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船桅——”褚大个儿兴冲冲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苇尖上晃动的是船
桅吗?”
索泓一头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抬头看么!地上又没有银子!”
索泓一难以割断他对了君的忏悔之情,忧怨地说:“地下没有银子,可是地下
埋着金子。”索泓一记得,丁君是地质学院勘探专业的大三学生。划右的原因十分
滑稽。系支部书记规定斗争右派分子时,举拳头呼口号必须用左手,而丁君举了右
手。丁君说:“我吃饭用右手拿筷子,写字用右手拿钢笔,去野外实习时用右手拿
榔头,我不习惯举左手。”支部书记指出丁君思想意识有问题,丁君反唇相讥道:
“请问,你发言时怎么不把右半边的嘴唇用胶布粘起来,用左半边的嘴发言,既然
一张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膊和右胳膊对人的躯体来说,也是一个整体。我用右手
用惯了,这也犯忌?”够了,丁君被戴上极右帽子,送来劳教。索泓一之所以对他
如此熟悉,不仅因为他戴帽的原因荒谬绝伦,还因为他是广东人,和索泓一的妈妈
是同乡。在索泓一的记忆中,他有着非常机敏的大脑,右派队中有少数几个能背对
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在饥荒年月,他的细密的数学脑瓜,和
他体躯内二百零六节南骨,埋在了北国的芦花荡。
“你总往荷塘里看个啥?”士兵纳闷地问。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坟!”
“这野地方还有古墓?”
“有。
“你咋就知道?”
“我参加了挖穴坑,后来又给坟头添土!”
“那咋会是古墓呢?”
“对后人而言。”索泓一说,“当我们的后几代子孙,研究这具干尸时,会发
现他的肠胃里没有食物纤维。”
士兵终于明白了,板起脸来教训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
毛病了!”
“没有。他是在转场时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儿既不是劳改矿山,也不是
劳改农场,那儿是一条盘山公路,责任在于老天爷不该刮那场扫帚风,下那场鞭子
雨。”索泓一解释说。
“为啥没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怎么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
泥泞路上,出现了暂时的安静。索泓一边走边往左侧的苇塘里眺望着。他清楚
地记得了君就长眠在附近的一个土岗旁。由于这儿都是盐碱地,苇塘里极少树木,
丁君墓地的土岗上,倒是长着一棵曲曲弯弯的矬子柳。从树身的枝杈去看,这棵树
已经有了不短的树龄,但因土质不好,树长得畸形怪状,它站在因饥饿而精神扭曲
的丁琳坟前,和死者倒真像一对孪生兄弟。
这儿除了有矬子柳遮荫之外,风水还算不错。在静夜里能看见银钟河絮语的波
涛,能听到鸥鸟的啼鸣;春天听苇尖拔节上长的声响,秋天听苇叶沙沙和苇花落地
时的轻柔叹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这儿,绝不是郑昆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寻找诗情—
—他对专政对象永远是块难以熔化的合金钢,浑身上下没有一颗浪漫主义细胞。实
因当时正是盛夏,丁君的躯体在过银钟河轮渡时,已发出呛鼻的恶臭,因而劳改队
的脚尖刚刚踏上劳改农场的管界,郑昆山就下达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务交给谁呢?
理所当然地落在这群刚刚解除劳教和刑满释放成员的身上。
大队人马旅旅行行地奔向了驻地,这儿只留下索泓一等十几个人进行挖坑埋土
工作,郑昆山亲自留下来督阵。有脸色黑黑的“门神”往这儿一站,那群“氓爷”
干活格外卖劲。索泓一负责清点丁琳的衣物,凡是带有笔迹的东西——哪怕是一张
小纸片也要上缴郑昆山过目。就在这时,李翠翠突然出现在这个墓地旁边了,她把
手里那小提兜往柳树上一挂,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也不弄口棺木?”
“你不跟大队走,到这儿干啥来?”郑昆山首先起了反感。
“瞅你问的,俺到农场知道进哪间房子?”李翠翠擦擦头上的汗说,“俺是你
的家里人,得跟你走哇!”
郑昆山白瞪了她一眼:“到场子去等我,这儿……”
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俺走累了,歇歇脚还不许?”
“到那边歇歇去!”郑昆山指了指苇塘间的小路。
“俺偏要在这儿歇脚。这儿有这棵歪脖树,还有块荫凉!”说着双腿一盘,坐
在了土坡上。
“我在工作。”郑昆山气急败坏地提醒她。
“俺在歇脚。”她连眉毛也不抬,两眼盯着越挖越深的穴坑,并且继续发表议
论说,“老郑,这也太难为人了!就这样把死人往湿土里一扔,俺兰考埋个死牲口
还要铺上点木屑和干草呢!”
“翠翠——”郑昆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你……你给我走,你给我马上就
走。”
“走!”她拍拍裤子上的尘土,钻进了苇塘,不一会儿,苇子窸窸窣窣地一阵
响,李翠翠怀里抱着一捆隔年的枯干苇子走了回来。还没容郑昆山说话,便把那捆
干苇子扔进穴坑,对挖坑的“头人”说:“把它摊开,再把被窝铺上,多少可以隔
几天潮,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几天,再喂地蛆!这饿死鬼实在太可怜了!”
“翠翠——”郑昆山两步跨过来,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说,“你别在这儿胡说八
道!你给我走。走——”
李翠翠一甩衣袖,挣脱开郑昆山的手,两眼瞪得溜溜回,挑着尖嗓门答道:
“俺不走,俺就是不走。俺挨过饿,见着饿死鬼就心里难受。俺爷爷就是肚子没食
饿死的,俺看见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肠的爷爷!”
“头人”手拿着那捆干苇子,站在齐腰深的穴坑里直愣愣地盯着郑昆山,他不
知是该听科长的命令,还是该听“娘娘”的指示。其他几个人手拿铁锨,也大眼瞪
小眼地愣在那儿,彼此面面相觑。索泓一装作对这个局面视而不见的样子,双手哆
哆嗦嗦地掏着丁君的破棉袄口袋,但他眼角的余光,本能地投向了郑昆山——他担
心郑昆山会暴跳起来,一巴掌把李翠翠给扇进穴坑。
郑昆山果然向穴坑旁奔去,他边走边把两手握成了拳头。
“头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几个“氓爷”露出惊恐的神色。
索泓一失态地站了起来,紧张地屏住气张望着。
只有那个吃过李翠翠耳光的奸尸犯,很琐的目光中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他
把那捆干苇子,从“头人”手里拿过去,扔出穴坑,挑唆地说:“右派就是反革命,
是地道的‘敌矛’,对反革命哪能施仁政?!”他用一双卑琐的眼睛,看着郑昆山,
期待着事态的进一步扩展。
郑昆山和李翠翠距离在缩短。李翠翠没吐出一个字,只是高挺着胸脯,两只圆
圆的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郑昆山铁青的脸。真也怪了,那双他常年累月穿着
的大头鞋,就像鞋底抹着万能胶一样,移动得越来越缓慢;那紧握着的双拳,也随
着脚步节奏的慢板,而痉挛地松开。当他步到李翠翠面前,突然把视线转向那捆干
干的芦苇,脚上凝集了全部的愤怒,狠狠把芦苇捆踢回到穴坑里,朝那奸尸犯怒目
而视道:“还发哪门子愣,把苇子快点摊开。对于‘敌矛’,我们也讲人道主义!”
云开了。
火熄了。
一场虚惊过后,人们似乎都发现了还有降服捉鬼钟馗的人——这就是李翠翠。
李翠翠为了给丈夫圆上脸面,滴水不漏地说:“郑科长也是一片好心,想快点埋葬
死人,省得在这儿招一群群苍蝇和牛蛇!索泓一,行李检查完了吗?”
“完了!”
“铺上它下葬吧!”郑昆山接上话茬说。
“郑科长,在被窝卷里发现了一个用线封口的塑料纸包,摸着像钱。”
“当众打开。”郑昆山下令,“把钱点清楚。”
索泓一用牙齿咬断线头,小小塑料纸包里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几张叠放着的
纸。索泓一摊开一看,立刻把它呈到郑昆山面前:“郑科长,这是一份入党申请书!”
李翠翠手疾眼快,一把抓到手里,她不征询郑昆山的意见,就磕磕绊绊地念叨
起来。
党支部:
今天是五七年的五四青年节,我请求参加党。
我是广东省顺德县一个贫农的儿子。解放前,我父
早……早死(逝),母亲给有钱人家当……当……啥
(佣)人……
“别念了。”郑昆山把死者留下的入党申请书夺过来。“下葬!”
“你让俺看完么!”李翠翠请示着,“俺也是贫农出身!”
郑昆山无奈,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又交还给李翠翠:“去,你到一边看去!”
李翠翠躲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独自默念着死者的遗书。索泓一心如火焚,
他抬着丁君那条早已僵直的腿,徐徐送下穴坑时,仿佛埋葬的是自己。他欲哭无泪,
欲喊无声,想起他曾用纸画的挂炉烤鸭,戏弄过这颗饥饿的灵魂,真想扑在圆鼓鼓
的土坟上,喃喃地向丁君忏悔自己的过失。可是在郑昆山面前,在这群“氓爷”面
前,这么做的后果只会招起许多疑惑;没有办法,他只好竭尽全力用铁锨往坟上加
土。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李翠翠看完这张“入党申请书”,竟然两眼掉下了泪瓣儿,
这无声的眼泪,一下把索泓一的郁闷勾动起来,刷地一下子,泪水顺着他的眼窝淌
下脸腮。
郑昆山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对李翠翠的眼泪视而不见,却对索泓一发了脾气:
“眼泪是有阶级性的,你这摘了右派帽子的摘帽右派,对着坟头流泪是啥意思?”
索泓一口是心非地说:“郑科长,我没哭,您也知道我这只眼迎风落泪……”
李翠翠打断索泓一的话说:“俺看你这科长,管得也太宽了!连哭啊笑的你也
管。你看这封申请书里都写些啥?上边写着他娘给人家当过奶妈儿,他生下来本该
吃他娘的奶,可是因为穷,奶水不得不去喂人家的孩子,他是从小要饭花子变成大
学生的。你看看!你看看!”李翠翠把那张入党申请书,硬是塞在了郑昆山手里,
“他上大学那年,他娘跳着脚喊共产党万岁,咋就成了右派反革命呢!”
郑昆山看也不看,把那张纸一揉,扔向苇塘,对李翠翠怒目而视地说:“那是
虚情假意,你倒当成真的?”
“假的为啥要缝在小包包里?俺知道缝在包包里的东西,都是珍贵的稀罕东西。
土改时俺爷爷就叫俺奶奶把‘土地证’缝在贴身的小褂褂里,俺奶奶去世早,算她
命薄;俺爷爷倒是命硬,去年活活挺倒在他分的那块土地上。入社时,俺爷爷说
‘土地证’丢了,死后才发现那张快磨烂了的‘土地证’,还缝在他那补丁落补丁
的棉袄袖子里。他是两手抓着泥土冻死的……”李翠翠的话像大河决了口子一样,
奔涌而出。她的眼泪瓣儿被眼里跳跃着悲愤的火星烧干了,颓然地坐倒在坟坡上。
郑昆山脸上虽然还像挂着一层冷霜,可是口气明显地和缓下来:“翠翠,这儿
是劳改单位……”
“劳改单位咋的,里边关押的不也是两条腿的人么!”李翠翠昂起头来。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这儿是执行机构。我的任务是严格地按章程办事。
至干死者丁琳是黑的、还是红的,与我无关。只要是送到这里边来的,我就要对他
执行专政任务!”郑昆山像耐心的教师,开导着调皮学生一样说服着李翠翠,“本
来,埋葬丁琳是该弄口棺木的,可是你往四周看看,除了芦苇还是芦苇,上哪儿去
找木头!再说,丁琳被大雨浸死在路上,你刚才不是也说再停放下去,要招苍蝇和
牛虻吗?”
李翠翠似乎察觉到她的行动太过分了,朝周围几个拿着铁锨号脉的“公民”看
了看说:“俺是想起俺爷爷来了,就让俺在这儿祭悼一下荒年所有的饿死鬼吧!”
她站起来,拿过“头人”手里的铁锨,在丁君坟前先挖了个窝窝,又从矬子柳的树
杈上摘下小挎包,口袋朝下地朝土窝窝里一倒——索泓一隔着卡车挡风玻璃看见过
的白馒头和西红柿,就像饺子下锅一样,叽哩咕噜地滚进了她挖好的土窝窝里。她
又用铁锨往这些供品上盖了一层湿土,长出了一口气,算是完成了生者对死者的祭
奠。
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
郑昆山阴沉着脸哑口无言。
当她把铁锨往坟头上一插,目光在索泓一脸上停留了短短的霎间,似在用眼睛
向索泓一征询:把留给你的“进口货”,献给了死鬼,你不会埋怨俺吧?!索泓一
忙低垂下头,在果敢而任性的李翠翠面前,他感到自己怯懦得像只蝼蚁。自愧之余,
他也感到了一点欣慰。昔日他献给丁君的是一张画饼,李翠翠把应当属于他的食物
献给了亡灵,等于替他偿还了良心债务,丁君在九泉之下可以饱餐一顿,闭上他那
双在下葬时还未曾闭合的眼皮了……
此刻,索泓一从灰白色的芦花尖尖上,终于又看见土岗旁那棵矬子柳了。他骤
然地停下脚步,致使他身后的土兵差点撞到他的身上。
“咋的了?”士兵被吓了一跳。
“你看那树。坟就在树下。”
“哪口坟?”士兵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他和索泓一的对话。
“埋金子的坟呐!”索泓一说,“班长,你看这儿都能看见海鸥了,再走不了
多远就能过河。能不能叫我去看一眼?”
士兵抬头看了看水鸟,又看看苇尖上移动着的船桅,点点头说,“俺就在路边
等你,你可得快点出来。”等索泓一迈步进苇塘时,士兵突然改口了,说道:“不,
还是让俺跟你一块去吧!”
索泓一用手向左右分着芦苇往前走,士兵在后边紧紧地跟随着他。索泓一隐约
地听见士兵扳动枪栓的声响。他估摸着士兵此时的一只手正钩着扳机,索泓一全然
不顾这些,直奔丁君这座上坟而来。才仅仅一年多的光景,这座孤坟的底座似乎缩
小了许多,坟坡的下半截留下一圈圈的水纹,那是银钟河水暴涨,漫进大苇塘时冲
刷的痕迹。坟墓的上半部分野草丛生,秋虫叽叽而鸣,既像哀鸣冬天即将光临,又
像为丁君哼唱着一支安魂曲。
是的,丁君确实需要这大自然的安魂。那天埋葬了丁君,农场一辆破旧的吉普
车,把郑昆山和李翠翠接往农场,车子刚离去,丁君的亡灵再一次受到了惊扰。
“头人”正挥动着铁锨,削着那棵矬子柳上的树皮,以便叫索泓一用小刀,在光秃
秃的树干上刻下了琳君之墓的字样,哪知那群饿狼,不知是哪个挑头,悄悄地扒开
了李翠翠埋在坟前的供品,把沾着湿土的馒头和西红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索
泓一首先听见了猫舔粥碗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悲愤得不能自制,不禁大喊了一声:
“狗——简直是狗——”
“头人”放下铁锨就扑了过去。索泓一满以为他是去处罚这些讨吃鬼的,哪知
“头人”一见这罕见的充饥食物,竟然也动了贪心。他三胳膊两腿地把那群人赶走,
一手抓吃着沾着泥土的馒头,一手招呼索泓一道:“喂,快点过来,不然就没你的
份了。”
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头人”。
“别犯傻了!埋在这儿也是喂了地蛆!”“头人”说,“还是来点实际的吧!”
索泓一依然不动。
“接着,”“头人”叭地一声,扔给他一个西红柿,“解解渴吧!”
索泓一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他把“头人”递过来的西红柿,猛然向“头人”
脸上掷去。这个汉子,只顾往嘴里填馒头,西红柿在他脸上开了花。索泓一闭上眼
睛,等待着惩罚。他知道只要“头人”一声呼喊,那群饿狼就扑上来,他很可能落
个和丁君去作伴的下场;但此时从心底升腾起的道义力量,支撑着他已将一切置之
度外。
似乎有人在喊:“碎了这小子!”索泓一恍惚地分辨得出来:那是奸尸犯的声
音。但是这喊话声,并没唤起任何回响,索泓一仿佛感到自己正往下沉,从高耸的
峰峦沉向了万籁无声的幽谷,这儿有花,有草,有各色的河卵石,惟独听不见人的
声音……
索泓一终于睁开眼睛了:这儿是芦苇塘。“头人”脸上的西红柿浆已然擦去,
他站在索泓一的对面,正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那神情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
而是在看一座山,一尊佛。
“难道你不饿吗?”
“我饿!”
“那为什么……”
“要是活到从死人嘴里抢食儿,”索泓一有气无力地回答,“人就完全返祖成
了狼。你要知道坟里的人,是肚子缺食才被大雨浸死的!”
“头人”神色黯然地耷拉下脑袋。接着,他旋风般地跑到坟前,把手里抓着的
那半个馒头,扔回到坟前的土窝窝里,然后,他向周围的讨吃鬼扫了一眼,那些氓
爷手中残破不全的西红柿和馒头,雹子般地掷回到土窝窝里。
眼前,这个土窝窝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没有留下一点道义和饥饿抗
争的痕迹。坟头的尖顶上,还开放了一束鹅黄色的野菊花。索泓一伸手想摘一朵,
留作纪念,可是他的手马上又缩回来了,他想到丁君是需要花的,说不定这束花就
是他精灵的化身呢!
那棵矬子柳依然活着,虽然秋风凋蔽了它枝条上的每片树叶,使它变得像个歇
顶秃头的弓背老人,但它依然活着。那歪七扭八的枝干,鸡爪般地伸向茫茫苍穹,
像在向蓝天询问什么问题,又像对空旷的原野讲述什么往事似的,神态激动而感伤。
索泓一沿着树冠往下看,终于发现了剥去了皮的树干上那行刀刻小字:丁琳君之墓。
那天,他已然没有了用那只削铅笔的小刀,往树干上刻下这几个字的力气了,他用
刀尖划出字形,是“头人”代替他刻下来的。归途上,“头人”像一匹马一样背着
他,从银钟河岸,一直把他背到铁丝网外的红砖房——这儿是索泓一和另几个成员
的新窝。半路上,索泓一知道了他叫刘鹏,原是某市郊区菜乡的一个车把式,他被
送来劳改的罪名是“无理取闹”。有一次,他拉着满车的黄瓜、架豆送往市内菜站,
出干疏忽,忘记了在马屁股后边拴系粪兜。偏巧,这匹造孽的雪青马在通过交通路
口时,僻哩叭啦地拉了一泡牲口粪。刘鹏忙抽出车厢板下的一把大铲锹,把粪团往
道沟里扔。交通警察上前阻拦,并摘下他头上戴着的草帽,叫他用草帽把粪团史走。
刘鹏年轻气盛,和警察争吵了几句,抡开了大红樱皮鞭,抽了警察三鞭子赶车便跑。
在归途上,他不敢再从原路走,等他绕路回到队里,已经有人在那儿等候他了。在
拘留所,审讯员询问案情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鞭子,但还有硬硬的脑袋,他像公
羊顶架一样撞了审讯员一铁头。三鞭子加上一铁头被判处劳动教养一年半,“解放”
后当了“新生”班班长——被称为“头人”。
索泓一用手摸了摸树干上的那几个字,看看士兵脸上已流露出明显的怒意,不
待士兵催促,仿佛是和这土疙瘩永别了似的,向那座土坟弯腰鞠了一躬,踅身便走。
苇塘的那条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从那稀稀落落的苇子间隙,已能睨见银
钟河上像蝴蝶翅膀一样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银钟河涛语和蓬帆迷醉了,他迈着
快步超过了前边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朝那一张张船篷眺望。索泓一没有去追踪那
片片帆影,他仰头观看着天空几只叽叽而鸣的白色海鸥。那几只海鸟像是白雪塑成
的,比那风帆和云片洁白,比漫天飞舞的团团芦花更有活力。哪儿是这些候鸟的家?
是天空?是陆地?是大海?是沼泽?它们似乎没有家,又似乎哪儿都是它们的家。
这倒真有点像昔日的李翠翠呢,在中国的国土上任意游荡;不过,现在她的翅膀被
折断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圆周。
索泓一曾不只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儿在西荒地挖
着野菜。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们,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
胳膊弯里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儿。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
去老残队墙垣上去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
们肩上都扛着一个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
“变戏法的!”
“……演员”
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
“见风就流泪!”
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
这群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窝瓜花,狗尾花,惟独没
有挂在卡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
从他身旁走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
还是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
上的大炕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
背后深藏着人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却又比有
些满肚子文化水儿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
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过“盲棋”的同窗友好,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
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
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热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
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
去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正和李翠翠不知在那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
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
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
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返复了,在难能得到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
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
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
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
家属的;可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
似的,顿时离开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
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
像一股旋风似地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着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
方打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
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
“……”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
我?”
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着
过一朵白色的玉管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进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
边扎系的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不愉快
的事儿了?”
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
天埋葬丁琳的事儿。”
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青包。他不知道
该怎么去安慰她——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安慰过一个女人哩!
“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轻了,要是下手重一点,把俺肚子里那块肉疙瘩给打下
来,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里闪出一星泪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结实,俺咋折
腾他都不掉下来。”
“别那么想,孩子是你们的骨肉……”索泓一实在欠缺安慰别人的本领,懵懵
怔怔地说,“那天,你……你……让郑科长下不了台了,做得过火了一点。”
“他一边捶俺一边说:‘你在哪儿显能不好,关起门来可以由你去疯,你咋偏
同着那伙人,往俺的脸上贴膏药?’他又说:‘农场是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万一有人到分场政委杨绪那儿去告我一头,说俺对坏人仁慈,给阶级敌人吊孝,俺
几年换来“狠透铁”的名声,就会变成河里的水泡。你明白吗?’俺细想想,他的
话也不能说不对,所以他骂俺,俺不还嘴;他打俺,俺不还手;俺只骂俺自己,那
天不该在石灰窑跳车,在那个山旮旯落脚!”
“不,怨我当天不像个男人!”索泓一说。
“俺没听懂你的话。”她凝视着他。
“要是从石窑一块……”索泓一害怕地闭住了嘴巴。
“现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闪亮了一霎,但顿时就熄灭了,“晚了,就是俺真
把肚里的娃子弄下来,俺也不配跟你一块了;过去俺身子是干净的,眼下,俺……
俺……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单飞,不会给你搭
帮拉套了!”
“我还不想走。”索泓一呐呐地说。
“为啥?”
“中央政策明确规定,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好,这条
会在我身上兑现呢!”索泓一说。
“枪口对着你到是兑现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转场时卡车上的
那挺机枪?实话告诉你说吧!俺当时都有点为你心麻,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干啥要
受这个?就是抱着瓢去化缘要饭,也比这个松心。俺那些干粮和西红柿,就是想给
你溜号时吃的,结果喂了那个死鬼!”
“依你说,对我们就总是这样了?”
“俺看不出啥好兆头。”
“那为什么还总是叫我在墙上刷写‘前途光明’的大标语呢?”索泓一指指腋
下的板刷,“我就是为这四个字,才拖着浮肿的双腿,在各分场来回跑的。”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跟俺想的不一样。”李翠翠说,“俺爱看实际,“你们
爱幻想。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话是说透了。”
“再容我想想。”
“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掺到红薯面里顶粮食吃!”李翠翠把小篓子扛在肩上。
“等等。”
李翠翠停下移动的脚板,但小篓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声说,“你瘦了!”
“你还会讲人话?!”李翠翠抱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哩!”
“翠翠,我心里常常想着你……”
“别说了。”李翠翠嘴唇翁动着,“俺怕听这话。”
“为什么?”
“俺都快当娃子的娘了。”
“我不嫌弃这一点。”
“俺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翠翠。”索泓一往前迈了半步,乍着胆子拉起了翠翠的一只手。他腋下夹着
的板刷,“叭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翠翠眼睛顿时湿润了。她抑起头来,像仰望天上的一轮朗月那样,凝视着索
泓一的脸。索泓一惊恐地向四周望望,周围苇叶婆娑,知了嘶鸣。他把李翠翠拉近
了自己,用手抚摸了一下她头上那个青包,俯下头来用嘴亲吻着她的额头。
李翠翠哆嗦着身子低声哭了。在这短短瞬间,她平日的野气消失了,像孩子一
样依偎在索泓一怀里,泪瓣儿无声地淌下眼边。索泓一吻着她的泪脸,吻着她的鼻
窝,但当他和她的嘴唇将要碰撞的一刹,李翠翠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她粗声喘着
气说:“不!俺不!”
“翠翠……”索泓一冲动地再次拉着她的手,“你……”
她甩开了他的手:“俺不能……不能……”说着,她咬咬嘴唇,扛着小篓子匆
匆跑了。跑了几步,她又踅转回来,对痴呆发愣的索泓一说:“你要真不嫌弃俺,
今后你就把俺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应,就跑进苇塘弯曲的
小路。
事后,索泓一不止一次反省自己的莽撞。如果他在苇塘里的行动被人发觉,等
于把他头上这把难火,烧到李翠翠头上。不管怎么说,李翠翠毕竟是只有巢的鸟了,
而且即将哺育幼雏,这把难火蔓延开来,将会焚毁了她的巢穴,那就意味着把一个
公民,也拉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索泓一发誓,绝不能再重复这样的行为。在否
定自己盲动感情的同时,另一种意念却跟踪而来,他沉入心底的逃跑念头,常常像
潮涌一样翻卷上来,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席卷他的身心。
农场,农场,按着名词解释它该是生产粮食的地方,但偏偏在这儿,比矿山吃
粮还少。农场比矿山不但定量下降了十多斤,而且“进口货”的质量也下跌了不少。
在矿山的时候,尽管也难以填饱肚子,还吃的是净米净面;到这儿以后,难以再见
那黄灿灿的窝头。看起来这儿的窝窝头比矿山的要富于色彩,它是红薯面掺高粱面
粘合而成,颜色紫红紫红的;这家什经看不经饱,像棉花糖一样松软,噙在嘴里没
等腮帮子蠕动,牙齿咀嚼,它就溶化到你的喉头,流进你的肠胃。如果仅仅是饥饿,
索泓一倒也能忍耐,使他最感痛苦的是,他常常被拽到各分场去表演魔术。这种用
精神抑制饥饿的办法,虽然能使台下的囚徒们一时忘却痛苦,但却无法医治索泓一
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迈着浮肿的腿上台后,还要装得像健康人一样强开笑颜,以招
徐观众,完成演出任务。
有一次,他奉命去总场演出,全场的干部和家属都来看他的表演。总场场长点
名叫他演出“大变活人”。他在这一霎间,忽然想起来丁琳,如果当真能把丁琳这
个死鬼变活,他宁愿从天黑演到天亮。他之所以不愿意演出这个节目,还有除了丁
琳之死的第二种因素:来农场后,他经常在天擦黑时,看见马车上拉着一口漆木斑
剥的棺木,奔往被称之为五八○的乱坟岗子。最初看到它时,他心灵虽然为之震颤,
但还深感农场对死亡囚徒的人道待遇;后来,他屡次看见这口棺木,却听不见木工
打制棺木的声音,不禁疑窦顿生。后来在马号喂马的刘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
那是一口无底的活灵柩,它既姓张,又姓王,既装赵钱孙李,也装周吴郑玉;到了
坟场只要把棺罩一摘,一扬车把,人就顺到穴坑里去了。而大变活人的舞台道具—
—一个活底的大木箱,就酷似那只无底棺材。索泓一想起它,就引起心理上的条件
反射。他谎称演出大变活人的道具坏了,总算躲过了这个节目的演出。
魔术是什么?不管它手法如何翻新,也不管它怎么使台下观众眼花缭乱,说穿
了就是以假乱真。而生活却展示着它全部的严酷的真实,这常常使索泓一陷入不能
自拔的矛盾之中。夜晚,他躺在大炕上,面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久久难以成眠,
他发现自己正像魔术师蒙哄观众一样,欺骗着自己的灵魂。不同的是变魔术主要靠
两只手表演弄假成真,而他欺骗自己则常靠头脑里编织出来的琼楼玉阁——实际上
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来以假当真。有一天夜里,他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
便披上一件褂子,悄悄走出屋子,到院子里来排解忧闷。
时正秋初,天气已然很凉。在这静静的秋夜,喧闹的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样,没
有一点声息,只有房舍附近的马棚,响着马儿安闲的咀嚼草料之声。他漫无目的地
向马棚走去,借着棚柱上的桅灯,他一匹一匹地打量着槽头的马儿,它们仿佛没有
忧愁,也没有欢乐,白天拉车,夜里歇息,在车把式的鞭子下,走着它们自己也无
法知道的漫漫路程。他觉得他的生活也像是其中任何一匹马,乱蓬蓬像柴草一样的
头发,是它们的颈上鬃毛;两只浮肿的腿,是它们奔波的蹄子;不,他还不如它们,
因为它们没有痛苦,而他则越来越感到精神在塌方,说不定什么时候,精神伴随着
肉体一块埋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他走到马槽的东头,神往地看着那匹老马,他骑
着它到距离远的分场去画过宣传画,它已然有八岁口了,此时它静静地站在槽头前,
不吃草,不尬蹄,闭目养神,像一尊已然成了古化石的雕塑。而他——索泓一刚三
十岁出头,正是“而立”的年纪,也真要像这匹老马一样,静待踏上“西天正路”
吗?
草料棚里咋叭咋叭的声响,使索泓一的思绪中断。他朝草料棚里走去。去干什
么?他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他只是感到他需要声音,需要和声音对话,以驱赶他
头脑里那团乱丝。隔着板墙的空隙,他看见草料间里闪着灯光。他推开虚掩着的木
门看了看,是“头人”刘鹏正掰开喂马的豆饼,一块块往嘴里填。他狼吞虎咽地嚼
着,竟连索泓一的开门声,他都没能发觉;直到桅灯下出现索泓一的人头影儿了,
他才骤然地回过头来。当他发现来的不是巡夜的队长,而是索泓一,便向他招手说:
“来!快来——”
索泓一被他那圆鼓鼓的腮帮,逗起了一点快意说:“我说你总没掉膘呢?!原
来是如此这般!”
“这年头各有各活下去的高招儿,你搞宣传,喝高粱面茶汤(糨糊);我喂骡
马,我吃马料。”刘鹏蠕动着双腮,伸了一下脖子,把满嘴的豆饼渣咽了下去。并
拿了块豆饼,在柱子上磕了两下又把它用手一搓,搓成豆饼渣子,塞在索泓一手里,
“吃吧!比吃棉花糖(指红薯面窝头),还能抗肚饥呢!不信你试试?”
索泓一吃了一口,除了有点豆腥气还挺香。他又连连塞了几大口,不知是心理
作用,还是豆料食物在他肠胃里发出了热能,他当真觉得精神了一点。
“这得要感谢那位‘门神爷’,在这儿盖了间草料棚。”“头人”说。
“是不是水过地皮湿,他也往家里搬豆饼?”索泓一问道。
“你别往他脸上抹黑。”“头人”刘鹏对郑昆山充满信任地伸出了大拇指,
“说心里话吧!我真算服了他的‘铁’劲。有一天,我放马回来,听着草料间里有
响动,以为有人撬开铁锁偷豆饼哩!隔着墙缝儿往里一看,吓得我一伸舌头,是他
娘的丫〕神爷’。我心想:这家伙也许是到这儿来找食儿来了吧,便不眨眼皮地盯
着他。因为咱们农场有些干部,有的还支使老婆去水田偷生稻穗哩,听说了吗?长
着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就去持过稻穗。谁敢管她?前有车,后有辙,门神爷尽管清
廉,这年头弄点豆饼走,也不算啥问题。告诉你,门神爷真动了贪心,他把几块碎
豆饼装在制服兜里,围棚子转了一圈后,又一块一块地掏了出来,然后翻过兜来,
连豆饼渣子都倒在了豆饼堆上。好像他是惩罚自己这种行为似的,狠狠地咬了自己
的手背一口,就走出了草料间。”
“真?”索泓一像听童话一样新奇。
“谁满嘴跑舌头,让他下辈子脱生个蹲着撒尿的!”
“后来呢!”
“我急忙闪身,但到底还是叫他给发现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看见了刚才的事情,
使铁青着脸对我说:‘刘鹏,人往上走难着哩,往下溜可容易得很。人活在世上最
可贵的就是有一点骨气,要是连它也不要了,人就变成了动物!’
“我佯作没听懂话的样子,问道:‘郑科长,我最近没犯什么错误!您这是……’
“‘没有说你。’
“‘那是说谁?’
“‘我在骂那些想偷嘴吃的牲口!’说完,他就抬脚咔咔地离开了马棚。”
“他是在骂自己?”索泓一问道。
“那没错儿,门神爷对人对己都够‘铁’的!我信服这样的劳改干部。”“头
人”刘鹏一边往嘴里填着豆饼渣子,一边鼓着腮帮子说:“可是这世上的事,也就
是怪。有龙,就有擒龙汉;有虎就有打虎郎。那天,咱们那位科长夫人,居然把门
神爷给‘镇’住了;看起来,英雄能过关斩将,也难保不在美人关下马失前蹄。”
索泓一眼前浮现出李翠翠那双红肿的眼睛,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为了思绪从李
翠翠的影子里跳出来,他说:“照郑科长的话去推算,你我不都成偷嘴吃的牲口了
吗?”
“管他牲口不牲口呢!保命要紧。”他说,“跟你掏心窝子吧!要是分配我去
干大田活,让我没食吃,我早他娘的鞋底子抹油——溜了!”
“往哪儿溜?”
“天南地北。”
“去当盲流?”
“不。去闯关东。”
“没那么容易吧?”索泓一问道。
“我堂叔在东北小兴安岭伐木。他们那儿净是黑户,只要是能拉大肚子锯,又
有力气,能在那儿混口饭吃。”刘鹏抹了抹嘴上的豆饼渣子,忽然惊异地反问道:
“你怎么问起我这些事儿来了,是不是你也想……”
“……”索泓一回答不出。
“说么,我和你可没有隔心。”刘鹏说,“那天你砸在我脸上的西红柿,使我
们成了朋友。”
“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没有希望的生活是痛苦的。”
“如果我有你那一身手艺,早就到社会上混去了。”刘鹏说,“社会上就是再
缺吃的,也不至于啃豆饼。”
“要是抓回来呢?”索泓一忧心地问。
“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随便往那个城市一钻,他们上哪儿去抓你?退一步说,
就是真赶上你倒霉,抓回来不就是进严管队么!”
“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饼咽了下去,“我还拿不定主意!”
“我说老索,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块走。咱们到外面弄点
简单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
把桅灯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
鹏脸上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询问。
“怎么样?”
“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欢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政策!”
“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作天上掉馅饼
的好梦。”刘鹏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
凡是沾‘右’字号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
里装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
千万别对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你就上我这儿来吧!”
“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
信周围没有人迹时,佝偻着身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
屋里大炕上呼噜演奏会开始后,他都悄悄地去马号给瘪瘪的肚子去“加钢”。夏天
很快过去了,落叶带来了一个萧瑟的秋天。苇尖黄了,芦花落了,秋风卷过这片荒
漠的土地,草尖发出咝咝的哨语声。首先让索泓一感伤的是驮着他去各分场画画写
标语的那匹老马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的老马,有了很深的感
情。它拉了一辈子车,驾了一辈子辕,转了一辈子盘道,最后没得到葬埋的礼遇;
它被弄到干部伙房宰了吃肉,为表示对这伙“公民”的照顾,给“新生班”打来一
桶下水汤。索泓一那个大海碗里,被勺子捞进来一只马耳朵。索泓一看见它眼窝就
红涨起来,在方圆几十公里纵横交错的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声说话
——尽管它从不对索泓一的话作出任何反应。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端着这碗下
水汤,走到马棚,洒在这匹老马站立的槽头。还没等他转身走开,跑来一条瘦狗,
叼起那只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忧虑的是:李翠翠不足月的女娃子早产了。他怀疑她是有意用超
负荷的劳动,使这娃子过早地降落到人世间来的,她或许幻想那肉疙瘩是个死胎。
可是这个不足月的女娃子,却像她爹那么铁,居然成活下来,活得还挺结实。这是
一天他到干部住区给分场政委杨绪家的山墙去画猪,长着坑坑洼洼窝瓜脸的政委老
婆,嗑着转日莲籽儿对一群围观他画画的妇女们咬耳朵时说的。索泓一不知是出于
女人们之间的忌妒,还是政委和科长之间有什么磨擦,反正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
的词儿,使索泓一耳鼓发麻:
“她养了个小黑丫头片子!”
“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儿呢!”
“当爹的缺德,当娘的准做小月子!”
“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诉你,那个黑鬼上总场去告老杨,说他媳妇下稻田去捋
稻穗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双登山倒的大头鞋,咋会咔咔地迈
得那么有劲?!”
“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
“这个黑杂种日的,不知怎么会娶上那么个花狐狸!”
“…………”
这些肮脏的语言,出自政委夫人之口,使索泓一深深吃惊。那些妇女不知是她
的丈夫官比政委小,还是害怕这个窝瓜娘娘的泼劲儿,都木然地听着,木然地站着,
静听着窝瓜娘娘一个人说单口相声。索泓一听了这段海骂,两条腿窸窸窣窣地直打
颤,他为郑昆山不平,更为李翠翠担忧。原来不仅囚徒们在饥饿面前鸡吵鹅斗,连
这些管理囚徒的干部家属区,也并非太平世界。她们偷拿还不算,还像牲口一样咬
群欺生。矿山来的家属对比原来就在农场的干部家属来说,理所当然地是“外来户”,
所以挨咬挨踢的必然是新入棚的“牲口”。那么,李翠翠拉扯着一个小黑丫头,未
来的日子充满艰辛哩!
初冬,天上飞落下来第一场小雪,索泓一遇到第三件透心凉的事情——刘鹏偷
吃豆饼的事儿,被郑昆山发觉了。郑昆山来到农场后,依然不改他在矿山之雄风,
每夜在大墙内外巡查,刘鹏摸透了他的巡视时间规律,倒是没在他巡视马棚时漏馅。
说来也巧,那天郑昆山夜半奉召去总场部开会,来马棚牵马时,正碰上刘鹏大摇大
摆地在嚼食豆饼。由于他两腮正鼓得像松鼠,刘鹏无任何诡辩的理由,只好伸长脖
子,把豆饼渣子一口咽下去,在郑昆山面前低下了头。
“我说马群那么瘦呢!原来你在夺食儿!”郑昆山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指点着
刘鹏,“我告诉过你没有,人应该活得有点骨气?”
“告诉过。”
“那为啥……”
“我个头太大,总觉得肚子不饱。”
“还有谁来这儿偷吃过马料?”
此时索泓一正龟缩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正想迈步出棚去自
首,只听刘鹏回答说:“队长让我看马号,没人敢来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脚。
“就是为这一点,才让你喂马的!”郑昆山训斥道。
“我知道。”
“该怎么处理你?”
“送严管班。”
郑昆山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作出裁决。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
用马缰绳狠狠抽打刘鹏的脸,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动了一会儿马缰绳,突然一
跃身子蹦上了马背,接着他抖开缰绳,朝农场总部奔驰而去。
刘鹏惊愕地望着索泓一。
索泓一痴呆地望着刘鹏。
“太怪了!”刘鹏困惑不解地自语。
“也不怪!”
“咋不怪?他刚才分明想用马缰绳抽我!”
“是起了那样的念头。”
“怎么又不抽了呢?”
“他一定是记起了他往兜里揣豆饼的事情,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感到没有理由
处罚你。”索泓一判断着,“也许,他现在骑在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
“我从现在起,绝不再吞一口豆饼。”刘鹏激动地说,“为了不因眼馋而犯忌,
我要求下大田。”
“不必要!”
“这么作是为了敬重‘门神爷’!”
就这样,他请求不在马号喂马,郑昆山不情愿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
刘鹏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饥寒。索泓一曾劝他重返马号,甚至表示为他去找郑昆山
请示。刘鹏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口头禅,回拒了索泓一。在一个飘着小雪花的
黄昏,同屋的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
房后,一把攥住了索泓一的双手:“老索,我要走了!”
索泓一知道这个“走”字的含义,默不作声。
“咱们混在一堆的几个月,我办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刚刚新生,我就组织了个
‘蒙头会’……”
“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记住了你对我的照顾。”
“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这也难怪。你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肚子虽说瘪点,倒底还能雁过留声。我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
“你去哪儿?”索泓一眼睛潮湿了。
“闯关东去,找我林场的堂叔。”
“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吗?”
“我从小在窑坑里浮水,银钟河拦不住我。”
“当我完全失望的时候,我也许会去找你。”
“多保重吧!”刘鹏紧紧摇了摇索泓一枯瘦的双肩,扭头就钻进苇塘间的小路。
索泓一不敢远送,只是爬上一个土岗,看黄昏时的北国落雪,渐渐淹没了“头人”
的身影……
老马死了。
朋友走了。
在这块土地上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仿佛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
铁丝网内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偏偏那些“老右”对他
的处境缺乏理解,当他们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出工,偶然间和胳肢窝下夹着板刷的索
泓一在路上碰在一起时,总要表示一下他们的祝贺:
“喂!幸运儿,够自由的!”
“我们去挖渠抬大筐儿,你多轻松!”
“在河那边找个妞儿结婚算了!”
“我们还要在铁丝网里苦熬苦受!”
每每听见“同窗”们的贺词,索泓一总是立刻低下头去。他怕伙伴们看见他那
只迎风落泪的眼睛,更怕他们看清他黄瘦的面颊。直到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走得
远远的时候,他才扭过脖颈,深情地望着这些“同窗”的背影,并喃喃地低语着:
“幸运儿!幸运儿……”
他很少能碰到李翠翠。他猜得出:自从女娃子出世,她的那双脚一定是被娃子、
尿布、锅台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有一天,他奉命给分场政委杨绪要娶亲的儿子去油
漆箱子,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饥饿的农场,也存在着并不饥饿的角落。窝瓜娘娘的院
里,鸭鹅叫,鸡上墙,连那只狮子猫都是肥囊囊的,身上的肉一蹦一颤。窝瓜娘娘
为了答谢这个不索取任何报酬的义务油漆工,特意留在她家里吃了顿饱饭。索泓一
永生不会忘记娘娘的这次招待:大米饭,蒸鲢鱼,连鸡蛋汤里都冒着一层香油花儿;
那一闪一闪的香油亮光,非常像索泓一饿得走不动路时,两眼冒出的点点金星。吃
饭之际,政委杨绪下班回家,他把马往院内槽头一拴,就和索泓一坐到一个桌子上
来。他一边吃一边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菜。
“政委……”索泓一受宠若惊。
“吃吧!我知道你饿!”政委用他那只胖而短的手指,还给他斟上一杯高粱酒,
“喝点暖暖肚子!”
“我不冷!”
“喝吧!”他带着三分醉意地说,“共产党里的劳改干部,是有人情的。并不
个个都像你们说的那位‘门神爷’。”
“……”索泓一不知所答。
“我这个人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你一专多能,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哎!当初
你画那张漫画干什么,真是个书呆子!”杨绪似乎为索泓一的命运而惋惜,仰脖又
喝了一杯,“不过既然你已经折进来了,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画
驴,总场场长很喜欢黄胄画的新疆毛驴!”
“……”索泓一话没回答出来,筷子倒失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把筷子捡起来,
头“咚”一声碰在桌角上。
“用不着紧张。”杨绪安慰他说,“以后,你可以常到我家来吧!我给你预备
下纸笔砚墨。如果场长喜欢你画的画,会把你调到总场部去,叫你挑班搞一个文化
组,把监狱和劳教队的能人都抽出来,又画又演。到那时生活上不用你再考虑肚饥,
政治上的问题么,也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谢谢政委的关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呛得连连咳嗽,“我……我……我真
不会画毛驴。”
“会画马吗?”杨绪把胖胖的脸转向院子拴着的马。
“也不会。我原是在文工团搞美术设计的,只会画点背景什么的。”索泓一诚
实地回答。
“可是你在我山墙上画的猪,就活灵活现么!”杨绪把烟卷举在了手上,两眼
直盯着索泓一,似在审查他的诚实,“当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画得瘦了一点!”
“政委,我……我吃饱了!”
“你再吃点!”杨绪关切地说。
“不了!”索泓一点头哈腰,表示着对政委给他这顿饱餐的谢意。
“还有一只箱子没有描凤!”窝瓜娘娘终干发言了,“是不是请……”
“我明天准时来您家。”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回答。
政委杨绪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猫牌”香烟,塞进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
告诉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
门。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
本能恐惧?当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
他过分的宠爱。他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
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
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
壁画儿,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绪的家。
在他路过家属区边沿的那栋红砖房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苇子夹成的篱笆院望
了望——这儿是郑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篱笆院里静悄无人,只有挂在房檐下成串的
干白菜头和几个耀眼的小红辣椒,在风里晃动着。他在篱笆跟前停下脚步,想听到
一声女娃啼哭,或者是母亲哄逗女娃时的笑语,那将是对索泓一的巨大安慰——没
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计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
冬,女娃不过才出生了三个月左右,李翠翠又不会抱孩子走娘家,这母女俩此时肯
定在这三间红砖房里。可是这儿竟听不见人声,就连一缕炊烟也没看到。本来,索
泓一心里就像吞噬了蒺藜,现在更增加了心中的沉郁。
西沉的太阳落到苇梢后边去了,苍茫的田野顿时抹了一层灰褐的颜色;唯独索
泓一脚下踩着的一层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闪着银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这段路,
不知要歇上多少回。这次由干在窝瓜娘娘家吃了肚儿溜回,他当真脚下有了些力气。
路过那棵大槐树时,他没停步;路过那棵雷殛木时,他也没有停步;当他钻出苇丛
之间的小路后,他却蓦地定在了那儿。在一片昔日开阔的红薯地里,飘动着一块樱
红色的头巾。一个妇女,正举着镐一下接一下地刨着什么。原野四处皆白,因而那
妇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别清楚;她腰肢一弯一直的动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脚步的姿
势,迅速告诉了他——她就是李翠翠。
索泓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旷的。苇尖
是枯黄的。在白皑皑雪地上刨食的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鸣叫着飞向树
巢。天穹下只有她一个人,把身子不断弯成弓,并用镐头叩向大地,这形象一下绞
碎了索泓一的心。
首先顺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是索泓一没有找到那个女娃。直到他走近了
李翠翠,才看清她把婴儿用夹被缚在了脊梁上,女娃在她脊梁上不断哇哇地哭,她
在不断地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亲和女儿以外,还有一只会出气的动物——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半大猪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绳捆在腰上。它哼哼叽叽地叫着,
在李翠翠身前身后转来转去。
索泓一最初以为,这是李翠翠到野地来放猪崽。过了会儿,他才完全明白了:
用麻绳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猎崽,被她用来当作为“探测器”,那猪崽凭着敏锐的嗅
觉,能不断地发现“地雷”。只要是猪嘴往哪儿拱,李翠翠一脚踢开它,就在那儿
下镐。刚刚上冻的土层被铁镐刨开后,准能从那儿刨出一块半块的红薯。
本来这是很能逗人发笑的场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坏眼和好眼一块儿涌出泪水,
因为这幅画面太严酷了,严酷到几乎使他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气。他看看她身后被
镐刨得坑坑洼洼的土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创出来的红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将这
些零乱的红薯堆在一块儿,好使她带回家时方便一些。就在这时,李翠翠为哄逗哭
着的女娃,直起身腰,一边叨叨着“好丫丫不哭,娘给你刨红薯”,一边回过头来。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声,可是孩子娘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
“你……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咋不言语一声?吓了俺一大跳!”她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索泓一透过蒙蒙泪光凝视着她。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就像红薯地旁那片苇林
一样,由葱绿变成枯黄。眉眼虽然还是过去的李翠翠,两腮却凹陷下去了,如同一
颗挂在枝头的水蜜桃,突然受了雹伤,不但失去了圆润的外形,而且失去了鲜美的
光泽。
“咋的了?”她发觉了他的怜悯目光。
“你太苦了!”
“生了个娃,俺家多了个张嘴吃食的,又有啥法儿呢!”她把头巾往上撩了撩,
一绺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出现在她眼角旁的细碎皱纹。
“我听说了。”
“瞅瞅她吧!俺背上驮着的小狗儿!”她歪斜过身子,把这苦娃的脸甩给了他,
“生下这娃以后,俺奶水不足,喂些高粱面茶汤,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这女娃也
真皮实,除了不吃柴禾棍子,啥都能吃。”
索泓一用手指逗逗那“小狗儿”,小小的女娃像通灵性似的,朝索泓一咧咧嫩
红嘴圈,露出鼓鼓的牙床——她还没露一颗牙尖哩!索泓一掏掏口袋,这边的装着
政委送他的半盒“熊猫”烟,那只口袋里装着窝瓜娘娘塞给他的一把糖块,他捡出
几块软糖来,递给李翠翠:“留给孩子吃吧!”
李翠翠接过糖块,像看什么稀罕玩艺似的,喜中有惊地问:“哪来的?”
“杨绪儿子要结婚,他老婆给我的喜糖。”
“为啥给你?”她刚刚绽开的嘴角并合了。
“嗐!拉我去给他儿子的家具涂油漆。”
“你是油漆匠?”
“干东不干西,反正我只有两只手。”
“给你啥好处了?”
“给领导干活,都是尽义务!”
“谢谢,俺娃不吃!”李翠翠麻利地把糖块塞回索泓一手中。她把那绺垂下来
的头发,往头巾里一塞,一抖绳子,把小猪又在上找上哄赶起来。
“翠翠……这是……这是……”
“俺娃不吃当奴隶换来的食儿!”她说,“哪怕就是燕窝鱼翅。别看俺娃嘴上
沾着高粱面。她和她爹一样,还嫌这糖块脏呢!”
索泓一木然地愣住了。
李翠翠一边刨着土垅,一边气囊囊地说:“俺那口子别看脸黑嘴黑,心可不黑。
那些婊子娘们儿,整口袋整口袋地从库里往外偷粮食,那些干部装看不见,俺那口
子饿得夜里在地下来回走遛儿,也不拿姓‘公’的一粒粮食。俺也骂过俺那口子是
傻瓜,是木头人,也用你们的嘴骂过他,说他是‘拿……啥……破仑’,‘活门神’,
和他在一块滚的时间长了,倒觉得俺那口子,真还有他的长处哩!我敢打保票,在
农场几百个会出气的干部里头,就属他手脚最干净。”
索泓一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俺理解你骨头软,但是俺可看不起你去卖身。”
“卖身?”
“咋不是卖身?你就是真正的罪犯,也是给国家干活,谁叫你给人家去当长工
了?”李翠翠直起身腰,歪头瞪着索泓一说,“当然啦,人家办喜事时,你给人家
吹喇叭,抬花轿;人家死了人,你给人家糊纸幡,摔罐子,人家会赏你口吃的,或
在你们那伙人中给你个芝麻豆粒大的官儿当当;可是,你的良心呢?一个喝过墨水
的人干这份差事,俺都替你害臊!”
索泓一脸猛地红涨了一片:“杨政委亲自去找我的。”
“你就不会顶回他去。”
“我不敢。”索泓一心悸地回答。
“去几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还要去一天。”
“算了,明儿个你去银钟河岸看苇子。”索泓一背后有人开了腔。
索泓一回头一看,郑昆山汗流浃背地站在他的背后。他什么时候来的,索泓一
全然不知,但他看见了田边的小路上,停放着满满一辆小平车芦苇,——索泓一猜
得出来,他是去拉过冬烧柴,路过这儿停步的。索泓一偷眼看了郑昆山一眼,他脸
色阴沉得像黑锅底,两道扫帚眉紧皱着,好像这座火山会立刻喷发出烈焰似的。他
赶紧向郑昆山应了两声“是!是!”回身便走。
“你站一下。”郑昆山呼喊道。
“您是不是叫我把柴禾给您拉到家去?”
“我自个儿会干。”
“那……”。
“我告诉你,河滩上堆满砍倒的芦苇,这是咱们农场今冬明春的烧柴,谁叫你
你也不能离开那儿。少了一垛芦苇,我可找你算帐!”郑昆山下着硬性命令,“关
于改变你工作的事,待会我去通知你们队长!”
“政委要是骑马去喊我呢?”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问。
“毬毛!我对你说过了,谁叫也不行。”郑昆山加重了“谁”这个字眼的分量,
“你听懂了吗?”
“懂了!”索泓一身子挺得笔直。
郑昆山一摆手:“走吧!”
“别走!”喊他的是李翠翠。她把堆放在土埂上的红薯,递给索泓一几块,声
音也俨然像是下达命令:“拿着!”
“我不饿!”索泓一推拒着。
“给人家当长工吃了顿饱饭,可饱不了一辈子!”在她抱怨的口吻中,明显地
掺杂着嘲讽。
“拿着吧!”郑昆山的口气,倒显得比李翠翠和蔼,“回屋里用锅煮煮,能顶
顿饭吃!”
索泓一的手掌已经伸出去了,但是他那只手像触了电一样抽缩了回来。他没有
勇气去接那几块红薯,就踏着田野上的积雪踉踉跄跄地跑了。按体力,一个患二级
浮肿病的人,是没有奔跑能力的,但是内疚和羞愧像两把剪刀,剪得他心疼。这种
从内心升腾起来的净化力量,竟然支持他一口气跑出田野,跑上小路。
天渐渐昏黑下来,索泓一在一片枯黄的芦苇后面停步喘息。透过那摇摇晃晃的
苇尖,他跷足眺望白皑皑田野,郑昆山和李翠翠的身影,虽然显得模模糊糊,但依
然能把他和她分辨清楚。矮矮的郑昆山举起镐头,继续在田野上寻找着食物,李翠
翠背着娃、牵着猪崽,充当着她男人的向导。由于母亲直着身腰走路,女娃不再哭
了;那猪崽似乎感到了有失公平,嗞哇嗞哇的叫声时断时续。
索泓一的头像成熟了的葫芦,从他细细的脖颈上垂落下来:“到银钟河看守芦
苇也好,那儿清静,可以静静心思。当然,在那儿难以见到李翠翠了,可是那儿能
看到穿梭般的白帆,和对岸的自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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