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毕飞宇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雪真是再好不过了。雪有一种很特殊的调子,它让你产生被拥抱
和被覆盖的感觉,雪还有一种劝导你缅怀的意思,在大雪飘飞的时候,满眼都是纷乱的,
无序的,而雪霁之后,厚厚的积雪给人留下的时常是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雨就做不到
这一点。雨总是太匆忙,无意于积累却钟情于流淌。雨永远缺乏那种雍容安闲的气质。
上帝从不干冬行夏令的事。想一想风霜雨雪这个词吧,内中的次序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元旦前夕的大雪,必然是一年风雨的最后总结。
现在是1998年最后一个午后。雪花如期来临,它们翩然而至。发哥接到了海口的长
途电话。是阿烦。今年初春和发哥同居了二十六天的白领丽人。阿烦说了几句祝愿的话,
后来就默然无息了。她的口气有些古怪,既像了却尘缘,又像旧情难忘。发哥后来说:
“海口怎么样?还很热的吧?”阿烦懒懒地说:“除了阳光灿烂,还能怎么样,——南
京呢?”发哥顺势转过大班椅,用左手的食指挑起白色百叶窗的一张叶片,自语说:
“好大的雪。”阿烦似乎被南京的大雪拥抱了,覆盖了,说:“真想看看雪。”发哥歪
着嘴,无声地笑。“你呀,”发哥说,“真是越来越小了。”
打完电话发哥拉起了百叶窗,点上一支烟,把双脚翘到窗台上去,一心一意看天上
的雪。发哥的办公室在二十六楼,雪花看上去就愈发纷扬了。发哥在1998年的最后一天
没有去想他的生意、债务,却追忆起他的女人们来了。然而,她们的面容像窗外的雪,
飘了那么几下,便没了。发哥沿着阿烦向前追溯,一不留神却想到他的前妻那里去了。
发哥是两年半以前和他的妻子离的婚,说起来也还是为了女人。那时候发哥刚刚暴发,
暴发之后发哥最大的愿望就是睡遍天下所有的美人。发哥拿钱开道,一路风花雪月,打
一枪换一个地方。发哥在家里头蔫,可到了外面却舍得拼命,
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当然,婚姻是要紧的,妻子也是要紧的,对于发哥来说,
所有性的幻想首先是数的幻想,男人就这样,都渴望有一笔丰盛的性收藏。不幸的是,
妻子发现了。发哥求饶。妻子说不。发哥恼羞成怒。发哥在恼羞成怒之中举起了“爱情”
这面大旗。婚姻这东西就这样,只要有一方心怀鬼胎,必然会以“爱情”的名义把天下
所有的屎盆子全部扣到对方的头上。发哥刚刚在外面尝到甜头,决定离。这女人有福不
会享,有钱不会花,简直是找死!
离婚之后发哥不允许自己想起前妻。前妻让他难受。难受什么?是什么让他难受?
发哥不去想。发哥不允许自己去想。一旦发现前妻的面庞在自己的面前摇晃,发哥就呼
女人。女人会带来身体,女人会把发哥带向高潮。
现在,窗外正下着雪,发哥愣过神,决定到公司的几间办公室里看一看。因为是新
年,发哥提早把公司里的人都放光了,整个公司就流露出人去楼空的寂寥与萧索。所有
的空间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发哥胸中的空洞。发哥回到自己的大班桌前,拿起大哥大,
打开来,坐下来把玩自己的手机。前些日子这部该死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到处都是债、
债、债,到处都是钱、钱、钱,发哥一气之下就把手机关了。倒是办公室里清静,没有
一个债主能料到发哥在新年来临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发哥把大哥大握在手上,
虚空之极,反而希望它能响起来,哪怕是债主。然而,生意人的年终电话就是这样,来
的不想,想的不来。发哥只好用桌上的电话打自己的手机,然后,再用自己的手机打桌
上的电话。这么打了两三个来回,发哥自己也腻味了,顺了手随随便便就在大哥大上摁
了一串号码,听了几声,大哥大竟被人接通了。——“谁?”电话里说。发哥的脑子里
“轰”地就一下,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妻的家里去了。发哥刚想关闭,前妻却又在电话
里头说话了,“谁?”发哥的脑袋一阵发木,就好像前妻正走在他的对面,都看见了。
发哥慌忙说:“是我。”这一开口电话里头可又没有声音了,发哥知道前妻已经听出来
了,只好扯了嗓子重复说:“是我。”
“我知道。”
“下雪了。”发哥说。
“我看得见。”
电话里又没动静了,发哥咬住下唇的内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之中发哥说:
“一起吃个饭吧。”这话一出口发哥就后悔了,“吃个饭”现在已经成了发哥的口头禅,
成了“再见”的同意语。发哥打发人的时候从来不说再见,而是说,好的好的,有空一
起“吃个饭”。
好半天之后前妻终于说:“我家里忙。”
“算了吧,”发哥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一起吃个饭吧。”
“我不想看到你。”
“你可以低了头吃。”
“我不想吃你的饭。”
“AA制好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前妻彻底不说话了。这一来电话里的寂静就有了犹豫与默许的双重性质。当初恋爱
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发哥去电话,前妻不答应,发哥再去,前妻半推半就,发哥锲而不
舍,前妻就不再吱声了,前妻无论做什么都会用她的美好静态标示她的基本心愿。发哥
就希望前妻主动把电话扔了。然而没有。却又不说话。发哥只好一杆子爬到底,要不然
也太难看了。发哥说:“半个小时以后我的车在楼下等你,别让我等太久,我可不想让
邻居们都看见我。”说完这句话发哥就把大哥大扔在了大班桌上,站起来又点上一根烟,
猛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脚后跟。——这算什么?你说这叫什么事?发哥挠着头,漫天的
大雪简直成了飘飞扰人的头皮屑。
前妻并不像发哥想象的那么糟糕。前妻留了长发,用一种宁静而又舒缓的步调走向
汽车。前妻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黄昏时分的风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走动态就
愈发楚楚动人了。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发哥隔着挡风玻璃,深深吁
了一口气。离婚期间前妻的迟钝模样给发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那是前妻最昏黑的一段
日子,发哥的混乱性史和暴戾举动给了前妻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晴空霹雳。发哥在转眼
之间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无底深渊。对前妻来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
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淋。离婚差不多去
了前妻的半条命。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发哥曾担心
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好了,现在看来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
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与漂亮足以说明女人的一切问题。发哥如释重负,
轻松地打了一声车喇叭。当然,前妻这样地精心打扮,发哥又产生了说不出来路的惶恐
与不安。发哥欠过上身,为前妻推开车门,前妻却走到后排去了。前妻
没有看发哥,一上车就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离过婚的女人就这样,
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们过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后遗症。发哥的双手扶在方向盘
上,对着反光镜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直到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冲着他的小汽车不停
地摁喇叭,发哥才如梦方醒。发哥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和刮水器,调过头说:“到金陵
饭店的璇宫去吧,我在那儿订了座。”
雪已经积得很深了,小汽车一开上大街积雪就把节日的灯光与色彩反弹了回来。发
哥说:“开心一点好不好?就当做个梦。”
璇宫在金陵饭店的顶层,为了迎接新年,璇宫被装饰一新,既是餐厅,又像酒吧。
地面、墙壁、餐具、器皿和桌椅在组合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地辉煌。璇宫里坐满了客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新年来临的样子。发哥派头十足,一坐下来就开始花钱。这些年他习
惯于在女人的面前一掷千金。不过,当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没有这样过。妻子清贫惯了,
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这也是让发哥极不满意的地方。然而,这个滴酒不沾
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隐忍常态,刚一落坐就要了一杯XO。发哥笑起来,哪有饭前就喝这个
的,发哥转过脸对服务生说:“那就来两怀。”发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
化了,成了水,脚下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闪烁的局面,抽象起来了,斑驳起来了。
节日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日子,一个斑驳的日子。发哥点上烟,说:“这些年过得还好
吧?”前妻没有接腔,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侧过头对服务说:“再来一杯。”发哥
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个喝法?这样容易醉的。”前妻也笑,笑得有些古怪,无
声,一下子就笑到头,然后一点一点地往里收,把嘴唇撮在那几,像吮吸。前妻终于开
口和发哥说话了,前妻说:“梦里头喝,怎么会醉。”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而雪花却越来越大,肥硕的雪花不再纷飞,像舒缓的坠落,像
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雪花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成了一种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雪花,
飘上去的到是自己。雪花是年终之夜的悬浮之路,路上没有现在,只有往昔。
发哥望着他的前妻,离婚以来发哥第一次这样靠近和仔细地打量他的前妻,前妻不
只是白,而是面无血色。她的额头与眼角布上了细密的皱纹。前妻坐在那儿,静若秋水,
但所有的动作仿佛还牵扯到某一处余痛。寒喧完了,发哥的问话开始步入正题。发哥说:
“找人了没有?”话一出口发哥就吃惊地发现,前妻让他难受的地方其实不是别的,而
是“找人了没有”。只要有一个男人把前妻“找”回去,发哥仅有的那一分内疚就彻底
化解了。有一句歌是怎么唱的?“只要你过的比我好,一直到老”,发哥就什么事也难
不倒,永远在外头搞。发哥这么想着,脑海里头却蹦出了许多与他狂交滥媾的赤裸女人。
发哥觉得面对自己的前妻产生如此淫乱的念头有点不该,但是,这个念头太顽固、太鲜
活,发哥收不住。发哥只好用一口香烟模糊了前妻的面庞,抓紧时间在脑海里头跟那些
女人“搞”。发哥差不多都能感受到她们讨好的扭动和夸张的喘息了。
前妻没有回答。这让发哥失望。发哥知道她没有,但是发哥希望得到一个侥幸、一
分惊喜。发哥等了好大一会儿,只好挪开话题。发哥说:“过得还好吧?”发哥说: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发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前妻,但前妻的脸上绝对是一
片雪地,既没有风吹,又没有草动。发哥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只顾了吸烟,发哥说:
“当初真是对不起你。我是臭狗屎。我是个下三烂。”
前妻说:“我已经平静了。”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酒的酡红,
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闪现出一种空洞的亮。前妻说:“真的,我已经平静了。把你忘
了。”
“你该嫁个人的。”发哥说,“你不该这样生活,”发哥说,“你应该多出来走走,
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发哥说,“好男人多的是。”发哥说,“你
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缺钱你只管说。”
前妻望着她的前夫,正视着她的前夫,眼里闪现出那种清冽和空洞的亮。前妻端着
酒杯,不声不响地笑。
发哥瞄了一眼前妻脸上的笑,十分突兀地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发哥自
己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抿一口酒,补充说:“我不是那
个意思。”
发哥说:“你还是该嫁个人的。”
“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前妻说,“你就当在做梦。”
发哥说:“缺钱你只管说,——你懂我的意思。”
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临近,以雪花的方式无声地降临。发哥的手机
响起来,发哥把手机送到耳边,半躺了上身,极有派头地“喂”了一声。电话是公司的
业务员打来的,请示一件业务上的事。发哥对着前妻欠了一下上身,拿起大哥大走到入
口的那边去了。发哥在入口处背对着墙壁打起了手势,时而耳语,时而无奈地叹息。他
那种样子显然不是接电话,而是在餐厅里对了所有的顾客做年终总结报告。后来发哥似
乎动怒了,政工干部那样对着大哥大训斥说:“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电话里头
似乎还在嘀咕,发哥显然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嚷道:“就这么说吧,我在陪太太吃饭,
——就这么说吧,啊,就这么说!”发哥说完这句话就把大哥大关了,通身洋溢着威震
四海的严厉之气。发哥回到座位,一脸的余怒未消。发哥指着手机对前妻抱怨说:“真
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对那帮家伙怎么能手软?你说这生意还怎么做?——总不能
什么事都叫我亲自去!”发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这里不是饭店,而是他的卧室或客厅,
对面坐着的还是他的妻子。前妻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前妻的表情提醒了发哥,
发哥回过头,极不自在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内侧,文不对题地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了。”
但是,刚才的错觉并没有让发哥过分尴尬,相反,那一个瞬间生出了一股极为柔软
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着边际地拂过了发哥。发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出手,捂
住了前妻的手背上。前妻抽回手,说:“别这样。”前妻瞄了一眼四周,轻声说:“别
这样。”发哥听着前妻的话,意外地伤感了起来,这股伤感没有出处,莫名其妙,来得
却分外凶猛,刹那间居然把发哥笼罩了,发哥兀自摇了一回头,十分颓唐地端起了酒杯,
端详起杯里的酒,发哥沉痛地说:“这酒假。”
发哥开始后悔当初的鲁莽,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为什么就让妻子抓住了把柄?
如果妻子还蒙在鼓里,那么,现在家有,女人有,真是里里外外两不误。发哥的女人现
在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性和性不一样。发哥拼命地找
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与妻子“在一起”
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
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
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
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没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
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发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着打量前妻的两只耳垂,XO使它们变红了,透明了,放出
茸茸的光。发哥的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液汁。既像酒,又像泪。既单纯,又淫荡。既
像伤痛,又像渴望。发哥就这么长久地打量,一动不动。发哥到底开口说话了,尽管说
话的声音很低,然而,由于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撑在腕部,他说话的时候脑袋就往上
一顶一顶的,显得非同寻常。发哥说:“到我那里过夜,好不好?”前妻说:“不。”
发哥说:“要不我回家去。”前妻微微一笑,说:“不。”发哥说:“求求你。”前妻
说:“不。”
雪似乎已经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来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蓝得有些
过,玻璃一样干净、透明,看一眼都那样的沁人心脾。发哥和前妻都不说话了,一起看
着窗外,中山路上还有许多往来的车辆,它们的尾灯在雪地上斑斓地流淌。前妻站起身,
说:“不早了,我该回了。”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机这时候偏又响了。
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大哥大。前妻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
垂上。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
的样子。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以前的熟人”一听到这话脸上
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在听,有意无意地串起前妻的电话内容。刨去新年祝愿之外,发
哥听得出打电话的人正在西安,后天回来,“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
服,而前妻让“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
的”。
发哥掐灭了烟头,追问说:“男的吧?”
前妻说:“是啊。”
发哥说:“热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开始往脖子上系围巾。发哥问:“谁?”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说:“大龙。”
发哥歪了嘴笑。只笑到一半,发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说谁?”
前妻说:“大龙。”
大龙是发哥最密切的哥们,曾经在发哥的公司干过副手,那时候经常在发哥的家里
吃吃喝喝,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门户。发哥的脸上严肃起来,厉声说:“什么时候勾搭
上的?——你们搞什么搞?”发哥站起身,用指头点着桌面,宣布了他的终审判决: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发哥旁若无人。前妻同样旁若无人,甚至连发哥都不存在了。前妻开始穿大衣,就
像在自家的穿衣镜面前那样,翘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
衣的纽扣。随着手腕的转动,前妻的手指像风中的植物那样舒展开来了,摇曳起来
了。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样彻底激怒了发哥,他几乎看见前妻的手指正在大龙赤裸的后背
上水一样忘我地流淌。一股无明火在发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烧着了。发哥怒不可遏,
用拳头擂着桌面,大声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开大腿,就是不许对着大龙!”餐
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侧目而视,继而面面相觑。人们甚至都能听得见发哥的喘
息了。前妻的双手僵在最后一颗纽扣上。目光如冰。整个人如冰。而后来这块冰却颤抖
起来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脸上。由于颤抖,前妻把酒洒在
了桌上,而杯子却砸在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上粉碎,变成清脆的声音四处纷飞。
余音在缭绕,企图挣扎到新年。
发哥追到大厅的时候前妻已经上了出租车了。发哥从金陵饭店出来,站在汉中路的
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盖真是美哦。大雪把节日的灯光与颜色反弹回来,——那种寒
气逼人的缤纷,那种空无一人的五彩斑斓。
毕飞宇,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慌乱的指头》、《祖宗》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