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公羊死了!
公羊死了。
公羊死了……
苏三离了洪洞县。
宝玉走出大观园。
一切都划上了句号。
可是一切活着的与公羊有着那样这样关系的人却开始忙碌起来,要为他开个追
悼会。公羊是不愿意开什么追悼会的,可是现在谁能给公羊的身后事当家呢?他没
有亲属。与小母羊已离,与华丽未“结”,父母已死,又无兄弟姐妹。真个是赤条
条来去无牵挂。所以,现在的公羊是大家的,大家想在他的追悼会上聚集一下,把
他已经划好的句号措得更圆更黑,谁又能说什么话?
追悼会在火葬场的一间大厅里举行。来的人足有二三百号,一律挂着黑纱,戴
着黑花,面目阴沉而忧戚。
公羊的遗像非常年轻,是大学毕业时的毕业照。中山装的领子扣得严严实实,
把他的脖子完全遮住了。但是他的笑是那么轻松,那么灿烂,既不严实也无遮掩。
遗像的两旁悬挂着A教授和大耳写的两副挽联。大耳写的是:
天荒地圆,无棱无角,始得永恒;
心猿意马,有血有肉,焉得久远。
A教授写的是: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逃不避,奈我何?
伸又嫌长,缩又畏短,不伸不缩,由他去!
遗像前,大厅四周,摆满了花圈和花篮。花圈和花篮都飘着长长的纸带或绸带,
上面蘸泪滴血地写着“公羊千古”,“公羊安息”。公同同和公夫人送的花篮放在
最显眼的地方,飘带上写着:我的朋友公羊永垂不朽,公同同携妻某氏敬挽。与这
个花篮并排放着的是公羊所在学校赠送的大花篮,飘带上写的是“师道永存,诗风
千古”。
人们议论说:这个追悼会真够气派的。与不久去世的他的那位老上级相比,简
直不可同日而语。真是时代的进步,后来者居上。
公同同主持追悼会。他对会场上的一切都很满意。只是,他说,大耳和老A的挽
联写的太悲观了些。我们还是需要有血有肉、有棱有角、能伸能缩的大丈夫,他们
是我们民族的脊梁,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公夫人说,是啊,但是要等他
们死了以后。公同同不满地看着妻子,他说:你总是忘记自己的身分,随便说话。
公夫人说,我是什么身分呢?我真忘了。我只记得自己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公同同
还想说什么,司仪系主任宣布追悼会开始,由公同同致悼词了。
公同同在低沉的哀乐伴奏下慢慢地念着悼词。悼词很长,原来公羊的不长的一
生还有这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公同同不时地为自己的悼词感动得声音哽咽,用手
抹泪。可惜,下面站着几百人只给了他一双耳朵,毫不在意。由他去灌去吹,却把
眼睛去四处寻找他们最关注的东西。他们先在花圈和花篮的海洋里找到华丽。小母
羊、红裙子等人的花圈、花篮,仔细研究着她们在飘带上写的挽词和落款。没发现
什么特别的意味,他们便去寻找那几个和公羊关系特殊的女人了。他们找不到。小
母羊她们和大耳夫妇、A教授站在最后一排,也没有显出任何与众不同的特殊的悲
哀。于是人们小声议论起来,争相奉献他们所听到、知道的有关几个女人的一切。
追悼会成了故事会。好在,说故事的人一律用时下流行的气嗓发音,听起来像蚊蝇
嗡嗡,一点也挡不住公同同借扩音器壮大了的说话声,所以,人们还是听到了悼词
的结尾:安息吧!公羊。我们,你的同事和朋友,一定会化悲痛为力量,完成你未
竟的事业。我们将进一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让他们都能像你一样发挥自己的聪明
才智,为振兴我古老的中华文明和民族而作出卓越的贡献!安息吧,公羊!我们永
远怀念你……
人们长长短短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到了和遗体告别的时候。哀乐突然高扬、雄
壮起来。
人们自动地排成长队,随着哀乐的节奏缓缓而行,对着玻璃盒里化了妆的遗体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啜息……
红裙子跟在公夫人的背后,和公夫人一起鞠躬。可是当她向遗体投去最后的一
瞥,打算离开的时候,却惊叫起来:错了!错了!这不是公羊的遗体!
全场人立即止住了流动,一些人拥到红裙子身边朝玻璃盒里看,说:这事怎么
会弄错呢?
红裙子说:就是错了!公羊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伟人痣,怎么不见了?你们看
他的照片,是不是有一颗痣?
人们便拥过去看那笑容满面的遗像,果然在下巴有一粒黑黑的小点儿。但是有
人说,是化妆把那痣盖住了!又有人说,也许是动了手术以后病就消除了?
李嫂连忙挤过来看个究竟,也立即大叫起来,说:错了,真错了!我认得清楚。
于是,有人开始附和,说:刚才我也觉着不像呢!但是我不敢讲。我还以为人
一死就变了样呢!
李嫂又从人群中挤出来,见大耳他们还莫名其妙地愣着站在后面,便叫道:你
们傻了?聋了?还不快去找火葬场交涉?
大耳和A教授正要移动,小母羊低声地说:别去!公羊不喜欢让人家看见他死
亡的样子,躲起来了。A教授说:那也该弄个明白。
A教授拉着大耳走过去,玻璃罩里躺的果然不是公羊的遗体。那人比公羊白,
比公羊老,个头也比公羊小。A教授找到公同同和系主任,说:现在只好让大家到
休息室去等一会儿,我去找火葬场交涉。
大家都到休息室去等待A教授交涉的结果。等来等去没有消息,就有些急了。
但是谁也不想离开,因为这种事千载难逢,史无前例,太离奇、太刺激了。公同同
说:唉!看我们的工作!这种事怎么也能弄错!系主任说:是啊,死人又不会跑。
不知是谁冷不了接上一句,说:现在连死人也不服管了,活人哪里管得好?大家听
了,哄然大笑,气氛活跃许多。
小母羊和华丽、A教授、李嫂等不声不响缩在一个角落里。人们说也好,笑也
好,他们全不理会。大耳也有些急,他悄声地对小母羊说:小官,你也许能找到。
小母羊点点头,说:但是我不想去找。公羊不喜欢热闹。再说,灵魂已经远走,哪
个躯体也不是公羊了。大耳说:说的是,但是这出戏总得落幕的,真的假的,死的
活的,公羊都得出一下场,扮演好最后一个角色。你就去找吧。小母羊答应说:好。
就走了。
小母羊走出去不到一刻钟,有人进来兴奋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原来他和那
个人的尸首摆在一起,拉尸首的人慌忙之中拉错了。好险,差一点就烧了。
紧跟着,A教授也进来拍着手道:请大家回到大厅去,重新和遗体告别。大家
站起来,一边朝大厅走,一边说笑。有人说:这个公羊,下场的时候还来一场黑色
幽默!有人说:这一回别再弄错了!A教授摆着手说:这一回绝对错不了!
大厅里再次响起哀乐。人们又自动排成长队,随着哀乐的节奏,缓缓地向遗体
走去,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行礼如仪。但是,这一次人们走得更慢,三次鞠
躬的间歇也比上一次长得多,因为他们要认真、仔细端详个透彻,看看这一个尸体
是不是真正的公羊。这回像了!是真的了!人们终于一个个满足地离开了遗体。
轮到小母羊、华丽他们向遗体告别了。他们一起走向玻璃盒,对那个熟悉又陌
生的躯体久久地望着。然后又一齐向那张高悬的遗像望去,公羊正轻松、灿烂地朝
他们笑着。他们忘了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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