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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饲养场明亮的电灯光下,槽外的走道里,围着不少庄稼人,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在槽里嚼食的那八位新客。马驹走进来,大伙纷纷向他称赞:这是少见的好牛。
  这是八头纯种秦川牛:大骨架,粗腿蹄,短脖颈,狮子头,牴角又短又粗,仅仅露出头皮两寸,鼻际肉红色,从头到尾,一身紫红色短毛。这样纯净的秦川牛,在小河两岸的田地里或饲养场里,早已很难看到了。
  “牛是好牛,单怕养下牛犊,不好出手哩!”有人算计说,“一家一户种得三五亩地,养这样大的牛做啥?甭看目下牲畜市上牛价涨,不过两年,社员户里养出牛犊来,多了,非跌价不结。”
  “熬煎你的娃子怎么长大吧!甭给俺操闲心。”牛娃二边精心地在槽头搅草拌料,一边玩笑式地驳斥别人的怀疑,“鸡不尿尿,没见憋死——各有各的出路嘛!”
  马驹被牛娃粗鲁的话逗笑了。这个伙计,眼睛里揉不得半点灰渣儿,耳朵里听不进一句逆言。其实,那个庄稼人的估计是很精明的哩!看着那个精明人被牛娃呛得一时窝了兴头儿,马驹解释说,三队兴办的秦川牛繁育点,是和国家设在秦岭山里的种牛场订了合同的,成牛全部由种牛场调拨包销,不用担心市场上牛价的升跌。他说他今天进山买牛时,场长正犯愁,说全国有十几家畜牧科研单位,要求他们提供种牛,好和当地的良种牛做杂交试验,还怕满足不了要求哩……
  “国家包销,一头牛卖啥价?”庄稼人关心的实质是这个,“比市场价高,还是低?”
  “咱买这八头,七母一公,八千多块。”马驹说,“你算算,比市场价怎样?”
  “噢呀!这倒好哇!”庄稼汉子惊得眼睛睁大到额头上去了,“咱们一家养上这么一头纯种牛,一年只要养下一头牛犊,稳拿千把块,比啥副业都稳当。咱庄稼汉没旁的本事,喂牛可是谁都能抚养……”
  “这样说,养咱的那些杂牌子黄牛,划不着账了。”有人接上议论,“一样地割草铡草,推土垫圈,一样地受累,小黄牛犊能卖几百元嘛!”
  “账都会算——那是明摆着的喀!”有人说,“你目下到哪儿去买这纯种货?”
  马驹听出来,这些话里巧妙地包含着他们一层不好直接说破的意思,就畅快地说:“咱们把母牛发展到十几二十头的时光,就准备给社员提供一部分牛犊,扩大繁殖……”
  “只限你们三队吗?”
  “三队社员可是有好菜罗!”
  “看发展吧!”马驹没有直接回答,“不过,种公牛马上可以开庄配种,改良本地黄牛……”
  “能人大叔,来吧!”牛娃嘻嘻哈哈说,“把你屋里的老黄牛明日拉来,先让咱的公牛享一回福……”
  饲养场里,立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看中谁了,你说。”关于饲养员的人选,牛娃已经提出三四个名字了,都是三队里精通牲畜的牛王爷和马王爷,却不见马驹吭声。他掰着指头,再也提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就催问马驹,“看你究竟瞅中哪个行家咧。”
  “德宽哥,你说呢?”马驹没有回答牛娃的话,征询另一位领导人,“你可甭只考虑你的砖场……”
  德宽咂着短杆旱烟袋儿,坐在一只木墩上,笑眯眯地盯一眼牛娃,又盯一眼马驹,没有当即开口。他想,种牛场是马驹提出来办的,这些牲畜,马驹爱得宝贝似的,能不考虑喂牛的人选吗?能把这些心爱的种牛交给那些二马虎去喂养吗?牛娃把善于经管牲畜的几个行家几乎全都说到了,不见马驹表态,他还能提谁呢?提得再多怕也是浪费时间,他便反而笑眯眯地问马驹:“你看谁合适呢?”
  “叫我说——”马驹看看两位副队长,试探地问:“你俩看看,来娃咋样呢?”
  “谁,你说谁?”牛娃一下子从炕边上站起,瞪大眼睛,紧盯着马驹问,“你再说一遍!”
  “冯来娃。”马驹果然重说一遍,而且在名字前头加上了姓氏,以示郑重。
  牛娃听罢,一仰脖子,发出连续不断的大笑。他笑得前俯后仰,一直弯下腰去,还在笑着。好笑!马驹提出的这个冯来娃太可笑了,甚至连提出这个名字的马驹也是可笑的——眼里太没水了。
  德宽也是一愣,没有料到马驹会提出这个人来。冯来娃,那是一个啥样儿的庄稼人嘛!不知小时候受过什么症,已经四十挂零的来娃,长得不过三四尺高,头大,腰粗,跟正常人不差上下,只是个子矮小得简直像个怪物。他以往只干一样活儿——在村边田地里吆赶啄食庄稼的猪羊和鸡鸭,混几个工分,实际是三队养活着的一个废物。马驹怎么会提出这个人呢?
  德宽时时注意尊重别人的意见,特别担心三位领导者之间产生矛盾和隔阂,从而导致一班人的分裂和垮台,三队历史上并不缺乏这样的先例,一些本来很有能力的干部,困为闹不团结,而使磨子空转了,精力空耗了。他比马驹和牛娃年龄大,近四十了,本该更慎重嘛!他谦和地制止牛娃说:“你甭尽管笑嘛,让马驹把话说完……”
  “那有啥好说的呢?”牛娃止住笑,盯着德宽,不屑地咧着嘴,“就是那个‘半截人’冯来娃,长到老都有资格戴红领巾的活宝,让他喂牛,怕是连牛槽也够不着……”
  “把牛槽盘低点儿,再给槽根砌一道垫脚砖,他就能够着添草拌料了。”马驹仍然认真地说。他和牛娃自小在一块儿耍,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和秉性——正直得可爱,也简单得近于粗鲁。他只管说出解决困难的办法,而不愿去计较牛娃的嘲笑。
  “自找麻烦!”牛娃干脆地说,“冯家滩三队的喂牛行家死光了吗?”
  “来娃以前多年混工分,现在混不成了。旁人分得责任田高兴,嫌地少不够种;他可种不了,发愁哩!”马驹不管牛娃怎样叫喊,仍很动情地述说自己的意见,“来娃本人有残疾,又养着个哑巴女人,还有个上学的娃子,怎么混日子呢?”
  “哪怕三队把他全家‘五保’起来,哪怕我去给他种责任田,也甭叫他把牛给糟践了。”牛娃依然不相让。把这样好的八头宝贝种牛交给来娃那号人去喂养,他不放心:“我敢说——一头种牛,比他来娃值钱……”
  “尽胡说——抬死杠!”马驹有点生气,顶了牛娃一句。话音刚落,饲养室虚掩的房门吱吜一响,来娃进来了。
  矮短的冯来娃站在槽前的空地上,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以怨恨的眼光盯着牛娃,短短的胳膊在空中一抡,怒气冲冲地说:“牛娃队长,你说话甭那么欺人!我是冯家滩三队社员,你值多少钱,我也值多少钱……”
  马驹心里暗暗叫苦:糟了,牛娃损人的话,让来娃听到了。他立即赔上笑脸,真诚地劝说:“来娃哥,甭急,咱们正在商量……”
  “甭商量了!”来娃又一抡那又粗又短的胳膊,对马驹说,“算我前日没给你说那个话。有牛娃当队长,请我我也不喂了!”说罢,吐一口唾沫,转身走了。
  马驹从饲养棚里的光炕上跳下来,鞋也没有顾上穿,三两步跑到门口,把来娃拉住了,死推硬拽把他重新拉到炕前,按他坐在炕边,才笑着说:“老哥,你的脾气好倔呀!我……”
  德宽走到来娃跟前,把短杆烟袋的化学嘴儿在衣襟上擦了擦,递到他的手里,憨厚地笑着说:“老哥,咱们正在商量嘛!你怎的就急了呢?坐下,甭急……”
  牛娃却并不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他对来娃的发火根本不放在心里,甚至觉得可笑:那么短的两条腿,蹦来蹦去;那么短的两只胳膊,一抡一抡;人不强,口气倒硬;马戏小丑似的动作,令人好笑。看着马驹和德宽那样恭而敬之地劝解来娃,他反而说出更尖刻的玩笑话:“蝗虫蹦到土地爷神堂里,你算哪一路子的神嘛!是你自己蹦进来的,不是人家用香裱漆蜡请你进来的……”
  “我自己蹦进来,有啥不对的地方呢?”来娃从炕边溜到地上,仰起头,并不示弱,“我是三队社员,我有资格喂牛呀!你不放心,不让我喂,那没啥!你甭说难听话,我没有一头牛值钱,你这是啥话?”
  马驹又把来娃拉到炕边:“牛娃那家伙说话,嘴上从来不站岗,你甭在心。”
  “好马驹兄弟!”来娃带着深重的感情说,“我种地有困难,俺老婆说叫他娘家人来帮收帮种。我心里难受,不想拖累亲戚。咋哩?咱是冯家滩三队社员呀!眼下虽说地分了,牛分了,各家自奔前程哩!可我想,共产党在冯家滩的支委会没撤销嘛!难道就闭眼不盯咱这号困难户了吗?你说让队里给我帮工,还说对我家按‘五保户’照顾,我给俺哑巴老婆说,看看,党对咱有安排哩!可我又想,我也是个人,为啥要旁人照顾呢?我不要别人可怜我,我能干喂牛这活儿嘛!只要集体给我安排一个我能干的活儿,我凭自己的劳动过日月,谁也甭拿斜眼瞅我!就这,我才给你说,我想喂牛……”
  “来娃老哥,你把我说灵醒了!”马驹深情地盯着来娃说,“我只想到如何照顾你,帮助你,没想到你心里这些话……你说你也是个人,你说你宁依靠冯家滩三队,也不依靠亲戚,说的对呀……”
  “咱不是残疾人,总想不到来娃哥的难处。”德宽也受了感动,连连点头,“我看来娃哥喂牛,肯定能喂好。咋哩?别人有退路,他是死心塌地没退路喀!”
  “哈呀!没看出来娃哥,你是一块槐木楔儿——正经材料哇!”牛娃走过来,一把从来娃手里夺过烟袋,这是一种亲昵的表示,滑稽地笑笑,“你喂牛睡在饲养室,哑巴嫂子要是把别人抓摸到怀里……”
  怒气冲冲的来娃,无可奈何地笑了。
  “回家背铺盖卷去吧,今晚你就上任了。”马驹拍着来娃老哥的肩膀,“奖罚制度让牛娃告诉你,回头还得订一份合同。”
  牛娃留在槽边。月亮已经西斜,大叶杨在头顶上轻轻吟唱,夜很静。三人走出饲养场,来娃转身回家去取铺盖卷儿,马驹和德宽朝村外走去。
  “开窑了没?”
  “开了。”
  “砖的成色怎样?”
  “祐得很啊……”
  马驹和德宽走出村来。砖场上,电灯明亮,小伙子们拉车出砖的身影在电灯下晃动,新砖撞击出杂乱的声音,德宽紧走在马驹的身旁,郑重地告诉他:为了庆祝开窑,他准备下几样酒菜,算是给郭师傅庆功,要马驹去给郭师傅敬上一杯酒。这是手艺行道的俗规。
  “好好好!该该该!”马驹兴奋地说,“德宽哥,你真是个细心人哩!我想不到这些……”
  马驹拍着德宽浑实的肩膀,表示亲热之情,佩服他做事认真,细致,前后左右都考虑得周到。自从三队决定在这南坡下开办窑场,他白天黑夜驻守在这里。砌窑时,他是瓦工;安装砖机时,他就是权械师;任什么不太高深的技术,他看看,捏弄捏弄,就摸出门道来了……直到今天胜利地烧出第一窑新砖,这个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走进砖场,马驹从刚刚堆起的砖摞上取下两块新砖,碰撞两下,剔透而响亮的声音,表示烧砖的火候恰到好处。他不由地说:“这个郭师傅的技术真好,新窑不好把握火功哩!”
  德宽到给郭师傅做饭的小窑洞去了,马驹径自走到郭师傅住宿的窑洞前。河南籍的郭师傅坐在月光下,悠闲地端着茶壶在品茶。他抓住郭师傅的胳膊,高兴地说:“郭师傅,真亏了你了!我真担心这头一窑货……”
  郭师傅自信地笑笑。那意思很明白,没有这点把握性儿,敢从河南到渭河北岸来挣人家一百二十块的月薪吗?
  德宽把四个菜盘摆在郭师傅面前的光地上,马驹接过德宽递来的一瓶“太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在一只喝水用的搪瓷杯里倒酒,一股芬芳的香味散发开来:“郭师傅,辛苦了!请——”
  “领情……领情!”黑黑瘦瘦的郭师傅操着河南口音,说罢呷了一日酒,又双手把瓷杯推送到马驹胸前,“队长,请!”
  马驹张开十指,挡住郭师傅的手。他看见对方脸上浮出不悦的神色,就接住酒杯,说:“郭师傅,你甭在意。俺三个上台的时光,给社员立下规矩,无论谁发现干部喝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嘴巴搧……你自斟自饮,吃好喝足,给咱把砖烧好,我就感激不尽了……”
  郭师傅盯着对面站着的诚实爽快的年轻人,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从河南老家出来,已经十多年了,在陕西关中渭河两岸一带,给许多生产队烧过砖,队干部不陪吃陪喝的情形还真是少见。眼前虽然只摆着四个菜盘,两荤两素,小气虽则小气了些,却叫他感动了。
  马驹和德宽谢别郭师傅,走到砖窑上来了。小伙子们从窑门里拉着架子车出进,砖屑和窑灰已经把他们涂抹得面目不清了,搬动新砖撞击出的响声,象爆豆一般。他忽然想到兴办砖场之初,他曾对这一班年轻的伙伴们许过愿:“哥儿们,跟哥到这砖场干一场吧!咱们的手表,皮鞋,瓦房,还有媳妇……都在这南坡下的黄土里……”
  马驹想到自己鼓舞过别人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激动,立即丢剥了外衣,拉起一辆架子车,钻进尘土飞扬的砖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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