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十
好像,一切都过去了。
周纯一像个锁在笼子里的妖魔,被突然放了出来,兴风作浪,发疯发狂,把我
们卷入了一场我们本该冷眼旁观的斗争,萌动了本不该萌动的欲望和幻想,如今都
过去了。在那一场混乱的争斗中,周纯一又成了俘虏,重新被关进了笼子里,而我
们,则大部分由集上人变成了乡下人。
细想起来,我们也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我和高凡自从结婚以来都不
曾这样朝朝暮暮、耳鬓厮磨过。过去他为我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如今轮上我报答他
了。我尽最大的努力,使他过得愉快、舒服。
唯一的不足是,日子越过越穷了。虽然报纸上说,淮北地区自从开展农业学大
寨以来粮食产量每年递增百分之八点五,我们的口粮供应量却是每年递减百分之二
十五。前年每人分到口粮四百多斤,去年只有三百多斤,而今年,便只有二百多斤
了。好在我们都有了捱饿的经验,小来小去的饥饿也难不倒我们。我们可以把红芋
和红芋干子当主粮,红芋面,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有红芋就好。我学着用红
芋做各种各样的饭食,丈夫和儿子都很满意。
我对高凡说,不如再生个女儿。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像乡下人一样多生它
几个男孩女孩。整天围着孩子转,也是人生的大乐趣。而且,我真的怀孕了。
高凡直摇头,他说:当年把你打成右派真是历史的误会,你只想做贤妻良母,
哪里会篡党篡国?我说不见得,女人是天生的创造者,既然不允许她们创造历史,
那就只好创造人了。人是最可宝贵的,这是伟大领袖说的。我创造了人,再让人去
创造历史,这也是曲线篡国。高凡笑得不行,把我搂得紧紧的,说:我懂,我懂!
最有头脑的女人往往也是感情最丰富的女人,所以我死死地盯住你不放,你当了右
派也还是要娶你当老婆。总有一天,我将向全世界证明,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被我娶
到了……我被他说得直掉泪。
但是,既然还生活在中国,既然外面还在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殊死的斗争,我们
就不可能不闻到一点硝烟味。我们仍然有兴趣收集各种有关文化大革命的资料,不
时地研究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知道“无产阶级司令部”内部已经开始了火饼,林
彪从“接班人”的宝座上摔下来了,摔得粉碎。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完全当看客,
或多或少总要有一点“参与”行动,否则不又成了“死角”?每一次有“最新最高
指示”传达的时候,《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有重要文章发表的时
候,上头总要布置学习讨论,之后还要汇报,这时我们的书元哥(他是新任队长了)
便找到我们,要我们念报给大家听,要我们给上头写汇报。上头要求,传达“最高
指示”要做到快、广、深、高,我们的汇报上也就这样写,我们做到了:
快:传达最高指示从来不过夜
广:上到一百三,下到手里搀,都听到了传达。“一百三”是过了百岁的老人,
“手里搀”指刚会走路的孩子。
深:深到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高:把对伟大领袖的忠诚提到了最高水平。
总之,红太阳已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冉冉升起,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在我们
张庄生产队高高飘扬。
当然都是扯淡!吹牛!事实是,每一次传达都很费劲,别说是老人和孩子,就
是年轻力壮的人也不肯应召开会。七请八邀,也只有三五个人来点卯。但是书元要
我们这样写,下了台的张队长更给我们出主意,他说:×他娘!又兴吹牛了!像大
跃进时那样。那时吹地里的产量高,如今吹人的觉悟高。吹吧,吹!吹死人不抵偿。
我真怕上头人来检查,查出来是假的,罪名就落到我和高凡头上了。书元说:
不怕。我摸清上头的脾气了,就是喜欢大家跟着吹。
张队长说:查?咋查?我说我心里升起了红太阳,你查得出来吗?用X光照,
还是用手摸?喝口西北风也能放个屁,说是吃饱了撑的!
慢慢地,我的胆子就大起来了,并且从吹牛说谎中得到了不少乐趣。
我最得意的是那一次批判林彪的汇报。
要公布林彪的罪状,批判林彪,不论书元怎么吆喝,只来了七八个人,不等到
宣读报纸,就批起来了。
我的儿!谁的胆子这么大,批起林彪来了?我前几天进城还看见墙上贴着林彪
和毛主席在井冈山上一起拍的照片呢,两个人都笑眯眯的。
管它弄熊!一天一个样儿,谁知道林彪是谁的爹,谁的儿?
我说,别扯了,林彪已经垮台了。墙上的那张画是假的,上井冈山和毛主席会
师的是朱德,林彪那时挨不上号。
看到画的那个人不服:我瞎扯还是你瞎扯?不信你进城去看看。两个人都笑眯
眯的,还有假?
我说:你是信画,还是信历史?
那人还争:我的天!画得跟真的一样都不能信,还能信啥历史吗?
书元不耐烦地说:李翠!念报,念完回家睡觉,困死了。
书元就知道跟女人睡觉!有人开起玩笑来。
谁不跟女人睡觉?皇帝老子也少不了……
我怕书元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不等他说完就开始念报。可是我刚刚念了五六
旬,人们就开始打瞌睡了,就数书元睡得快,睡得沉,鼾声像口哨。我照念不误,
为了不和鼾声比高,我把声音调到了低度:
“林彪对文化大革命充满仇恨,对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怕得要死,恨得要命。
他说农民现在缺吃少穿,说中国是国富民穷,说知识青年下乡上山是变相劳改,说
干部下放是变相失业,说工人的工资实际上冻结,说红卫兵是被利用,先当炮灰,
后当替罪羔羊,说所有的人都对文化大革命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
×他妈哟!一直闭着眼养神的张队长突然睁开眼来,大声地叫骂,把大家都吵
醒了。他看见大家都看着他,有了劲儿,更大声地说:林彪这人坏归坏,到底还说
了几句人话。
林彪说啥了?几个人一齐问,并且叫我再念念。
我不敢再念,还替张队长遮掩,我说:你们都睡糊涂了,没听见张队长说林彪
没说一句人话吗?
书元迷迷糊糊地说:咋没听到?听到了!说得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林彪当
然不会说人话。
哎呀,我早就觉得他是奸臣了。你看那眉毛!脸上还没有四两肉。
不能光看长相。杨贵妃长得好,祸国殃民。
长相也不能不看。忠臣都长得富态,你看周总理。
就讲,毛主席的本事那么大,早先咋看不出他是坏人呢?
林彪会哄呀!我的儿哟,连毛主席都叫他哄住了。这人真算本事大的!……
这就是所谓“讨论”了。自然还扯了一些别的话,都不便在这里记录了。扯了
不大一会儿,又有人打起了呵欠。书元便宣布散会。而我便又要编汇报了。
我编得很好。好像突然来了灵感似的,编起来毫不吃力。我说,正在“靠边”
审查的张队长听了林彪的那些无耻谰言,肺都气炸了!他跳起来说:这东西真是没
讲一句人话!大家说:那当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嘛!会上有人提出疑问:为啥不
早一点把林彪揪出来呢?新队长张书元说:这就像咱地里的庄稼,长熟了才能割。
没熟的时候就割,收不到粮食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妈妈说:对,这好比谁长了脓
疮,熟了才好开刀。毛主席等林彪的疮熟了才割掉它,真正是英明伟大!林彪说农
民缺吃少穿,几位农民一齐驳斥,说:叫他们到咱这里看看!他来的时候,咱人人
都穿新衣服,家家都吃白面馍,气死他!张书元队长幽默地说:走不到咱庄他就气
死了。他坐了三叉戟逃跑,摔死了。五保户张奶奶高兴地拍手笑,连说:活该!活
该!只是,咱喂的鸡咋不关好?让他偷走了三只鸡,可惜了!把鸡给毛主席补补身
子多好!原来老人年纪大了耳朵背,把“三叉戟”听成“三只鸡”了。别人对她作
了解释,她说好,好!把那鸡杀了煨汤给毛主席喝吧!会场上充满了胜利的欢笑。
高凡看了我的稿子,笑得在床上打滚,然后双手抱着我的头使劲儿地摇:翠儿,
翠儿!让我听听这小脑袋瓜里装的是啥?为什么能编出这么好玩的东西?你可以写
小说,知道吗?将来你去当作家吧!
我自己也笑得喘不过气来,得意地说:真说不定,我将来若是真的成了作家,
我就要写今天这样的日子,叫《荒唐史话》。
不要光写今天,翠儿,还要写昨天和明天。高凡说。
我问是不是都叫《荒唐史话》,他说都叫《荒唐史话》。
我立即拿出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下:×年×月×日,李翠在她丈夫高凡的鼓动
下,立志要当作家,写一部表现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荒唐史话》。恐日后食言,
立此存照。
高凡看了,在《荒唐史话》前加了“伟大的”三个字,然后说:不过翠儿,现
在你还不是作家,不要滥用创造的权利,把汇报上鸡不鸡的那一段删掉吧,何必把
辫子交到人家手里?
我顺从了高凡。其实我也是兴之所至,编了玩玩的。
三十一
我不大情愿回宝塔集了。偶然回去一次,也是三日两日便回,除了帮助父母处
理一些事情,很少出去串门儿,对舍儿和小群他们的情况,也就不大了解了。要不
是书元弟弟活宝二呆突然出现,我大概会把他们忘记的。
二呆自打那年被抓进监狱,一直没有一点儿消息。书元也去打听过,可是都说
那是“特殊案件”,密不透风的。书元说,不去打听他了!他索性死了也干净了。
干出这种事来!村里人隔三岔五地问一句:二呆怎么这几年一直不来了?我们也都
说不知道。
哪知道这个不争气的二呆偏偏能活。又回到张庄来了。
他越变越丑了。要是黑夜里他突然在你面前一站,再打个闪电往他身上一照,
你准以为是鬼来了,不把你吓个半死才怪。腿是早就瘸了的,也不十分厉害,也不
是他身上最丑陋的地方。是他的眉眼,他的举上,他的整个的样子,叫人看不下去。
他的五官本来是端正的,和书元差不多,现在却完全走了样,像被什么凸凹不平的
东西挤压过,弄得肿不像肿,胖不像胖,歪不像歪,斜不像斜。问题大概出在他的
神态上,他总是不停地做着鬼脸,不是咧嘴就是挤眼,要不就是用手指往鼻孔里使
劲地捅,他的手指很细很细,差不多完全可以戳进鼻孔里去,我担心它会挖出一块
胭子来。三十多岁的人自然有了胡子,但他的胡子显然是从来不刮也不剃。头发长
得差不多像女人了,是不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不是,我都出来几年了。我命大,多少像我一样进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
了,没有几个像我这样活着出来的!我的命大,真大。他得意地说,唾沫星子乱飞。
他说他这几年在到处流浪,在周游中国,北京、上海、南京、杭州、还有西安
和延安,都去过了。是不花钱旅行,他靠讨饭养活自己。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书元气恼地说。
他嘻嘻一笑:想讨个女人。
别睡着地摸着天,想得高了。谁会要你!书元说。
我不讲究,哥。不论是丑的俊的,也不论是二婚、三婚,是女人能生养就行。
他仍然嘻嘻地笑着。
书元嫂子被他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说:你说得轻巧!现在乡下就是女人
金贵。你不讲丑俊?有头有脸的年轻人也不敢讲丑俊!你去看看俺庄刚娶来的那个
新媳妇!新郎倌光光堂堂的多漂亮,她呢?一脸的疤拉!连眼皮上都是疤拉!可她
还厉害得不行,把老婆子一家折磨得淌屎水儿。你想讨老婆?得像猪八戒那样,变
个样子才行……
二果说:别这么说,嫂子!丑人有丑福。我心里有个人,你托人去给我说说。
书元嫂子说:好吧,你说,是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呢,还是山窝里的狐狸精?
翠儿妹子知道,是杨小群。二呆说。他说他讨饭曾经讨到杨小群那庄,看见小
群了,她过去长得那么俊,如今却丑得像妖怪。她男人死了,一窝孩子,生活很困
难,人也不正经,还能想个啥样的人要她呢?
我对二呆的话感到恶心,我说:你胡说,二呆!小群怎么不正经?
二呆赌咒:说瞎话我不是人!小群不正经!这是她庄上人对我说的。我想去找
她,可是她不理我,说不认识我。她的老婆子也不让我进门,用拐棍打我。所以我
回来找你们,我明媒正娶,总对得起她了吧?翠儿妹子,你去替我说说,好吧?你
对她说:我能养活她的全家,我会治病,是医生。
书元一把揪住二呆的耳朵,说:你还吹!还吹!人都叫你丢尽了。
二呆一手护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拚命摇着:我不是吹,是真的。我讨饭的时候
碰到蔡抱一,他可怜我就教我学医。可惜蔡抱一死了,要不你们去问问他。
书元气得要打,被高凡拦住了。高凡说:让我考考他,就知道他讲的是真是假。
高凡读书杂,对中医中药略微懂得一些。家里人小毛小病的,他也能治了。还
会点针灸,我曾送给他两句打油诗:胆大妄为高医生,一针见血鬼神惊。他讲出几
样中草药的名字,问二呆能治什么病。二呆翻翻眼,也能讲出来。看样子确实学过
一点东西。于是高凡劝书元:可以让他试试,当个乡下的“赤脚医生”,也用不了
多大本事,我还可以帮帮他。书元也答应了。
可是二呆还是缠着我,叫我去给他向小群提亲,而且说,一定能成。我被他缠
得没法,心想回宝塔集看看也好,便半真半假地答应了。
你回来得正好,我才到家,父亲就对我说,你大姊要回来过春节,明天你去汽
车站接她吧!下了车还有几十里路,她一个人走着太孤寂。父亲说,大姊现在很苦。
上头有人到她家里去找过她,要给周纯一拿几件衣服。来的人不肯透一点风声,只
对大姊说:别抱什么幻想了,周纯一这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大姊哭了几天也就不
哭了,说死了男人还有孩子,日子总得过下去。所以父母想接她回来过个年,安慰
安慰她。
万万没想到,我在去汽车站的路上碰到了顾维舜和舍儿,他们说,玉儿今年回
来过年,他们去车站接她。
玉儿现在怎么样了呢?我问。
顾维舜叹口气,说:不好。迎波爸被打成“五·一六”了,玉儿又一直在“五
·七干校”,一家三口人三下里扯着,玉儿苦呀!
怎么不让二婶带着迎波到上海去呢?我问。
顾维舜说:现在家里哪能离开你二婶?烧饭、洗衣、养鸡、喂猪,有时还下地
干活。德儿还病着……
怎么德儿也生病了?我问。
自从生了那个男孩,就一直身体不好,是糖尿病,整天要吃喝,就是不见长肉,
瘦成人干子了!顾维舜说。
顾维舜本人也瘦多了。过去他是一个非常精干和干净的人,现在却显得破烂猥
琐了。棉袄的大襟上满是油渍,脚下的棉鞋露出了棉花,像是烤火烧破的。记得我
们小时候到他家里去玩,他喜欢伸出手来和我比,看谁的手洗得干净,他喜欢洗头、
洗澡、修指甲,他洗脸不用肥皂而用碱,他把碱粉倒在手心里,往脸皮上一遍又一
遍地擦洗,我们奇怪他的脸皮为什么不会被擦破,反而擦得透亮了。可是现在他伸
出来的手却是一点也不干净了,手面上裂着血口于,指甲里嵌满了泥污……舍儿倒
是长得粗壮了,面色也好。光着的头顶直冒热气。大冷天他只穿了一条单裤,赤着
脚在结了冰的路上走着,球鞋拎在手里。
为什么不穿鞋啊,舍儿?我问。
赤脚省鞋,又跑得快。舍儿回答。
玉儿一下汽车就看到爸爸和弟弟了,她径直朝他们走过去,好像没有看见我。
我叫了一声“玉儿!”她有些意外,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接大姊,她只噢了一声就
不再理我。玉儿对人冷淡了!
我接了大姊又与他们一起往回走。
玉儿问爸爸:德儿的病怎么样了?现在的胰岛素又贵又不好买,我只带回来一
盒。他爸说:还是那样,一天要吃无数顿,医生说吃多了不好,家里人就把可吃的
东西放起来,可是她偷着吃,说饿得受不了,家里人不忍心,就由她吃了。
玉儿说:我害怕德儿不行了……
舍儿说:别说不吉利的话,她的儿子长得可好玩!又白又胖,不像爸也不像妈,
叫“小孬子”。
玉儿说:不是我说不吉利的话,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德儿穿了一身黑衣
服站在我面前,我问她好了没有,她背过身去抹眼泪。要不,我不会这么急朝家里
赶……
玉儿哽咽起来。她爸安慰她说:那是你想她了,姊妹的情分深,说不定她一见
你就好了。
我的大姊本来不爱说话,现在更不爱说话了。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五十岁。我
问她咋不带个孩子来,她说路远天冷,怕累坏了孩子,乡亲们替她照顾着很好。
来拿衣服的人没说他们是哪个部门的?我问大姊。
大姊摇摇头:没说。俺也没问。
没说姊夫到底判了没有?我又问。
大姊又是摇头:没说。俺也没问。
到了和玉儿他们分手的时候,顾维舜说:到乡下来看看吧!过去你们姊妹们常
见面,如今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都有了自己的事了。德儿常常念叨你。
我忍不住心里一阵难受,答应他:一定去。
三十二
顾维舜一家现在真正成了乡下人,顾远山老头引以为骄傲的书香气已经荡然无
存了。
生产队里给他们盖了三间堂屋,一间厨房。玉儿妈妈领迎波睡东屋,顾维舜父
子俩睡西屋。顾维舜和玉儿妈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早已习惯了分居生活。三间屋
里都放着盛粮食的泥巴囤,还放着犁耙一类的农具,显得挤挤巴巴的,只是摆得还
有点条理。这大概是他们和乡下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了。
顾维舜和舍儿每天下地干活,舍儿还和妇女们一样干,不过每天的工分由六分
长到八分半。顾维舜看稻田只能挣六分。父子俩虽然力气小,不会干,可是都很卖
力。当然难免闹点笑话,出点洋相,可是比起上海来的知识青年,却算不了什么了。
上海知青才叫绝,推磨的时候,人家给他一副驴蒙眼,他们却把自己的眼蒙上了,
还问看不见怎么推磨。
村上人都说顾家人厚道,女队长便派顾维舜帮助会计记记工分,算算帐,分分
粮草什么的,虽说不给加工分,可是得到的比几个工分还要多。给他们家分东西的
时候,会计把秤防往外移,秤杆子也翘得很高。
在村里的三家下放户中,正儿八经地过日子的,只有顾维舜一家人。
钱三文两口子等于“五保户”,生产队不但供给他们粮草,每到冬夏两季还要
补助他们一点钱。村上人都把他们当累赘。钱三娘还算知趣,知道人家不喜欢自己,
就像小老鼠似的在村里走动,从不多言多语。她喂着两只羊,每天到地里割些草,
拾点柴,其余的时间便只在家前屋后转悠了。常常到玉儿妈这边坐坐,有时也来借
盅盐,舀瓢水,碰上吃饭的时候,玉儿妈也给她点吃的。钱三文可就叫人讨厌了。
每一次从外面宣传回来,他都要吹,吃到了啥,见到了谁。他肺里有病,走到哪里
痰就吐到哪里。玉儿妈最怕他吐在自己门口,他一吐,她就拿灶底灰去盖,他不但
不为此感到难为情,反而说:你这么勤快!我可以天天到这里来吐痰了!玉儿妈也
不客气:你自己没有家?我有工夫给你盖痰,不如去扫猪圈!有一回,钱三娘拎水
时掉进沟里了,玉儿妈拿了一根竹竿把她救了上来,钱三文还笑,问老伴现在下沟
洗澡凉快不凉快。气得玉儿妈对钱三文下了一道最后通碟:从今后再来我家串门子,
我朝你身上泼尿水!
黄山一家人也不比钱家好多少。黄山的老婆是集上人,不会干乡下活,又怕苦,
三天两头往集上跑,两口子经常打打闹闹。黄山原来也是读书人,读过两年大学中
文系,也是反右时犯下错误,给下放到农村来了,心里也憋了许多气,无心干活。
所以,他家的灶台差不多天天是凉的。
玉儿妈可不允许自己一家人像他们那样生活,她说到哪山砍哪儿柴,在哪里我
都不能比人家短半截儿。她干的活儿一点也不比别的农家妇女少。几十年住在集上,
针线茶饭上她是把好手,推磨打碾可从来没干过。可是她照样抱着磨棍推磨。她脚
小腿细,脚脖子麻秆儿似的,一步一颤巍。村上人都说,不能让她抱磨棍,毛驴再
累也要听她使唤。可是她心疼牲口,一看到毛驴累了就“心肝宝贝”地叫,自己还
是抱磨棍,让毛驴歇着。
可是到底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忙着,实在是累,累极了,脾气也就更
大了。所以吵吵闹闹的事经常发生。有一回,天下雨,玉儿妈把一大盆猪食从厨房
往猪圈端的当儿跌倒了,盆也掉破了,人也摔伤了。那天正碰上老大顾维尧来作客,
老弟兄俩坐在堂屋里叙话,一个坐在桌这边,一个坐在桌那边,共吸着一个旱烟袋。
你吸完一袋交给我,我吸完一袋再交给你,彬彬有礼,长幼有序。玉儿妈摔倒在地
上半天爬不起来,老哥儿俩只问摔伤了没有,却不知道该去拉一把。还是小迎波跑
出去把姥姥拉起来,给姥姥扶回堂屋里。看玉儿妈吵吧,说“书香门第”的男人都
是又聋又哑又瞎又残废,还没心没肺。说跟这样的人过日子有啥意思,不如去跳河。
吓得小迎波死死地抱住姥姥的腿,大哭大叫:不要跳河,下回你再跌倒了,还是我
拉你。姥姥被感动了,宣布不再跳河,但是她说,从今以后,家里的规矩必须变一
变。家里活要大家动手干,什么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不想干家务,就别吃饭!
打那以后,顾维舜开始光顾厨房了,自己盛饭端饭,有时也会坐下来,往灶洞
里填把柴。
原来,顾维舜和玉儿妈一个打里一个打外,平分天下,现在,不知不觉地,玉
儿妈成了这个家庭的“绝对权威”,顾维舜原来的那一半天地完全失去了。但顾维
舜也不计较,他觉得反而清静了。
然而,正像一首歌里所唱的: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头在那头。灾祸总要降
临的,这一辈人都躲不过,玉儿和德儿都轮上了,一个是病,一个是灾。
玉儿丈夫成了“五·一六”。
“五·一六”是什么东西?不但顾维舜玉儿妈说不清楚,连当了“五·一六”
的人也说不清楚。江青说,“五·一六”是这么个东西:“一个反革命组织”,它
“集中目标反对总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的黑材料他都整了,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往
外抛的。”
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连周总理都说她是“我党杰出的女同志”,常常举着小
红书带头高呼:“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志致敬!”,她讲的话还会有错?所
以,全国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和造反派都成了“五·一六”或“五·一六”的嫌疑,
谁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表示过一丁点儿怀疑或不满,谁反对“新生的革命委
员会”,谁让各级新上台的权威人士感到不顺眼,谁就可能是“五·一六”。这些
人被叫做“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以示和“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反革命分子”有所区
别,区别在于,他们都在红旗下长大,原来头上没辫子,屁股上没尾巴,后来头皮
和屁股一起发痒,辫子和尾巴便长出来了。
玉儿的丈夫没有反对过“无产阶级司令部”,他只是参加了当地的一次不成功
的夺权。一九六七年上海的“一月革命”风暴使很多年轻人头脑发热,以为自己也
可以参与权力的分配了。事实却来教育他们,那是作梦。红卫兵也好,造反派也好,
无论你们多么可爱,多么响当当,都只能充当打手和炮灰,至多当一个聋子的耳朵。
平民夺权谓之“篡”,这种古老的观念不但掌权者有,无权者也有。所以直到今天,
有关文革的许多著作中,仍然充斥着这种反“篡”的意味。那些大学者大权威,对
当权者的迫害可以不置一词,可以说“当娘的也会打错孩子的”,唯独对他们以为
不配与自己平等的人在“当娘的”支配下对他们的批判,不但一点儿不肯原谅,而
且要加倍偿还。对于这种状况,即使鲁迅先生活着,除了吐一个“呸!”字,还能
做什么?这是走题儿的话,不说也罢。反正,玉儿的丈夫成了“五·一六”了。
丈夫被隔离审查的时候,玉儿早已随单位被“疏散”到农村去了。那时候,林
彪还是“副统帅”,他发布了一个“通令”,要准备打仗,城里不可靠的人都要疏
散,免得他们在敌人打进来的时候开城门,放吊桥,里应外合。玉儿在知识分子成
堆的单位,自然要疏散了。几个月过去了,并没有敌人打进来,理应可以回城了,
可是最高统帅又发布命令,大家都进“五七干校”,于是玉儿成了×连×排×班的
“五七战士”了。有人来找她了解她丈夫的情况,叫她揭发丈夫的罪行,她才知道
丈夫出事了。
玉儿没有马上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父母下放时,她是应该回来的,
可是她没有回来。女儿读书时,她是应该回来的,可是她也没有回来。现在德儿病
重,她预感到生离死别的恐惧,这才回来的。
德儿让丈夫把自己推到娘家,她要见见久别了的妹妹。
玉儿一看见德儿就哭了。美丽的姊姊怎么变成这样了呢?真正只剩下了一层皮。
德儿却没哭,她努力对妹妹笑着,温柔地拉着妹妹的手问:你怎么又黑又瘦了?是
不是想迎波想的?干校的劳动太累了吗?玉儿抽噎着回答了德儿一连串的“不”字,
终于忍不住抱住二姊失声痛哭了……
玉儿姊、舍儿、迎波,都一齐哭。只有顾维舜不停地在一旁劝慰:都见面了,
应该高兴才对。玉儿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该累了,德儿身子弱,也不能过分激动,
还是做饭吧!
德儿撑起身子,说:我去。她妈马上按住她,说:用不着你。玉儿跟妈一起到
了厨房里。玉儿在灶下烧火,她妈在灶上和面,擀面条。只和了一小块面,是做给
德儿吃的,细粮不够,其余的人只能吃红芋面粑粑了。
玉儿妈说:以前你爷爷给你们算命,说你将来多灾多难,活不长,我天天为你
提心吊胆,想不到应到了德儿身上。我哪辈子造了孽,老天爷这样罚我……说着,
她的眼泪掉进了面条锅里。
吃饭的时候,德儿不肯吃细粮,她把面条推到玉儿面前,说:你累了,又在上
海吃惯了细粮。我吃啥都一样,反正是吃了也无用。
玉儿哪里肯,她一定叫德儿吃下去,德儿又把面条递给迎波,迎波也摇头,说
二姨是病人,二姨吃了吧!德儿只好把那碗面条吃了下去,可是吃完,她再也不愿
盛第二碗,便吃红芋面粑粑,吃完一个,又伸手去拿,她妈把它夺了下来,说:不
能再吃了,你不听医生的话,病咋会好!德儿恳求道:妈,我的病是治不好的,穷
人生了富贵病,只有死路一条。就让我吃吧!要不然更难受……
玉儿也帮助恳求:妈,给她吃吧!
玉儿妈把一个粑粑递到德儿手里,又心疼又气恼,说:咋得了这种病啊!哪一
天才能好啊!要是当初听了我的话,不做这门亲,也许就不会得这个病了。怪谁呢?
怪谁呢?
德儿说:我谁也不怪。活得成就活,活不成就死。我也没啥留恋的,只是舍不
得孩子……
德儿说得难过,放下刚咬了一口的粑粑。
顾维舜说:都别说丧气话!玉儿不是又带了一盒药来吗?有了药病就能好。
玉儿妈也连忙说:当然能好!年轻人能抗病。好了!不说病了!迎波!把电线
拉开,听听王八蛋今天唱不唱戏!
迎波拉开了吊在门旁的一根线,广播喇叭响了起来。迎波对她妈说:你知道王
八蛋是谁?就是广播站!她妈说:别胡说!可是说话间,广播喇叭里便响起了刺耳
的女高音:宝塔公社广播站!她把“广播站”三个字说得很快,口齿又不大清楚,
听起来真像“王八蛋”,玉儿笑了,说:怎么要这样的人当广播员?迎波说:妈,
你不懂,她够着人了!全家人都被她说笑了,说这小孩都懂“够着人”的好处!原
来广播员是一个干部的妹妹。
广播员说有重要消息报告。顾维舜立即制止了家人的吵嚷,说:听,听,又出
了啥事了!
玉儿妈站起来将广播线一拉,说:看把你积极的!就不让你听!出了啥事跟你
有啥关系?听了这么多年还没听够吗?天塌了我也不问!
顾维舜只得摇摇头,解嘲地说:谁想问呢?我不过是想听听。过去说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现在也不时兴了!
玉儿妈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拖长了声音说:哟!国家,国家!说得跟盆儿景似
的,国家是你的?
三十三
我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到乡下去看德儿和玉儿,被大姊的事拖住了。大姊实在被
周纯一害苦了,一个人领着三个男孩,怎么过?而且因为周纯一不断地出事,几个
孩子都不能念书,现在大儿子已经十八九岁了,到了订亲的年纪,她哪有钱娶媳妇?
她天天又是哭又是诉,埋怨周纯一,有时候还说他不如死了。我看她这样痛苦,便
劝她,真是过不下去的话,就跟周纯一离婚,再朝前走一步,就是周纯一将来出来,
也不会怪你,你辛辛苦苦给他领大了三个孩子,也对得起他了。想不到她哭得更凶: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周纯一虽说为人粗鲁,喜欢闹事,可是心是好的。我跟他作
了二十多年夫妻,他没动过我一指头。有一回他对我说话带粗字,我气得哭,他向
我赔了半天不是……
你不是说,他变过心,有过男女关系问题!我说。
那是人家编排的!他跟一个女人一起出了一趟差,人家就说他跟那女人睡觉了,
我才不信!姊姊说。
那你要怎么办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啊!姊姊又哭了。
父亲劝她:这么慢慢朝前熬吧!孩子渐渐大了,你也算有了帮手了。孩子们不
能念书,就叫他们学手艺,一个人学一样手艺,就不愁吃喝了。
母亲说:现在乡下能用着啥手艺?总不能还学剃头!
父亲说:学剃头就学剃头!不孬也不赖。我爷爷和爹都是剃头的,也没有孬了
赖了!
母亲说:别听他的,不学剃头!
像这样的对话,几乎天天都要重复一遍。我都感到厌烦了。我下了个决心,下
乡去看看玉儿和德儿,也和她们商量一下把小群说给二呆是否可行。书元原是玉儿
大伯的养子,因为不堪奶奶的虐待逃了出去,顾家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书元不让
我们把他的消息告诉顾家,他不愿意再见顾家的人。我一直为他保密,书元到过宝
塔集,顾家人也认不出他来了。现在我觉得应该对顾家人公布这个秘密了,现在大
家都是贫穷的乡下人了,顾维舜夫妇过去又待书元很好,为什么还要互相隔离?
德儿已经回到自己家里去了。玉儿妈他们见到我,亲得不行,一定要留我住一
天再去看德儿,听到书元这些年一直跟我在一个村上住,就更不让我走了,要了解
书元的情况。
顾维舜说:老天爷公平,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我们过去对书元不好,把人家
逼跑了,如今报应就来了,报应到我们孩子头上了。
玉儿妈说:是老奶奶老爷虐待他,我们待他哪点不好?
顾维舜说:不是一样吗?儿女代父母受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忘了,小群
奶奶逼死过一个丫头,小群爸爸要替他妈偿命。到头来,不是偿了?
玉儿妈说:扯你的鬼!小群的爸是给政府枪毙的,又不是那死丫头的魂勾去的!
顾维舜说:一样,一样,反正是死了!等德儿的病好了,我要亲自到张庄去找
书元赔不是,求他原谅。他要是愿意,我们就还当亲戚走,我们顾家单门独户,也
没有几家亲戚。只是他现在是队长了,我的成分不好……
玉儿妈把牙一咬:我一听你说这话就生气!成分不好,成分不好,偷了抢了杀
人了放火了?你天天把这话挂在嘴上,舍儿就别想讨媳妇了!
原来舍儿在他大伯那里找的那个对象吹了,人家不愿意嫁到乡下来,找了一个
当兵的,已经嫁了。那当兵的也是宝塔集人,结婚的时候吹吹打打地好不热闹。那
天合儿疯了似的要上集,还买了炮仗要去闹新房,被他妈死活拖住了,让他喝了许
多酒,醉得死人似的,睡了两天两夜。打那以后合儿一烦一间就喝酒,常常喝醉,
醉了就发酒疯,所以他爹妈正四处托人给他提亲。
我没有在玉儿父母家过夜,吃了一顿中饭,就与玉儿一起到了德儿家。德儿家
离她父母只有五六里地,我们半个钟头就走到了。
虽说也是泥巴墙,茅草房,但德儿的两间屋还是宽敞的。屋里没什么家具,泥
巴桌子泥巴囤,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德儿因为有了玉儿带回来的药,这几天好些了,
正在做着针线活,小孬子就在她膝上趴着。这男孩长得实在可爱,虽说只有一周岁,
却长得很高,皮肤比他妈还要白皙,他爸爸所有难看的地方到他脸上都经过了修改,
变成好看的了。
德儿在给孩子做单衣,布是旧的,是自己的衣服拆成的。可是她还在那旧布上
绣花呢!白色的小褂的胸口上绣了一朵粉红色的荷花,像真的一样。
玉儿说:二姊,你身体还没好,现在又穿不着单衣,忙什么呢?
德儿笑笑,说:闲时做了忙时用,不要到时候来不及。
德儿女婿坐在一旁,听了这话突然狠狠地擤了擤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
他说:我咋说她都不听,这几天她把自己夏天穿的衣服全拆了,都给孩子改成小衣
服了,说她再也穿不着了……
这男人话没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并且把儿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流泪的脸在
孩子的脸上又是亲又是揉……
德儿停下针线,看着丈夫和儿子,温柔地说:别吓着孩子。你以为我想死吗?
我也不想死啊!人啊,平时活得厌烦了,就想着不如死,可是真正到了要死的时候,
又觉得活着好了。活着多好啊
德儿用手里的小衣服捂住了脸,好哭的玉儿早就哭得抬不起头来了,她一把夺
过姊姊手里的小衣服,往床上一扔,说:不要做!不要做了!我不许你做!你不会
死!我要想一切办法给你买药
德儿又拾起那件小衣服,在那朵荷花上摸着,对玉儿说,别傻了,玉儿!你还
不够苦的?一个月就有那五六十元钱,又顾老又顾小的,一盒药就要二十多元,你
哪能受得了?记得啥书上说过一句话,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就让我这个指头断
了吧……
我是不好哭的,可是现在我也忍不住哭了。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情景:
我们一起绕着宝塔打转转,唱着“轱辘轱辘圆圆,腰里装着钱钱”;
我和德儿、小群一起拉着玉儿的衣襟,玉儿用小手点着我们几个人的手唱:青
布蓝布十八正,大米干饭搅糖稀,有钱的,吃个饱,没钱拔腿就要跑。德儿总是跑
不掉,被玉儿抓住了手;
我们一起挖荠菜,比赛着谁挖得快,谁挖得多;
我们让小群扮新娘,把一朵玫瑰花插在小群头上,小群的脸比花儿还美。
我们谁也不会想到,等待我们的竟是这样的命运啊!
德儿女婿放下儿子,问德儿:我去做饭,做啥饭呢?
德儿说:今天不用你做,我来做,你去拔点葱,挖棵菜来,我叠碱馍。
德儿一定要自己上灶,玉儿在灶下烧火,我在一旁看看。我又想起我们小时候
在厨房里偷偷地请“麻秸姑娘”的情景了。我们把一把麻秸竖在灶前的地上,对着
它磕头,祈求它赐福,让我们将来找个好婆家。玉儿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她手
里抓着一把麻秸忘记往灶里填了,灶洞里的火已经熄灭……
那一晚,我和玉儿都在德儿家里住下了,德儿的丈夫到别人家里借宿去了,我
们三个人带着小孬子挤在一张床上,叙了一夜。
想不到,那就是我和德儿的诀别。
三十四
我没有去给二呆提亲,德儿和玉儿都不让我去。她们说小群够可怜的了,何必
再去伤害她的心?不论小群如今多么潦倒,二呆都配不上她。我把情况跟书元两口
子说,他们都认为我做得对。书元也没怪我把他的消息告诉了顾家,说:其实我对
他们也没什么怨恨,有空的时候去看看他们。
二呆虽然对我不高兴,却也拿我没办法。现在,他开始作“医生”了。书元给
他买了个药箱,又买了点十滴水、红药水、消炎片什么的,叫他背着四乡里串着。
乡下人有病很少看医生,能拖就拖,能抗就抗,拖拖抗抗,也就好了。如今有了个
二呆,有了毛病便来问问,二呆卖给他们一两粒药片,居然有效。于是二呆慢慢就
有了一点信誉。书元两口子自然欢喜。
可是不到一个月,闲话就传了出来,说二呆专爱给女人看病,藉口检查,往女
人身上乱摸。书元两口子几次考问,二呆都笑嘻嘻地矢口否认,说王八蛋才干那种
缺德的事儿!可是有一天,被书元嫂子碰上了!二呆把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领到家
里来看病,关起门来,一看就是两个时辰。书元嫂子从田里收工回家做饭的时候门
还拴着,她硬敲开了门,那女人一溜烟跑了,二呆嘻嘻地傻笑,说他们两个是周瑜
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书元嫂子吐了二呆一脸唾沫,说:看你哥哥不捶扁
你!二呆抹去脸上的唾沫,仍然笑嘻嘻地,说:俺哥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谁
叫你们不给我说媳妇的?
书元两口子被缠得没法,便商量着去给二呆买个女人来。说来也奇怪,文化大
革命把什么旧风俗都破了,卖女人的事却越来越多,城里差不多常常有女人被卖和
自卖,这些女人差不多都是从“天府之国”四川跑出来的。而且价钱也不算贵。
书元两口子东借西磨地凑了五百元钱,便动身到县城去了。不过两天,便领回
一个闺女来,四川人,二十多岁,长得也可以。村上人都替二呆高兴,二呆更是喜
不自禁了。不过书元对村上人说:丑话先向老少爷们说在头里,这姑娘是俺两口子
骗来的,俺跟她说是俺要娶亲,说二呆嫂子是俺姊。所以,拜堂的时候,俺还得代
替二呆,入了洞房就没事了。俺请大家帮帮忙,到时候不要闹得俺下不了台。大家
都说:这样好!生米一做成熟饭,她赖也赖不了。这种事儿,眼下多得很,怕啥?
看着书元涨红的脸,我不禁想起了他和书元嫂子的奇特的结合了。那时候,领
导为了掩盖“大跃进”带来的灾情,叫他们扮作夫妇住在公路边,供中央首长视察,
结果假戏真作了。这一回又要作戏,再弄假成真就糟了。没想到老实巴交的书元也
能想出这样的花花点于来。这多亏上帝造人时把人分成了男女,只有男女二字能够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成为创造的动力,再愚笨的人都能被它激发出令人吃惊的想象力
和创造力来。
姑娘领回来第二天就要拜堂。我和书元嫂子在二呆的窗户上贴上了一对红纸剪
的喜鹊,就算新房。
乡亲们答应是答应了,不胡闹。可是革命时期好不容易碰上这样一个欢乐的机
会,哪能忍得住呢?叫书元和新娘子报告“恋爱经过”,叫书元和新娘子亲嘴,差
点儿把书元逼哭了。直到书元嫂和二呆一起出来又吵又骂,才把大家的兴致降了下
去。贺喜的人前脚走了,书元后脚就溜了出来,像刚刚逃出牢房的犯人一样,躲在
自己房里再也不肯出来了。二呆趁乱溜进了新房。
新房里竟是一夜无话,书元两口子的心算放下来。谁知天一亮就不对劲了,新
娘子突然吵闹起来,而且冷不防地跑到书元夫妻的房里来,掀了他们的被窝。两兄
弟睡的房间都没有门,只有一张布门帘。新娘子朝书元脸上吐唾沫,说,兄弟和姊
姊睡觉,就是你们这里的规矩吗?
书元两口子又惊又羞,作揖打恭,求新娘子别闹,书元说:俺是穷极了,才想
出这样的孬点子,都是为了这个兄弟。俺们不会亏待你。
新娘子是个硬茬儿,她对书元说:我是冲着你来的!要么跟你成亲,要么放我
走路!
二呆哪里肯依,他软一阵、硬一阵地劝新娘子留下来,说既然进了张家的门就
休想出去。可是新娘子软硬不吃他的,她对他说:我没有眼去看你那丑样儿!你们
好好放了我,我把你们当亲戚,不放,我就跑!你就是用笼子锁上我,我也能跑掉。
前年一个男人买了我,我不肯跟他,他要活埋我,坑都挖好了,他问我要死要活,
我一闭眼就往坑里跳,他没办法,还是放了我。你们有啥手段呢?也都使出来好了,
我要怕就不是我娘养的……
书元哭丧着脸说:俺有啥手段呢?你问村里人,俺坑过谁了?都是为了这个兄
弟。
书元嫂子把书元哥俩的经历对新娘子说了一遍,希望她原谅,新娘子的气消了
一点,可是要走的决心毫不动摇。
村里人本来就等着看热闹,一听见动静便都跑来了,都帮着书元说话,说书元
是好人,二呆也不错,就是腿短点,别的又不短什么,又会给人看病,过日子不会
错。
就算你做件好事吧!女人家到哪里不是过日子呢?从四川跑到这里来,你也不
是好容易的……女人们劝。
你去打听打听,周围那么多庄子,哪庄的人有俺庄的人好?你在俺庄没人欺负
你,工分也比别处挣得多。男人们劝。
新娘子总算不哭了,但是她说,宁死也不跟二呆,要是这庄上有别的合适的人,
她便愿意留下来。大家看看二呆,再看新娘子,都觉得这二人实在不般配。不过嫁
了的姑娘砍倒的树,哪有换人的道理?所以都怪这新娘子太离谱,叫人没法帮助。
结果下了台的张队长发了话,说:让她走!这样的女人也不中留。书元答应了,说:
你要走就走吧,俺在你身上花的钱也不要了,算俺倒霉。
二呆马上睡到地上打起滚来,说:你们放她走我就不活了,我死给你们看!书
元气得踢了他一脚,说:要死到一边儿死去!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大家都以为二呆是说着玩的,谁知第二天早上新娘子要走的时候他真的吊了颈。
新娘子和书元两口子正在堂屋里说话,只听见新房里扑扑腾腾地乱响,书元嫂子掀
开门帘一看,二果已经吊在梁上,脚上的板凳也已经踢翻了。书元嫂子吓得哇哇直
叫,书元赶紧进去抱住兄弟,哭着叫二呆,二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对得起死去
的爹娘和疯大爷……新娘子也吓哭了,说:你这是干啥子哟!俺不走了,俺嫁给你。
可是等到书元站到板凳上去解那根吊头的绳时,发现二呆结的是死结,根本吊
不死的,他便骂开了:你跟谁学的这一套!早知道这样就不救你,吊不死也让你受
一会儿罪!新娘子也骂,说:我心都软了,想着你敢为我死,脸长得丑点就算了。
哪晓得你入丑心也丑。真是孬种,孬透了!书元嫂子说:你可别骂他的“种”,书
元和他是一个“种”,书元一点也不孬。新娘子红了脸,连忙道歉。
新娘子非走不可,书元两口子便把她送到汽车站。临别的时候,新娘子竟有点
依依不舍起来,说:你们都是好人,我以后还会来看你们的。
新娘子一走,二呆就长虫似的躺在堂屋的地上怄气,骂也好,劝也好,就是不
起来。书元气极了,便说:有劲儿你多闹,没劲儿你少闹,从今以后,没有人再管
你的事了。说着,他就拉起书元嫂子,说:走,我们走,把这个家交给他。
书元两口子到了我家里。我和高凡自然是劝他们别和二呆一般见识,我们认为
二呆自从在六0年吃了死人肉以后心理上就有了病态,应该把他当做病人看待才对。
谁知我们还没说一会儿话,二呆就在村里闹起来,已经是阳春天气,很暖了,
他却把疯大爷留下来的一件破棉袄穿在身上,把疯大爷的呱哒板也找了出来,学着
疯大爷的样子在场地上扭唱起来。他唱:
叫乡亲,听我讲,
书元两口子不像样,
二呆是他们亲兄弟,
不管不问为哪桩?
唱了这一段,他摸摸自己的头脸又摸摸自己的瘸腿,再唱:
叫二呆,你别哭,
我看你有晚来福。
又有钱,又有屋,
又有女人赛珍珠。
二呆疯了!疯大爷附到二果身上了!村里人一边看一边说。书元又急又恼,上
去一把抓住二呆,恶狠狠地说:不许你装疯卖傻!我要揍你了!可是二呆挣脱了他,
照样扭照样唱:
说我疯,我从来疯,
我不属民国属大清。
问我年纪有多大,
不多不少一百整。
书元的脸“刺拉”一下变了,变得惨白惨白。他从二呆的身边退回来,退到场
边上,两手抱住头蹲了下来。我走上前去问:书元哥是不是病了?他声音发抖地说:
翠儿,我该死,今天是疯大爷的生日,我忘了。疯大爷怪我了!
我安慰他说:你信那一套?我看二呆是装。叫他装好了,他把心里的气泄完了,
也就好了。
可是书元不信我,他说:二呆不是装,你看,他的眼神多像疯大爷!我去求他……
我拉都拉不住,书元跑到二呆前面,“扑通”一声跪下了,叫着:大爷,大爷,
你救救二呆!救救二呆!不是我不管他呀,是他自己不争气。不信你问问村里人,
你问问……
二呆怔了怔,看着书元。但是马上,他又从书元身边跑开,又扭又唱起来,并
且要向村外跑,被几个年轻人拖住了。有人说他真疯了,应该把他绑起来,找猪血
或狗血往他身上一泼就好;又有人说,是疯大爷惜身还魂,给他烧炷香就行了。书
元发呆一样地蹲在地上没有了主意。还是下了台的张队长拿了主意,他说:
放了他!放了他!他真疯也罢,假疯也罢,随他去!他爱往哪跑就往哪跑,他
活着,还是个人;死了呢,就是个鬼。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了。
那几个人就把二呆放了。二呆用和疯大爷一样的目光看看大家,就一颠一瘸地
跑出了村子。
书元看着跑远了的二呆,当着众人的面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说他对不住死去
的爹妈。众人劝他:你该做的都做了,对得起他们了!现在的农村里讨不到老婆的
男人多着呢,也没见都像他那样疯疯魔魔的。书元这才止住了哭。
三十五
德儿真的没等到穿单衣的时候就去世了。玉儿回到上海以后,是努力买药回来
的,但是那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既没信,也没有药。德儿终于像耗尽了油的灯似
的,慢慢地熄灭了。才三十五岁。
在她临终的那几天,她妈一直和她在一起。那天半夜,她突然自己起来了。她
妈问她干什么,她没说话,却自己穿起衣服来了。她穿上了棉袄,再去穿棉裤,但
是她的腿已经抬不起来,手抓了几次,棉裤还是掉到了床下。她妈端着煤油灯照着
她,她两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妈,还是不说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丈夫用架子
车连夜把她拉到宝塔集公社医院,可是她在路上就断了气。
美丽的德儿,只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就走了,甚至连话也没有留
下几句。这些年,我已经经历了多少熟人和亲人的死亡,但是德儿的死讯给予我的
震动是无法比拟的。我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在玉儿得信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德儿的“五七”。我和玉儿一起下了德儿的
坟地。玉儿妈也要去,大家都不让她去,只有舍儿陪着我们。
这一堆黄土下就是德儿了,她像往常一样不吭不嗯,静悄悄地不引人注意……
玉儿扑倒在坟堆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黄土里,怎么也拉不起来。她不说话,
也不叫喊,只是饮泣。舍儿在一旁不停地说:三姊,该回去了,爸妈都不让我们在
坟地里呆得太久了。可是玉儿不听,把手里的黄土抓得紧紧的。我说:玉儿,玉儿,
你大声地哭吧,大声地哭啊!玉儿的头在坟堆上摇着:不,不,不!但是她终于嚎
出来了!我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肩头……
天渐渐地暗了,舍儿催促道:姊,该回去了!玉儿还是不理,更大声地嚎叫着,
舍儿终于忍不住,双膝一起跪倒在坟前,和玉儿一齐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因为此刻我也想嚎叫,像狼一样地嚎叫!
玉儿!舍儿!翠儿!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咻咻地叫着,我回过头去看,竟是小群!她手里挽
着一个竹筐在离我们不远处站着。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玉儿和舍儿也止住了
嚎,但是并不回头。
昏暗中我看不清小群的脸,只觉得她完全像一个老太婆了。她说她的家就在离
这里把路的庄子上,她听庄上人说有人来给德儿上坟,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哭得很伤
心,就猜到是玉儿回来了,所以来看看,想接我们到她家去歇歇。
我问玉儿和合儿要不要去坐一会儿,舍儿说,不行,天已经黑了,家里要不放
心的。小群也不强留,只说稍等一会儿,大傻子来送你们回去。果然,说话间,大
傻子提着马灯,拉着架车来了,一定要我和玉儿坐在车上让他拉着,说几里路呢,
我拉着走得快些。我看玉儿哭得两眼红肿,晚上又有点风,怕她病了,也就动员她
和我一起坐上车,让大傻子和舍儿轮流拉着。路上我问大傻子,小群现在过得怎么
样,大傻只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大傻子把我们送到玉儿家,茶也没喝,就又拉着车走了。我自然要在玉儿家住
一晚了。
玉儿回到家,一直不说话,只呆呆地坐着。她爸她妈怕她伤心过度,都故意不
问上坟的事,张罗着要我们吃饭。我们谁也吃不下去。玉儿妈把德儿的儿子小孬子
递给玉儿,说:抱一会儿孩子吧。他爸一个男人咋能照顾他?我先帮他领着……玉
儿木然地接过孩子,孩子竟然对她笑了。玉儿受不住孩子的笑,又哭了起来。这一
日,一家人一起哭了。玉儿妈一边哭一边后悔,说自己以前对德儿疼得不够,德儿
小时候把她打得太厉害了。叫她也不说话,问她也不说话,我不知道孩子生成这样
的脾气,只知道抓过来就打。我的老实的孩子呀!我的受尽委屈的孩子呀!你妈对
不起你呀!
要不是舍儿忍住泪,把牙一咬说:“都不许哭了!她是短命鬼!她是来讨债的,
让她去吧!”一家人还不知要哭多久。顾维舜擦了把脸说:认命吧!命中注定我有
一个女儿要夭折,如今已经应了,其他的孩子能平平安安就好。玉儿听了父亲的话,
站起身说:我先去睡了,翠儿跟我挤挤吧!
我们睡在舍儿父子的房里,他们在堂屋里临时搭了个铺。玉儿脚也不洗就躺下
了,把手枕在头下,两眼望着屋顶。我在她身边躺下,劝她说:玉儿,德儿已经死
了,还有一个孩子需要你帮助照顾,你可要爱惜自己啊!不劝还好,一劝,她又伏
在枕上啜泣起来了。
我觉得玉儿还有别的心事,便问:迎波的爸爸还没有结案吗?
玉儿使劲地摇着头,小声地说:翠儿,我不敢在这个时候给父母添心事了,可
是我现在进退两难,简直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他们夫妻的感情出了问题。
她和他的丈夫本来是可以在一个城市里生活的,可是“革命需要”偏偏把他们
分居两地。他们结婚多年,又有了迎波,可是他们却没有家。一年一度的探亲假,
只能在集体宿舍里凑和着过。他们像客人似的互敬互重,夫妻的情分却比水还淡。
这样,生得漂亮的丈夫就不断地受到别的女性的包围,而他的意志是薄弱的……一
次,她去探亲,发现有一位女性比她更熟知丈夫有几件衬衫和几双袜子,她的心被
刺痛了。回到上海,她立即要求调到丈夫那里去,可是她的领导吃惊地看着她:你
还这么年轻,就迷恋小家庭?羞得她无地自容。这样的情况居然发生了三次,每一
次她要求调动都落了空。
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虽然两个人都是“造反派”,但是造反派和造反派之间
的距离是无法测算的。一个地区有一个地区的情况,这个单位和那个单位也不相同。
他们彼此的距离比以前更为遥远了。她不了解他的选择,因而也不能分享他的痛苦
和喜悦。终于,他们像陌路人一样了。他甚至连孩子也不大关心了。
他隔离审查的时候,他单位的人来找她,用他的“桃色新闻”来刺激她和他划
清界线,她当然没有这样做,但是她的心碎了!
翠儿,我现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合不能合,离不能离,爱不成也恨不成,我
该怎么办啊?她说。
我能拿出什么主意?我只能叫她等待,等待他的问题有个结果的时候,那时可
分便分,能合便合。
可是我害怕!德儿已经丢下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难道我还能让迎波没有爸
爸?这样父母怎么受得了?
迎波这时走了进来,她说姥姥叫她来跟妈妈亲亲,姥姥要领小孬子睡了。我和
玉儿便不敢再谈下去。
迎波夹在我和玉儿中间,紧紧地抱住妈妈的头,用手去摸妈妈的脸,摸到了妈
的眼泪,劝她妈:别哭了,妈,我长大了,我可以帮姥姥领小孬子,将来跟爸爸说
说,把小孬子领到我们家里。她妈说:别胡说,小孬子有爸爸呢!她说:姥姥说了,
不能把小孬子给他爸,他爸要给他娶晚娘,晚娘要打他……
睡在堂屋里的顾维舜听到了迎波的话,说:迎波,别跟你妈叙话了,你妈累了,
让她睡吧!
迎波大声说:妈妈不困,她还在哭呢!我陪她说说话不好吗?再说,这么早就
睡觉,我也睡不着。
顾维舜说,睡不着到姥爷这里来,姥爷跟你数数玩儿。
迎波爬起来去了。
顾维舜说:我们从一数到三十,一个人一次可以说一个数或两个数,一替一次
地数,三十这个数轮到谁头上谁就输了。
于是迎波和她姥爷玩起了数数,一连数了两次,“三十”都轮到她了,她叫起
来,说:姥爷坏!算得快!我不玩了。她叫得太响,把那屋里刚刚睡着的小孬于吵
醒了,她姥姥吵起来:坏!不知道小孬子睡着了?德儿死了,人家哭还来不及呢,
你们咋这么高兴呢?顾维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看你这脾气!我是觉得玉
儿过分伤心了……
舍儿也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唉!
玉儿用力地翻了个身,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哟!
我吓得连忙爬起来,问玉儿怎么了,玉儿说:只觉得突然间天旋地转,像有人
倒提着我的双脚拼命地甩,哎哟,我要呕吐……说着她就趴到床沿上,一个劲地呕
吐起来。吐的都是清水。
一家人都惊慌失措,不知道玉儿得了什么病。玉儿呕吐了很久,肚里再也没什
么东西好吐了,便又睡了下去。她对家里人说:没事儿,只是觉得头晕得厉害,睡
一夜就会好的。乡下晚上又没办法去请医生,也只好等第二天再说了。
第二天,玉儿照旧是头晕,头也抬不起,眼也不敢睁。吃也呕吐,喝也呕吐。
这可把顾家人吓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病。
玉儿不让去请医生,她说这毛病在上海时已经发过了,医生说叫“美尼尔氏综
合症”,没什么药可以治的,睡几天就好。可是他爸说:这样不能吃喝怎么行呢?
身子受不住呀!我说最好输点液体进去。
除非送到宝塔集去,乡下哪有输液的设备呢?可是玉儿说什么也不肯到宝塔集
去。说去一趟要花很多钱,不值得。没办法,只好到附近的兽医站去想办法。兽医
倒很热心,把自己所有的各种各样的橡皮管接起来,用一根木头绑了个吊瓶的架子,
给玉儿输了一些葡萄糖和盐水。几天之后,玉儿的病也居然好了。
顾维舜说:谢天谢地,从今以后啥都不求,只求一家老少平平安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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