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二爷这只鸟儿属于后一类,是一只活蹦乱跳、多嘴溜舌的百灵子。
鸟的价值不等。便宜的三、五块钱一对儿,贵的三、五十以至二、三百的也有。这
首先得看产地,比如鹦鹉,讲究山东青岛产的,画眉讲究四川产的,百灵讲究张家口产
的。不是正宗产地,价格略低几筹。其次再看毛色、神态、长相、欢蹦劲儿。
宗二爷这只百灵子,是货真价实、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张家口货。
街坊们不懂这里头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就以为这只百灵子是件稀罕物儿。其实,养
鸟在这儿早有悠久历史。遥想当年,乾隆爷为戍边的在旗子弟修筑这座城,就是想以老
北京为模子的。后辈儿孙不负浩荡皇恩,深感五坛、八庙倒可少一点儿,可那老北京的
小玩艺儿:溜个马,架个鹰,斗个蛐蛐儿,玩个鸟儿的,却绝对不能少。好您哪!这家
的姑奶奶常常从京城回来探亲,那家的二舅爷又往往进京去当差。这里就连说话,一直
到现在还保持着京腔京味儿。只不过因为口外吃牛羊肉多,舌梗子稍稍发硬,话音儿听
着已不如老北京那么位、那么溜、那么打得弯儿多。如果再少了鹰啊、马啊、蛐蛐啊、
鸟儿啊这点谱儿,那不就更透着让人笑话吗?好在国泰民安,孩子一落地就有俸禄,这
几手绝活儿竟颤颤悠悠一直传了好几百年。不过到民国已渐流入民间,这方面的能人好
手已多出于市井之中。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断了好一阵子,使这几手绝活儿几
乎成了千古绝唱。可这几年却随着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这几手绝活儿又渐渐透出了生机,
尤其是玩鸟儿,方兴未艾。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在前三月您和宗二爷提玩鸟儿,他准能和您急了。什么和什
么呀?但自从这只百灵子衔回来宗二爷的魂儿,那情景可就不同了。
是啊!在干得正欢实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地被拨拉下来了,给谁谁受得了啊?且
甭管过去对宗二爷这个人儿传闻如何,就论那一口气儿没上来,在医院冰棍儿似地整整
躺了一个多月,那也就够让人心疼一阵子的了!哼!还说是什么潜伏性心肌梗塞,瞧瞧
如今医院这水平!
后来就是“据说”了。宗二爷好不容易活着回了家,成天躺在炕头上尽是日娘操祖
宗。一提起机关的事儿就犯病,直翻白眼儿喊胸脯子堵得慌。大夫说,在家养个花儿务
个草的,想法让他转移转移注意力。他那老伴儿赶紧张罗了,没想到宗二爷一见这花红
柳绿,脾气变得更加怕人,还直嚷嚷这是家里存心要他好看,咒他不得好死。乒、乓!
四个花盆摔成了八瓣儿。知父莫如子,儿子出面埋怨娘了,说这不是存心戳爹的心窝子
吗?他瞅见红花就必定想起什么红柿子、红辣椒、红萝卜,瞅见绿叶就准想起芹菜、芜
荽、羊角葱!
后面的“据说”就更神了。说的是宗二爷久积阴德,而儿子更是孝感动天,一次出
差路过张家口,竟意外得着这只百灵子。宗二爷初见这鸟儿,还神神叨叨地直犯迷糊。
可不到片刻工夫,便六神归位,显得格外清爽起来。又过了几天,宗二爷就端着鸟笼子
在老城根公园出现了,病歪歪地还透出股子洒脱劲儿。
可这一洒脱两洒脱不要紧,宗二爷竟身体复原真得变洒脱了。不到三个月就变成了
地道的爱鸟者、真正的鸟行家。就是有
人为他打抱不平,他也总是一摆手儿,说:
“得了!还提那个干什么?梦,就像作了一场梦!您听我这小妞子叫几口不?地道
的音儿,打凉败心火!嘿嘿……”
听!小妞子?宗二爷干脆把这只百灵子,当成了自己宠惯的老丫头、压窝儿的小闺
女!怪不得有人说,养鸟儿有助于修身养性,乐在其中,其乐无穷!可见其言之不谬。
小妞子有功!不但家里消灾免了难,就连机关里也透着安静多了。同事们松了一口
气又感到纳闷:莫非像胳肢窝儿识字、鼻子尖儿认人,百灵子也有鸟体特异功能?
嘿嘿!宗二爷笑而不答,显得更洒脱了……
2
说话间,宗二爷已经托着鸟笼子,面带微笑地走进了老城根儿旁的小公园里。
这里必须补充说明,老城的爱鸟界也分两大派。如今,老年间的房子早已扒得差不
多了。剩下那点小胡同小院,也早已淹没在拔地而起的高楼群中。这老城爱鸟界的两大
派,也由此应运而生。新派儿多是高楼住户,玩鸟儿带着股洋派头、新鲜玩意儿特多,
集中地点是城郊的现代化大公园。而老派儿则多是些矮小四合院的老住户,什么过去掌
勺的、收破烂的、动泥水活的、钉鞋补掌的、吆喝卖小吃喝的,岁数大了玩玩鸟找个乐
子,求个清静,集中地点就是这老城根儿的小公园。
两派尚能和平共处。新派儿称对方为“老帮子”,老派儿称对方为“匪派儿”。不
过,据说市政协一位副主席,正准备出面组织统一的爱鸟者协会,以求得结束这“老帮
子”和“匪派儿”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宗二爷似乎还不了解这一切,只是一味顾自己的就近,顾自己的洒脱。老城根几小
公园从年轻时候就逛惯了,顺眼、舒坦!
一汪湖水,几株垂柳,跨过石带桥就是那隐密的小树林。这里便是鸟的乐园、自发
的鸟市,老派儿爱鸟者独有的社会。就连那些专找幽静之处打太极拳、练鹤翔功的主儿,
也不敢随意来此一显身手。据说,一位自谓功力深厚者刚刚在这里运气入定,就见数十
位爱鸟者一齐掀掉鸟笼套,刹那间百鸟争鸣、婉转入云,入定者一惊一乍,差点走魔入
邪,从此就再没见犯境入侵者。
宗二爷托着鸟笼子,一身和气地走进了小树林。抬头一看,几株小树杈上已经挂上
了几只熟悉的鸟笼子。但那株最显眼的、似专门横长出一枝虬龙爪的小树上,却没有人
敢于贸然挂上鸟笼。这是老派儿爱鸟界不成文的规矩,鸟儿也得“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主随鸟荣,谁敢呀?
宗二爷一见就摇头了:
“诸位、诸位!这算什么和什么呀,我这小妞子有个地方,就算大伙儿赏脸啦!这,
这这……”
可没等宗二爷“这”完,就有人马上抢过鸟笼子挂在了虬龙爪上。
随着便是一片寒喧声传了过来:“宗二爷!您早哪!”“宗二爷!您喝了吗?”
“宗二爷!您抽一根儿!”“宗二爷!您……”好像在爱鸟者的社会里,只有这样的称
呼才透着亲切、近乎、才透着爱鸟者社会自己特有的风味儿。
三月前,您这样叫试试……
宗二爷现在感到的却是一种满足。微微含笑应付着,还顺手接过了鸟友递过的那根
儿香烟。不抽!行吗?透着瞧不起人儿。
两个烟圈儿喷过,宗二爷抬手有板有眼地退下了鸟笼套。虬尤爪不能白占着,得挑
这个头儿。
宗二爷的小妞子露脸了,只见它身形俏丽,颜色发黄,遍体油光闪亮。尖尖的嘴儿
轻轻地梳理了几下羽毛,歪着头儿机灵地瞅了主人片刻,便浑身一抖,跳上鸟架,欢快
地叫了起来。
几位鸟家也不敢怠慢,纷纷揭开鸟笼套,露出自己的宠物儿来
百灵子是一种好胜心极强的鸟儿,几只鸟在一起就要开口比赛,而且绝不轻易服输。
宗二爷的小妞子开口一唱,几位鸟家的百灵子也放声大叫起来。一刹那小树林里众鸟争
鸣,竞比高低,啼声不断,互不相让。
宗二爷脸上透着宽容,又透着谦虚。可那小妞子却显得气盛,得理不让人,越叫越
有劲儿。这家伙跳上跳下,左顾右盼,叫声宏亮悦耳,音色优美多变,时而短促,时而
绵长,时而低吟、时而高亢……渐渐地一个个百灵子败下阵来,耷拉着翅膀哑了口。
“好。”四周响起一阵阵喝彩声。
宗二爷只觉得喝了好酒一般,一股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后跟直冲天灵盖儿。可他
的脸上却透出歉意,透出和气,弹指一磕鸟笼子,笑着说鸟儿:
“得了!显什么?”
但小妞子还在趾高气扬地叫着……
玩鸟的老少爷儿们谁不服啊!但宗二爷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宠物儿,神智竟有点
恍惚起来。他隐隐忽忽地想起了半年前,那算什么和什么啊?各式各样的蔬菜,笼子一
样的办公室,自己比这只鸟儿还跳得欢,嗓门还叫得亮,可……真有一种宛如隔世之感。
“二哥,您真能呀!”是哪儿飘来一股尖酸刻薄的声音?
宗二爷一定神儿,只见瘦里巴肌的侯七,皮笑肉不笑地站在自己的跟前,背后脖梗
子上斜插着一根横木棍儿,上头落着一只极不安分守己的“老西子”。
这里还得插上一笔。玩鸟者除了“观赏”和“听口”两类鸟之外,还有一种不太被
爱鸟界高雅人士所看重的小玩闹——姑且称着杂耍鸟。如“鸟头”、“交嘴”、“老西
子”之类。这种鸟虽大都不很值钱,但却能来些杂耍特技表演。有的能从观众手中叼走
小硬币,有的能把小纸旗送到旗座上,有的能把抛向高处的弹丸凌空接住,常常引得外
行们喝彩叫好。杂耍鸟不入流,自然就难入笼了,只配在紫禾棍儿上站着。
侯七这只“老西子”即使在杂耍鸟里也是末流货,什么本事也没有,只会喳喳着乱
叫。
但宗二爷一见侯七,还是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这小子两个多月前,就让自己
羞得钻了耗子洞,今儿个怎么又从哪个窟窿里钻出来了?
众鸟家也都感到纳闷儿……
侯七从小和宗二爷在一起站柜台,在“香必居”酱园里当小伙计。临到解放时的
“香必居”,已是这老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了,专门经营油盐酱醋,各类酱菜,干鲜
果品,时令蔬菜。当时侯七和宗二爷都是十六七岁,被掌柜子分配到柜台外专卖时令鲜
菜,比谁吆喝的声音高,比谁作成得买卖多。那时候,侯七就显然不是宗二爷的对手。
尽管他把嗓子都喊哑了,可无论从声儿啊,调儿啊,糊弄出去的菜儿啊,都比宗二爷差
远了。为此,常挨掌柜子的大嘴巴子,解放后,侯七就更是步步跟不上趟儿了。“三反”、
“五反”、公私合营,宗二爷由营业员、小组长,当了门市部主任。随之,又由职工转
成了干部,进了市蔬菜公司,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没几年便由干事、科员,升任为公
司业务办公室临时负
责人。虽然还没正式任命,但已被蔬菜界恭恭敬敬称为“宗头儿”。可侯七呢?嘿
嘿!三十多年了,私——公私合营——公,猴头巴脑儿的,还是个门市部卖菜的。无论
大人小孩,大伙儿都拖着长长的儿腔,没大没小地喊他“侯儿——七!”尽管他嘴尖毛
长,争五比六,一点用也没有,眼巴巴地瞅着宗二爷的老伴儿进被服厂当了工人、儿子
进机关开了车。而他自己的老伴儿,却直到如今还是个骂骂咧咧的家庭妇女。女儿初中
毕了业,愣在家里哭哭啼啼呆了四五年。直逼得前两年他一咬牙,两筐西红柿子搞了个
假证明,提前病退,让闺女顶了班。姥姥!侯七说什么也不服这个气儿!
“二哥!赏根儿烟抽抽!”侯七的声音。
“哦!哦……”宗二爷猛醒过神儿一看,侯七正涎着脸儿,嬉皮笑脸地伸过一只手。
“你呀!”宗二爷啪一下扔过烟盒,行动透着宽宏大量,可眼神儿却透着警惕。
“二哥!我算服了您,在哪个行当上您都站高枝儿啊!”侯七猛吸了一口烟说。
“老七!你小子嘴上就是缺把把门的锁儿啊!”宗二爷温和地嗅怪着。
玩鸟的老少爷们似乎也放心了……
大伙儿都唯恐侯七破坏了爱鸟者社会特有的和睦气氛。这小子玩鸟儿舍不得下本钱,
让老婆骂得在屋里呆不住,就脖子里插着根棍儿,玩起那不起眼儿的“老西子”。鸟儿
没一手绝活儿,可就他,成天在小树林里叽叽喳喳挑事儿发牢骚。不但为鸟讨食儿,自
己还赖着脸儿四处讨不完的伸手牌香烟。尤其是以前——关老爷子的鸟儿占据虬龙爪的
那些日子,这小子瞅准了老头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性,可干了不少惹人嫌的事儿。关老爷
子嫌鸟友们不争气,端着鸟笼子进京住姑娘家去了,这家伙就更猴头巴脑地想以接班人
自居。
嘿嘿!多亏了三月前宗二爷出现了……
鸟友们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宗二爷是在儿子搀扶下,病病歪歪地来到小公园的,脸
色苍白,满是悲愤忧戚之色,托着鸟笼子的手还直打颤儿。爱鸟者社会里讲究的就是个
和睦相处、以诚相待,何况“匪派儿”正在招兵买马、扩大实力呢!为此,虽然宗二爷
的鸟笼子还罩着笼罩儿,谁也搞不清里头养着什么鸟儿,可大伙早已笑脸相迎而上,刹
那间便是一片热语寒喧。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侯七这小子也不知从谁的胳膊弯儿下钻了
出来,一露头儿就酸里巴几地嚷嚷上了:
“喝!我当是谁呀?原来是二哥您哪!”
宗二爷有点眼神几发直,手里的鸟笼子抖得更厉害了。
“二哥!眼瞧到手的烧鸡也会飞了?嘿嘿!放着公司的主任不当,也玩上这没出息
的鸟儿啦?得!咱哥儿俩不是到死才平等———人六尺土,现在就都成了秋后的蚂蚱了,
一个草坑里瞎蹦哒吧!”
宗二爷气喘得怕人,鸟笼子差点失手掉在地上。多亏了儿子一手接住,狠狠瞥了侯
七一眼,颇有信心地“嗖”一下揭开了鸟笼套。小妞子刚一露脸儿就博得个满堂彩。喝!
瞧瞧那毛色,瞧瞧那身架,瞧瞧那机灵劲儿!小家伙浑身一抖,毫不怯场,亮亮的眼睛
一瞅左右的同族,便马上扯开嗓子唱了起来。鸟家们也不敢怠慢,按爱鸟界的老规矩,
立即举起笼子前来“以叫会友”。这一下不要紧,小树林里刹那间出现了少有的热闹场
面。比着比着,众鸟家一个个傻了眼,随着自己鸟儿的甘拜下风,人人都把尊敬的目光
投向了宗二爷。全场的鸟儿都哑了口,只有小妞子还在好胜地唱着。鸟家们的目光更加
透出惊讶、透出敬佩、透出心服口服。
谁也不说话儿,都在战战兢兢,只是愣怔怔地眼瞅着一颗鸟坛新星的升起。
宗二爷却似乎没有察觉,也只顾直愣愣地站着,眼珠子都好象不会转了。恍惚间,
他只觉得手中的鸟笼子已经化成了那间办公室,自己就变成了其中的那只鸟,叫着、叫
着,可着命地扯开嗓子叫着……
“好!”林子里的宁静让喝彩声炸裂了。
宗二爷还没转过神儿来,只是脸上渐渐布满了血色,气儿也越出越匀,手里托着的
鸟笼子也越来越稳了。
又是一阵盖头好儿,鸟友们一个个围了过来,众星捧月似地把宗二爷围在了当中。
鸟类社会不象人世间,没有成文的法律,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位鸟家赶紧自动把自
己的鸟笼子从虬龙爪上摘了下来,大伙儿又簇拥着忙把宗二爷的鸟笼子挂了上去。这得
心服口服,鸟类王国新的“盟主”诞生了,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
“您,贵姓?”
“免贵,姓宗……”
“宗二哥!不、不不,宗二爷,您给咱这儿争脸了!”
“别!别别……”
“可不是嘛!关老爷子不是因为咱们这儿没对手,愣跑到北京城住闺女家了吗!”
“关、关老爷子……”
“嘿嘿!这回也让他瞧瞧,除了北京城、天津卫,咱们这儿也有拿得出手的好鸟儿!”
“好、好鸟儿……”
“对对!您可千万不能上大公园那帮‘匪派儿’的当。这帮小子啊!愣管咱们叫什
么老帮子,千万可去不得!”
“老、老帮子……”
“是、是啊!虬龙爪归您了,您就留下吧!”
“虬、虬龙爪……”
“对对!宗二爷,您赏脸了!”
“赏、赏脸了……”
宗二爷在一片“赏脸了!赏脸了”的呼唤声中,只觉得一股热气腾腾的暖流,刹那
间传遍了全身。然后又汇聚在一起,直向心窝子涌去。一涌、两涌,猛地把堵塞的心眼
儿全都涌开了窍。飘飘忽忽中,他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了,整个身心沉浸在三月来从未有
过的满足之中。
“宗二爷!您不吭声就是答应了!”
又是一片喊“对!对!”声,宗二爷厚道地笑了。但等他醒过神儿来一看,侯七这
小子没了,和他那只多嘴滑舌的“老西子”,一起隐没在敬仰的人群后了。
可不知为什么,关老爷子这人物,却神神叨叨地留在宗二爷的脑海中……
后来,这位过去的祖师爷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渐渐接受了宗二爷这称呼。变了,彻
底变了。超然了,洒脱了,甚至连侯七这小子也忘了。只听说这小子又跑到大公园供
“匪派儿”打哈哈,却绝没想到这小子还敢回来。
可今儿个侯七,又鬼头巴脑儿地钻出来了,这小子?……
“嘿,嘿!二哥,关老爷子回来了!”
“哦!”众鸟家一惊,宗二爷一乍。
“您瞧——”
锅里就是不往外卖了。而这位结巴总经理也总被这抽筋儿抽得更结巴了,愁眉苦脸
地一个劲儿不高兴。每逢这时候,白三爷总是摆出一副拼死进谏的忠臣模样儿,大谈其
做生意之道。而这位财神爷却总不吃这一套,耳朵眼儿就象塞进驴尾巴似的。没法子!
这时的白三爷就得拿绝招儿:一片忠义无处倾述,只好抱着脑袋痛心地哭,直哭得那头
小驴儿也跟着这过去的主人悲从心头起,叫从嘴边儿来,大弯大调,哀声入云。最后终
于迫使这位总经理天良发现,心神不安,头昏脑胀,手脚失措,结巴的频律骤然加快了
五倍,但还得告饶似他说:
“啊!……行、行、行行行行……行不行!”
瞧!到这工夫还得玩驴!但眨眼间上下级关系便得到了调整,人再不哭,驴再不叫,
珠联壁合,乐在其中。
当然,这种玩驴玩多了也就会失灵,于是白三爷该让步的地儿一定让步。比如,白
三爷提出“公司”要来点儿现代化,买它个二两个的大电冰箱。而总经理却就是皱着眉
头不同意,坚持他那小院里不让进电。那白三爷就得翻腾老皇历、寻找老办法,宁可在
小院里挖地窖、贮冰块儿,也得以示对总经理权威的尊重。但即使是这样,老城的驴肉
市场经白三爷这么一调节,货源便时而有了、时而没了:时而多了、时而少了;时而东
了、时而西了,只搞得几乎让汤褪驴引导了老城的饮食新潮流,竟使中外众多美食家一
个个晕头转向,只好成天跟着白三爷含而不露的眼神打转儿。
当然,油渍麻花的总经理就显得更神乎了……
古泉居茶楼前那块总公司的招牌越来越亮了,十代单传的驴财神有了这么一位诸葛
亮来辅佐,一时间便拔尽了大裤裆胡同里所有的风水,取得了其上九代祖先梦寐以求而
又从未取得的成就。怪不得老掌柜急着要送他这幅对联儿:财源茂盛达三年间的细瓷活
儿,当年关老爷子用三间房换的……。
这里应该补充说明,侯七这番话还是说得满在行的。玩鸟者特别讲究鸟具,俗称
“鸟行头”,如鸟笼、鸟抓(乌笼上的提手)、鸟食具。鸟笼子是要用安吉县的青竹;
做工是要论‘涿洲马’的手艺;老北京前门是有这么个鸟笼铺子,是已有上百年的名气;
而鸟食罐儿最讲究的也的的确确是乾隆年间的瓷货。侯七这小子,在这方面还真不含糊!
侯七的话音儿刚一落,周围便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声。仿佛是都在围观一座新竣工的
金銮殿,又仿佛是都在欣赏一件古代的艺术珍品。关老不吭声儿,儒雅中含着矜持。鸟
儿也不轻易开口,安详中透出深不可测。
宗二爷被一种咄咄的神秘气势逼着,似乎就要下意识地摘下虬龙爪上的鸟笼子。但
几乎与此同时,侯七那最后半句话:“关老爷子用三间房换的……”像在他那迷迷怔怔
的脑海里开了一条缝儿,挑出了他多少年前一缕陈旧的记忆,刹那间,他的手又木木地
停住了,只顾了抬起了头,痴痴呆呆地注视起眼前的老头子。
是他?……
往事如烟云一样在眼前浮荡起来:那还是解放前一年,掌柜子扛发他到财神庙街去
讨帐。信不信由您,欠债的主儿祖上竟是“香必居”的大股东,这老城过去的首富人家。
如果后代稍能老成守业,到解放后这人家定是口外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兼大资本家。所幸
子孙会吃、会喝、会玩、会乐、会闹、会变着法儿折腾,临到欠债的这位主儿手里,就
留下了一座古老颓败的小四合院。但这位少爷仍不变父风,更超脱,更潇洒。先是爱玩
蛐蛐儿,一斗就赌房子典地。后来又爱上了玩鸟儿,而且越玩越玄,一溜大正房换来一
只好鸟儿,三间偏西房换来一个乾隆年间的鸟食罐儿。就是为了这个“谱”儿,自己宁
愿带着老婆孩子,挤在下首破烂的小门房里。掌柜子生怕这位昔日的大股东,把这间小
门房也喂了鸟儿,特打发最能干的小伙计前来要帐。
宗二爷记得,当他一跨进这间阴暗潮湿的小门房里,就看见一位面黄肌瘦的妇女,
带着四个孩子在糊纸盒子。孩子们一个个脑袋显得分外大、脸色分外苍白,只显出一双
双忧郁惊恐的黑眼睛。而那位欠债的主儿却像没那么回事儿似的,正自得其乐地伺候着
自己的鸟儿。一件夏布大褂虽然早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却透出一股古色古香的味儿。
满头长发多日不剃了、却和一脸的晦气与油泥儿显得那么协调柔和。真搞不清这位主儿
的年龄:二十、三十、四十……只清楚地看见了他爪子似的右手,那小拇指的指甲是那
么长、那么俏,就像半片发黄的小葱叶儿似的。进屋时,这位大爷正用珍贵的长指甲当
鸟食勺儿,为那只鸟爷爷喂食儿呢。不等他开口,一串轻轻的“嘘、嘘”声儿,已经堵
住了他的嘴:
“您哪!免开尊口,小心惊了鸟食儿!”
“掌柜子说……”
“掌柜子说个屁!咱爷儿们的鸟儿得了压食病,砸了他‘香必居’能赔得起吗?”
“这、这……”。
“这什么?我说小伙计,与其跟那些俗气人儿吆喝卖菜,还不如到鸟市上捣腾鸟食
儿呢!那是什么行当,有咱爷儿们拉把你,还怕你小子不发财吗?”
“这、这……”
“这鸟食儿可大有学问!”
又没容他来得及开口,有关鸟食儿的学问就铺天盖地向他灌来了。什么鸟的“素食”:
小米、栗子、玉米面。什么鸟的“肉
食”:玉米虫、小蜘蛛、嫩蚂蚱。怎么调配、怎么研制、怎么保存、怎么使用,足
足说了有一个多时辰,急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大爷!您……”
“我?我看你小子透着点灵气儿,是这么块料子!记着,百灵子不吃肉食儿,膛音
儿可就不亮!”
“您!您饶了我吧。”
。“这叫什么话?也算咱爷儿俩有缘份,才赏你这份吃饭的本事!”
“掌柜子他……”
“他靠边立着去吧!听大爷的,甩手别干了!到老城根儿摆个卖鸟食儿的小摊,自
己又当掌柜子又当伙计,赚了钱儿再捣腾只鸟儿蹓蹓,那才叫神仙过的日子呢!”
总之,债是分文也没讨回,倒把两个多时辰饶了进去。想到回去要挨掌柜子的大嘴
巴子,急得他退出门外,眼里还直转泪珠子。
这时,从北屋里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教书先生,留分头,穿长袍,戴着眼镜儿。他
认得,这是老城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辛白之先生,为人正派,颇得人缘儿。果然,一见
他受了委屈,就难免鄙夷地向着下门房嘟囔了一句:
“遗老遗少、寄生虫!”
三十多年了!解放后,宗二爷进着步呢,哪顾得上理会这么个老怪物?
怪不得儿子从张家口搞回这只小妞子,宗二爷触景生情,似乎想起了什么,有那么
点神神叨叨犯迷糊,原来好几十年前有这么一码子事儿……
宗二爷晃晃悠悠就要从云山雾罩的回忆中走回来,可又有点信心不足。直到目光由
那破鸟笼子的鸟食罐上,慢慢移到关老爷子右手那小拇指二寸多长的指甲上,才算定准
了神儿:
是他!
可好像又不是……瞧那潇洒自如的劲儿,脸上哪有油泥儿?哪有晦气?一举一动多
够派儿!
“嘿嘿!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北京的鸟友们盛情难却呀!官园、龙潭湖、海淀几、
宣武公园的鸟市,咱都转遍了。以鸟会友,真够味儿啊!”
“喷喷!喷喷!”鸟友们羡慕得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可咱这儿就是慢哪!人家那里爱鸟者协会早成立了。上头点了头儿,说养鸟儿符
合市民传统,爱鸟有益于身心健康!”
“是嘛?是嘛?”又是一片热腾腾的询问声。
“那能假得了吗?嘿嘿!就连外国人也来凑热闹,专找咱们这些老派儿的玩鸟者。
说什么、什么的生态平衡。记住,这可是个值钱的洋词儿!”
“那是!那是!”众鸟友又忙着响应。
“说白了,就是鸟儿越多越好,什么种儿也别让缺了。嘿嘿!一个大鼻子就瞅准我
这老闺女了,鸟笼子不算,张口就给三百块洋钱!”
“您?!”鸟家们像怕丢失国库似的急切。
“我?嘿嘿!朝大鼻子一举鸟笼子,微微一笑说:您哪!这鸟儿是咱自己玩儿的,
只听音儿,不图钱!”
“好!”爱鸟者舒心地一声大叫。
“想想吧!他们把咱的圆明园都给一把火毁了,我能再把自个儿的老闺女卖给他吗?”
“好!”鸟家们又是一个碰头好。
宗二爷还是在外围傻呆呆地站着,木木地听着老头子还在讲些什么。应该说,关老
爷子说的大多属实。比如,北京现在确实存在着官园、龙潭湖、海淀儿、宣武公园四大
鸟市,已被全国各地的爱鸟者公认为鸟类世界的“联合国”。但宗二爷似乎一句也没听
了进去,只感到这老头子一回来,就把自己身边的风水全拔走了,光啊,亮啊,都罩在
了这老家伙头上。自己眨眼间被彻底抛弃了,孤苦伶仃,没着没落,就像个没了娘的孩
子。妈的!这叫什么世道!
又是一片赞叹声,老头子似乎终于讲完了。宗二爷刚一醒神儿,只见侯七这小子像
是腾出了身子,又不知从谁的胳膊时下,噌一下钻到了自己眼前。
“怎么?二哥!您这鸟笼子还挂着?这不是存心臊大伙儿的皮吗?”
宗二爷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得众鸟友的目光,已唰一下全落在了虬龙爪上,像是
既怀着敌意、又怀着怜悯。虬龙爪啊,虬龙爪!整整三个多月、你使宗二爷得到了多少
安慰,得到了多少满足,得到了多少欢乐!而现在……
宗二爷只感到两眼一热,恍恍惚惚间又发现虬龙爪化成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一刹
那,他只觉得胸脯子里涌满了悲愤之火,几乎脱口喊出:天哪!命运多舛,生不逢时!
办公室里嫌老,虬龙爪旁嫌小!天灭我曹,天灭我曹!
但宗二爷却什么都没喊出来,只是怒视着笼中的小妞子,双手抖着,眼看就要发生
一起笼毁鸟亡的惨剧,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只见关老爷子一伸手中的鸟笼,骤然挡住了
宗二爷的双手,威严而又宽厚地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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