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子期一家在欢度元旦
“欢度元旦!”向南一想到这几个字就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她对元旦原来并
没有对春节那样热情。大约是因为她在农村长大的缘故吧,对于中国的传统节日,
她总是怀着一种特殊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神秘的热情。尤其是对于春节,她至今
仍然像孩子一样地喜欢这个节期,更喜欢在乡下过这个节期。乡亲们的一切礼仪习
俗,她都饶有兴味地、虔诚地遵守着。甚至连年初一女客不出门拜年的习俗,她也
愿意遵守,虽然她压根儿不会承认女人比男人低一头。有趣的是,在这一点上,子
期和她也完全一致。他们把自己的婚期定在春节,也就是这个缘故。然而今天,她
却对元旦也产生了这样的感情。昨天子期突然回到家里,使她产生了一种美好的预
感,似乎一切都会从一九七一年的元旦开始变得光明起来。所以,天刚见亮,她就
急急忙忙起身了。推开窗门一看,真好!又碰上一个无风无云的上好天气。她想,
子期和晓海大概已经在等她了。自从一九六七年以来,子期一家就没有在一起欢欢
乐乐地过个元旦了。今天的欢聚真是不比寻常啊!她赶快梳洗完毕,飞往子期父女
那里去了。
向南一进门,就听子期笑着说:“小向,你来得正好,给我管管这个小丫头。
她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晓海不等向南开口说话,就一把拉住向南朝自己房间里走
去。向南看见她和子期准备结婚时穿的新衣都摊在床上,便猜出晓海要干什么了。
她笑着问晓海:“现在穿得这么好,算什么名堂呢?”晓海说:“我们今天不是要
拍照片吗?爸爸的那身灰衣服多难看,领口和袖口都破了。还有,你穿的这一身衣
服也太素、太旧了。你为什么要穿黑罩衫呀?难看死了!”向南见晓海那么认真,
不想让孩子扫兴。而且,她也真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陪着子期和晓海在马路
上走走。所以,她拉拉晓海的辫子说:“今天听你的!”晓海高兴地一拍手说:
“你去说服爸爸!爸爸最听你的话。”余子期已经闻声进来了:“你们两个‘革命
群众’联合起来,我这个‘当权派’也只好俯首听命了!”说着,他朝晓海头上拍
了一下说:“小丫头,我怎么最听小向阿姨的话了?我最听你的话呀!”
余子期和向南都在晓海的帮助下穿上了新衣服。晓海让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
自己一会站到他们前面,一会站到他们背后,像电影导演选演员那样前后左右端详
了好一阵,然后评价说:“我一切满意!就是爸爸的头发胡子都太长了!”余子期
一摸下巴:“可不是!理发来不及了,刮刮胡子吧!”于是连忙去弄水刮胡子去了。
向南这时见晓海只穿了一套随身衣服,便笑着说:“我穿的这么鲜,你穿的这么素,
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呀?”晓海把右手食指朝嘴边一伸说:“别急!我今天要穿
一套最好的衣服给你看,是妈妈给姐姐买的。”说罢,就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箱子,
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花头巾包着的包袱。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件白地红花棉袄罩
衫,一条鸭蛋绿的薄呢裤,一件湖蓝色的呢外套,还有一条白色的纱围巾。晓海一
件一件拿出来在自己身上比试给向南看,她对向南说:“这是妈妈为姐姐过十五岁
的生日给姐姐买的。可是姐姐当了红卫兵,要穿旧军装,不穿花衣服,所以从来没
穿过。姐姐临走的时候送给我了,说这是她代表爸爸妈妈送给我过十五岁生日的礼
物……”向南听见晓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怕勾起晓海的心事,便打岔说:“爸
爸还没有打扮好吗?”说着走到房门口,大声喊:“子期!快来看看我们的晓海!”
余子期已经刮好胡子,听到喊声便走进来。他一见晓海,就双手把她抱起来,亲热
地说:“我的小女儿今天美丽得像个仙女!”又回头对向南说:“晓海长得和我一
个样,那我也算好看的了,对吧?”向南笑着说:“这一点,我缺乏研究!”余子
期说:“是的!老首长也说过:‘小余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你还不信?”说得向
南和晓海都笑了。余子期从镜子里看到他们三个人容光焕发,不由得想起了晓京。
他遗憾地说:“要是晓京也在家,今天倒真的可以拍一张合家欢了。”
晓海听爸爸提到照相的事,马上接上说:“今天还是可以拍合家欢的呀!爸爸,
你和妈妈抱着姐姐拍过照,就没有单独和我拍过照,今天补。等姐姐春节回来再拍
一张就是了。”余子期接着说:“今天是要拍的。到春节,小向阿姨……”向南立
即插上来说:“我不会走的!我一定在家里!今天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也不许有不
吉利的想法。”余子期说:“好,好!我们看完春笋回来就拍,但愿万事顺遂,大
吉大利!”
三个人打扮完毕,简简单单吃了一顿早饭,就动身往春笋家去了。晓海想起来
说:“我带几张年历卡送给春笋吧?可惜我没有几张好看的,你们一点路道都没有,
人家家里弄得可多了!”向南笑着说:“爸爸和阿姨现在是五·七干校的列兵,哪
里会有人给我们送年历卡?不过,也是真的,我们应该给春笋带一点像样的礼物去。”
余子期说:“亏得晓海提醒!可是带什么去呢?家里过去倒有一些好唱片,很适合
送给春笋的,可是都被抄家抄去了。现在又买不到什么好唱片。”晓海说:“爸爸!
你不是说春笋姐姐会拉小提琴吗?给她买一把小提琴吧!”余子期看看向南说:
“这合适吗?运动还没有结束?”向南说:“你买不合适,我买吧!”余子期笑道:
“你那么一点工资,哪能买这么贵的东西!”向南说:“我的工资虽然低,一把小
提琴总还是买得起的。走吧,我今天正好想买点东西,带了一些钱。”三个人说说
笑笑,走出家门,到乐器商店买了一把小提琴,叫晓海拿着,到春笋家里去了。
到了春笋家门口的时候,余子期对晓海说:“你上楼去告诉程伯伯、游伯伯他
们,就说我们在春笋家,请他们有空下来玩。”晓海答应一声,飞奔着上楼,等余
子期他们刚刚在春笋家坐定的时候,程思远夫妇就到了。接着,时之壁也来了。不
一会儿,晓海也回来说:“游伯伯不在家!”
这么多的客人一起涌到家里,春笋妈妈兴奋得有点手足无措了。她是一位旧式
妇女,连脚也是半路上“解放”的。大概是为女儿的疾病所折磨的缘故,她的清秀
的方脸显得黄僵僵,神情也很呆滞。尽管女儿有病,今天,她还是把女儿打扮了一
下。她给春笋换了一身鲜亮的衣服,还把春笋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
在背后并在一起,用一个很大的红色塑料发卡卡住。要不是有病,春笋是一个多么
漂亮的姑娘啊!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皮肤白嫩得透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眼珠滴
溜溜圆。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身材也长得苗苗条条的。可是现在,鹅蛋脸越来
越瘦,黄里透青。一对眼睛总是忧郁面呆滞地望着窗外。好像一朵鲜花突然被掐断
了根茎,在渐渐枯萎下去。做母亲的怎么能不揪心呢?只要能治好女儿的病,不,
哪怕能让女儿开颜笑一下,春笋妈妈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她到什么地方去找救
命的灵芝草?又到哪里去寻开心的顺气丸呢?过元旦,老伴都不能来家看一看,她
心里正愁着呢!现在好了,来了这么多的客人,春笋可以高兴半天了!她的脸上挂
上了一年到头难得露出的笑容,两手抓住衣角在屋里团团转:“这怎么好!这怎么
好!一点也没有准备,我拿啥子招待你们哟!”还是时之壁这位近邻做了主人,从
自己家里拿来了香烟和糖果,又帮助春笋妈妈给每人泡上一杯茶,客人们才全部落
座。
大家的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在春笋身上。春笋在窗口坐了一个早上了。她一直处
于等待中。等待军区文工团的通知。爸爸已经“解放”了呀,为什么到现在通知还
不来呢?今天忽然看到许多人一起来到她家里,春笋高兴得眼睛发亮说:“妈妈!
是通知来了吗?”几个人她都是认识的,但向南却是第一次碰面,她以为向南一定
是来送通知的。等到晓海抱着小提琴进来,她更相信这是真的了。因为晓海已经五
六年不到这里来,她认不出来了。她离开窗口,拉住向南问:“你是军区文工团的
吧!你为什么不穿军装?军装多好看!我爸爸解放了,你也知道了?你来送通知了?”
向南等人一下子给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时之壁是了解春笋的。她一
边向大家使眼色,一边说:“对了,春笋。这个阿姨叫向南。她说还要考你一次
才能决定录取不录取。你不要急呀!我当初考合唱团也是考了三次才取的呢!”这
时大家一起明白过来,也都附和着时之壁。春笋妈妈知道大家的好意,又是感激,
又是心酸,偷偷地擦擦眼泪。
春笋的热情果然被希望鼓起,她放开向南的手,从晓海手里接过小提琴,对晓
海说:“小妹妹,你也是来考试的吧?来,我拉提琴,你来唱,我们两个人一起考!
唱什么?还唱《歌唱祖国》,好不好?”
春笋真的拉起了小提琴,眼睛盯住晓海说:“唱呀!要不要我给你起个音?”
晓海有点害怕,紧靠着向南,不知道该怎么办。向南对春笋说:“春笋,你起个音,
我跟你一起唱!”春笋放下小提琴,高兴地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喑哑,但
还是很动听的。春笋刚刚开头唱了“五星红旗”四个字,向南就跟上去唱了。向南
并不喜欢唱歌,但是她喜欢《歌唱祖国》这支歌。特别是每当节日游行的时候,一
唱起这支歌,她就感到热血沸腾,喉头发哽。因为这支歌从唱词到旋律、节奏都那
么准确地表现了伟大祖国的形象。今天重新唱起这支歌,看着眼前的春笋,联想到
子期和自己的遭遇,她对于祖国又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所以只唱了几句,
她的泪水就涌出眼眶了。这情景触动了时之壁。她已经多年不唱歌了,可是今天看
到余子期居然回到了滨海和向南团聚,她心里感到一点轻松,好像看到半空里吊着
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既没砸伤别人,也没碰着自己。她既激动又高兴,便张开了嘴,
用她的女中音和着春笋和向南唱起来。这三个人第一次在一起唱歌,从来没有经过
专家的指导和排练,但却是一次相当和谐的女声小合唱。几个听众:余子期,程思
远和黄丹青都是极容易受艺术形象感染的人,他们也都有点眼泪汪汪了。春笋的妈
妈关心的不是歌唱的内容和艺术,而是她的女儿。她看到这么多的同志陪伴着女儿,
看到女儿兴奋得脸上又出现了红晕,高兴得掉下泪来。只有天真的晓海觉得有点费
解,这么多大人怎么对于唱歌那么认真?她不时地拉拉向南的衣角,想跟向南说句
话,可是向南只是按按她的手,继续唱她的歌。可爱的晓海呀!你怎么能懂得大人
们的心事呢?
唱完了。春笋一直沉浸在她的艺术境界里。小提琴仍然架在肩头,两眼亮闪闪
地望着大家。春笋妈妈觉得总让客人陪女儿开心有点过意不去,便柔声细语地对女
儿说:“春笋,就唱这一支歌吧!这位同志已经知道你唱得很好了。”春笋询问地
看看向南,向南十分认真地朝她点点头,她才放下小提琴,把它还到晓海手里。春
笋妈妈连忙招呼客人们重新坐好,喝茶吃糖。春笋把晓海拉过一边,练小提琴去了。
程思远、黄丹青等这才有机会向余子期询问:“怎么回来的?”余子期把李永
利的通知说了一遍,程思远立即怀疑地说:“会不会又耍什么新花招?这个人鬼得
很。”时之壁也担心地说:“真有点猜不透。”程思远又问:“那个‘晴雨表’没
流露出点什么吗?”向南知道他讲的是冯文峰,回答说:“早晚见面,客客气气。
他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听说学校不接受吉教授的遗物,他把雪花缠得更紧了。”
黄丹青拍拍手说:“好,这样他就没那么多时间监视你们了。这就是马克思说的: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总和把每一个人都变得很复杂。”向南接着说:“可不
是!一个人,不论‘门槛’多精,本领多大,总有人可以制住他。或者用情,或者
用理,或者用利,或者用力。不论用什么吧,每一个的灵魂深处必然有个洞口,可
以穿进绳子让人家牵着走的。”黄丹青又拍一下手说:“冯文峰灵魂的洞口是钱眼!”
时之壁听得有趣,也插嘴说:“要是我们的文艺作品能把每个人物的灵魂的洞口都
真实地写出来就好了!”黄丹青又立即抢上说:“那就要得罪我们的蓝苹女士了!”
“丹青!”程思远厉声喝道。
这一喝使几位女同志知道谈话出了轨,一起住嘴了。时之壁立即把话题拉回来
说:“真的,为什么突然叫老余回来呢?老游知道吗?”
程思远忧虑地说:“游若冰一早就出去了,该不会到机关开会去了吧?”
黄丹青笑着对丈夫说:“你真是多虑!李永利要立功也要抓点大事呀!还能把
谈恋爱打成反革命事件?”
程思远白了妻子一眼:“你的调色板总是单调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如果需
要,什么事都可以打成反革命的。”他又把脸转向余子期问:“《不尽长江滚滚流》
的事没有提起过吗?”
余子期摇摇头。
向南担忧地说:“你们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很不安了。会不会他们正在做什么
准备工作呢,子期?”
余子期又摇摇头说:“不能说没有可能!”他看到同志们的脸色一个个阴沉下
去,便笑笑说:“我看,我们现在不谈这档子事吧!学苏东坡:‘休对故人思故国,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黄丹青立即附和道:“正好!我家里好茶好点
心都有,都去吧!都去吧!”余子期说:“昨天你们已经给我们送到家里,今天再
全家上门来吃,不是太贪了吗?”黄丹青说:“咱们是有来有往的。今天你们吃我
的,明天我吃你们的!”余子期笑笑:“好,去!”他又对春笋妈妈说:“你们母
女一起去吧!老贾在干校很好,你不必挂念。我们回去的时候,他就可以回来了,
讲好给他补休的。”春笋妈妈感激地说:“谢谢你们,耽误了你们半天时间,我们
不上去打扰了。”向南在和春笋妈妈告别的时候,从晓海手里接过小提琴递给她说:
“这是我给春笋买的。以后我要常常来看她,陪她唱歌。”春笋妈妈有点感到意外,
想说推辞的话,一下子又想不出来。这时余子期他们都从旁劝道:“都是自己人,
不必客气。小向自己不会拉,特地给春笋买的。买也买了,还能退掉?”春笋妈妈
也只好感激着收了下来。
余子期一行就要离开的时候,春笋突然抓住向南问:“你们还要考我吗?什么
时候才能发通知呢?”向南强作笑容拍拍她说:“还要考的,你不要急啊!”春笋
高兴地说:“我等你来!”
余子期一家从程思远、黄丹青家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几个人
在长江路上走来走去。晓海喜欢看橱窗,买点小零小碎的东西,虽然才花了不到一
元钱,可是已经走了好几家商店了。余子期和向南也不阻止,由着她把他们带进这
家店,又拉进那家店。他们下定决心,要让孩子尽情地玩一天。要不是怕照相馆关
门的时间到了,晓海还要叫爸爸和阿姨带着自己这么逛下去。她可不是爱玩呀!她
是喜欢和爸爸、阿姨像人家一样地生活啊!
现在,他们想找一家照相馆了。长江路上有的是照相馆,但名字大都叫人望而
生“敬”,如“革命”、“红卫”、“爱武’等。本来他们倒不一定要挑照相馆的
名字。可是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拍照,在这张照片上留下一个与他们此时此地
的心情并不一定适应的照相馆的名字,总难免觉得有点遗憾。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家
名叫“希望”的照相馆,可惜它实在太小了,如果不是晓海的眼睛特别尖,他们会
忽略过去的。这样的照相馆能拍出好照片吗?他们又有点犹豫了。还是“家长”余
子期作了裁决:“就在这里拍!‘希望’虽小,毕竟是与未来联系着的啊!”
“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方便。“希望”照相馆对余子期一家的接待很是
热情。三个人应该怎么个排法?照相师耐心地征求他们的意见。余子期建议,由他
坐在中间,向南和晓海一边一个坐在他身旁。晓海又是一种意见:爸爸和阿姨坐着,
她蹲在他们前面。向南呢,也有自己的看法:余子期个子高,叫他一个人坐着,她
和晓海站在他身后。三个人各抒己见,争执不下。最后照相师给他们调和了矛盾:
“按照你们三个人的意见各照一张小点的,哪一张照得好,就放大哪一张,怎么样?”
三个人想想,倒是这个办法好,便一致同意了。
好不容易拍完了三张照片,三个人就在附近小吃店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向南决
定不跟他们父女一道回去了。她说,她还要为去黑龙江做好准备,不然到时候会措
手不及的,回去检查一下还缺什么,明天早上再来和余子期一起准备。
过完了一九七一年的第一天,他们在长江路上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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