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精彩片断:
那一天,我们在汽车上缠缠绵绵歇息了大约一小时。最后,尹楠带着一种奇怪得近乎虔诚的严肃,在我的左耳垂上轻轻地但是长长地吻了一下,然后就松开了我,直直地坐在我身边,像个乘男孩儿,手提方向盘,开动了汽车。
我们沿着田野里冬天的光秃秃的公路行驶,斑驳的阳光洒在青灰的路面上,在我们的汽车前边跳跃着热情地引路。我一边尽情地浏览乡间泛着土香的风光,一边握住尹楠不断伸给我的一只手。
行驶的途中,他不停地把头转向我,目光亲昵地停留在我的脸孔和身体上,他盯住我看上一会儿,笑一下,就把头朝向汽车前方。但是,过一会儿,他又会把头转过来看我。渴望的目光犹如他轻悄的指尖触摸在我的肢体上。
我担心这样开车会出事故,终于忍不住说,“你别老看我,看前边。”
他不说什么,笑一下,便不再看我,只是把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滑下来伸向我,攥住我的手。
我们又开始沉默,只有汽车在粗糙的路面上细微的摩擦声,像小船在海中游荡。
乡村的风光从我的眼前掠过,金黄的干草堆,凋敝的秃树,空旷中的农舍以及一片片摇曳的冬麦,都具有一股与城市景观迥然相异的独特的韵味。
我终于按捺不住,我说,“我喜欢乡村。”
尹楠说,“你是指乡村的风光?”
我说,“不只是远距离地观赏,我喜欢居住在乡村。”
“住这种地方倒安静,没人知道你是谁。”他说。
“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是谁。”我说。
尹楠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是说你喜欢隐居?但是,干么要隐居呢?我们这样年轻,世界正向我们招手呢!"
我说,“在人群里活着太劳累了,也太危险。中国的人际简直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走通这座迷宫凭的不是知识、才华和智力这些东西,而是别的,我无能为力。”
“当然,要想成就大事情,除了我们积累的知识以外,要生存,首先得学会投机和厚脸皮。我现在正在学习这个。我听说在日本,一个未来要做大事情的人,无论政界还是商界,他最后所要接受的训练是站在大街上在人群里大喊:‘我是孙子!我王八蛋!'你想,这样的人,你还能拿他怎么样?"
“就是说,到最后,就看谁能更不要脸,更六亲不认了!可是,你知道他心理得承受多少吗?"
“所以,我说我们需要学习这一课嘛。”
“有什么必要这样累自己。躲开多好。”
“是啊。男人与女人不同嘛。你可以躲在这里,可是我得去面对和承担。”
我们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尹楠腼腆的外表里边隐含着的力度。
我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我说,“当然。我当然理解。”
尹楠这时收住话头,仿佛忽然从某种坚硬的思维中跳了出来,把头转向我,“说这些多没意思,我们在一起干么要说这些呢。呵,你知道吗……”他说着,把目光离开我的脸孔,朝向了前边的道路。
“知道什么?"
他没有紧接着回答我。他目视前边的路面,如快了车速。
我又问,“知道什么?"
尹楠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非常……喜欢,你没意识到吗?"他继续说。
“当然……我知道。”
我不想过多地谈论俩人的关系。我觉得“关系”不是谈判出来的,它是自然形成的。
于是,我转移了交谈的方向,我说,“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你会开车?"
“还有许多呢,我都没有告诉你。”他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驾驶证,“你看,这是我去年暑假考下来的。这是我哥哥的车,今天我偷开出来的。他有很多的钱,就是没有远大的目标。他寄希望于我。”
我说,“看来,你身负重任,是个想做大事情的人。”
尹楠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带着那种我十分习惯的腼腆的微笑。
我又说,“你真是个神秘的人。”
这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感到有些饿了。于是,我开始留心车窗外边的餐馆。
尹楠说,“我们开回城里,找个好地方吧。”
我说,“也是你哥哥的钱吗?"
“他愿意给我,做我的后方,干么不要呢。我有许多设想,也许你会说这是梦想,即便是梦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什么梦想?"
他嘿嘿笑了一下,“许多。你,也算是我的梦想之一吧。无论你怎么想,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两个人。”
很快我们就进了城,汽车缓慢了下来,在春节前夕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
我的脑子停留在他的“两个人”这句话上,对车窗外边街上的变化似乎没有反应。他的话仿佛是一团火焰,一剂令人陶醉的麻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涌进来一股新的力量。
我们在停车场下车之前,尹楠像是忽然爆发出一股勇气,猛地抓住我的肩,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脸孔上,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他并没打算倾听我的回答,因为接下来他便紧紧搂住我,亲吻我的嘴唇,用他那甜橡皮做的似的嘴唇挡住了我的回答。他在汽车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满足地吮吸着芬芳,如同一只可爱而巨大的青蛙,拼命地呼吸,激动而喧哗地呼吸。
我触碰到了他的结实的肋骨,那肋骨架像一根根清晰的手指,挤压着我的胸口,金属般清脆的怦跳声从他的肋骨缝隙钻出来,直刺到我的心脏土。这庞大而热烈的肋骨架,向外张开着,仿佛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国,时刻准备着吞灭、确切地说是迎接或包容一个小国。
他的手指在我的脊背上颤抖地摩挲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然后,我感到他手掌上的颤抖蔓延到了他整个的身体,他越发笨拙而僵硬地搂紧我。我知道,唯有真正的爱,才会使他如此激动、笨拙,又如此克制、拘谨。
我们做了一个长得令人疲倦的拥抱。
我们终于从汽车里出来。
迎面一棵吱吱做响的秃树底下,正有怪怪的笛子声袅袅飘来。一个眼窝凹陷的瞎老头使劲吹着,他的胡须不停地抖动,脸上的表情凝滞,上身摇摇晃晃,骨头格格做响,不成调的笛声沿着树梢、电缆线和明黄色的阳光向上空飘浮,风把它刮上蓝天,那声音犹如刺目的光线使人迷离恍惚。
他一边对着太阳胡乱吹着笛子,一边嘶哑着干枯的嗓音叫喊:“我从遥远的地方来,遥远的地方,我看见了,看见了战争像云彩一样飘来了……许多人伸出了他们年轻的舌头……眼珠是地上的星星那么明亮耀眼……”
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把碎片撒在地上,风把它们刮散,“看啊,许多许多年轻的舌头就这样撒了一地,在地上继续歌唱……他们的眼珠们像葡萄一样滚动而破裂……”
这时,他突然“看到”我和尹楠经过他跟前,一把摸住尹楠的手,瞎眼睛里散射出一股奇怪的光,“你有半个脑袋……”
然后他转头朝向我,“你只有一条腿……快快跑吧快快跑吧……”
“疯子。”我吓得拉起尹楠就跑开了。
瞎老头的尖嚎在我们身后变得越发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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