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随着迎春梦断金黄,我面前旋起了漫天沙尘,它来势汹汹,像大戈壁掀起了一场铺 天盖地的沙暴。那土黄土黄的尘沙,忽儿幻化成满天飞舞的银雪,白了楼、白了街,白 了城市的一切。 那天雪后,我和春桃急匆匆地赶向医院急诊病房,去看望钻到车轮之下的迎春妈妈。 她已奄奄一息,脸色比雪片还要苍白。 “还认识我吗?”春桃问道。 她艰难地点点头。 “你会好起来的。”我说。 她吃力地摇着头。 “你放心吧,我们会把迎春像孙女一样看待。”春桃宽慰着一颗即将去天国报到的 母亲的心。 我说:“我们要竭尽全力,为迎春医治眼疾!” 她流下女人最后几滴咸泪,断续地吐出了她隐藏了五年的喋血之音:“……毁了…… 毁了……我的那条恶棍……恶棍,家住……家住……大沙……沙沟××号……号楼, 是……大伯……您……老战友……友的儿子,名叫……叫田……田成。我……见老二牛 放……跟他一块儿……一块儿开公司,便把……把话……话……深埋……到今天。我…… 本来……想……想……把这话带……带到黄……黄土里去,可……可又觉着……对不起 大伯……大妈。这条……条恶棍……亲口……对我说……说过,我是……是他玩……玩 弄的第……第十三个……保姆。没……成想……我逃婚……逃出安徽,却……却又进 了……狼……狼窝。” 她咽气了。 春桃气得用木拐叩地。 我却木然地缄默无声。 迎春,你还不到知道这些事情的年纪,待你长大成人,奶奶会对你说起这些悲凉的 往事的。都怨爷爷没有回天之力,不然我拼着老命,也要把那恶棍押上法庭! 老二牛放和那恶棍结识,缘起于我到五七干校流放。到那天茫茫野茫茫的大草甸予 以后,我才发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田政委,也被当成“走资派”,到这所几百个牛鬼蛇 神的干校来开荒造屋,改造思想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人拉犁的草棵子里。十二个人,身背两股纤绳以人代马,我 和他正好并肩而行。 “我的政委,还记得在随军医院,你我的缘分吗?” “我只记得探望过你的枪伤。” “还有什么?”我追问道。 “……”他想了想,“对了,是一个日本军人的护身佛,保了你一条命。” “对,但这还不是全部。”我提示他。 他把满是褶皱的脸,转向了我。一边吭哧吭哧地使劲,拉动纤绳,一边用目光询问 我。那神情,表示因岁月悠悠,他已忘记了探视伤员时的详细情景。 我提示他说:“当时,你说话机智幽默。你说:‘你姓牛,我姓田,看样子咱俩缘 分很深。’老田,二十多年前这句话,真的被你言中了,咱俩不是一块儿背纤拉犁来了 吗?” “我记忆力严重衰退,这些话我已然忘了。”他似有意避开我的话锋,而另辟谈话 的蹊径,“我恍惚记得当时你是骑兵团的团长,很会打仗,很能打仗!” “我姓牛,属牛,名叫牛耘。既会打仗,也会耕田。”我一边用力拉动纤绳,一边 笑嘻嘻地对他说,“到这里来开荒,是我命里注定。你姓田,是孕育收获的,难道一块 儿来这儿,真是天意的安排?” 他不露声色地踢了我一脚,算作回答。 歇息时,我和他并排坐在草丛里一根倒木上。我悠然自得。他虚汗横流。在他脱光 脊梁用毛巾擦汗时,我看见他肥胖的肚子上,出现了肉压肉的一道道肉褶,后背上爬着 一块块老人的黑斑;不过年长我几岁的他,变得出乎我意外的苍老,岁月真是太严酷了。 擦干身上的臭汗,他慢慢地穿起短衫,拧了拧毛巾上浸泡的汗水说:“你还是你, 牛还是牛。” “你可不像当年英气勃发的田政委了。”我说。 他理了理稀疏的白发,抓着痒痒问道:“何以见得?” 我拍死一只叮在他脖子上的花脚蚊子:“刚才,你居然以脚代口,对我说话。” “这是世道要求。” “难道顺应这个世道,就是对的?” “老牛,时代不需要你这号的老牛筋了,需要的是形形色色的变色龙。”他感叹地 唏嘘道,“其实,‘文革’还没到来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只是变色晚了一个时辰, 没跟上这股大潮。” “如果早一个时辰呢?” “我就不会在这儿挨花脚蚊子咬,挨草甸子上的‘小咬’叮。”他说,“我会成为 检阅红卫兵的一员,陡然乘风而起!” “你真够坦率!”我笑了笑。 他纠正我的用语:“不是坦率,是直露赤裸。对你,我不打埋伏,不给你布口袋阵, 让骑兵团长往口袋里钻。” “谢谢!”我不无悲楚地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继续对我说着他的哲理,“我也是最近才总结出这个 生活真谛的,蝉要蜕壳,蛇要蜕皮。‘吃一堑,长一智’,就符合这种蜕变规律。” 我揪了把茅草,在手里用力揉搓着,直到它流出黑色的浆汁:“就像这茅草,刮东 西南北风,都要弯腰鞠躬?” “可以这么解释。” “老田,这可不是你的生命原色。” “呵?” “在随军医院,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当成生命的座右铭。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些 什么吗?” 他仰起头,望着天空的一团流云:“记不得了。你说吧!” “你说,咱们进京不是当闯王,而是当人民公仆。”我的语声铿锵有力,像宣泄着 被压抑的什么东西,“怎么,孟子还牢记孔子的教诲,孔圣倒先自食其言了?!” 老田忙伸长满是肉褶的脖子,向草丛的四周望望。像驯鹿警觉狮子老虎会发动突然 袭击似的,压低声音对我说:“老牛,你这种性格会吃亏的。当时,我讲那番话,出自 我的肺腑;今天,我对你说的,也并非虚言。”他用手指指天空那团流云说,“你看它, 在疾风的撕扯下,不断变形,刚才还像埃及的古金字塔,此时又像伏地而卧的黄鼠狼了。 掏心窝子对你说吧,我就觉得我就像那团流云,也应该是那团流云。” 流云正压在草甸子头顶,它由白而灰,而灰而黑。不一会儿,就落下铜钱大的雨点。 接着,天空雷声隆隆,闪电眨眼,当鞭子雨破天而落,把拉犁的“走资派”赶回了草辫 子拧成的泥巴房——我和老田的对话,被流云中落下来的豪雨,拦腰切断了。 云。 风。 这两个单字,让我一夜失眠。我不是为自己命运跟着蹉跎,而辗转反侧于草榻之上。 老田在鞍马上一百八十度的大回旋,使我绞尽脑汁而不得一解。 之后,他好像有意回避和我见面。去伙房打开水或排队打饭偶然见面时,他总是低 头而过;要么,就装出没看见我似的,手拿碗筷,去和其他同类闲聊。我当时以为他这 些表象,是内愧的自省行为,直到我们五七干校撤离,我和几个“顽固分子”最后一批 获得平反解放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的幼稚和童贞。 那是老二牛放对我说起的。他说他和老田的儿子田成,在探望双方父亲归途的火车 上,田成曾对牛放说起过其中缘由。据田成说,他爸在干校疏离我,不为别的,只为我 不识时务;和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形影过密,会影响他早日结合进领导班子;弄得不好, 还会影响他官场上的仕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原来老田想的和我牛耘想的,相距霄 壤;从一条烽火路上冲杀过来的老同志,却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 老二牛放说:“爸,我认为田伯伯的考虑是现实的!” “不叫现实。”我说,“那叫功利。” “这年头,谁不追求功利?” “我——”我冷冷地应了一声。 “对了,也只剩下您这样的独角兽!”牛放油腔滑调地对我进行调侃,“分了新楼 不去住,送来的礼物不收……您不觉得您的风头,做得有点像畸形的外星来客了吗?” 春桃对儿子,举起了拐杖。 牛放闪开了,依然嬉皮笑脸地说:“一个独角兽,一个独腿鸡,都是你们处世哲学 的必然结果。田伯伯回来,已然是‘超龄服役’,又升官了,你们看见了没有?田成已 然和田伯伯商量好了,同意我和他一块儿开一家公司,什么鼓捣紧缺物资的批文啦!什 么折腾出口、进口货啦!我不想当你们这号高级赤贫。我的目标是六位数以上的富翁!” “你胡折腾,我抓起你来!”我高声地对儿子说,“我的工作职能,就是清除蛀 虫!” “田伯伯过去是你的上司,今天仍比你纱帽翅儿大一圈。”牛放摆出一副玩世不恭 的架式,用小拇指上留着的长指甲,剔了两下喷着发胶的波浪形大背头,“爸妈你俩都 快到离休岁数了,还不借着这时候抓弄点,可是应了社会上流行的一句口头禅了:‘有 权不花,过期白搭;有权不用,过期冰冻。’我这当儿子的一片好心……” 我猛地一拍桌子:“你滚——” 牛放不急不恼地反问我说:“是不是也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 春桃一拐一拐地走到儿子面前,压抑着满腔怒火,悄声细雨地跟牛放说:“老二, 你想开办公司可以辞职进大集体的非官办的机构。就是你想去干个体户,也可以跟家里 商量;惟独不能商量的,是你跟田成摽在一块儿,去做什么鬼生意。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吗?他是个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是——” “是不讲道义和良知的人。”我生怕春桃语失,道出小迎春生命出生的隐痛,继而 使小迎春心灵受到牛放的伤害,便有意岔开春桃的话题。“当然啦,人都有选择生活的 权利,但当爸爸的还是劝你一句:你还年轻,还是多给老百姓干点好事吧!不然的话, 即使你有一座金山,生命也不会因为你有金山,而熠熠发光!” “好吧!你们的话,我洗耳恭听了。”牛放又用小拇指上的指甲,剔出牙缝里的一 根肉丝,“噗”地吐在洋灰地面上,然后摸了摸卓别林式的小胡子说,“我要是挣一座 金山来,一定买块地皮,给爸妈准备盖个纪念堂什么的。因为当今的世道上,像爸妈这 样的,少得就像牛黄、狗宝、野人参。儿子先向二老致敬了!拜拜!” 窗外一阵发动摩托车的声响,他骑着一辆“铃木”去了。他以嬉戏人生的方式和我 们诀别,诀别方式没有一点悲剧色彩,甚至没有和老大诀别时的戏剧高潮——他走向他 寻觅的金山。听老三牛怡说:他跟田成去珠海开什么公司去了…… 是不是迎春在梦中也听见了发动摩托车的声响?不知道。反正她从睡梦中乍醒过来, 拉开灯看看,才凌晨两点半,便又立刻睡下。 这一惊一乍,弄醒了老伴。她一手拄拐,一手夹着被子枕头,不一会儿,就躺在迎 春的身边。 “奶奶,你干什么来?” “我听你总睡得不实。” “好多好多的梦。”迎春迷迷糊糊地说,“我梦见我从没见过的一片绿草原,看见 爷爷在齐腰深的荒草里,一会儿弯腰拉犁,一会儿弯腰割草……” “梦是心中想。别瞎想了。明天你还要背着书包上学哩,到课堂上去打盹,不是好 学生。” “我一定要给爷爷奶奶争气。” “合眼。” “奶奶您先闭眼。” “嗯。” 迎春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老伴儿的身影消失了。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老伴儿轻轻的鼾声。她实在太累了,从她离开桃花渡,走了 多远多远的路?她不辞辛苦地工作,像老母鸟那样孵出三只雏鸟。这三只雏鸟,一扑棱 翅膀都飞离了巢穴。现在,她在孵化第四只没有家族血统关系的雏鸟,并在她身上倾注 了全部的爱心。我和春桃一块儿为你祈祷,但愿当你展翅天空时,不要像前边三只鸟儿 那样,钻进那张黑网…… “老头子,你想我腿缝流下来的三个血疙瘩吗?”春桃的嘴唇微动着,吐出蝉抖薄 翼般轻轻的声音。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的老伴! “我装作睡着了,是为了叫迎春入睡!”春桃说,“我昨晚翻了一下日历,离清明 还有一周的时间。我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了。” 老伴儿!你睡吧!你会支撑不住的! “我的安慰一半在迎春身上,一半在迎春的眼窝里。我是桃花渡一个野丫头,我支 撑得住,你不是说世界上女人大都比男人寿命长吗?我要把迎春拉扯成人,我要活成百 岁寿星,看尽人间的清澈和混浊!” 我有点想老三! “为什么?” 她在兄妹三人中,原来是最听话的孩子!可是一阵风把她也吹走了,比她大哥二哥 走得更远,居然飘泊到了美国。 “像个梦!” 是个梦。 “怨我支持她进了那个歌舞团,成了轰动全国的大明星!” 老伴!不怨你,就是她不走红,她也会飞离这块故土的。你忘了,这些 ,都缘于 那个日本军人的小铜佛? “当时,我正在南方海滨疗养院。回家后,听你对我讲起,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 了。” 解放初期,如果我们把那尊小铜佛留作纪念,长期保存在家里,顶多给老大多提供 一点揭发他爸妈的材料,还不至于引起牛怡的见异思迁。偏偏我们把它捐献给抗日战争 纪念馆筹备处了,就引发了连你我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 老伴儿,你到南方疗养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你飞走了不几天的一个上午,我正 在部里主持部务会议,纪念馆的一个负责同志,突然打电话给我的办公秘书。说有个日 本朋友急于见我,如果我工作太忙,见见我的家属也可以。因为此君次日就要飞回东京, 我没多想,就把歌舞团的电话号码告诉了秘书,让秘书转告日本朋友,如有急事可以找 牛怡。晚上,由她把事情再转告我,因为我一天会议缠身,而且是离不开的主角。 晚上,我正在灯下看会议文件,牛怡来了。不是她一个人来,还带来了一个文质彬 彬的日本青年。迈进门坎,还没容牛怡介绍,他就先朝我鞠了一个虔诚的大躬,用咬舌 的中国话说:我叫松本五郎,请您多多关照! 老三对我述说了详细情况:他叫松本五郎,在日本一家开设在美国的电脑分公司工 作。由于业务关系,他来中国谈生意,归国前他去参观抗日战争陈列馆,无意间发现了 那个日本军人的护身佛,讲解员在讲解这尊小铜佛的来历时,道出生前佩挂此物的日本 军人,军衔大佐,在山西井陉被我军击毙,姓氏松本。松本五郎恳请讲解员,叫他仔细 看看这尊小铜佛,讲解员便从玻璃柜拿出来,让他过目。松本五郎看罢,顿时跪拜在地, 因为这位日本军人,是他的家父。 最初,他向陈列馆提出,用高额美元将其购买归家,被馆方负责人婉拒;他后又恳 求,要会见一下把护身佛赠给展览馆的人。馆里工作人员,见他心诚意切,便查阅了赠 物登记卡片,查出我牛耘的名字! 老伴儿,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能想到电话找我会是为这件事呢!这位松本五郎 的出现,曾使我瞬间产生了晕眩迷离之感,而这“天方夜谭”确是真的,而不是作家笔 下的童话! 该怎么详细对老伴儿你述说我当时的心情呢?历经惊愕之后,我以礼仪接待了他。 因为他连连对我进行叩拜,以此为家父侵略中华赎罪;此外,他询及了他家父被击毙时 的详情。我边说他边作笔记,一看便知这位“五郎”,绝非骗子。他说他记下这些,只 是想叫家人知道,绝非为军国主义悼魂!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十分拘谨。时而手足无措,时而满脸窘红;只有当牛怡对他 讲起那尊小铜佛,曾在大西北救我一命的故事时,他才掏出手绢擦汗,脸上绽出第一丝 笑容。 老实说,我对这位军国主义者的后代,印象还挺不错。夜深了,我想叫车送他回宾 馆,老三按着我打电话的手说:“爸!他就住在街口外的那座宾馆,我步行送送他吧! 刚才,来咱家就是步行来的!” 老伴儿,你也知道,老三在舞蹈团的绰号是“北国公主”,“舞蹈皇后”,对咱家 的客人,从来没有殷勤过——无论男女,老的少的——面对五郎则显出超越个性的反常; 因而我还是要了一部车子,把五郎送走了。 牛怡十分不快地对我说:“爸,你这是干什么?”我告诉她:待人接物要端庄稳重, 有汽车何必叫人家步行呢! “您是怕我和他接触?” 我没否认,也没承认。 她说:“下午,我已经陪他半天了。他是个十分严肃的人,仅年长我八岁,但精通 英、法、中和西班牙文。爸,我真的挺喜欢他。”说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尊玉雕的老 寿星,赌气地放在了茶几儿上,“这是他花一千二百美元在商店买的,目的就是送给爸 妈,祝你们长寿百岁!” 我告诉她不能收下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明天早晨让司机给他送回去。女儿急了, 朝我尖声地质问道:“爸!你和妈在桃花渡……你们刚刚多大岁数?现在,你女儿都快 奔三十的人了,舞台生活还能有几年?好容易碰上个中眼的,你这是干什么?”说着, 她摇通宾馆电话,说她要马上去宾馆看他。对方的回答,让我一块石头落了地。五郎说: “已经快午夜了,对你我都不方便。”女儿失意至极,刚要挂上电话,五郎说道:“你 告诉令尊,我是个正直的生意人,在美、日都没妻室,更没有寻花问柳的历史,小姐如 果确实可以成为我的知音,望能得到令尊的同意。刚才,我通过电脑,已更改了飞回东 京机票的时间,以示我对小姐的尊重。问令尊好,并祝晚安!” 女儿放下电话,就扑到我怀里,亲了我几下脖子,在水泥地上来了个芭蕾大回旋, 然后娇嗔地问我说:“爸,您通过电话扬声器,全部听清了他的话。怎么样?” 老伴儿,要是你在家就多了个参谋,而你去南方疗养你的残腿去了,家里只剩下老 三和小迎春——小迎春早在床上睡了。即使迎春不睡,小小年纪怎么能参与解决这棘手 的难题呢! 我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坐在沙发上的女儿,用一双忧喜参半的目光盯着我。 好像我的任何一点表示,都会把她抛向南极和北极似的。我沉吟了许久,告诉她作为父 亲无权干涉儿女婚姻。但是那五郎是个狂烈的事业型的人,直观上看人还老实厚道,可 是多少有点口讷木呆。当真走在一起了,会不会因对事业追求都过于浓烈,而产生裂 痕?! “我安心当好家庭主妇!”女儿爽快地回答我说,“只要我想干的事,就一定能干 好!” 我指出这是她感性的回答。我要求她作出理性选择。我还说:一见钟情的爱情,结 甜果的固然不乏其例,但结下苦果的更多。 “爸!您不是看过《魂断蓝桥》吗?那种爱情多么令人难忘?”她说,“我和他的 相遇,颇有那电影的意味!爸!这是命运的指点,免您一死的是小铜佛,给我牵线搭桥 的还是小铜佛!” 我想:世界上名目繁多的玄学的产生,都缘起于这些偶然。陨石雨、龙卷风、大地 震、日月蚀……人类老祖宗把许多蹊跷的偶然拼凑起来,当时无法用科学解释这些自然 生态,便产生了宗教。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和老三那天晚上谈论的核心问题,迫在眉 睫的是如何处理好牛怡和五郎之间突发的事情。思考良久,我觉得我没有过多的发言权, 只要求女儿审慎地对待这一跨国婚姻大事。我告诫她,处理这个事儿,掺不得半点功利, 要以理性为尺,审度自己的感情。最后,我要求她把那尊玉雕的寿星佬,带回给五郎, 让他带回日本,交给他还活着的母亲。还是老规矩——我没有收纳礼物的习惯。 五郎第三天打电话给我,他说我赢得了他的尊敬,因为在他业务接触的方圆中,还 难得见廉洁如水的官员。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老大和老二都到宾馆去见过他了,曲里 拐弯地对他和牛怡的事儿,提出一些附加条件。比如:老大提出他顶头上司的儿子,想 飞渡东瀛,希望他能在各方面给予协助;老二从珠海飞回来,和他彻夜长谈,恳求五郎 能对老二和田成开办的什么贸易公司,提供生意上的跨国资助和方便。五郎说,他为此 甚感为难。当然,这些话都是牛怡不在场时谈及的。五郎婉转地提示我,他和牛怡不是 买卖婚姻、交易婚姻,而是生命相吸的真诚爱情。 老伴儿,你看看咱俩制造出来的两个孽种,一个成了见缝扎针的马屁精和官场小混 混;另一个成了见人肉就叮的花脚蚊子。什么国格!什么人格!一概踩在他们脚下,成 了一堆牛粪。对比之下,五郎的爽直和坦诚,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对着电话听筒 告诉他:老大老二已然和我牛耘没了真正的父子关系,再来纠缠就请他们滚蛋;至于牛 怡,我以父辈人的良知和责任,告之五郎咱家女儿的缺点:生活散漫任性、绝对自我中 心。由于舞台上的成就,又给她增加了傲慢和自信,我担心两颗恒星的家庭组合,未来 会不会发生感情上的疏离。 五郎在电话中,连声向我的真诚道谢。但是他说他喜欢老三,他被她的舞台艺术征 服了;他会永远忠实于她,请我放心。他还提出要飞南方,去探望一下你的病,再折回 东京,飞往华盛顿。我劝阻了他南行打算,因为这个跨海姻缘,尚未最后确定,我希望 他冷静一下思维,下次来华时再跟你见面。 老伴儿,之后的事情,你都是参与者,不必详细述说了。三个月后,他再次来华, 带来了未婚的公证和他的家族史,证明佩戴那小小护身佛的日本军人,确实是他的亡父。 事情已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你我也只有顺其自然,由女儿自决了。 他俩去了办理涉外婚姻的民政部门,取得了合法手续,先在国内旅游结婚。之后, 他和她双双飞往日本。老伴儿,你还记得吗?在告别你我的头天晚上,女儿冒出了这样 一句话:“人是好人,只是少了点浪漫细胞。”她说话语声轻如柔丝,对你我却如同一 声惊雷。接着,女儿又感叹地自语了一句:“即使是个木偶,我也只能伴他一生了。” 你当即询问她:“你爸不是早就叫你们加强了解,以理性对待这个问题吗?” 她只是沉默无语。 我果断地告诉她,现在她虽已结婚,但人还没离国土;如果感到合不来,虽为时已 经不早了,但还可以挥动理性之剑。 “不。一切都等转道日本,到了美国再说。” 你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在告别爸妈前,抒抒我的心怀!” “咱们牛家的老大、老二,已经够‘光彩’的了。”你说,“你可别坑了人家五郎, 再给咱家立一块黑碑。” “爸妈,刚才我是犯了艺术忧郁症。到了美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飞了! 第三只雏鸟也飞了! 从机场送行回来,你我都不说话,像是心被掏空了一般。到家后,你反复问我一句 话:“咱的老三,兴许不会干出啥缺德事儿来吧!” “但愿不会。”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我影影绰绰地感觉到,牛怡 是借助于五郎出国,像青藤依附于树木;一旦到了美国,她会用一切方式,去寻找她的 幻想,填补她的艺术失落。这是一条吉凶难卜的道路! 没出所料,不到一年光景,牛怡就从五郎身旁分离出来,像多次细胞分裂过程那样, 先到一个中档饭店的酒吧间去当歌舞女郎;后又去了表演脱衣舞的场所,去尽情追求她 自己的生活天地。 五郎承受着凌辱,要求她回到家里来;她夜不归宿不说,主动提出和五郎离婚。你 我写信规劝她,她在洋洋万言的回信中,只有几句话是真诚的:我找到了自我,我在享 受自我,在享受自我中享受别人。五郎虽是男人,但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也不需要任何 丈夫…… “老头子,别说了。我怕迎春在梦中听见这些污垢的事儿!”老伴儿语音颤抖得如 同散了骨的孩子。 不说,你闷得慌;说了,你又难受。你我都是一个矛盾体,只不过一个活在人世, 一个去了阴间罢了。老伴儿,一旦迎春长大了,这些家丑,都要抖落给她听。 “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老伴儿愁楚楚地低语。 总有一天。老伴儿,你可不能倒下;家里的钱又够用,从三八服务社找个小阿姨来, 咋样? “不。” 为什么? “我会想起迎春她妈。我身板经熬着呢!你没忘记桃花渡吧?我是船姑,当不来官 太太!” 关起话匣子,你快睡吧! “是得合一会儿眼了,天都快亮了。一会儿,我还得给迎春热牛奶煮鸡蛋哩!” 我无声了。 她无声了。 活人睡着了,死人却还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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