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脚下过


作者:邓一光


  七

  屯垦军所有的人都知道年轻的士佐满都固勒从一个垦荒局的官吏手中夺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们全都跑来看。他们一看就软了腿,一个个目瞪口呆,再也走不动路了。
  满都固勒把小姨安置在自己的毡包里。他给小姨找来换洗衣服,带她到河边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小姨下到河里去的时候满都固勒焦灼不安地在岸边上走来走去,他的靴子把玉铃草和青头菇踩得一片片倒伏下去。小姨快乐地在河里洗着,她把头发散开,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像一只毛皮油亮的水獭,在水中游来游去。有时候她不在了,河面上消失了她的人影,只有月光下闪烁着的涟漪,还有偶尔泛着银光从水中跳跃起来的细鳞鱼。等满都固勒急得要大叫的时候,她又出现在那里,银铃般地发出咯咯的笑声。满都固勒再也等不及了,他大步走进河里,猿臂如桨,喷着水花泅向小姨。小姨躲开满都固勒,灵巧地朝一边游去。满都固勒追上了小姨,一把抓住了她。小姨尖声地叫着,用拳头擂着满都固勒的肩,想要挣脱开。小姨的拳头像包含着花粉的花苞,满都固勒一点也不在意,他就像扛着猎物似的,把小姨扛上肩头,大步走回岸上,一路踢踏着水花,走回了他的毡包。
  满都固勒将小姨丢在地上,让她横陈在松软洁白的羔皮毡子中。现在小姨不再是一条鱼,而是一株美丽的铃兰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眸子亮晶晶的,蓄满了两潭秋水,深情而热切地看着他。满都固勒将眼睛闭上。有一阵他无法睁开眼睛。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猎物,是他无往不胜的衷情之箭下的猎物;他在青森草原的花草丛中发现了她,他策马援缰,搭弓引箭,向她驶去,射出了他的箭,让它穿透了她的心。现在她完全为他所占有了,他想要把她怎么样就可以把她怎么样了。
  满都固勒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他朝他的猎物走去。
  小姨待自己心爱男人的弟兄们很好。她很热情地款待他们。她做好滑爽的醍醐(醍醐:纯酥油),打好喷香的奶茶,煮好热腾腾的手抓内,用美酒来招待他们。她还给那些士兵们唱曲子。那些男人们全都醉倒了,醉得一塌糊涂。他们不是被美酒醉倒的,他们是被小姨的歌声醉倒的。
  满都固勒经常外出。他要去串联革命者,要去发动举义的人们,他不可能整天都坐在草地上,弹着三弦琴,歌唱他的骏马,然后歌唱小姨,和小姨手拉手在草地上打滚,躺在蓝天白云之下谈情说爱。
  满都固勒对小姨说,一个男人,他应该是一个胸怀天地的男人,他应该干一番大事业,不能光守着自己的女人,哪怕这个女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宝贝,他要那样做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犊子羔。
  小姨弄不清满都固勒所说的大事是什么,但他是她的神,而她则是他的奴仆,她愿意听他的,他说的一切她都不会说不。
  小姨深情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说,你去吧,你把漂亮的靴子穿好,你把结实的缰绳拽好,你把我的心带好,你去的地方,我就在那里了。
  满都固勒说,我把漂亮的靴子穿好,我把结实的缰绳拽好,我把你的心带好,我去的地方,你就在那里。
  小姨说,记着回来,记着我在家里等着你。
  满都固勒说,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我怎么会不记着你在家里等我呢?
  满都固勒就跨上他的骏马,风弛电掣地走了。
  滴都固勒外出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年轻的军官来找小姨。他们用轻佻的语言挑逗她,希望小姨能青睐他们,进一步地,和他们发生一些动人的风流故事,比如在满都固勒身上发生的那种故事。小姨很喜欢那些年轻的军官,他们一个小英俊结实,充满了活力,富有人情味,并且十分地勇敢,他们和通辽过来的胡子打起仗来不要命,他们全都是出类拔萃的汉子。但是小姨有英雄满都固勒,满都固勒在她的心目中装得满满的,一点缝隙也没有,她那样一点缝隙也没有,就像高高悬浮在天空中的白云,致使美丽得一塌糊涂,下面的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磨拳擦掌地往高处跳也好,满嘴燎泡地转圈子也好,总之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
  满都固勒骑着他的骏马外出的时候,小姨就在家里心如止水地等着他。她给他缝袍子,做他喜欢吃的奶兑,擦拭他的钢枪和长刀,并且思念他。她有时候也给那些心里慌慌的弟兄们唱歌。小姨的歌让所有的年轻军官都很悲哀,他们在大悲哀之后,一致认为满都固勒应该战死在战场上,他是一个英雄,力大无穷,富有正义感,武艺超群,他这样的人不战死沙场简直说不过去。那些年轻的军官们心里无限惆怅地想,要是那个跑起来像羚羊、笑起来像流水的可心的小女人成了一个小寡妇,那就好了。
  小姨和家族的最后决裂是为了她公然的逃婚。
  垦荒局的小官吏丢掉了老婆,他害怕满都固勒,不敢去找他,又不肯就这么便宜地失去了到手的肥羊,便一状告到姥爷那里。
  小官吏到底是读过书的人,知道怎样说才能让姥爷动心。他给姥爷带去了二十发红头绿屁股子弹作为见面礼,同时委屈得泪流满面。他在姥爷面前只字不提小姨,只说满都固勒,说他根本不管小姨是谁家的女儿,不管她有怎样豪杰如玛年山的父亲和兄长们,强行掳走了小姨。小官吏还添油加醋地说,那个满都固勒留下话,说他凭什么要管小姨是谁家的女儿呢?他是青森草原上的跤王,他能轻易摔倒一头黑熊,还能把一头健牛从河这头扛到河那头去,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要是不服气,谁就去和他比试比试。
  姥爷听罢大怒,一脚踹向一只从身边走过的骆驼,将那只骆驼轰然踢倒在地上。姥爷拿起子弹,但他并不在乎小官吏,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个没有骨头的家伙,既然他可以拿枪来换女人,并且有着充足的子弹,他怎么不用它们看住自己的女人呢?但是姥爷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知道满都固勒这个人,这个人是英雄,是他人去钦佩的,但是他不该抢他沙木腾格力家族的女儿,他在抢沙木腾格力家族的女儿之前总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他如果打了招呼,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连招呼也不打,明摆着是对沙木腾格力家族的挑战,那他就和那些找事的雪狼群有什么两样了,他就该遭到复仇;他更不该提家女儿这件事,他为什么要提谁家女儿这件事呢?他提谁家女儿这件事,他说他才不管她是谁家的女儿,明显就是瞧不起这个家族,那他就光是要遭复仇了,他就是在找死了。
  姥爷当下提了枪,挎上刀,跃上马,带着几个舅舅去找满都固勒算帐。
  满都固勒不在,他到牧区到处点他的革命火种去了,去了好几天,他相当忙,并不知道有人要找他算帐这件事。
  姥令有点遗憾,但他不可能到牧区满找满都固勒,找到以后把他给痛揍一顿。牧区很大,无从找起,再说满都固勒在牧民的毡包里坐着,喝着奶茶,吃着手抓内,谈笑风生,那是他的家,就算找到了人,姥爷带着刀枪和一帮气急败坏的儿子撞进去,施以一顿老拳,甚至刀枪相见,把别人家打得壶飞锅倾,那就不礼貌了,那不是沙木腾格力家族的干法了。
  姥爷找不到满都固勒,但他找到了小姨,姥爷要小姨跟他回家。他骑在马上,拿眼睛横看着女儿,冷冷地说,咱们回家。姥爷那么说,他要把小姨带回家去,用鞭子狠狠地抽一顿,再交给小官吏。当然,他在把小姨交给小官吏时也要让小官吏抽上一顿,不过他不会用鞭子抽,小姨眼见着只有一张皮了,皮下大概会有一些枯干子似的瘦肉,有没有骨头很难说,用鞭子抽小官吏他会受不了,姥爷只会用不屑的目光盯盯瞅着他。
  小姨仪态万方地站在黄泥墙前。她看着她的父亲和兄长们,把下颏轻轻地扬起来,说,不。
  姥爷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小姨十分平静地说,我说不。我说我不会跟你走。永远也不会。你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等着满都固勒回来。
  姥爷很生气。他的马不明白,伸长了脖子去啃一兜草,把他带着转了一圈。他用马鞭子的把在马耳朵尖上狠狠地刷了一下,勒住马头,说,那个家伙算你的什么人?你的男人是钦达嘎,你该老老实实守着他!你不守着他,跑来找这么个野男人,你给我到处丢人现眼!你把我沙木腾格力家的脸都丢尽了!
  小姨冷笑了一下,说,钦达嘎是你给我选的男人,现在他不是了。我自己选的男人是满都固勒,我要跟着他过日子。
  姥爷气急败坏,他从来没有被人顶撞过,尤其没有被自己的儿女这么顶撞过。他一磕马肚,往前一蹿,手中的马鞭阳光似的出了手。
  一条青蛇般的痕印立刻攀上了小姨的脖颈。
  小姨被抽得一趔趄,差点儿没摔倒在草地上。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来看着姥爷。她的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憎恨。她把下颏抬得更高了。
  姥爷不想看小姨美丽的眼睛。沙木腾格力家族里美丽的眼睛太多了,但它们不该是这种样子的,它们应该是另外一种样子的,一种温存的样子。他扭过头去对二舅说,把这个贱货弄上马,带回去!
  二舅从马上跳下来,朝小姨走去。
  小姨返身跑进屋里去。她再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支毛瑟步枪。那是满都固勒的枪。
  小姨把枪口抬起来,一扣扳机,朝天轰地放了一枪,然后哗啦一下又推了一发子弹上膛。
  一只麻头大雁扑簌簌从天空中落下来,落在姥爷的马蹄前,惊得马一跳,差点把姥爷从马背上颠了下来。
  二舅吓了一跳,他朝后退了一步,惊叫道,老妹妹,你要干什么?!
  小姨把枪平端在腰间,对准了姥爷和二舅,说,从这里走开,否则我就开枪!
  枪声惊动了屯垦军的士兵们,屯垦军的士兵们不知出了什么事,提着武器都跑了出来。屯垦军的士兵们不认识姥爷和舅舅们,一看小姨端着枪与一群男人对峙着,认定是对头,纷纷将子弹啦啦啦啦推上膛,拥了上去。
  姥爷一腔血直往头顶涌,差点儿没从马上跌下来。姥爷不怕动武,在他眼里,屯垦军不比雪狼们厉害多少,他们不过是人多枪多,占着世道罢了。但是姥爷不想让外人掺和他的事,沙木腾格力家族的事祖辈都没有让外人掺和过,外人不配。
  姥爷连碰都没有碰马鞍下挎着的钢枪,他在马上,鹰眼暴瞪,盯着小姨,朝地上恶狠狠地唾了一口,然后一带缰绳,领着舅舅们策马而去。
  姥爷那样一唾,就把小姨从家族中永远唾出去了。

  八

  子城之役后的第三年,满都固勒听说失踪了的小姨还活着,在牡丹江。1945年蒙古骑兵团打下了德林感化院,她和一些被俘的战友被营救出来,经过甑别之后,由组织上送到晋察冀鲁院学习,经过几年的战火考验,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队基层干部了。
  满都固勒大喜过望,他托人给小姨带了一封信去,告诉她他也活着,负过几次伤,差点儿没死,现在是察哈尔党组织的领导,同时还是当地地方武装的负责人。满都固勒认为他和小姨分别了三年,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现在知道了,那他们就应该团聚了。他希望她在接到他的信后,能立刻出发,马不停蹄,尽快地赶到他那里去,继续做他的牡丹,和他并肩战斗,一同迎接新中国的曙光。当然,满都固勒在信的结尾写道,这件事,你要通过组织上,我相信组织上会照顾咱们这种情况的,但咱们都是党的干部,咱们要遵守党的原则,如果组织上有一定困难,一时不能让咱们团聚,那咱们就耐心等待,光明的一天迟早会来到的。
  小姨没有回信。
  战争那个时候正在白热化地进行着,共产党的军队正在迅速地扩大着自己的地盘,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他们急着不断地取得这样的胜利,并且把这样的胜利推向全国。那是一个火热而匆忙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时代里,谁还会顾及到个人的私生活呢?
  满都固勒明白这一点,作为一个老资格的革命者,他懂得革命的忘我性,他对此半点怨言也没有,而且他将打听到小姨下落的喜悦一直保持到最后。
  即使这样,半年之后,满都固勒还是设法去找了小姨一次。他利用去石家座开会的机会,绕道几百里路到了小姨那里。
  满都固勒没有见到小姨,却见到了小姨的丈夫——四野某军民工部部长焦柳。
  焦柳正忙碌着,指挥一群士兵和民工往车上装粮草。焦柳从腰里解下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用力擦着头上的汗,看了满都固勒一眼,嗡声嗡气地说,到一边谈。说罢先离开装车的地方,往一旁走去,一直走到士兵和民工都听不见的地方,才站住。
  焦柳将毛巾掖回到腰间的皮带上,从兜里掏出烟袋和洋火,撕了一角纸,倒了一撮烟丝在纸上,粗大的手指头一卷,飞速地卷了一支喇叭,也不让满都固勒,自己点着火,猛吸了一口,然后才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满都固勒一眼,有点不客气地说,你就是梅琴说的那个人呀?
  满都固勒见焦柳不让他,就自己掏了一包“哈德门”牌香烟出来,点着一支,深吸了一口,也用一种不客气的目光看着焦柳,说,她还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焦柳嗡声嗡气地说,没有。她只说她先前有过两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有说。她好像不怎么愿意提到你们。
  满都固勒默然,埋了头抽烟。焦柳也默然,埋了头抽烟。两个男人站在那里闷头抽烟,他们身后有一棵老槐树,一树的鸟,大约感觉到了什么,哄的一声飞走了。
  满都固勒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她怎么就不愿意提自己呢?她还把他和那个大烟鬼相提并论?她怎么就嫁人了呢?她怎么会那样做?他捏着烟卷,眯缝着眼看焦柳,他看出焦柳是那种相当出众的男人,肩胛很宽,很壮实,眉毛粗粗的,脸膛宽宽的,自信而且有力量,这种男人在一万个铜头铁臂的男人中间站着,即使不出声,也不会被淹没掉,倒是值得嫁的。满都固勒一想到这一点就生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继续往坏处想,他想他要是揍焦柳一顿呢?那会怎么样?会给他痛痛快快来上一顿,把他打倒在地上爬来让他满脸冒血花,嘴里剩不下一粒牙,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但是满都固勒这么想,却没有动手,他知道如果他动手,焦柳这种男人不会坐以待毙,他也会动手回敬他,打得他满脸冒血花,嘴里剩不下一粒牙,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痛快倒是痛快了,问题是他们这么揍来揍去,双方的实力,得有好几天停不下来,那很耽搁时间。
  这个时候,有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军官走过来,向焦柳敬札,报告说,首长,粮食已经装好了,是不是赶在天黑前上路?
  焦柳就和满都固勒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
  焦柳对那个年轻军官说,通知队伍,立刻赶路,县大队走前面,警卫排在后面押队,路上小心一点,今天下半夜无论如何要赶到黄庄。
  焦柳有些对不起地朝满都固勒摊了摊两下大巴掌,说,你看……
  满都固勒通情达理地说,你忙你的,你不用管我。
  焦柳试探地问,那,你看咱们这事怎么解决?
  满都固勒说,能怎么解决?你这就得上路了,打架也不够时间了。
  两个人说着,朝车队走去。
  后来他们谈得很好了。他们利用上路前一点点短暂时间作了沟通。
  焦柳问满都固勒,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开始没告诉我吧?
  满都固勒说,我叫满都固勒,我的警卫员没有告诉你?
  焦柳没听清,问,满什么来着?
  满都固勒说,满——都——固——勒。
  焦柳这一回听清楚了,咧开嘴笑了笑,接着说你这都是什么名字,怎么这么拗口?你不是日本人吧?不是?我看你也不像,日本人我见过,我见过不少,日本人没你这副架子——要不我还是叫你老满吧。
  满都固勒说,也行。
  焦柳问满都固勒,你怎么活着?
  满都固勒说,怎么,她对你说我死了?
  焦柳说,她倒没说,是我自己琢磨的,她不是不怎么愿意提到你吗?我就想,也许你是牺牲了,她是难过,这才不愿意提你,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难过,她也许真的不满意你呢。
  焦柳说了就笑,笑得嘿嘿的。
  满都固勒不笑,铁着脸说,我没牺牲,我只是和她分开了,战争的事,这个你应该了解。我们俩关系很好,不像你说的,她不满意我,像我这样的人,她不可能不满意我。我也很满意她,我太满意她了,拿知识分子的话说,我们俩很相爱。
  焦柳发现自己过分了,连忙收住笑,向满都固勒表示歉意,说,你瞧这事办的,我要是知道你们这么好,你们俩这么满意,我就是想死了她我也不能从同志的炕头上夺女人哪?我哪儿知道这事?
  满都固勒听焦柳这么说,很不以为然,说,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你是孙悟空呀?我说,你得承认,有些事你没法知道,你又不是神仙,比方小日本,咱们只花了八年时间就把他打趴下了,原来还想咱们这一代人打不下来,下一代人接着打,哪里知道只花了八年就打下来了呢?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
  焦柳不同意满都固勒的观点,说,持久战当然也对,但是我们毕竟打赢了,赢了这是事实吧?我们也没有把事情交给下一代人去干吧?赢了我们就可以空出手去干别的事情了,我们就可以打老蒋了,我们就可以解放全中国了,这是事突吧?——对了,又扯远了,你看这事怎么解决?
  满都固勒正说到兴头上,一时没明白过来,问:什么事?
  焦柳说,还有什么事?你来是干嘛的?
  满都固勒想起来了,说,还能怎么解决,都这样了,生米也煮成饭了,想悔也来不及了,打架都没时间了,有什么办法?再说你是不知道,你以为我牺牲了,你不知道,我也不能怪你是不是?
  焦柳听满都固勒这么一讲,就觉得满都固勒是个通情达理的同志,觉悟不是一般的高。他想对方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开朗,这么有觉悟,自己当然也不能没有风格,就说,老满,我得马上走,前面断顿了,我得往前面送粮去,不能和你坐下来慢慢商量,我看这事这样处理吧,我退出,把人还给你,你带上人走路。
  满都固勒不干,伸出手去把焦柳摁住,好像那样一来,对方就没有办法把什么东西还给他了。满都固勒说,千万别,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夫妻,我反倒是外人了,我也不能不讲风格,从同志的炕头上夺女人。
  焦柳坚持那么做,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用不着婆婆妈妈的,商量来商量去,你也不用和我争,你现在也带不走人,人不在这儿,上前线去了,你真要立马带人走还确实难办,这事交给我,等下次见到她,我就把这事提出来,我替你办了吧。
  满都固勒生气了,批坪焦柳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就不对了,好比这一仗已经让你打上了,你已经把阵地拿下来了,我不能从你手中抢夺胜利果实,我要打我另找地方打去,我要从你手上抢夺胜利果实,那我还不跟蒋该死从庐山上下来一样了吗?满都固勒说,退一万步说,这个阵地我丢失了,毕竟还在咱们自己人手上嘛,也没有让外人给拿走嘛。
  满都固勒这么一说,焦柳就拿眼来看满都固勒,说,老满,想不到你这个同志还挺风趣的呢,你过去做过政治思想工作吧?
  满都固勒轻描淡写地说,不是吹,起家就靠这个。
  焦柳说,难怪,要不怎么说你说话就是好听呢?老满,你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只好说同志哥,对不起了,人我就留下了。说实话老满,我还真舍不得把人还给你呢,我开始都想怎么把你给一脚踹走,我想这家伙来者不善,是动拳头还是动枪?我要把人还给你,我还不得死过去三天?
  满都固勒就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满都固勒突然问焦柳,说,她现在什么样?
  焦柳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我们也是很久没见面了,情况你知道,如今在军队上,夫妇俩能见一面比过年还难,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冬月间的事,说实话,我都有点忘了她的模样,我只记得她那会儿要上前线,脸蛋红扑扑的,人很饱满,头发上粘着一片黄色的包米秸,我还批评她不讲军风纪,不瞒你说,批评过了,等她背着背包走了,我还真被她那个样子弄得心里痒痒的,想不该放她走——要是打个比方的话,她那会儿的样子,就跟剥了皮的新鲜包米差不多。
  满都固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哦。
  焦柳跳上一辆车,对满都固勒招了招手,满都固勒也对他招了招手。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扬起尘土开走了,把满都固勒一个人丢在那儿,半天没从尘土中露出脑袋来。
  事情算是办完了,满都固勒叫了自己的警卫员,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满都固勒一直在想小姨的样子。他想她脸蛋红扑扑的,饱满结实,头发上粘着一片黄色的包米秸,就跟剥了皮的新鲜包米一样,那是一个怎样成熟并且动人的女人呀!

  九

  英雄满都固勒在青森草原举事的时候,小姨成了他最忠诚的追随者。
  满都固勒一手拎着一支二十四响德造镜面匣子,一手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抬手一枪撩倒公务局的巡视员,脖颈上青筋毕显,龙嘶虎啸地高喊一声:反了狗日的!然后一脚踢开垦荒局的熊符吊环大铁门,率先冲了进去。
  小姨怀里抱着一支钢枪,紧随其后,跳跃着向前奔跑。小姨的脸蛋儿涨得通红,嘴唇紧阖着,非常紧张。小姨不太习惯密集的人群,不太习惯在密集的人群中奔跑,她更适合在辽阔的草原上,和自由自在的牛羊待在一起,她在人群之中总有一种茫然感。但是小姨不会离开她的满都固勒,满都固勒在前面熊一样大步向前走的时候,她就是他身后紧随不舍的羚羊。她把他的长枪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放松。她知道他随时都会用上这支枪,用它去搏击。举事之前满都固勒要她挑选一支武器,她不要。满都固勒说,不要怎么行?不要你使唤什么?满都固勒亲手替她挑选了一只二号撸子。小姨说,我就要你那支长枪。满都固勒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满都固勒不明白她怎么会挑选一支又笨又重的长家伙。但是满都固勒还是把自己的长枪交给了她。小姨自始至终一直把那支长枪抱在怀里,她知道满都固勒会用上它的,也许她也会用上,如果有人想要暗算她的满都固勒,那她会毫不犹豫地朝那个人开枪,把那个人打成马蜂窝。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满都固勒,她愿意为了他去做一切——为他提刀守夜、缝纫战袍、筹备粮食、高举火把、对准人的脑袋开枪、在没有弹药的时候丢下枪,扑过去,用牙齿把那个人的喉咙生死咬断。她能够做到这一切。
  满都固勒领导的起义非常成功,起义军丢掉了公务局和垦荒局,并且打退了了王爷派来一支旗兵队伍,义火很快烧遍了鲁北、开鲁种沁他拉,并向通辽呼呼啦啦燃烧而去。
  满都固勒是起义军的领导者,他很忙碌的统管义军的军政大事,要琢磨着到哪儿去琢几口,打一下,往哪儿去才能躲开狡悍的敌人的剿,还要和抗联派来的特派员吵架。
  满都固勒足智多谋。他天生就是为着杀人放火这样的事才存在的。他打起仗来非常勇敢总是身先士卒地冲在前面,从不让手下的人比自己多前进半步。他在选择打击对象和防范着他更强大的对手的追剿时有着狐狸般的狡猾,总是能以少胜多,并且恰到好处地在包围网束前的最后时刻高开危险之地。他喜欢怀里别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半蹲在他的那匹枣综色的三河马的马背上,大撒缰绳,任马狂奔着,用机枪扫射对方的马队,把他们打得像炒蚕豆一样跳起来。那是他最痛快的时刻,他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像一头熊似的兴奋不已,昂颈狂呼。
  每逢这样的时候,小姨会紧随满都固勒队尾而行。她头裹红色方巾,嘴里叼着一绺马尾辫,柳腰紧束,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缰绳援人紧贴在马背上,就像生根在满都固勒的马尾印上似的,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从来没有离过满都固勒,她也从来是一方红巾,一袭红衣一条白腰带,一双鹿皮靴,手无寸铁,只示方向。这让起义军的人感到困惑不解,他们不问小姨为什么会两手空空,什么武器也不带,一步不离地紧跟着满都固勒?她紧跟着满都固勒,这不奇怪,她是满都固勒的人,她不紧跟着满都固勒又能跟着谁呢?但是她两手空空就让人们感到不得其解了。她两手空空,她是在杀戮着的高岗上,是在生与死的战场上,她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牧羊女了,不可能再手执一支镶着银圈的马鞭,唱着悠扬的牧羊曲,娉娉婷婷地走遍整个草原。她什么样的武器都不带,她冲着枪林弹雨不改色而去,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呢?人们不明白,但是人们看到小姨雪白色的骏马紧跟着满都固勒枣红色的骏马风弛用掣地冲在最前面,她嘴里叼着一绺百结辫,人紧贴在马背上,就像生根在满都固勒的马蹄印上似的,那景象令人感动。人们在不能理解之外,还是有了一些说不清清不白的感慨。
  西辽河战役时,满都固勒带着义军攻打前来清剿他们的一支王爷的马队,在冲锋陷阵中,被一颗子弹击中。那颗子弹从满都固勒的前颈钻进,后颈穿出,蓝莹莹地在空中飞逸着,像一只可爱的甲虫。
  小姨紧随在满都固勒的身后,她看到满都固勒被子弹击中了,她丝毫也没有犹豫,勇敢地迎着那颗美丽的子弹而上,用她丰润的肩胛接住了它。
  满都固勒像是醉了酒似的,突然勒住了马,怀里的机枪从马颈上滑落下去。他困难地回过头来,朝后面看了一眼。他看到了紧随在他身后的小姨,看到她迎向射穿他的那粒子弹,看到她肩胛上那朵迸开的美丽的血花。他好像很满意这个,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身子一歪,匍伏在马背上,然后向下滑去。
  小姨似乎也很满意这一点。她在看见满都固勒中弹的那一瞬间非常着急。她用力地磕了一下马腹,急赶一步,缩短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她在接住了那颗贯通满都固勒的子弹后,欣悦地轻轻叫了一下,好像她是得了她渴望得到的东西似的。
  他们就像两颗流星,双双从马背上坠落下来,重叠着倒在草地上。
  有关满都固勒和小姨在西辽河之役中被一粒子弹击中,双双负伤的事,日后便成为义军中经久不绝的一段美谈。
  满都固勒不是一个鲁莽的起义军领袖,他毕竟出身富户,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在陆军飞武学校专门学习过军事,按照蒙族人的说法,他是乌珠哥(乌珠哥:字),是识文断字的人,他喜欢琢磨事情。
  满都固勒琢磨事情的时候,小姨就在一旁守着,她静悄悄地守在毡包外,唤住胡闹的牲口和狗,不让人随便撞进毡包去打扰了满都固勒;她给他烧奶茶,打奶皮子和奶豆腐,点艾草薰蚊虫和毒蛇,并且为他放哨。
  小姨放哨不是防王爷的队伍,王爷的队伍有人防,用不着她,她放哨是防止义军中的异己分子暗中伤害满都固勒。
  义军队伍的成分十分复杂,有士兵、牧民、农民、流浪者、胡子、知识分子,还有几个垦荒团的日本人,他们的政治倾向莫衷一是,有的是共产党的坚定分子,有的是亲日的伪满特务,有的是抗联战士,有的是国民党的秘密地下工作者,有的是王爷的奴仆,他们同床异梦,各自抱着利害主张,并因为各自的主张常常滋事,纠纷不断。
  抗联派遣来的特派员越来越不信任满都固勒。他希望满都固勒带着义军去攻打张家口,策应日子不大好过的抗联队伍。满都固勒不干,他要在科尔沁草原把他的大旗打下去,他和王公贵族们不光有党仇和阶级仇,还有不共戴天的家族之仇,他要把这些血海深仇一笔笔全都给算清,他才不想让外来的人指挥着东颠西跑的呢。
  特派员指挥不动满都固勒,决定把他搞掉。特派员和几个亲信一起,私下里策反了一些心怀不满的义军成员,利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带着武器冲进了满都固勒的住地,胁迫满都固勒听从他们的指挥,让出兵权,并利用他在义军中的威望下达命令,把队伍带往张家口。
  英雄满都固勒盘腿坐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他手里端着一碗奶茶,奶茶热热地冒着暖气,茶面上厚厚地浮了一层香喷喷的奶皮,这使得他的姿势十分具有诱惑性。他眯着一双虎眼,有些轻蔑地看着面前的那些人。
  满都固勒说,我要是不答应呢?你们能怎么样?你们不至于杀了我吧?
  特派员说,这很难说。你要答应了呢,只要把人带往张家口,这支队伍还归你领导,你还是这支队伍的领袖。你要不答应,你就是叛徒,叛徒的下场你是清楚的。
  满都固勒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把奶茶碗放在地上,说,那我就先杀了你们。
  特派员咯咯地笑,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特派员觉得这太有意思了,他说,满都固勒,都说你这个人聪明,我看你这个人其实很傻,你傻得有时候都有点忘乎所以了。我们这么多条枪指着你,我们子弹都顶上了火,我们的枪又不是烧火棍,老实说,你连动弹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我们不动枪,我们拿刀来砍你,一人一刀也把你砍稀碎了,你拿什么来杀我们?你未必准备把奶茶喝完了,拿荼碗来砍我们不成?
  满都固勒深表同情地摇了摇头,说,你们怎么就那么肯定稀碎了的是我?你们怎么就不想一想,我满都固勒能坐在这儿喝奶茶,我会那么容易地让你们冲进来,让你们把我稀碎掉?你们转过身去,往身后看看。
  特派员和他的人很听话,转过身往身后看,他们那么一看就全傻了眼——
  小姨就像矫健的黑丁子树,红巾红袍地站在那里,一只手紧握着一支机头大张的德造鲁子,一只手举着一枚拔去了保险销的日造马兰瓜,枪口闪着烤蓝,手雷黑森森的,一齐对准了他们,是跃跃欲试等着发动的样子。小姨自己和她手中的武器不同,小姨的百结辫编得漂漂亮亮的,白色腰带束得整整齐齐的,神色平静,是十分安静的样子,只是在那些人转过身来朝她看的时候,她缓慢地挺起了下颏,用羚羊一般警觉的眼神看着那些人,那就是拒绝了;若非如此,若不是她缓慢地扬起了下颏,并且手中举着那两样冷冷森森的武器,她的样子就像他们还是满都固勒的兄弟,是平常的日子里来串门的客人,而她是随时可以走开去为他们端奶茶煮手抓肉的女主人一样。
  毡包外面传来了喧哗声。喧哗声越来越近。那是忠实于满都固勒的义军闻讯赶来了。
  满都固勒对惊惶失措同时又十分窘迫的特派员和他手下的人说,你们走吧,走晚了真的要稀碎了。但是你们给我听好,分了杈的白杨树不会再长回一个树干上去,不如做了两棵树,该生该死,由着天来定,你们要走得走远点,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满都固勒说完,从地上端起那碗没喝完的奶茶。他一气把碗里剩下的奶茶饮尽,脸上是一副冷然的神情。
  即使是在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满都固勒也没有忘记他对小姨的爱情。
  满都固勒在小姨十五岁的时候把她从一个垦荒局的小官吏手中抢了过来,他让小姨做了他的女人,他让她给他做饭、洗衣、煮奶茶,让她紧随着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让她的雪白马紧跟随着他的枣红马、她的红长袍紧缠着他的黑色长袍,驰遍了整个科尔沁草原;可以肯定满都固勒是迷恋着小姨的,在这方面,他的爱情表现得比姥爷要浓烈得多。
  我在日后对满都固勒和姥爷作过多次的比较,我发现满都固勒更看重他的女人。姥爷也看重姥姥的,姥爷把姥姥看得和他心爱的坐马一样重要,他在驾驭他的马和驾驭姥姥的时候能够获得同样的自信心和自豪感,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欣喜和快乐。姥姥死去之后,姥爷把她和自己的坐骑埋葬在一起,以纪念自己的凄凉和悲痛,他在放牧归来的时候,常常抛开家人独自去那个双头坟茔前坐一坐,思念他的骑马和他的爱妻,并且在思念中喝完一皮囊烧酒应照之下,他沧桑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水。
  而满都固勒不同。满都固勒和姥爷一样也是钟情着好马快枪的英雄。他整个的成长史中和圆鼓鼓的马屁股粘在一块的。他从蹒跚学时就攀上了马背,很快就能征服最烈性的野马那以后,草原上所有的马背都成了他舒适的铺垫,任他随心所欲地坐骑。他三岁的那一年开平生的第一枪。他抱着父亲的一杆步枪朝天空中开了一枪,试图用它来打下天上的彩虹,可没有成功。等到九岁的那一年,他用一支法的左旋膛步枪朝一个偷马汉射击。这一回他成功了。他把那个倒霉蛋从马背上打了下来,打了三丈开外,稀泥一样的躺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从此以后,他继承了造反的父亲的习惯,四下里冲冲杀杀,一直没有和钢枪分离过。
  满都固勒从来没有让他对好马快枪的钟情他对女人的钟情。他在他的一生中不断地用着他的骏马和钢枪,他有时候会对他使用过一段时间的坐骑和佩枪产生厌倦感,它们让得自己的激情在不断地消退。他会把一匹马换成青骢,再把青骢换成骅骝;他会把德牌换成柯尔特,再把柯尔特换成王八盒子。他候甚至会忽略他的热兵器,在近战肉搏的时候省略掉它们,用镔铁大刀进行痛快淋漓的戮杀。但是满都固勒从来没有忽略过小姨,没有换过她。他是迷恋着小姨的。他简直太迷恋她了。而且他对小姨的迷恋是一以始终的,从看到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失去过对她的爱情。
  满都固勒不允许小姨离开他,一步都不他要随时随地看到她,知道她在那里,并且在他需要她的时候立刻就能够得到她。
  满都固勒常常像一头熊一样的满世界吼道:梅琴!梅琴!你在哪儿?你去哪儿了?!他会跳上他的坐骑,旋风般地飙去河畔,或者飙上山岗,不管她在做什么,去将离开他仅仅喝一壶奶茶时间的她旱地拔葱,横搁在马背上,掳将回来。
  所有认识满都固勒和小姨的人都知道,他和她总是在一块,不曾分离,但是他总是在寻找她。
  人们会感慨地想,他们是怎样美好的一对呀?
  人们还想,她去哪儿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她去哪儿了?她不知道他不允许她离开吗?她不知道他快要疯掉了吗?
  满都固勒喜欢在充满生机和动感的野地里耍小姨。
  满都固勒喜欢野地,他对野地有着一种孩子般的痴迷。他在野地里大声唱歌、综习骑术和祭祀故战神,在野地里驰聘、呼啸以及追杀对手,在野地里训练自己的兵、布置伏士和欢庆胜利,并且在月光下的野地里呼呼大睡。满都固勒愿意把最好的事情都放在野地里来干,他觉得只有野地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那些美好的事情。
  满都固勒真是激情澎湃,他将掩卷而来的鲜花一把把撸去;他将一条误撞禁区吐着红信子的眼镜王蛇捏住,一掐三断,挥手丢进云彩里;他的鱼化石一般绛红的结实肌肉在阳光或者月光下熠熠闪耀着,汗水淋漓;他像快乐的骏马一样打着喷嚏撒着欢,将自己和小姨埋进鲜花茂草丛中。他就像驰入暴风雨中的一条战船,剧烈地荡漾着,起伏着,并且高声地喊叫,经着风雨向前驶去。
  被埋进了鲜花茂草丛中的小姨则是另外的一只船,一只从容而又轻盈驶进愤怒了的大海里的双桅船。她是温存的,神秘莫测,她在风暴来临之时并不恐俱,她张满了她的白色风帆,和满都固勒绞缠在一起,来往响应,此起彼伏。她知道风暴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到来,知道风暴将会出现什么样的转机,知道风暴将在什么地方掀起涛天巨浪,奏响高潮,知道她必须给那个十趾如柱钉在船头迎着风暴呼啸的人儿以鼓励、她的鼓励是他从暴风雨中死里逃生的惟一途径。小姨的皮肤像蔷薇花一样饱满并且富有张力,她的勾称的身体像一条美丽的鱼儿一样闪烁着光芒,在与风暴搏斗的过程中洒满了花瓣,并且涂满了揉碎的花草的浆汁;她的腰肢柔韧如鹿筋,充满了弹性和力量;她双眼迷离,两腮如霞,长发散开,水蛇似的将满都固勒的脖子紧紧缠住。那是她的缆绳,它它强悍的满都固勒无处逃遁,在它的束缚操纵之下,他必须兑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不断地掀起风暴,不断地死而复生,做他不屈不挠无所不能的征服者……
  有满都固勒和小姨的覆盖,草原上生机一片。在他们所有的交配时刻,方圆数里的动物和植物全都在哔哔剥剥地开放着,并且弥漫出生命浓郁的芬芳。
  那样疯狂交配的结果是令人喜悦的,他们有了孩子。
  他们一共有过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全是男孩。
  两个男孩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是结实和美丽的,就像马群中最结实的小马驹,羊群中最漂亮的小羊羔。他们差不多在一落地时就站起来跑开了,还没有从阵痛中缓过力气来的小姨想要欠起身子来亲一亲他们都来不及,他们就跑远了。他们在草地上花瓣似的奔跑着,像清晨最早闪烁出水光的露珠一样,嘻嘻笑着,轻盈地滑过草叶儿,跳到飞弛的马背上去,在那上面跳舞。小姨苍白着脸远远地看着他们,她的嘴唇颤抖着,她有些怕冷地将自己掩紧在羔皮毡子里,用目光追随着她的孩子们,她的微笑就像雪片莲一样洁白而灿烂。
  两个男孩玩累了就跑回到小姨的身旁,他们和小姨撒娇,他们要小姨哄着他们睡觉。小姨装作生气地说他们:你们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想起额莫娘吗?你们别的时候就不会需要额莫娘吗?但是小姨这么说,小姨并不是真的生气,小姨对她的孩子从来就不会生气,她会充满疼爱地把他们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们羔皮一样柔软的小肚子,轻轻地给他们唱《太阳歌》。
  两个男孩很快就入梦了,他们香甜地睡着,小小的人儿打着响亮的鼾,他们在梦中真的就变成了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
  但是那两个男孩,他们在梦中做小白兔的时间并不长,他们给他们的父母当儿子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其中的一个生下来不久就被满都固勒送给牧民了。满都固勒是个革命家,他是一个胸存大业的革命家,是忙碌而时时身处危险的革命家,他有很多大业要去忙碌,有很多灾难需要躲避,他不能让孩子给缠住了手脚,坏了大事。
  满都固勒对小姨说,得把孩子送走,他们太碍事了。
  小姨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急急地说,他们不碍事。他们从来没有碍过事。他们就像夜莺一样听话。他们从来就没有碍着我们什么。
  满都固勒十分理解地看着小姨。他知道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梅琴,我们只能这么做。你知道,形势是相当严峻的,我们处在敌人的追逐和包围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战斗,随时都会遇到危险,我们别无办法。
  小姨那么痴迷地爱着满都固勒。他是她说一不二的男人。她愿意听凭他主宰她的一切。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一片片割去她身上的肉。现在他就在割着她的肉,他要割他就割吧,只要他还爱着她,她就是被剐成了一株枯树也不会叫半个疼字的。
  最大的那个孩子先被送走。他被送给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善良牧民。孩子被送走的时候小姨躲开了。她无法经历这样的分离。她到草原上去躲起来了。她匍伏在一片鲜花丛中,把脸埋进泥土中,用力地咬自己的手指,把它们咬得鲜血淋漓。然后她把自己从泥土中拔出来,把脸上的泪水抹掉,把死过去一次的自己收拾活,快快乐乐地回去给满都固勒煮奶茶。
  但是满都固勒要把第二个孩子送给别人的时候小姨不干了。小姨她把脸埋进过泥土,咬过了手指头。她把手指头咬得比上一次还要厉害。她告诉自己满都固勒是对的,她必须这样做,必须按照满都固勒的意愿办,把孩子送给人。但是这一回不行,她把她的手指尖咬得鲜血淋漓也不行,她反反复复地告诉了自己也不行。她有好几次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要去拔枪。她想她不会再忍住了,她会打死所有夺走她孩子的人的。
  小姨从花草丛中爬了起来,朝家里拼命地狂奔而去。
  小姨想,孩子还没有被人接走吧?
  小姨想,不,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再送给别人了!
  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再送给人了。小姨没魂般的站在穹庐的泥门前,耷拉着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万分疲惫地对满都固勒说。我答应不会任何人替他操心,我答应他不会拖累任何人,答应他不会带来任何麻烦,但你们听好了,请别去碰他,谁也别去。
  小姨说完这话后手就开始发抖。她显得很疲倦,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她的发抖手耷拉着,就在髋骨前的枪匣边晃来晃去,是没都有可能拨出枪来的。
  满都固勒非常生气。他已经把那个孩子送上牛车了。他已经让来人上路了。现在小姨却说谁也别去碰他。她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搅乱了。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满都固勒让来人等着,他把小姨拉到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说好了把孩子送给人,这样我们就可以腾出时间大干一场,你也是答应过的呀?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喜欢孩子这没有错,但你喜欢要喜欢的是时候,等革命的低潮期过了,咱俩有多少孩子还能生?咱们生他十个八个,不行咱们就生上二个、三十个、一百个,这还不能让你满意吗?
  小姨已经累到了极致。她的手已经僵硬,僵硬在枪匣边,和枪匣紧贴在一起。她的嘴动了动,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眼睛定定地看车上的那个孩子、随时准备启步的那头牛和那只牛车轱辘,并且全身都在发抖。她这种时候根本就不可能和人谈关于那个孩子的任何问题。
  满都固勒看明白了小姨的眼光。他知道他不会征服小姨,他从来没有征服过小姨,他不过是在小姨愿意的时候征服过她,要是小姨不愿意,那谁都无法征服她,就连他也不行。
  满都固勒哼了一声,一甩手,大步走开。
  那个孩子留了下来,他被人从牛车上抱了下来。
  那天晚上,小姨哄睡了孩子,将头发洗净重新梳好了百结辫,然后走进了满都固勒的毡包。
  满都固勒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他在潮湿的头颅上面悬了一支酥油火把,头颅的阴暗处在摊开的军事地图上,他颦着眉头紧盯着地图,小姨进去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小姨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地图。
  小姨没有说话。小姨安静地坐在了毡子上,腰身笔直,一动不动,从后面看着满都固勒。
  满都固勒看着地图。他渐渐地有些分了神,心慌意乱起来。他的眼睛盯在地图的某一处,看了好半天,才发现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头顶上的酥油火把哔剥作响,毡包外有夜莺飞过时悦耳的婉转歌声。满都固勒觉得自己的背上火灼一般地疼痛着,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丢开地图,猛地站起来,冲到小姨身边,把小姨一下子扛起来,大步朝毡包外走去。
  毡包外,荧火乱舞,满都固勒的歌声在草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如果没有子城战役,没有那场故役的失败,没有义军的惨痛伤亡和王爷铁骑的残酷报复,满都固勒和小姨之间的爱情故事肯定不是我后来知道的那个样子。在以后的纷繁战事和再以后的和平年代里,满都固勒和小姨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对爱人,最令人羡慕的一对爱人,他们会默契而充满智慧地嘲弄暗算者,会煮大量的奶茶和手抓肉并且把它们全部吃光,会共同去迎接同一颗射向他们的子弹,会在草稞繁茂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无休无止地交配下去,并且儿女成群。
  子城战役是英雄满都固勒的滑铁卢,那么勇敢机智的他也终有失算的时候,没有逃掉对手的算计,被王爷的队伍包围在子城里。
  英雄满都固勒和他的义军在小小的子城里坚守了三天三夜。他先是希望郭尔德丹的队伍会来迎救他,他们毕竟有着相同的信仰,而且他曾经在郭尔德丹困难的时候帮过他;后来他又试图乘着夜色以死相搏,从子城突围出去,进入广阔的草原。当这两个奇迹都不可能再发生之后,血性的满都固勒绝望之极,几乎吐出血来。
  小姨在整个子城之役中一直紧跟在满都固勒身后,她把那个始终在熟睡的男孩背在背上,拎着一支钢枪,跟着满都固勒,从阵地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满都固勒被流弹击中手腕时,她扑了过去,咬住他的手腕,同时撕下袍子的一角,迅速替他包扎好。血将她的百结辫洇湿了,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她显得很冷静,一边替丈夫往枪里装填子弹一边让身旁的人不要惊慌。等身边的人回到阵地上去后,她把满都固勒扶到被炸毁的墙跟下靠着,让他喘喘气。
  小姨说,你别急,你不是让人送信出去了吗?他们会找到郭尔德丹的,他们这个候也许正往子城赶呢。
  满都固勒咻咻地喘着气,瞪着一双充血的虎眼说,他们往哪儿送去?外面围得铁桶一样,连只鸟也飞不出去,他们早让人给打死了!
  小姨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满都固勒绝望地说,想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好想?眼下这种情况,就是一个傻瓜也能看出来,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只有拼个你死我活了!
  小姨看着满都固勒,说,真的没有办法了?
  满都固勒困难地点点头,说,是的。
  子弹嗖嗖地从城墙外飞进来,打得墙土四溅。小姨阖上了眼睛,她再睁开眼睛时,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花。她拽着满都固勒的胳膊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要死我就和你死在一块。
  满都固勒一把推开小姨,挣扎着从墙跟边站起来,他冲着小姨大声吼道:你就知道你和我,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咱们俩死了算什么?咱们还有一百来号弟兄呢?我把他们怎么办?他们可是我从青森草原带出来的!他们是革命的火种你知不知道?!
  小姨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上,她不知所措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满都固勒吊着负伤的手,另一只手里提着枪,踉踉跄跄朝阵地走去。
  王爷的铁骑队破城的时候,义军已来不及逃走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在满都固勒带领下,匆忙躲进一个地窖里。
  王爷的铁骑队从街道上呼啸而过,到处追逐着四下里逃散的义军,刀戟叮当刺耳,枪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被铁骑队追上,被刀砍中或者被枪击中,发出最后的惨叫声。城中开始放火了,大火将血腥味刺激得更浓,一些三天前没有来得及逃离的居民大声叱骂着,引来红了眼的铁骑队更加肆虐的杀戮。黑色的云烟在子城上空升起,秃鹫和乌鸦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一片片地朝子城飞来,它们在子城的上空盘旋着,大声地聒噪着,不耐烦地等待着降落时候的到来。
  那些跟随满都固勒躲起来的义军,他们拥挤在地窖里,大气也不敢出。地窖里黑乎乎的,你漫着血腥味和汗臭味,同时还有绝望和恐惧的气氛。有人因为负了伤,小声地呻吟着,立刻被一旁的人捂住了嘴。有人因为空气稀薄,晕了近去,导致了更大的慌张。地窖里的每一分钟都在靠近着死神。
  小姨背上的孩子突然咳了一下,然后大声啼哭起来。孩子的哭声是那么的大,它让地窖里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
  满都固勒从靠着的地窖一角撑了起来,在黑暗中瞪着一双虎眼,压低了喉咙喊道,别让孩子出声!
  孩子哭起来的时候小姨一点也没有防备,他先前一直是熟睡着的。小婉连忙把枪丢在地上,从背上卸下孩子,去哄他。但孩子哄不住,他不知道他来到了什么地方,他仍然大声地哭着,他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小姨解开衣襟,把乳房送到孩子嘴边。孩子伸出小手去推小姨,他不要黑暗中的乳房,不要血腥和汗臭味中的乳房,不要绝望和恐惧中的乳房,他不喜欢这些,他只要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安静的梦中去,他仍然大声地哭。
  满都固勒的血涌到囟顶。他的脸在黑暗里痉挛着。他咬牙切齿低声吼道,掐死他!
  小姨愣了一下。她没有听懂。她朝黑暗的那一头转过了脸去。她想看清是谁在说那话。等她明白过来那是谁说的话、那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不由吓了一跳。
  又一队王爷的铁骑从外面奔驰而过,他们嗥叫着,并且开了一枪。
  有人被打中了,急促地惨叫了一声,从某一处高处的房屋上重重地跌落下来。
  满都固勒推开人群,朝小姨的方向走去。他在黑暗中碰到了一只腿,又碰到了一支枪,差点儿没摔倒。
  满都固勒粗鲁地骂道,妈的!是谁?都贴到地上去!等死硬了再撂蹶子!
  满都固勒走近了小姨。黑暗中看不大明白,他是凭着一种熟悉的味道走到小姨身边去的。他的目光中透射出一道杀气,它们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亮。
  满都固勒朝小姨伸出手去。
  小姨搂紧了孩子。她看不清满都固勒的脸,但她能看见满都固勒眼里的光。她一步步朝后退去。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恐惧地说,不!不!
  满都固勒凶狠地说,把他给我!不把这个东西掐死,我们大家谁都别想活!
  所有的人都看着小姨。他们同样也看他对她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只是凭着感觉知道他会怎样。他们看见小姨更紧地把孩子搂进怀里,看着,然后地颤抖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她的手臂中是那个孩子。她是要把那个孩子交出来,交给孩子的父亲。但是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姨突然地收回了那个孩子。她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搂抱回怀里,撞开人群,朝地上跑去,用头顶开地窖盖,双膝跪地地爬了出去。
  有两个反应快一点的义军赶过去,想抓住小姨和她怀里的那个孩子。他们知道知铁骑队的人就在外面,她一出去就会没命的。
  但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小姨连滚带爬地钻出地窖,在地窖口停了一下,然后站稳,抱着孩子跑出了院子。
  两个义军也朝地窖外爬去,他们想在紧急的那一刻救回小姨来。
  满都固勒在后面吼道,狗东西,给我回来都给我回来!想把大家全暴露呀?!
  两个义军愣了愣,问:那……
  满都固勒咬牙切齿地说,别管她!
  地窖口很快盖上了,地窖里又是黑暗一片。又一队铁骑过来了。地窖里的人们听见了人喧马嘶的铁骑停了下来。他们听见一片喧闹声:那边有个女人!捉住她!他们听见纷乱马蹄声和脚步声,他们听见小姨的踢打声和叫骂声,以及那个孩子急促的哭喊声。
  孩子的哭喊声突然一下子停止了,然后,小姨长调一般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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