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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人不会给上海太多记忆的。上海滩对死亡历来迟钝。墨镜的死给逍遥城带来的萧条终
于给酒精冲走了。洋钱和欲望招来了充满洋钱与欲望的人们。逍遥城又热闹了。人的身影像
钱的梦,像酒的梦,在逍遥城里穿梭恍格。
  我垂手站在墙角,如二管家教导的那样,望着台上的小金宝。她在唱歌。我记得她好像
让我唱歌的。是在一个梦里。我唱起了一首童谣,我怎么会唱起那首歌了?我弄不明白我为
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老爷和余胖子再一次在逍遥城里出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帮保源跟在他们的身后。我
看见二管家跟在老爷的身后,陪着一脸的笑。老爷和余胖子笑嘻嘻地走向大门,他们亲热地
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余胖子的肚子真大,和老爷走在一起他的肚子越发显得空旷,走路时
能看得见晃。余胖子比我们家老爷高大得多,但是反而没有我们家老爷有样子。老爷走到哪
儿,总有老爷的样子,余胖子走在我们老爷的身边,有点像个打手,虽说穿戴都讲究,嘴里
还有两颗金牙,但他的金牙使他笑起来多了几分野气,不像我们家老爷,满嘴的牙齿又黄又
黑,开口闭口全是霸气。
  老爷走到门口掏出了怀表,瞟了~眼,关照二管家说:“我和余老板还有四圈牌,我要去
摸完,你去告诉小姐,我晚点回去,叫她等我。”
  余胖子在老爷发话时站在老爷的身后。他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如水。是那种经过修饰后
的平静如水。多少年之后我才弄明白,这也是大上海表情。它表明又要死人了。
  二营家来到我的面前,把老爷的话告诉了我,二管家想了想,说:“你今晚一个人料理,
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回头问我。你总不能总是跟在我后头。”二管家交代完毕又回到老爷那里
去了。几个保镖正在出门。他们的个子真大。堵在门口差不多把门全封死了。
  现在想想二管家真的是为我好。其实那天晚上他可以留在家里,那样他也就不会死的。
可是诗也要说回来,一个下等人,在上海生得必须是时候,死得也必须是时候。二管家在唐
府那么多年,唐府的事可以说知根知底了。二管家在唐府里后来能得到那样定论,全因为他
死得是时候。有权有势的人谁不喜欢杀人?你越靠近他,你的小命超保不住。等他把身前身
后知根知底的人全收拾完了,他就成了一尊佛了。他就成了空谷来风。他说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就只能是什么东西,一切都有“尸”为证。跟在大人物的身后,最好是他的家业还没有料
理妥当你就死掉,这最光彩不过、体面不过。你要是老不死,等人家回过头来做你,你小命
保不全不说,你的死相总不会好看。当然,这些不是我十四岁那年能弄明白的。明白这些事
的时候,我的腿也老得走不动了。
  小金宝走进了老爷的卧室。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静。她不知道今晚马上就要死人。小金
宝用脚险开门,一个人走到了大镜墙的面前。我守在门口,小金宝没有关门,她就那样在镜
子面前一点一点往后退。后来她不动了,斜着眼从地板上看过去,她的衣裤无声无息地掉在
了地上,散落在脚的四周。她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后跟,把鞋也脱了。随后她抬起腿,
把衣裤很优美地甩了出去。我看见她的脚。我知道她现在的样。我想起了二管家的话,不敢
再看。但是我想看,我第一次涌动起想看的欲望。照二管家说的那样,闭上眼,只用心看。
看了半天,看不出头绪。随后屋里的大灯熄了,只留下一张床头灯。小金宝撩开帐子,钻了
进去。
  我立在门外,和小金宝一起等候老爷。四周安安静静,我甚至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汽车喇
叭声,这样的时刻显然无比安详。时间拉长了,在大门的外头,随电灯F面小飞虫的翅膀一
起,暗示了一种含混不清的游动过程。我的耳朵里几乎听不见动静。我的耳朵慢慢疲倦了。
耳朵里的疲倦又悄悄爬上了眼帘,我眨巴了几下,晒得厉害了。我立在原处,低下头,我想
我就这么站在原处睡着了。
  一户意外的响声在唐府的寂静里轰然响起,是金属大门猛地被推开后的撞击声。我吓了
一个激灵,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我愣在原处。就在我的这个愣神中大院里响起了不同寻
常的汽车轰鸣和鬼鬼祟祟的众人说话声。我看了看屋内,屋内没有动静,就听见里头“啪”
地~声,床头灯也灭了。我悄悄走到阳台,趴在了阳台的栏杆.L。这时候冲进来几辆黑色轿
车,整个唐府里到处都是刺耳的刹车声。有一辆慌里慌张靠在了主楼下面,司机一定刹晚了,
汽车在路灯底下猛地一个晃动。车门打开了,四五个黑衣人围了过来。他们小声急促地说着
话,七手八脚从车上抬下来好几样东西。主楼里立即传出了两路人的跑步声,是两股人,朝
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股是楼上楼下,另一股立即散开了,急促的脚步声向围墙的四周散去。
  深夜的唐府一片纷乱,每个人都急急匆匆,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恐与慌乱。随后汽车的
马达声一辆一辆地熄灭了,远处响起了几声枪检。再后来所有的灯一盏接,一盏相继关_上
了,只在路的拐角处留下有限的几盏,像长了白内障的眼睛,不透明也不明亮。黑暗中我看
见一路人向浴室那边悄然移去,一团一团的人,看不清在忙些什么。在这阵慌乱中一样东西
掉在了地上,是一把刀,被石头路面反弹了一下,连续一阵颠跳。我张开嘴,小心跟了下去。
我来到底楼的时候楼下已经没人了,只有那扇旋转门还在快速不停地来回转动。我扶住栏杆,
等那扇门安稳了,悄悄跟了出去。
  大门口传来了关门声,大铁锁用的是铁链子。我听见了远处铁链与铁门的细腻撞击。
  过廊里空空洞洞,拉出不祥暧昧的透视。一阵凉爽的风吹过来,在我的身上吹出一阵冰
凉。我的身上早就汗透了。我猫着腰,壮了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我的脚下突然踩上了一样东
西,我踩在这个东西上身子往前滑了两步,差一点滑倒。因为滑行我知道是一把钢刀。钢刀
的刀尖因为重压发出峭厉古怪的声音,我蹲下去,右手握住了钢刀的刀柄。慢慢站起来,感
到手上糊上了一层粘稠,就把刀交玉左手上去,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合开了五指,我看见自己
的手成了一只漆黑的血掌。有几处已经结成了血块。我愣了一下,手里一松钢刀就掉了下来,
又一阵不期而然的金属跳跃,逼得人透不过气。我重又蹲下去,大口呼吸,我一抬头看见酱
红色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条粗黑沉重的血迹向过廊的那头延伸,这条血迹被踩出了多种不规则
的脚印。脚印热烈汹涌地向前,一直扑到阴曹地府。出于一种热切的恐惧,我沿了血迹向前
走动,这时候浴室的灯亮了,我兔子一样向灯光处疾窜,里头响起了一阵又一阵液体的冲刷
声。我趴在墙上。壁虎一样趴在墙上,看见鲜红的液体从墙角的出水洞涌出来,在灯光下流
进阴沟,里头有人说话,我无限失措地推开浴室的大门,所有的人一起回过头来,反被我唬
了一跳,与我对视。这个惊魂不定的对视弥漫了活泼的死亡气息,没有一个熟面孔,没有一
点声音,三具尸体散在地面,有一具尸体上凭空长出了七八只刀柄。纺锤形。这具尸体的眼
睛睁得很大,似是而非地望着我,僵硬无神又栩栩如生,我觉得面熟,我突然认出了浑身长
满刀柄的正是二管家,我后退一步,腿软了,嘴唇不住地蠕动。我终于缓过气来,刚想大叫,
一只手捂紧了我的嘴巴,是一只血手,一个声音命令道:拉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二管家对我的作用。他活着时我无所谓,他~死我才明白过来,
这个爱唠叨的半老头其实是我在大上海的唯一靠山,唯一的亲人。是他把我引进了大上海,
是他告诉我伸手抬手中如何做一个上海人。而今这个人没有了。晚上还好好的,现在说没就
没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老爷。他的身后跟了铜算盘。老爷脸上的横肉都耷拉下来,失却
了上海滩老大的往昔威风。老爷走到尸体面前,摸每一具尸体的脸,老爷蹲在二管家的身边,
和二管家对视。老爷不说话,默然从铜算盘的手里接过酒瓶,会到二管家的嘴边,往里灌,
淌得~地,尔后老爷喝下一大口,嗅到二管家的身上。老爷站起身,脱下自己的上衣罩住他
的脸,老爷的腰间缠了好几层绷带,左侧的白色绷带上洞开一片鲜红。身边的一个家丁说:
“老爷,二管家的眼睛还没闭上呢。”老爷的脸上滚过~阵疼痛。我看见一条鲜红从绷带里头
爬了出来,越爬越长,老爷说:”“吃我们这碗饭,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地底下睁着。”老爷走到
门口,看见了我,我正被一个家丁拉住。老爷厉声说:“放开他。”那只血手就放开了,却在
我的脸上留下一道巨大血手印。老爷又喝下一口酒,喷到我脸上,挪出一只巴掌胡乱地给我
擦拭。老爷把酒瓶递给家丁,双手捂住我的腮,说:“是你二管家替我挡住了那些刀子。”我
没有把老爷的话听到耳朵里去,却忘记了喊老爷,忘记了看老爷的脚尖。我的一双眼对了老
爷如夏日麦芒那样开了盆,在烈日下摇晃。我对着L海滩的老大视而不见,忘记了悲伤与哭
泣,铜算盘从后面插上来,小声说:“老爷,医生在等您。”老爷对四周的家丁望了一眼,大
声说:“叫什么医生?我就破了一点皮!”老爷说这话时我的眼睛正对了老爷腹部的血迹失神,
老爷大声说话时腹部一个收缩,白色绷带下面的鲜红突然就岔开了两三股。铜算盘慌忙解了
上衣,替老爷披上。
  老爷随铜算盘消失在拐角。我一个人被留弃在岔路口,青黑色砖头路面布满阴森危险的
光芒。我站在原处,如孤坟旁的一株野树,无人毁坏,也无人过问,立在风中通身洋溢着死
气。
  二管家的尸体横在浴室里头。他再也不会对我踢叨了,再也不会有人向我讲述大上海开
口闭口、伸手退手里的大学问了。二管家是我在大上海能够说话的唯一的人,他把我弄来,
一撒手,什么也不管了。我在这一刻想起了家,想起了我的阿妈和所有的乡村伙伴,我仰起
头,天空和星星离我很远,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什么地方。
  小金宝披着那件白裙子一个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她站在那盏昏暗的路灯下面,脸上是
知天晓地的样,只是敌不住恐惧。小金宝和我隔了四五米远,我们在这样的时刻悄然对视,
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这时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从前院冲了过来,郑大个子端着气,手里提
了一支德国造盒子枪。宋约翰显得很急,但没有显示出郑大个子的那种心急如焚。郑大个子
冲到浴室面前,双手推开浴室的门,大声说:“大哥呢?大哥怎么样月里头有人说了句什么,
随后出现了极短暂的沉默。
  宋约翰和小金宝在过廊尽头正作无声打量。小金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嘴巴张了几下,
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宋约翰只是扶了扶眼镜,他扶眼镜的过程里意义不明地干咳了一声。
夜在他们的对视里。大上海的气味也在他们的对视里。
  郑大个子从浴室里返回结束了他们扑朔迷离的沉默状态。一种极重要的东西让郑大个子
失之交臂了。郑大个子的焦急显示出对大哥的赤胆忠心。郑大个子对家约翰挥了挥手,只说
了一个字:“走!”他们就一同走向后院了。
  我的周围又安静了。小金宝掉过头,望着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背影,随着脚步的远去,
她又回过了头来。/h金宝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吓破胆之后的神情。她走到了我的身边。
恐惧和悲痛把我弄麻木了。我的脸上布满了酒迹与血污。小金宝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用右手
的中指擦我脸上的血痕,这个意外的温存被我放大了,内心的麻木随小金宝的指尖一点一点
复活了,眼里的泪水顷刻间无声飞涌。我望着小金宝柔和起来的脸,一把抱住了小金宝的腰,
我抓住了救命稻草,失声痛哭。小金宝一把推开我,压低了声音厉声说:“别哭!”我抬起头,
哭声更然而止,只是张大了嘴巴,小金宝从右胸襟里抽出一块白手绢,擦过自己的衣服,又
在我的脸上补了两把。我依旧张着嘴,喉管里发出极努力的阻隔,不敢哭出声音。“这个院子
里还要死人的。”小金宝最后擦了一把,自言自语说。
  小金宝把唐府都打量完了和我一同来到了老爷的卧房,门半掩着,一个女佣端了铜盆从
里头出来。女佣背对着光,这使她的蹑手蹑脚更像一个幽灵。小金宝轻轻推开门,人已经散
去了,只剩下医生和铜算盘。医生正从老爷的胳膊上往外拔针头。医生悄声说:“老爷,不要
多说话。”医生收拾箱子时铜算盘走到小金宝面前,堵在了门口。铜算盘轻声说:“小姐,老
爷有话要说。”小金宝就进去。铜算盘立即补上一句,说:“是和我有话要说。”小金宝听懂了
他的话,讪讪收回脚步,和我一起站在了过廊。上海的夜又一次安静了,除了医生离去的脚
步声,四周杳无声息。我背倚一根柱子,身子滑下去,蹲在地上如一只丧家犬,门被关死了,
窗前的灯光表明屋里并不安静。小金宝的身影在黑暗中来来回回地晃,这样的晃动持续了相
当长的一段时间。很突然的一声破裂声轰然在卧室里面响起,是铜器,小金宝和我被吓着了,
小金宝缩到了我的身边。铜算盘在屋里说:“老爷,不能发脾气,您看血又出来了。”小金宝
沉住气,悄悄走到门前,伸出手哈哈敲了两小下,内头没有回应。小金宝收住手,又悄悄退
了回来。小金宝站在原处,静了片刻拔腿就走,赌了天大的气。墙角的拐弯处却闪出一条黑
影,拦住了她。黑影子说:“回去!谁也不许乱动!”黑影子的说话声不高,但声音里头有山
高水深。
  回到小洋楼已经是夜间一点。马脸女佣走到我的身边,鼻子在用心地嗅。她一定从我的
身上闻到了什么。她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四处寻找。马胜女佣最终盯住了我的手。她只看了一
眼,身子就背了过去。这时候落地大座钟敲响了午夜一点。钟声响起时小金宝、马脸女佣和
我正站成三角形,立在客厅的正中央,钟声响起后我们相互打量了一眼,随后小金宝就上楼
了。她的背影疲惫,充满了厌倦与无奈。她走在窄小的楼梯上,每爬动一步臀部便大幅度地
扭动~次。马胜女佣望了她一眼,转过身往后院去了。
  谁也没有料到小金宝的电话铃会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小金宝和马脸女佣原地站住了。她
们彼此看不见,却一同回过头来看我。我交替着看了她们各一眼,兀自回到我的小房间去了。
  铜算盘来敲门大约在四点钟左右。我的印象里天还没有亮。铜算盘的敲门声秋风一样沁
人心脾。我惊魂未定。在这样的夜间敲门声里有一种格外的东西。马脸女佣打开了门。铜算
盘走到我的门前,拍了两下,大声叫道:“臭蛋,起来!”我已经起来,拉了几下门,却没有
拉开。这时候楼上的灯亮了,我站在门后的黑暗里透过门缝看见小金宝站在了“S”型楼梯的
拐角。她穿了一件鲜红的低胸红裙,两只雪白的大乳房有大半露在外头。小金宝立在那儿,
冷冷地问:“什么事?”我透过门缝从第一眼看到小金宝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感觉,小金宝一
直就没有睡。她的头发、神态和衣着一起说明了这个问题。小金宝走下楼梯,站在最低一阶
的梯子上,再也不离开了。她望着铜算盘,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但这~次说得中气不足
了,好像心里有什么隐患。铜算盘却说:“怎么把臭蛋锁上了?”小金宝扔过一把铜钥匙,解
释说:“昨晚上他吓着了,回到家我怕他出什么事。”铜算盘却不再问了,既不像相信,又不
像不相信。铜算盘把我放出来,对小金宝说:“老爷关照了,你们跟我走。”
  小金宝神经质地愣了一下。她十分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上,“走?这时候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铜算盘的话像算盘珠子一样听得见,看得出。“老爷吩咐。”
  “我收拾一下。”  “这就走,小姐。”
  “……我收拾一下。”
  “这就走,小姐。”
  “这是到哪儿?要几天?”小金宝边走动一边大声说;“要是离开上海可不行,我还要拿
点卫生纸,我过两天就要用了……"
  
   大事情总要回过头去看,才能弄明白。我那时候就是弄不清楚,老爷干吗要把小金宝弄
到上海的外面去。我现在当然明白了。明白了就替小金宝难过,她只不过是一个小诱饵罢了。
我甚至怀疑小金宝和宋约翰的那点事,老爷他早就知道了。老爷说不定就是从这件事上发现
姓宋的没和他姓唐的穿一条裤子。老爷决定反过来先做掉姓宋的。但老爷不能在上海动手,
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老爷在上海滩立足的本钱来他的仗义,这样人们要是做掉自己的兄
弟,在江湖上传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话还要退一步,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好多年之后
我才听说,宋约翰手下一直养了十八个铁杆兄弟,虎头帮里的十八罗汉。有十八罗汉在,老
爷想动姓宋的就不容易。老爷要端姓宋的,当然要十罗汉~起端,道场就大了。他要把道场
做出去,作为这个道场的开始,小金宝出发了,小金宝和我被两个保像押住,神神秘秘钻进
了老爷布好的道场。
  乌篷船驶进dug已是第二天深夜。石拱桥和两岸小阁楼的倒影早在水下睡着了,液体~
样宁静无语。乌篷船走在两岸小阁楼的倒影之间,蓝幽幽地弄出一路涟漪,阁楼们在水下晃
动起来。江南水乡的一切在水里浑然天成。它们与水是天生的一对,被波浪荡漾开来,婉约
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一路低了头望着水底的星星,但乌篷船一点一点把夜空搓碎了,星星
就拉长了,柳叶鱼那样逃得无影无踪。
  乌篷船一连过了三座石桥,我看见了灯光。灯光被方格子窗极分成豆腐方块。乌篷船在
灯光下的石码头靠泊了。安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使每个人都不自觉地蹑手蹑脚。小金宝
跨上石码头,只两三个石阶就到了石门槛。小金宝的低胸红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让身体烘干
了,和她的表情一样皱巴巴地疲惫。小金宝走进屋,踩着那双乳白色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
屋内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烟熏气味,楼板和墙壁布满黑色烟振。锡烛台放在灶沿上,远远地照
出一张粗重方桌和两条长凳。灶旁边是一只大水缸,一道裂痕从头歪到脚,五六个大铁钉铜
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蚂蜡。再有一只大橱柜,剩下来的就是破楼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发出
咯吱声。小金宝看完四周用一句咒骂作了最终总结:“鬼窝!”
  站在门口迎候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腿,一个短脚。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农民装饰。
小金宝没力气说话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烛台端到方桌上去。小金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
只胳膊撑在桌面,一只手抚了大腿,一副大小姐派头。小金宝吩咐两个男人说:“给我拿双鞋
来。”两个男人没动,长腿阿贵却走到灶前用一只大海碗盛满稀饭,放上几只老咸菜根,端到
小金宝面前。他把大拇指从稀饭里抽出来,吮了吮。小金宝厌恶地掉过头,烟瘾和酒瘾一起
涌了上来。平静地命令矮脚阿牛:“给我倒酒。”矮脚说,“现在没酒。”小金宝眼里的严厉在
烛光下面透出夏日阴凉,但小金宝让步了,小金宝说:“我要抽烟。”矮脚几乎和刚才一样回
了一句:“现在吸烟。”“那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小金宝的嗓子说大就大!“看住你,”阿牛
不买帐地说,“是唐大老爷吩咐的。”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如梦初醒,阿牛不识时务地补了~句,
“晚饭是我们给你剩下的,明天你们自己料理。”小金宝盯住了烛光,小金宝看烛光时脸上发
出了白蜡烛特有的青色光芒。我看见小金宝蛇吐信子那样吐出了三个字:“王!八!蛋!”
  小金宝站起身。她下面的爆发动作与她起身时的缓慢镇定极不相称。她猛地掀开方桌,
熄灯瞎火的同时瓷器的粉碎与木头的撞击响彻小镇的八百里天空。“滚出去!”小金宝尖声骂
道,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眩目火光。“滚  出去你这王八蛋!”小金宝依靠良好的空间
直觉迅速模到  了两张长木凳。她把木凳砸在了木墙上,略地一声,“滚!”小金宝D随。又
步地一声,“滚!”
  小金宝的尖叫笼罩了整个小岛。响起了婴儿的惊  啼。啼哭从黑处飘来,在我的耳朵里
拉出了小镇的寂静的  夜空。
    阿贵重新点上白蜡烛。重新点亮的白蜡烛照耀出小金  宝的绝望神色。烟瘾和酒瘾把
她的脸弄得很难看。剧烈的  喘息在她的胸前回光返照。阿牛锁好前门后门,用蜡烛在  一
盏小油灯上过上火。两个人一同走进了堆柴火的小厢  房。小金宝站了一会儿,关照我说:
“上楼去。”我端了烛台  走到楼梯口,用脚试了试,旧木板的咯吱声被江南水乡的  小镇之
夜放大了,发出千古哀怨。楼上就一张巨大的红木  床。又古典又精致,雕面对称地向左右
铺张,烛光照耀出凉  爽结实的红木反光。小金宝跨上床踏板,顺手掀开左侧的  ~块木盖,
露出一只马桶,有红有绿,华贵好看。一只木盆  放在马桶进,有两道极好的铜箍。我站在
梯口,小金宝用脚  踩了踩地板说:“你就睡那儿。”我望望脚下的楼板,无声地  点点头。
小金宝似乎精疲力竭了,倦态马上笼罩了她的面  庞。小金宝拽了拽红裙,抬起头。“给我烧
水去,”她无精打  采地说,“我要洗个澡。”
  我再一次上楼,我的脑袋刚过了阁楼板的平面看见小  金宝已经睡了。她一定是困极了,
样子都睡散了,胳膊和腿  散得一床,东一根西一根。我轻轻地坐到楼板上,望着小烛  头,
脑子里全空了。我只愣了两个哈欠的工夫,眼皮就撑不  住了,我甚至都没有吹掉蜡烛头,
歪下身子就睡着了。
    那一阵尖叫发生在黎明。闪电一样破空而来,无迹可  求。随后就开始了雷鸣。小阁
楼里发出了木板的爆力打击  与破碎断裂。小镇~下子天亮了。人们循声而起,了无声息  的
小镇清晨充斥了~个疯狂女人的突如其来。这时候石板  小巷里飘了一层薄雾,人们刚从石
门槛的木板槽里卸下门  板,四处就炸开了那个女人的猛烈尖叫。“王八蛋!王八蛋  我要抽
烟,给我酒!烟!我要喝酒!我操你亲爹你听见没  有!”
    小金宝睡足了,劲头正旺。小金宝一把推开北窗,谁付  北窗的小金宝自己也惊呆了,
窗下居然是一条街,河街阁  楼上几乎所有的南窗都打开了,伸出一排脑袋,石街上身  背
竹篓的农人正驻足张望,但真正受了大惊吓的不是小金  宝,而是那些看客。小金宝半裸的
前胸后背与残缺不全的  化妆使小镇的人们想起了传说中的狐仙。那个狐仙被江南  水乡的
千年传说弄得行踪快活、飘忽不定。它突然间就在  二楼推开了窗门,隔了一层淡雾,由口
头流传变成了视觉  形象。近在咫尺、妖冶凶残,活蹦乱跳、栩栩如生!人们看见  狐仙了。
人们惊愕的下巴说明了这一点。
    “看什么?”小金宝大声说。对面一排窗立即关紧了。小  金宝大步走到南墙,推开
南窗大声说,“你们看什么看?”
    南窗的风景与北窗无异。但到底隔了~条河,淘米汰  衣洗菜浣纱的女人们似乎有了
安全感,她们惊恐之后马上  镇定了。一个淘米的女人在一个浣纱女的胸前摸了~把,笑着
说:“看见了,全看见了!”河上乌篷船上单腿划船的男人们跟着大笑了起来。小金宝低下头,
极不自在地捂住胸,一脸的恼羞成怒。小金宝放下胳膊,“没见过!”小金宝大声啤了一口,
“回家叫你娘喂奶去!”“啪”一声,窗子关死了。
  我提了一只大锡壶行走在小石巷。我奉了阿牛的命令前去冲开水。我的情绪很坏,~直
想着二管家,我大清早就打瞌睡,一直有一种睡不醒的感觉。我走在小巷,步子拖得极疲惫。
满巷子都是雾,淡雾加重了清晨的小镇气氛。四五个人站在水铺的老虎灶前头,他们在议论
什么。一个胖女人正用一只硕大紫钢水舀出售开水。我一到来他们便停止了耳语。我的陌生
形象弓!起了他们的普遍关注。他们甚至自动舍弃了“先来后到”这一古训,给我让了先。
我贮好水从口袋掏出一块银元,这是阿牛从一个布袋子里拿给我的,我把它递到了胖大娘的
肉掌心。这~细节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胖大娘拿起小木箱,说:“怎么找得开?你就没有零
钱?”我摇了摇脑袋。我可从来不花零钱。我的这个动作在ong人的眼里显得财大气粗,极
有来头。胖大娘有些害怕地把钱还给我。我离去时利用换手的空隙回了一次头,几个人正停
了手里的活一起对了我驻足遥望。我一回头他们就把脑袋还过去了。
  小岛的一天正式开始了。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卸拼门木板。蔑匠摊、皮匠铺、杂货店、
豆腐房、铁匠铺、剃头屋顺我的足迹次第排开。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们在大清早的安闲潮
湿里慢慢悠悠地进进出出。小镇清晨的人影绰绰约约,有点像梦。人们用问候、咳嗽与吐痰
拉开了小镇序幕。很远的地方有鸡鸣,听不真切。路面石板的颜色加重了雾气的湿深感。铁
匠铺升火了,一股黄色浓烟夹在雾气里顺石街的走向四处飘散,消失得又幽静又安详,带了
一点神秘。我走到铁匠铺前月一个强壮的铁匠正在拉一只硕大风箱。随着风箱的节奏炉膛里
一阵火苗一阵黄烟。乌黑的铁锅架在炭火上,似乎有了热气,铁匠猛吸了一口痰,狠狠地吐
进了炉堂。
  我发现只有东面的隔壁邻居还没有开门。门板~块一块挨得极紧,没有一点动静。我刚
想停下来,阿牛坐在门前不耐烦了,对我说:“快点快点。”我进了屋,看见阿贵与阿牛已经
在前门后门把守住了,小金宝站在楼梯对了堂屋打愣。南门往来穿梭的尖头舢板。北门穿梭
来往的男女行人。阿牛命令我给他们泡茶。刚泡好茶小金宝立即命令我去给她买衣裤、鞋袜、
牙后和烟酒。小金宝扯过阿牛的钱袋,顺手又给了我一块大洋,没好气地对我说:“还不快去!”
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转了一圈买回来的只有一双木屐、一只鞋刷、~小坛黄酒、一包旱
烟丝和一只旱烟锅,外加几只烧饼。我把这些东西一古脑儿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宝发话。小
金宝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毛鞋刷,说:“你买了些什么?你都买了些什么?”小金宝
捂住我的脑袋大声说——“你给我拿去刷牙,你刷给我看!”阿贵坐在南l’J自语说:“我就
听说过鞋刷、锅刷、马桶刷,从来没听说过牙刷。”小金宝拿起桌上的东西一气砸到了河里,
指了我的鼻尖说:“给我去买,给我挑最好的买!”
  我没有立即出去。我走到灶前打开盖罐,往食指上敷些盐屑,而后在嘴里捣来捣去。我
把食指街在嘴里时故意测过脑袋,指头在嘴里运动得格外夸张。漱完嘴,我咂巴着嘴巴,似
乎十分满意,小金宝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刚才刷牙的地方,也弄了些盐,把食指送到嘴里去。
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难又难看。她拧紧眉头完成了这个每日开始的必须仪式,嘴里咸得不行了,
一连漱了好几口都没能冲干嘴里的咸气。刷完牙小金宝似乎有些饿,她从桌面上拿起一只饼,
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的咬了一口。她尽量往下咽,但该死的烧饼木头~样立即塞满了她
的口腔。她咀嚼的同时烧饼屑从两只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来。小金宝一把扔掉烧饼,咬了
一口,扶在灶边就是一顿乱吐。阿牛拣回烧饼,在大腿上擦了擦,说:“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
方,这么好的东南都咽不下去了。”
  小河里驶过来一条船,这条尖头小舢板是从西面驶来的。划船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四五
岁了。她的规板的尾部拖了长长的一排茅竹,扁担一样长,上下都有碗口那样粗。女人的小
船还没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见我们这个屋子吸住人了。她从船上站起了身子,一边把
头发一边茫然地朝这边打量。她的刘海被早晨的大雾涸湿了,缀着几颗透亮的水珠。她半张
着嘴,流露出一丝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侧的石码头,把茅竹一根一根从水里捞上来,
水淋淋地竖好,码在沿河的窗口。隔壁传来开门声,听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说些什么。女人
一亩小声说话一面用眼睛往这边瞄。小金宝就在这时走进了她的视线,小金宝的眼睛狠狠瞪
了一回,“看什么?你e已没有严女人显然被小金宝吓坏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小金宝到底说
了什么。女人的手一松,茅竹便一根一根倒在石码头上,发出空洞清脆的呐声。那些竹子掉
进了河里,横七竖八浮得到处都是。小河对岸的女人笑得弯起腰,她们零乱地议论起这边的
事。一刻儿用嘴,一刻地用眼神。
  我这一回买回来的只有烟。是水烟丝和水烟壶。我把东西放到桌上,看着小金宝的脸铁
青下去。阿贵吃着烧饼说;“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宝发作拿起锡壳水烟壶往里头
灌水,再捻好小烟球,塞好,把水烟壶递到小金宝的手上去。小金宝望了望两个看守,到底
熬不过烟痛,就接了过来。小金宝接过水烟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给她点火。可我不急。我
到灶后抽出一张草纸,捻成小纸棍,而后放在手上极认真极仔细地搓。我搓得极慢。我瞟了
一眼小金宝,烟盛从她的嘴角都快爬出来了。我搓得越发认真仔细。成了,我划着了洋火,
小金宝迫不及待地伸过了脑袋。我故意没看见,点着了纸捻,却把点着的洋火根丢了。我迅
速吹灭明火,纸捻飘出了一股青烟,我给小金宝示范。一遍,吹出火,再吹灭,恭敬地把冒
着青烟的纸捻递了过去。小金宝接过纸捻喊了嘴唇就吹,暗火一愣一愣顺了纸捻往上爬,就
是不见火苗。小金宝咽了一口,又恼怒又无奈地望着我。我就又示范了一遍,吹灭后再递过
去。小金宝突然记起了遥远的打火机,放下了烟壶。“好,”小金宝说,“好你个小赤佬。”小
金宝用力抢住心中的怒火,重复说,“好你个小赤佬。”我强忍住内心喜悦,只健站着不动。
“给我点上。”小金宝说。我从小金宝的语气里第一次听出了命令与祈求的矛盾音调,她的口
气再不那么嚣张蛮横。我吹出明火,给她点烟。
  小金宝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宝吸到嘴里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烟,而是水。这个突如其
来给了小金宝极其致命的感受。她辞不及防,一口喷了出来,在我的头顶布满一层水雾。
  那时候我真是太小了,总是弄不清楚隔壁这户人家的门面怎么老是开得这么晚。长大了
才明白,他们是吃阴饭的,为了街坊邻居的吉利,开门总是拖晚,打烊则又是抢早,这样一
来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别人在这个世上也就能多活几天了。老实人总是有一些好愿望,这些
愿望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但他们就是不肯放弃,~年又~年守着这些没用的愿望。这是老
实人的可爱处,也是老实人的可怜处。
  槐根要还活着,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这孩子,命薄,在这个世上总共才活了十
五年。小金宝要是不到断桥镇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小金宝一去槐根什么也
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宝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里克到哪里。走到哪里大上海的祸水
淌到哪里。你说十五岁的槐很能犯什么事?就是赔进去了。他的瘤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妈桂
香现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们在九泉之下是不是还经常提起小金宝,我倒是说句公道话,
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宝。好在我也七十岁的人了,到那个世界上也没几天了,我要是能
见到槐根,我会对他说,真正杀你的人其实谁也不是,是你槐根从来没见过的大上海。你没
有惹过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说你还能不信么?
  我出门给小金宝买布时槐根正在开门。他的手脚看上去很熟练。他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
来,再在两条长凳子上把门板一块一块铺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内口的木蹲子上面,是个瘸
子,低了头用蔑刀劈竹蔑。槐根从屋里把一些东西往木板上搬,一会儿就铺满了往香、纸荒、
白蜡、哭丧棒。槐根的阿妈桂香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了~面白幌,桂香的身边跟出一男
一女两个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时我吃惊地发现,桂香的肚子腆出来了,早就怀了好几个月
的身孕。槐很放好东西之后两只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眼,他家里的一切太招眼
了,墙上挂满了春衣。花圈、麻带、丧服。白纸马、新纸公鸡,成串的锡箔元宝。门前的白
幌子上也有一个黑色的圈,里头端端正正一个黑楷字:寿。那个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尸。这
些丧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缤纷又充满阴气。槐根站在这些东西的前面,显得极为浮
动;很不结实,有一种梦一样的不祥氛围。槐根的瘦削身体被那种气氛托起来了,凸了出来,
呈现出走尸性质,我一清早就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丧纸与香火气,这无论如何不是
一叨兆头_
  我替小金宝买好蓝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缝店的门前。我站在街心并没有留意注视我的
人们。我望了望手里的布显得有点犹豫,只站了一会儿我回头离开了。我决定让寿衣店的桂
香为小金宝做一身丧衣。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站到了寿衣店门口,桂香正拿了一只大良
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头对称地砍下裂口,然后把蔑刀插进缝隙,提起来,用力砸上了
石门槛。茅竹断节和开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又丧心脑狂。满街顿时炸开了丧竹的一串脆响。
  我站在一边,顿时就把她手里的竹子与花圈联想在~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过
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时开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习惯性地接过了布料,“—
—是谁?”桂香问,我侧过脸望一眼小金宝的小阁楼。桂香忙说:“我就来。”
  我带领桂香上楼时小金宝正在床上吸烟,她的酒碗放在马桶盖上。屋子里全是烟露。小
金宝反反复复地练习吹火技术。她学得不错,火捻已吹得极好了,烟吸得也流畅,呼喀呼啃
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楼立即看见一个活人。脸上为难了。但她的表情让小金宝忽视了,桂香站住脚,
说:“我裁的可不是这种衣裳,我专门裁……”小金宝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
小金宝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不会裁这样的衣裳,随你怎么弄,把东西盖上就行了。”
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却望着地板,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小金宝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来,给
小金宝量尺寸。桂香给小金宝量身体时从脖子上取下的却是一根细麻绳,这个至关要紧的细
节让小金宝忽略了,她正吸着水烟,望着我自鸣得意。
  不远处传来了铁匠铺的锤打声。金属的悠扬尾音昭示了水乡小镇的日常幽静。午后的阳
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阳光。桂香坐在南门水边为小金宝缝衣,针线在蓝色粗布
上飞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灵动,针线充满了女性弹力。
  槐根在这个午后坐在石门槛上扎纸马,他的纸马用竹蔑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艺不错。
他扎的纸马有点模样,白色,是在阴世里驰骋的那种样子,鬼里鬼气的。小金宝中午喝足了
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烟,正在床上安安稳稳地午眠。我~直陪阿牛坐在北门的门口,无聊孤
寂而又无精打来。槐根在扎纸马的过程中不时地膜我几眼,对我很不放心的模样。我移到他
的面前,等待机会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槐根终于这样说。
  “我是臭蛋。”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还是臭蛋?”
  “这可不一样。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猫见了你也要喊声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点点头。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静又体面。
  “上海人都吃什么?”
  “要看什么人。有钱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一大上海的楼高不高?”
  “高,可在我们老爷眼里,它们都是孙子。——下雨的时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干
的。”。
  “是怎么弄那么高的?”
  “有钱就行了,有了钱大楼自己一天二天长高了。”
  “那么多钱,哪里来?”
  “你喜欢钱,钱就喜欢你,只要你听上海的话,钱就听你的话。”
  一你喜不喜欢大上海?”
  我没有料到槐根会问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
说:“上海的饭碗太烫手。”
  槐根释然一笑,说:“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上了走过码头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忧郁地说,
“这个你还不懂,你是不会懂得上海的。”我这么说着伤起了神来,叹了口气,愣在那回忆起
上海。“等我有了钱,我就回家,开个豆腐店。”
  槐根放下纸马,有些失望地说:“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过来,不屑一顾地说:‘我怎么不是上海人?我那一句说的不是大上海的话?”
  槐根听着我的话有些摸不着头绪。说:“我一点也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当然听不懂,”我说,“我说的事情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我这么说着倒过了脑袋,我和桂香不期而然地看了一眼。桂香停下手里的活,一直在和
我对视,好在金山对我没兴趣,他拖了一条瘸腿只是专心地折纸钱。他没有让槐根折纸钱而
让他做纸马,一眼就能看出金山的心思——他想·让槐根子承父业呢。
  桂香避开我的目光低了脑袋缝制衣裳了,但她立即抬起头,顺手拿起手边的蔑尺,在凳
子上敲了一下,槐根听到尺子的告诫声,立即把手里的纸马人拣起来了。
  桂香从小阁楼上领下一位水乡村姑。一身粗布衣裤,红鞋。裤管和袖管都短,露出小半
条小腿与小半截胳膊。袖管呈喇叭状,遮住了腋下的布质钮扣,是上锅下橱的模样,长发辫
挂在后脑勺,利索爽现却又充满倦态。
  桂香把这位水乡村姑领到了大水缸旁边,掀开了水缸盖。小金宝从一汪清水下面看到了
自己正经八百的村姑形象,两个看守正在吸烟,他们用了很大气力与很长时间才识出了那个
风骚臭娘们。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能弄清发生了什么。“他妈的,我
总算看见妖怪了,”阿牛晃了晃脑袋自语说,“一眨眼她就换了一个人。”小金宝没理他,小金
宝在水镜子面前左右摆弄自己的腰肢。她的脸色极苍白,有~种病态疲乏。但她对这身行头
显然十分满意。桂香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她,小金宝沉在水底一眼瞟见了桂香的这种目
光,有点张狂得意,她用一只巴掌搅乱水面,结束了这次意gFXt视。
  “臭蛋。”小金宝大声说,“臭蛋!”我从门里忙冲了进来,我的双手撑在门框上,望着面
目全非的小金宝脸上布上了片刻疑惑。我对四周迅速打量了一遍,说:“老爷来了?”
  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脸沉了下来。小金宝冷笑一声说:“才跟我JLK,就学得这么贱?”
  小金宝从屋里出来了。
  小金宝在石板路上的款新步态引起了小镇的八方好奇。正是落午时分,西天的晚霞分外
晴朗。高处的墙垛抹了不规则的余晖。路面的石板和两边的旧木板相映出一种极和谐的灰褐
色,陈旧衰败又自得其乐。石头与木板构成了水乡历史,有一种永垂不朽的麻木。石头与木
板过于干燥,和I感人一样显得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缺少应有的滋润。小金宝的步态又安
闲又风骚,在小镇的石街上有一种无限醒目的都市遗韵。大街安静了,如夜一样安静,如街
两边的好奇目光那队魄默默无语。我跟在小金宝的身边,甚至能听见鞋底下面最细微的脚步
民街两边的目光让我不自在,但小金宝极从容。她目空一切,视而不见,她对众目暌暌众星
捧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心安理得。我极其不安,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我注意到阿牛正在不
远处注视我们的行踪。路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到了屋檐下面,目送陌生女人。铺
子里的手艺人都保持了他们的职业静态,接受小金宝检阅。小金宝不大的脚步声震撼了整个
水乡世界,在多年之后人们还记得这个精彩一幕。
  那个老头打了赤膊坐在石桥头的一块阴凉下面。他老得几乎看不出岁数了,脸上的皱纹
如古董瓷器绽开了网状裂痕。他的眉毛和胡子一样灰白,秋草一样长长地挂在那儿。他望着
小金宝。茸毛一样绵软慈爱地笑起来了,嘴里没有一颗牙。小金宝走上去,静立了一会儿,
也笑起来,伸出手就去把他的白胡须。小金宝说:“你多大了?”老头伸出一只巴掌,说:“还
差五年一百岁。”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他的短裤上打了许多补钉,正端了一只
碗向这边走来。那只碗又破又旧又脏,里头盛了干净的开水。白胡子老头兴致极好,似乎意
犹未尽,指了端水的老头笑眯眯地说;“他是我孙子。”孙子同样一脸宁和,他走上来,用一
只铜调羹给爷爷慢悠悠地喂水。两个老头动作默契、幽然恬静,在!日石块与旧木板之间互
映出一种人生极致,弥漫出时间芬芳,余晖一样飘满小巷。小金宝一边望着这幅喂水的画面,
她很突然地背过了身去,她的目光向北越过了小阁楼的楼顶,楼顶上是一座小山,被夕阳照
得郁郁葱葱。草丛里藏着许多坟,时间一样冥然无息。
  回到家门口桂香正坐在石门槛上扎花圈。她的小J瞅着她的后背,没有目的地乱啃。桂
香抬头看见了小金宝,桂香很客气地笑起来,说:“到屋里坐坐吧产小金宝没有答腔。小金宝
以为她家死了什么人,但看桂香的脸上又不像。小金宝极不放心地往前走几步。小金宝往前
走动时我预感到了危险,十分警惕地蹩到了屋檐下面.咬紧一只指头盯住小金宝的背影。小
金宝站在桂香的门口,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全明白了,我找来的裁缝竟然是给死人做寿衣的女
人!
  小金宝的脸上霎那间下满了一层霜,刮起了冥世明风。我从没有见过小金宝受过这样的
灵魂打击。小金宝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吃了十块冰淇淋。小金宝操起桂香
家门槛旁的一只扫帚,疯猫那样向我扑过来。我老鼠一样机敏,窜过堂屋,身体划了一条漂
亮弧线,从南门槛上一头跃了小河。桂香立即就猜到了小金宝的心思,过去双手抱紧了小金
宝。我从水下冒出脑袋,用手抹~把脸,笑得又坏又毒。小金宝气急败坏了,但又无奈,眼
里沁出一层泪。“你敢作贱我!”小金宝气疯了,嗓子打了额。小金宝挣开桂香转过身,~扫
帚就反砸了过来,她把所有的委屈仇恨与恼羞成怒全部泼向了桂香,“丧门星!夹不住腿根的
货!”
  我是从桂香家的石码头上岸的。桂香正对着她的男人金山流泪。“我给人欺侮,你连屁都
不敢放~个,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金山坐在木蹲子上,手里机械地弄着竹蔑。金山嘟咏说:
“也骂不死人。”桂香低了头说:“我还不如做个寡妇。”金山停下手里的活,好半天不动,金
山突然歪了脖子大声说:“我死,让你做个寡妇好了!”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泪。
槐根站在一边,他的大而秀气的双眼闪耀着女孩子才有的悲伤光彩。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几
个弟妹一起望着他的爸妈吵架。我流了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后不知所措。这样的结局我
意料不及。恶女人总是这样,你对她凶,她总能顺理成章地把灾难5;向别人。金山看见了
我,用滞钝的目光打量我。桂香转过身后用一种严重的神情和我对视。桂香走到我的面前,
盯着我,只一会儿泪水无声地涌了上来。“我怎么惹你了?”桂香说:“你这样捉弄我,我到
底怎么惹你了,你们合起伙来这样捉弄我!”
  我望着桂香的眼睛内心升起一股内疚。伤心往上涌。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从石街上绕
回自己的家门,小金宝正坐在楼梯口,双手托了下巴生闷气。我冲到小金宝面前,用尺子在
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随即扔起尺,在另一条大腿上又抽了一把。我只想骂人,可又不知
道骂什么,我学着小金宝刚才骂人的话大声说:“丧门星,你才是夹不住腿根的货!你就是夹
不住腿根的货!别以为我不知道!”
  阿牛在一边抽着烟,不急不慢地说:“一会儿工夫,碰上了两个夹不住的货,不错。话里
头有意思。”
  其实我这样骂只不过是小儿学舌,仅仅是骂人罢了。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追记起了这
段话,我才知道这几句话对小金宝实在是致命的,这句话里隐藏了小金宝的短处和疼处。是
小金宝最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小金宝第二天的逃跑我觉得正是由我的这句话
引发开来的。我这样说她不是无中生有。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没有忘记她当时的表情,她
在受到我的大骂之后是反常的,对这个我历历在目。
  小金宝站起身时像一只母狮子,她抡起了巴掌就举过了头顶,但没有抽下来。小金宝放
下胳膊后由一只母狮子变成了~只落水狗。她的眼直了,是吓破了胆才会出现的直眼,她用
这双直眼对着我剧烈起伏的潮湿腹部视而不见,却没敢看我的眼睛。小金宝失神地挂下了下
巴。她转身上楼去了,有一脚竟踩空了,她的上楼模样是丢了魂的模样。阿牛望着阿贵说:
“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阁楼的梯口,大腿上两道伤痕火辣辣地钻心。我没有去做晚饭,就那样躺在阁楼
的梯口,黑夜开始降临了。
  烛光极黯淡。小金宝坐在床上吸了两口水烟,又放下了。她显得孤独烦闷又神不守舍。
就是腿根夹不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_个晴空霹雳。她开始盘算老爷安排她到乡下的真
正目的。小金宝望着我,我横在那儿,几乎没有靠近的可能。烛光下面小金宝看到了命运,
它横在楼梯口,时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耸耸的黑色身影。她决定逃。这个念头来势生猛,在黑
夜里头汹涌澎湃。
  小金宝从北窗里伸出头,这个垂直的木板墙面几乎没有任何落脚地。南墙更陡绝,有一
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小金宝摸了黑往楼下换去,她蹑手蹑脚伸头伸脑,像一只
鸡。南门锁上了,挂了一只铁锁,北门同样锁上了,挂了另一只铁锁。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
传出一声咳嗽,是警告性的一声咳嗽。小金宝立住脚,小偏房里头没声音了,过了一刻却又
传出了半哼半唱的歌声。“姑娘长得漂漂的,两个奶头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里头跳
跳的!”小金宝知道看守已经发现她了,走上去,步地就一脚,里头和外头全死寂了,只听见
隔壁人家的纺纱声。
  小金宝这时想起了桂香。这个天才想法让她产生了绝处逢生的感觉。小金宝这一回正经
八百地走到小偏房门口,敲响了门,阿贵走了出来。阿贵嘟娥说:“干什么,你又要干什么?”
小金宝在漆黑里头正色道:“下午我打了人家,我等去赌个不是。”阿贵鼻头里哼了一声,说:
“你可别要花招。"/J。金宝说,“这么黑,我还能到哪里去?”阿贵又想了想,从腰间拿
下钥匙,说:“你总算有了点人样。”
  小金宝站在桂香家门口,身后头站了阿贵,桂香屋里头的灯还没有熄。小金宝想了想,
开始敲门。里头问,“谁?”小金宝说:“我。”桂香端了小油灯过来开门,刚开了门小金宝的
手就插在了门缝里,桂香想掩门也来不及了。就在桂香愣神的工夫小金宝早就挤进来了。桂
香说:“有什么事,我手里忙着呢。”小金宝说:“你在做什么?我帮你。”桂香便不吱声,小
金宝一把捂住桂香的手,说:“我都上床了,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光顾了出气,有没有伤着你
的身子?”金山坐在木蹲子上仰着头望着小金宝,还没等桂香发话心里头早软下去了。金山
挪过一张小竹椅,碰了碰小金宝的腿,让她坐。
  风尘女人时常都有优秀直觉。依照直觉小金宝认定这里是她逃出虎口的最佳处所。她的
眼睛朝四周紧张地侦察,墙上挂着花圈寿衣和哭丧服。
  价外响起了火柴的擦划声。小金宝听得出那是阿贵在外门抽烟。
  槐根也没睡,在一盏小油灯下面织网。桂香的脸被那盏油灯照出一层浮光,不像是有身
孕的人脸上应有的光彩,反而类似于寡妇们最常见的倦怠颜色。这层青光渲染了槐根,使他
的脸上同样笼罩了浓郁隐晦,与他的少年身份极不相称。金山~直盘在地上,在角落里黑古
隆冬,张了嘴,如一只破水缸。
  桂香拉了一张脸,坐下来接过了槐根手里的活,摔了掸槐根,让他去睡。
  小金宝望着槐根的背影,立即找到了话题:“相公今年多大了。”
  桂香没好气地说:“脸皮厚,谁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宝装着没听懂桂香的话,却把头转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即刻调整了说话的对象,转过身对金山说:“大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看就是
个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了望桂香。桂香把手里的丝线拉得绷绷直响。
  桂香站起来,顺手拿起一件上衣,对金山说:“澡都洗了,你怎么衣裳也不换!”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干什么,想说话,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换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过来一件短裤,关照说:“把裤子也换了!”
  金山提了裤子,依然没有明白桂香的意思,为难地望着小金宝,只是不动。
  小金宝堆上笑,大度地说:“今天实在得罪了,我明天再来。”
  小金宝时刻对了桂香虎视耽耽。桂香现在是小金宝内心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个本份的
女人现在是她的一道坎。小金宝坐在门前,望着忙出忙进的桂香,她必须跨过这道坎。
  正午时分小镇上安静了,不少老人与马桶一起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门槛旁扎
花圈的内框。她的手脚极利索。她的最小的儿子翘着一对光屁股蛋专心地啃大拇指头。小金
宝伸出头看见她们母子,回头拿了两只烧饼,从矮脚的腿上跨过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
小金宝把烧饼塞到小男孩的嘴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过桂香,她的脸还绷着。
小金宝有节奏地轻拍着小男孩的屁股,说:“姨娘让小畜牧气糊涂了,得罪了你阿妈,你恨不
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张开嘴,天真烂漫只会呆笑。小金宝回过身,说:“喂!还
生我气哪?”桂香依旧低了头,但小金宝敏锐地发现桂香的眼角嘴角全松动了,桂香一时也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金宝呼地就站起身,说:“人家给你赔了这么多笑脸,怎么尽挨上你的
冷屁股?”桂香抬起头,小金宝却泪汪汪了。桂香的心窝软了,热乎了,“——你才是冷屁股!”
脸上虽说没开花,意思却全有了。两个女人侧过脸,极不好意思地笑开了。小金宝重又蹲下
来,抚了桂香的胸脯“没伤着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宝一眼,说:“我又不是人家,像两块嫩
豆腐,哪能就伤着了?”小金宝一把抱过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了牙又轻打了一顿小
屁股,“你瞧你妈的嘴,你瞧你妈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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