖宗传下来的妇女受
孕的秘方,便可着劲儿没明没夜地往里头灌啊!甚至还专门把她打扮成个洋人儿似的,
特意开着最新式的小卧车,到远郊一座子孙娘娘庙的遗址上烧了三炷香。这还不算,为
了使她这块“生荒地儿”尽快变成“沃土”,还尽量地拣各种好吃的和各类营养物品往
她肚子里使劲儿地填,比北京的养鸭专业户填烤鸭还认真负责。瞧瞧!这样的男人到哪
儿去找啊?可大裤裆胡同却还是未见这位大能人儿的传宗接代人的诞生。
栽了!于是雪团儿似的苔丝小姐便代之出现了……
“喂喂!”丈夫的声音,“找老婆要只图个漂亮,我尽可买两张画儿贴着。瞧瞧!
这个家也算他妈的家?冷冷清清地只守着个瓷人儿,有他妈的什么劲!接着!这屋子里
总不能没有个活物儿!”
她怀里一沉,好不容易才看清丈夫带回只雪团似的猫……
“愣什么?”声儿发冷,“我总得有个解闷儿逗乐子的吧?你不下崽儿,还不让我
盼出个猫儿猫孙子?”
她一惊,突然低下头儿捂脸啜泣了……
“哭什么?”声儿更硬,“你还嫌我在大裤裆胡同里栽得不够啊?好像我爹妈都缺
了八辈子德,害得我出了家门都没脸见人!”
她一愣,顿时理亏得连哭也停止了……
“你听着!”声儿更狠,“我可事先说明白,这可是只难得的洋种儿!母的——这
就更加倍地贵重。听听这外国小妞的名儿:苔丝!就凭这个,你也得小心伺候!你要让
我连这点乐子也没有了,你这下半辈子,别想安生!”
她一颤,刹时间觉得那猫眼变成了两束鬼火……
“脱了!”声儿一转,“别他妈的死绷绷的,外国书上说,浪不起来就他妈的撒不
进籽儿!留着那份浪,还想干什么?哪个男人也不会像我这么整天傻干着一个瓷的!”
大白天的,眼前又猛地一片黑暗……
猫。全因为那雪团锦簇似的猫……
瓷人儿更加恍惚了,朦胧间她似乎觉得自己一直就是在这条古老的瓦脊梁上走着。
猫儿,难伺候的洋种儿猫啊!一切都得按着丈夫留下的外国法子来:照顾吃喝、调剂营
养、逗着玩乐、带着运动,多了,多了!稍有疏忽,就不但表现出对丈夫不够忠诚,而
且也反映了自己毫无负疚之心。但不知为什么,越加小心越出漏子,越加精心护养苔丝
就越显出一副娇弱无力的外国小姐模样儿。挑食儿、拉稀,消化不良等还好说,怕的就
是不间断地伤风感冒。有一次,丈夫不知抽了哪股筋儿了,愣要亲手为自己的宠物儿洗
澡。苔丝小姐虽略显不大情愿,但一人大脸盆那可真称得起:“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
水滑洗凝脂”。随之便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然后才能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但好景不长,过了不久,苔丝小姐便开始嚏喷不断,浑身发抖打颤儿,反复不停地作晕
厥状,而自己那人高马大的丈夫,仿佛也骤然随着高烧糊涂了,愣破口大骂责怪起她来:
“你是干什么吃的?毛巾被捂热了吗?火炉子捅旺了吗?瞧瞧!直到现在还开着窗
户,别说洋种儿猫了,就连我这么人高马大的也受不了!”
“没、没有……”她顿觉理亏。
“没有什么?!”声儿转激昂,“要不是怕破了大裤裆胡同的老规矩,要不是怕街
坊们笑我瞎了眼,这个窝囊罪我早不受了,要是人家外国人,百八十个娘儿们也他妈玩
遍了!”
“……”她只有哭。
“哭丧哪?”声儿更无情,“告诉你,要是苔丝有个长啊短的,你趁早给我请便!”
“……”她倒吸一口凉气,吓呆了。
惘然间,一切都似乎又在变,旋转着在变,刹那间自己又仿佛变到了古老茶楼的楼
顶上,远处正是那只刚刚恢复健康的
娇贵的猫儿,下边却是飘浮着的无数只幸灾乐祸的眼睛。哄声、笑声、吵声、闹声,
似乎都在托涌着她非朝这条古老的瓦脊梁上走下去不可。远处,可望见现代化的高楼,
可望见现代化的十里长街,可脚下还是那汇集起来的古色古香的喊声:不能生孩子的女
人!不能生孩子的女人!顿时,她把一切都忘了;孩子时学校读过的书,少女时外国小
说中得来的梦幻,而眼前只剩下了这长得没有尽头的古老的瓦脊梁。
猫,一定要逮住那只雪白而又可恶的猫……
偶然间,她甚至感到只有逮住这只猫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不!或者可以说不仅仅
是过失!在大裤裆胡同里女人不能生孩子,那就是耻辱、那就是罪!一切都怪不得丈夫:
他发火,他讽刺,他戳着自己心窝于大骂,他没完没了地掀翻自己搞“实验”,他恶狠
狠地请回了这只小祖宗似的猫,似乎都有他的道理,似乎都那么天经地义啊。
猫,一定要逮住丈夫这只心肝儿宝贝似的猫……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晃晃悠悠地接近了这只猫了。但就在这刹那,她只听
得楼下骤然扬起一片起哄声。再一眨眼,黑色的瓦脊梁竟然顿时化成了一片银白,而那
只雪团似的猫却猛然变得浑身墨染过一般。黑猫,一只通体漆黑的可怕的黑猫!几乎与
此同时,远处又飘来另一只猫柔情脉脉的呼唤。黑猫一听,似惊,似喜、似按捺不住地
蠢蠢欲动。啊!不对!自己不是在古老的茶楼顶上,而是在现代化陈设已颇齐备的家里。
苔丝,苔丝开始发情“叫春”了……
“我可告诉你!”丈夫的声音,“满脑袋冒臭汗的人儿好找,可浑身雪一样白的洋
种儿猫难求。你可给我看住了!要弄出几只小杂毛儿来,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可、可是……”她吓得手足失措了。
“罗嗦什么!”声几转烦躁,“出大价等着的且不说;张主任、李局长、马经理,
都早给我打过招呼了!你可别变着法子给自己男人找蜡坐!”
“可、可是……”她吓得还是这词儿。
“榆木脑袋瓜子!”声儿转愤怒,“连他妈的这个都不懂!如今这光有大彩电,高
档录音机、进口电冰箱早不够谱儿了,缺了这洋种几猫能算现代化吗?”
“可、可是……”她只想要求个办法。
“真他妈的!”声儿更不客气了,“让你看就得给我看好了!我自会挑八代纯的公
猫儿,我自会挑配得上咱的猫亲家!”
可那只锦团似的猫儿似乎等不急了,一副英国小姐的派头儿,成天拖着一条长长的
尾巴,哀怨地在窗口的桌子上踱来踱去,没明没夜地呼唤着爱情的快快到来。那娇弱无
力的神态感人至深且不说,就听那缠绵徘侧的叫声也能让你彻夜难眠。得!果然情种纷
纷出现了。大概也是崇拜洋种儿,杂七杂八的本地猫还来得真不少呢!屋顶上、窗台上、
房廊之间,竟相占据有利地形,争比献媚取宠,与屋里那英国小姐遥相呼应,日夜不倦
地大肆演奏起爱情的奏鸣曲。但既有竞争,必有淘汰,最后终有一只伟岸的公猫,既用
声音、又动武力,逐渐在这群雄性求爱者中占了上风。
天哪!这可是只浑身漆黑的野性子猫啊……
她认得,这只黑猫是隔壁个体户烧鸡刘的宠物儿,亮如墨玉,野如山猫、吃臭烧鸡
吃的!烧鸡刘虽油渍麻花,可年轻、气盛,能耐大着哪,还是自己男人的铁哥们儿!他
的猫儿来求爱,就更透着麻烦了,可这位英国白小姐却和这位本地黑少爷,隔着窗子打
得越来越火热,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她成天只顾得盯着黑猫战战兢兢……
但黑猫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儿她能防范得了吗?又过了几天,那爱情的稠合劲儿就甭
提了。一天到晚隔着玻璃总接吻还不算,那苔丝小姐竟还对准窗子缝儿竖起了雪白的尾
巴,表现出一副柔情蜜意急不可待的献身样儿。这还了得!那黑少爷更是疯了一般,对
准了又是闻,又是嗅,又是没命地嚎叫。还捎带着挠门抓窗。往碎里撞玻璃,充分体现
出一片甘为爱情粉身碎骨的壮烈豪情。
她束手无策,差点吓晕了……
但就在她极度紧张之时,那黑猫却突然稀罕地不见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它的主人烧
鸡刘。这家伙油渍麻花一身烧鸡味儿,一进门儿就馋眯眯地盯着她说:
“哟嗬!我说大哥怎么难得请弟兄们进屋呢,赶情大嫂子越关着越像月里嫦娥了!”
她吓坏了,比见了黑猫还怕……
“别怕!”他却满不在乎他说,“是大哥让我先来的。您说,我为什么总倒霉?今
儿个说卫生不合格罚款,明儿个说漏税又得罚钱儿,还断不了每天让白蹭走七八只烧鸡,
害得我总得求大哥四处替我磕头求人情儿!”
她紧张极了,不知如何回答……
“这回我可找到根了!”他却主动说起来了,“还是他妈的开放好,要不咱哪能知
道啊!一本外国书说,老外们绝不养黑猫!这玩艺儿妖里妖气的,妨主!洋巫婆儿还拿
煮了黑猫的白骨头咒人呢!不信?我拿这本小说让您瞧瞧,俄国老毛子的祖宗写的!”
她更不安了,多亏丈夫进门儿了……
“大哥!”烧鸡刘马上迎了过去,“您说兄弟够意思不?您刚一提我那黑虎敢打您
那苔丝的主意,昨晚上我一咬牙就愣把它给活活摔死了!”
“别他妈的卖乖!”丈夫竟不领情儿,“别是捞鸡吃栽到热锅里煮死了吧?大伙可
都说今天的烧鸡味不正,一股燎毛气儿!”
“得!”烧鸡刘也不分辩,“您就饶了我吧!大哥,那扣执照的事儿?”
“别尽勒勒这个!”丈夫端起来了,“先说说哥哥吩咐你的事儿!”
“您说,”烧鸡刘马上回答,“我敢怠慢吗?大哥!您真好眼力,西裤腿口儿这一
家也算得位能耐主儿,那猫儿我也查过了,八代纯种儿!尤其是那位人高马大的女主儿
家,那水灵劲儿,嘻嘻……”
“别扯淡!”丈夫断然制止,“说正经的!”
“听您的!”烧鸡刘马上就一本正经了,“大哥!您说兄弟当这大媒人,一举一动
能给您掉价儿吗?特意洗了澡,打扮得比他妈的港客还港客,专门把这位女主家请到伊
丽莎白西餐厅,张手先送上四只烧鸡、两瓶儿茅台、一条儿‘三五’烟……”
“嗯!”丈夫略显笑意,“算我没白疼你!”
“那是!”烧鸡刘更来劲了,“好的还在后头哪!您想咱们的苔丝那可是娇小姐,
有女家委屈着向男家求亲的吗?兄弟我就是要把她灌晕乎了,一切按照咱们的条件来,
让她主动上门儿来求您!您可是咱东裤腿儿的骄傲,这份面子咱可不能让西裤腿儿得了!”
“好!”丈夫终于夸奖了,“那谈定的条件?”
“您哪!”烧鸡刘似有点几泄劲儿,“这人高马大的大美人儿也绝非一位等闲之辈!
我说,生一只,今年先归咱们。生两只,咱们先挑好的。生三只,当然咱们得两只。生
四只,两只最好的归咱们。您想想,猫肚子是咱们的,生几只还不是从咱们这
儿出?可这个刁钻娘们,却一个劲儿强调他们那种儿的重要性,愣要翻过来干不可!”
“岂有此理!”丈夫拍案而起了,“她不就是个大百货商场的大组长吗?告诉弟兄
们,轮班儿到柜台上找找她的茬儿,一人给她来他妈的二十条意见!先把她的奖金扣没
了,再变着法子把她那大组长给橹了!”
“别、别价呀!”烧鸡刘反倒给求上情了,“这位大美人儿相好的多了,不吃这个!”
“什么?!”丈夫更来气了。
“您先别急呀!”烧鸡刘忙说,“可我一提您的大名儿,得!一切就又都翻过来了。
只见这位女主家两只眼睛里水灵灵的尽剩下笑了,再也不说她那种儿有多贵重了。还主
动请您明儿上午古泉茶楼上见,牵头儿来求您答应结成猫亲家!”
丈夫很得意:“就是古泉茶馆老了点儿。”
“不、不不!”烧鸡刘又忙解释说,“不瞒您说,这主意还是我出的!大裤裆胡同
的事儿还是在大裤裆里咬个牙印儿好!老王掌柜已经答应了当个中间人,按老规矩办事
比洋法子妥当!”
“行了!”丈夫鼓励地拍了烧鸡刘一巴掌,“兄弟!你那事儿哥哥也给你调顺了!”
得!天作良缘,猫亲家一拍即合……
果然,第二天丈夫回来后就变得眉飞色舞,态度不比寻常。而且也变得谦逊起来,
竟决定亲自驾车去会见自己的猫姑爷。她隐约悲伤地琢磨出点儿什么,但总算为猫姑奶
奶有了对象松了口气儿。这不,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安排得妥妥贴贴来了吗?可又有谁
能料想到,人调顺了猫却闹起了脾气儿,刹那间把大裤裆胡同闹了个人仰马翻,楞把自
己一下子挑到了这古楼顶上。
啊!自己还在瓦脊梁上晃晃悠悠地走……
下面还是那么多幸灾乐祸的眼睛,飘着、浮着,就在脚下涌动着。而在这无数游动
的眼睛中,又正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喊声、叫声、吵声、闹声、起哄声、倒好声,似乎随
时都可能把这乾隆爷留下的古老茶楼推倒。突然,一片惊乍的叫声猛地从楼下直冲而上,
她一惊,只感到脚下一滑,便骤然从高高的楼顶滚落而下。她恐惧地闭紧了眼睛,听天
由命地等待着可怕的结果,下面的惊叫声越来越大了,自己再猛一睁眼,啊!自己正紧
紧抱着苔丝安全地站在人群堆儿里。刚才那只不过是作了个梦,一个借着那虾米似的身
段儿作的可怕的梦!
啊!不对!又仿佛不仅仅是个梦……
恍然间,她再抬头向茶楼顶儿上望去,只见那虾米似的身段儿果然真从瓦脊上滑落
着,只不过因为古瓦间烂了一大片,杂草丛生,愣把他卡在那片塌陷处了。楼底下又是
一片挺失望的叹息,瓶底儿喘着气还死死趴在那里打着颤儿。但就在这工夫奇迹发生了,
那一直在瓦脊梁上品鱼的猫儿,似乎觉得主人这模样儿挺好玩儿,竟好奇地慢慢晃悠过
来了。而那虾米似的身段儿也仿佛在危难时仍不忘爱情,愣一顺手把猫儿给抄在了怀里。
随之,他哭了!怪声怪气儿,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的哭。底下的人们喊着怪好儿哄
笑了,但瓷人儿却又傻了、愣了、痴呆呆地不动了。
她,又从瓶底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5
您还别说:瓶底儿虽然爬在楼顶儿上丢尽了人儿,可确为
大裤裆胡同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好您哪!古泉茶楼从此更有名儿了……
就打这件事儿发生后,谁都知道这大裤裆胡同东西各有一只洋种儿猫。恰似在两条
裤腿口儿各缀了一只锦毛绒球儿,更引得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就连老外也纷纷又来观
光了。但自古说得好:取回经来唐僧坐,惹下漏子孙悟空!瓶底儿虽然忽明忽暗一连逮
住了这两只宝贝猫儿,可引起轰动的却仍是东裤腿儿的铁旋风,西裤腿儿的大组长。
要知道,好戏还在后头哪!……
好在瓶底儿根本就不敢计较这个。说白了看,他尚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尽吐瞎籽
儿吗?为了不再委屈媳妇玩几次命值得!因而打从古老茶楼的顶几上惊险式的立功归来,
他就战战兢兢地表现得更谦虚了。直至谦虚到虾米似的身段更打弯儿了,内八字腿儿更
外翻了,瓶底眼镜后的眼神也更迷迷怔怔了。
好您哪!自己算不得个全合人儿呀……
虽然他自惭形秽,但既然那猫姑爷和猫姑奶奶都平平安安地回家了,那结猫亲家的
喜事儿还得接着往下办。得!倾刻间重打锣鼓重开戏,只不过戏台子已由楼顶上移回到
屋里头罢了。瓶底儿似乎对此改动已非常满意,他一直还对那摇摇欲坠的茶楼顶儿心有
余悸。
又是一阵紧锣密鼓……
恍恍惚惚间,瓶底儿只觉得眼镜前这个乱乎啊!但他绝没有想到,自己竟沾了猫儿
的光,抱着新郎佐罗头一回尝到了坐高档小卧车的滋味儿。一连两天在大裤裆里钻来穿
去还不算,还一会儿在东裤腿儿里请桌客,一会儿在西裤腿儿里摆桌席。再加上特意请
来大媒人烧鸡刘两头张落着,就更给大裤裆胡同增添了一种特殊的光彩。
“亲家!哈哈哈!”对方的男主人抱拳欢呼着。
“哈哈哈!亲家!”自己的媳妇儿扬手嘻笑着。
这回佐罗早让他抱死了,没跑儿!而眼前只有酒,烧鸡刘不断敬上的酒。笑声搅拌
着,直把四周搅了个人摇桌晃、扑朔迷离。瓶底儿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喊叫声中,只觉得
盘子里油乎乎的烧鸡似乎就要乍翅儿飞跑了。又是几杯灌了下去,竟仿佛晕乎乎地连谁
是自己的媳妇儿也分不清了。水灵,真水灵,酒儿灌出的水灵,可就是不像自己的!笑,
又是笑,带着酒味的笑,但人家却承认。听!那潇洒的铁旋风也主动来向自己敬酒
“亲家!再来一盅儿!您可是咱这里少有的知识人儿。就凭您那么厚的眼镜儿,也
给咱大裤挡胡同添了风水了!今后有什么地儿用得着兄弟,您就尽管说话!”
“这、这……”他有点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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