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华丽去找公同同,心中的滋味儿难以描述。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求过什么人,更
没想到今天要去求公同同。她发誓永远不再见他的。
那时,她经历过了一场又一场恋爱悲剧,以为再也不会恋爱了。谁知在孤独寂
寞中苦度了三年之后,她又想有个家。于是一位女友将公同同介绍给她。也许是孤
独和寂寞麻痹了她的心智,也许是她已经厌恶了仍然如火如茶进行着的阶级斗争了,
想给自己找一个避风避雨的港湾,她和他很快就进入热恋,而且同居。他给她带来
过短暂的安宁和幸福。每天,在单位参加过轰轰烈烈的斗争之后,她回到自己栖身
的小屋,等着他回来过一刻自己的生活。他也是下了班就来的,不是提着一袋蔬菜,
就是手心里托着一小块猪肉。他的烹调手艺比她高明得多,所以烧菜时总是他打上
手她做下手。烧好饭菜,他们就一边一个地坐在一张不曾油漆过的小方桌两边,一
口一口地吃菜,一碗一碗地吃饭。单位里所有的热烈和冷漠都被饭菜的热气遮掩了,
他们看不见、想不到、更不想说。吃完洗完,他们就坐着闲聊一会儿,天幕一落,
就抱拥着上床歇息。他是喜欢她的,说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他把她向更成熟
的路上引导,使她享受了从来不曾享受过的欢愉生活。但是她在满足之后常常感到
缺憾,因为那种敏感而丰富的心灵仍然空闲着,游荡着。他不喜欢跟她探讨那些捉
摸不到的空虚问题。这使她常常想起几年前屈死的恋人,有时想得发呆,让他大发
雷霆,他说那个人再好,也已经死了。我再不好,也不致于比一个死人给予你的更
少。她向他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回忆过去,却不料以后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为了
使自己死心塌地地爱他,和他过完一辈子,她催促他早点结婚。可是她总也不明白,
他为什么再三再四地推托。他一会儿说,正是革命高潮的时候,个人的事应该往后
拖一拖,一会儿又说他害怕他的孩子不能接受她。直到她等得不耐烦,不得不拒绝
继续与他同居。她对他说,没有婚姻前景的同居她不能忍受。但是他还是来找她,
缠她,赖在她的住处不走。说迟早他总会结婚的。她终于被逼急了,伸手打了他两
记耳光,骂他不负责任。但是他还是来,苦苦哀求,赖着不走。终于,出现了使她
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天夜晚,她把他死拉硬拽地推出了房门,往楼梯下拖。他不走,坐在楼梯上
哀求,哭泣。她拽起他,再往下推,好容易下了一级楼梯。但是他硬挣着又在楼梯
上坐下来,哀求,哭泣。于是她再用力拽起他,往下推,他再硬挣着坐下来哀求,
哭泣……就这样,一拽一推,一坐一哭,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完了十六级阴暗的楼
梯。她任他坐在最下一级楼梯上哭鼻子抹泪,自己回到屋内,紧关房门,筋疲力尽,
欲哭无泪。她感到仿佛坠入了一场噩梦。从那以后,他不再来找她。
这件事,她一直埋在心里,像埋下一堆腐肉。一到天阴下雨,气压低沉的时候,
就会发酵,冒出一股股酸味。她不愿意再想起它,也不愿去挖掘它。因为越想越挖,
她越觉得委屈、羞愧。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爱上他,并且忍受他那么长时间,难道
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追求肉欲享受的卑贱女人?
自从分手以后,她一直逃避着他。他写过信来,说可以跟她马上结婚了,但是
她没有回信,把他的信也烧了。她心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对他的哪怕是留恋的痕
迹。一次,她偶然在马路上碰到他,躲避不及,被他抓住了。他像没有发生过什么
事一样,迎上前来,箍住她的肩膀,嘘寒问暖,十分温存。她却像被鬼捉住一样想
哭,想叫。她用力挣脱他的手,跑了。后来她听说他找到了现在的妻子,并且非常
体面地结了婚,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这桩公案总算最后了结。
想不到现在她却要亲自上门去找他,求他帮忙了。她的心比她的腿还要迟疑无
力,但又不能不去,为了公羊……
华丽没有乘电梯,而是一步一步爬上了九楼。一边爬一边想着见面以后的尴尬。
长期的忙碌、忧愁,已耗尽了她的体力,到了九楼,她已经气喘嘘嘘,头晕眼花了。
她让自己停下来,站到走廊的窗口,透一口气,可是觉得肩膀突然被一只手臂紧紧
箍住。她回头一看,是公同同,他刚从外边回到家里。
华丽?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公同同温和地说,他的苍黄的脸因兴奋而有些紫
红。
是找你。华丽拿开肩上的手,冷冷地说。
是吗?无限荣幸!如今的华丽已是一名响当当的女作家,贵客临门了!快!请
到家里坐!公同同的语气夸张,故作潇洒,但华丽明明白白地感到,他喜悦中含着
骄傲,他心里在说:到底是你先来找我了!羞辱感又一次袭上心头,她想逃。她朝
周围看看,宽广的走道两头只有两扇紧闭的铁门,死气沉沉。要逃,也不会被人发
现的。于是她转身朝电梯走去。可是公同同一把拽住她,说:我不会下逐客令,更
不会把你推出门去的。你跑什么?华丽又一次挣脱他,说:我为什么要跑?我是不
想跟你说话。公同同说:你不想跟我说话,我却想跟你说话,公羊的病究竟怎样了?
一提到公羊,华丽的头脑冷静下来,她说:不是为了他,我就不会来找你。
公同同笑笑说:那么,就是为了公羊,你也该屈驾到我家里坐一会儿吧。说着,
他打开了自己的家门。华丽低着头跟了进去。
公夫人不在家。公同同招呼华丽坐下,泡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说:知道你爱
喝茶,这是家里最好的茶。然后,他自己在华丽对面坐下,打开一罐汽水喝着,用
官腔官调诉起苦来:整天不知忙些什么!公羊的病我早就听说了,一直想抽空去看
看,就是没有一分钟的空闲。知道的人谅解我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的架子大,
连老朋友也不要了。你来得正好,说说他的情况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不要
客气,我一定尽力。
华丽倒喜欢公同同这种官腔官调,因为它把她与他的那一段历史推远了。所以,
她十分冷静地把来意说了。最后她说:我明白,求你办事的人很多。在这些人当中,
公羊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我,公羊却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无论如何,请你帮
帮他。
公同同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说:这算什么大事呢?回头我给医院打个电话。
华丽呀!我有些为你可惜。总遇上这种不幸的事儿!不错,公羊是你的老同学,也
很有才华。可是你需要的恐怕不是这样的人,我了解你……
华丽打断他说:我自己最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你答应帮忙,我谢谢你。我得
马上回到医院去。公同同说,何必这么急!我马上打电话就是了。那里不是有小母
羊他们?华丽,你还算幸运,还没有跟他结婚。要不然,又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
华丽变色说:这不用你操心!我愿意背包袱!他一旦办好离婚手续,我仍然会
与他结婚。
公同同摇摇头,说:你的脾气总是这么大。人与人应当互相理解。我说这些话,
都是为你好啊!
华丽冷笑笑,说:谢谢你的好意。
公同同说:你不必这么恨我。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我当初不肯马上跟你结婚,
实在有难处,你知道不知道?
华丽说: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公同同说,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说,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看看华丽,见
她不说话,决定把话说下去。他说,我的前妻是农村妇女,你是知道的。我与她虽
然离了婚,但是她不肯离开我的家,我的父母仍然把她当做儿媳妇。每次我回家探
亲,父母仍然让我们住在一个屋里。要是我们结了婚,回到故乡,你能忍受这样的
局面吗?
华丽说:什么事都可以说明白。
公同同说:那时候什么事都说不明白!何况我的前妻仍然把我当丈夫,而我,
也有把她当妻子的时候。我再结婚,她也受不了。我若把这些都如实对你说了,你
万一闹起来,我不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才怪。
华丽说:那你就不该来找我!
公同同说:可是我需要有个真正的家。华丽,你有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太单纯,
大固执,太绝对了。恐怕你要为此不断地付出代价。
华丽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管不着。
公同同叹口气说:是啊,我管不着。我当然管不着。好吧,我现在就给医院打
电话。
华丽在公同同打电话的时候,悄悄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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