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九十岁以后的巴金先生
陈思和
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97岁生日,人民文学出版社特别奉献了一份厚礼:《世纪良知———巴金》。
作为中国文坛一代宗师,巴老不仅以他的作品影响感召了几代人,而且以旗帜鲜明地倡导“讲真话”,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良知的典范和象征。近几年,巴老的健康状况牵动着千千万万读者的心。站在新世纪的门槛,我们由衷地企盼与世纪同行的巴老早日康复。
———编者
近年来,我一直想写这篇文章,题目就叫作《90岁以后的巴金先生》。因为在90岁以前,巴金先生虽然年纪大了,却仍然处在“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心境里。他写作《随想录》、提倡“讲真话”,可谓是以血当墨,振聋发聩;90岁以后,巴金先生确实累了、倦了,因为长期的病,他对自己所担当的社会责任有力不从心之感,于是就悄悄退出世俗的喧哗,不再写作,也不再发表什么看法。他把自己的人生“定格”在夕阳余晖之下,听任生命的河静静地流散,不掀半点涟漪。
从人民身上找到快乐
90岁那年,巴金先后出版了《再思录》,这是他继《随想录》以后的又一本思想随笔集。他曾在“文革”后用8年时间写了5卷本的《随想录》,接着又花了8年时间,写出的只是这薄薄的一本《再思录》。这足以说明他晚年病中写作的艰难,同时也让人觉得更加珍贵。这本书是由我主编的《火凤凰文库》推出的,那时候巴金先生因校阅他的译文全集,劳累过度造成压缩性骨折,万分痛苦地躺在医院里,甚至想求“安乐死”。我编完书稿后发现它前无序后无跋,这样子印出来会不太好看,我有心想请巴金先生新写一篇序文,放在书的前面,但看他病得如此痛苦,不忍开口,便找他女儿李小林商量,能否选一篇旧作作为代序。谁知第二天小林就来电话,说巴金先生知道我的要求后,当场就口述了一篇短文,请小林笔录。那篇序不长,字字句句都洋溢着对人生的热爱,文中还引用了俄罗斯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话:“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欢乐,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会相信在苦难的生活中仍然存在着欢乐。”似乎很难想象这就是一个在病痛折磨下的90老人的精神状态。更让人惊异的是,小林怕父亲记忆有误,回家找出柴氏原话核对一遍,发现除了将中译文的“如果”误记为“假若”,几乎与原话一字不差。
传达出知识分子的心声
九十年代初商品大潮冲击文化市场,许多出版社借口赔钱,不愿出版学术性著作。于是我与几位有共同理想的朋友合作,用自集资金的方法推出系列丛书,为的是在社会转型期间争得一个知识分子自己的学术空间。这个想法最初就是从巴金先生三十年代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文学丛刊》的理想和实践中获得启发的。当时我们先策划了一套《火凤凰新批评文丛》,以出版青年学者的文学评论集为主,巴金先生不但用他当年编丛书的成功经验鼓励我们,还欣然为“火凤凰”题字。他的手抖得厉害,写字的时候只能用笔架在右手虎口上,让手慢慢地在纸上移动,极为困难,所以他一般谢绝题字,为此还经常得罪老朋友,这次他却一笔一划地为“火凤凰”写了好几幅字,有横有竖,供我备用。我选一幅印在丛书的扉页上,几乎成了无声的呐喊。在一个新书订货会上,人们看到有巴金先生的亲笔题字,都纷纷订购,原先这套丛书只印了3000册,结果征订数却达到5000多册,后来几年中也一直很畅销。这种情况在海外可能很难想象,但在现阶段的中国大陆文化界,以巴金先生的声望足可以倡导出一种读书的社会风气。
《再思录》出版后,我把样书送到巴金先生住的医院里。巴金先生特别高兴,他从病床上坐起来,用手抚摸着新书的封面,很有信心地说:“我还会写下去,再写一本《三思录》。”对老人的话,我是一直有所期待,但以后几年里,巴金先生身体更差,几乎一直在医院和疗养中安度晚年,很少再看到他发表新作。
唱出美好的天鹅之歌
1996年年底,北京举行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和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前夕,戏剧大师曹禺撒手西去。自从1934年巴金先生发现、并推荐了曹禺的成名作《雷雨》以来,他们两人可说是三十至四十年代文坛的双子星座,又是极知心的朋友。曹禺先生性格比较软弱,有时在权力面前不敢有所坚持,世人对他多有误解,但巴金先生是理解老友的,在《随想录》里,他公开规劝曹禺,希望他像托尔斯泰那样,在最后的日子里仍然唱出美好的天鹅之歌。现在曹禺先他而去,他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我曾暗暗希望,巴金先生能够拿起笔来,像写《怀念从文》那样,写出他对曹禺的感情和纪念。
不久后的一天,我接到巴金先生的女儿李小林的电话,她告诉我巴金先生读了《收获》杂志上曹禺女儿万方写的悼念父亲的长文,文章里披露了曹禺生前未发表的诗和书信,透露出曹禺晚年清醒的自我反省和未泯的艺术良知,巴金先生非常感动,希望我能帮助曹禺先生的遗孀李玉茹女士,将曹禺生前未发表的文稿整理出版,这样可以给世人留下曹禺先生在生命最后期间的真实形象。
尽管长期的疾病使巴金先生身体非常虚弱,但他还是要写,写出心中对曹禺的怀念。每天上午,他坚持与女儿小林合作,口述他心中的话,由小林整理成文,翌日再接着写下去……工作做得非常艰难,他每天完成不了几百个字,体力就支持不住了。但他的思路却异常地活跃,几十年的友谊与感情汹涌在他衰老的胸腔里,这样一天天坚持着,一个多月过去了,一篇饱含了人间伟大感情的《怀念曹禺》终于接近尾声……
(选自《世纪良知———巴金》本文有删节)
原载天涯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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