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鲍十
(五)
二十一
有一天,父亲到镇上去了一趟。头天晚上,村长给父亲捎了个信儿,让他到镇上的中心校去开会。开完会以后天还早,父亲便到供销社去了一趟,想给学生买些本子回去。买完本子后,他又在里面转了一会儿,转到卖妇女用品的柜台时,突然看见了一只镀着银光的发卡,觉得挺好看,就买了下来。他开始并没想买,都走出供销社的门了,觉得必须买,就又重新回到供销社,买下。
当然是给母亲买的。
父亲还想马上就把发卡送给母亲,为此他还专门到井台去了一趟。无奈这时已经过了打水的时间,就只好等到第二天了。
发卡被父亲装在了裤兜里。因此,第二天上课时,他就总是时不时将手伸进裤兜去摸一摸。并且,他这天还比母亲早一步就来到了井台。
父亲一边打水,一边朝屯里张望着。他打完了第一桶水,母亲也走过来了。
母亲也早早就看见了父亲。一看见父亲,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母痫来到井台跟前时,父亲正在打第二桶水。
母亲站在井台下边,看着父亲打水,同时说,“你昨儿上镇上去了。”
父亲说,“是呀。你咋知道?”
母亲说,“我看见了。”
这期间,父亲已经把第二桶水打上来了。他一边解着井绳,一边说:“我开会去了。我还给学生买了些本子。我还买了个发卡子。”
母亲说,“发卡子?”
父亲解下了井绳,腾出了手,把发卡掏出来,用手掌托着,伸向母亲,说:“你看。”
母亲看着发卡,知道这准是给她买的了,便红了脸。不过,她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父亲说:“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吧。”
母亲仍然不说话,看着发卡。看着看着,便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发卡抓到了自己的手里。动作是那样快,快得像抢似的。而且,她甚至都没再看,就迅速揣进了衣兜。
父亲也没再说什么,他抓起了扁担,担上了水桶,走了。母亲则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直看到他走进学校。母亲刚想把发卡掏出来仔细看,甚至手都伸进了衣兜,一抬头时,却看见夏木匠站在屯头的土坎上,似乎正朝这边张望,就赶快把手抽出来了。
二十二
母亲打完水,回到家,把水倒进水缸后,再一次把发卡掏出来。
母亲家里有一块小方镜子,她又来到镜子跟前,把发卡带在头上。
母亲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心里充满了喜悦,几乎忘情了。
姥姥不知母亲在干什么,问她:“弟儿,你鼓鼓捣捣地干啥呢?”
母亲这才缓过神儿来,她急忙说:“我没干啥。”
母亲一边说,一边就把发卡取下来了。然后,她又拿过了包袱,把发卡放进了包袱里。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戴它。她倒是常常把它拿出来悄悄地看它一会儿。
二十三
母亲终于把父亲的遮棺布织完了。这时已是又一天的上午。当时我正坐在外屋的门坎上望着菜园想心事。我先是听见一直响着的织布机停下了,接着就听见母亲在叫我:“大生子!”
听见叫声,我赶紧站起来进了屋。我进屋时,见母亲正在折叠地刚刚织好的布。她叠得极仔细。一边叠着,她说:“明儿就该接你爸回来了。咱们上你夏大叔家看看去,看把你爸的房子做好了没。”
母亲说的看看,还包括感谢的意思,我知道。
我说:“那……用不用去买两瓶酒?”
母亲说:“不用。你爸跟他这么多年。那就见外了。”
夏大叔就是夏木匠。他与我父亲是多年的好朋友。在屯中,他也是跟我家走动最多的人,经常到我家来。他性格开朗,话多,一说话就笑哈哈的,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
母亲把布叠好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织布机上。然后,便用双手轻轻地拍打着衣襟,朝门外走去。
我们走进夏木匠家的院子时,他正在父亲的棺木前忙碌。棺木已基本做成了。棺木白森森的,放在两张长条凳子上。看见棺木,我心里立刻抖了一下。这其中有伤感,当然也有恐惧。父亲的身体就要装在这里面了……
夏木匠背对院门,没看见我们。倒是夏木匠的老伴迎了出来。夏木匠的老伴一脸慈祥,我管她叫夏大婶。夏大婶走过来,首先把母亲搀住了。
夏大婶关切地说:“你来了,老姐姐……快进屋……”
夏木匠听见动静,这才直起腰转过身,先是怔了一下,马上也说:“进屋吧,进屋吧。”
夏木匠腰上扎着帆布围裙,手拎一把刨子,浑身都是木屑。
母亲说:“不啦,不进屋了,就在院里呆一会儿得了。”
窗户下面摆着一张椅子。夏木匠又进屋拎出两只方凳来。这时候,夏大婶已经扶着母亲坐下了。夏木匠解下围裙,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我对夏木匠说,“谢谢你,大叔。”
夏木匠看了我一眼说:“哪里话!”
说完这句话,他便把目光转到了母亲那儿。
这时候,母亲正看不远处的父亲的棺木。
夏木匠见了说:“立马就做好了,细处我再看看。”
母亲没说话。大家都静默了一瞬。
夏木匠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人,说死就死了……”
夏木匠又说:“要说,我跟骆老师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他?别看他挺有学问的,归齐是个死心眼呀……”
又坐了一会儿,母亲说:“我们回去了。”
母亲说着站起来。
夏大婶说:“再坐会儿吧,老姐姐。”
母亲说:“不了,不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就朝棺木走过去。看见母亲的举动,我和夏木匠还有夏大婶,不由都有点惊讶。
母亲走到棺木跟前,先是怔怔地站了一瞬,然后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棺木上抚弄着,轻轻的,一边回头对夏木匠说:“这棺材可真够长的。”
夏木匠说:“他那身量儿,我心里有数。”
正在这当儿,村长来了。大家都看见了村长,不过都没说话。
静默了一瞬之后,村长说:“我到家里去啦。”
村长停了一下,又说:“这不是嘛,明儿一早,就该去接骆老师了。我安排了两辆小四轮儿。”
村长说这话时,先看了母亲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我。我点点头。母亲却说:“我倒是想,要把他爸抬回来。”
听了母亲的话,包括我在内,大家全都一愣。
村长说:“抬回来?”
母亲说:“有这个乡俗不是。”
村长说:“这倒是有。让老人儿再认一趟老道儿。可都不兴了。再者说,从镇上到咱三台屯这么老远呢!”
夏木匠也说:“要说招弟的心思,这是没说的。道儿也真是太远。就算了,招弟,啊?”
村长又说:“木匠说的是。论情论理,是不是?我担心如今……大家伙都挺忙的。”
母亲说:“这个我寻思过。我都预备下钱了。我知道道儿远。这钱,就让大伙买酒喝吧。”
母亲是如此固执。她一边说话,果真把钱掏出来了。钱用手帕包着,她又打开了手帕。
大家一看见钱,立刻都愣住了。
愣了片刻,村长说:“要是这样,我就张罗张罗吧,张罗张罗再说。啊?”
母亲说:“那你把钱拿上。”
村长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嗨呀”了两声,把钱接过去了。
这时母亲说:“那我们就回去了。”
村长说:“回吧回吧。”
木匠也说:“回吧回吧。”
我和母亲便离开夏木匠家,朝家里走去。
母亲深爱父亲。我对此十分清楚。这种爱贯穿了她的一生。这让我非常感动。我为父亲感动,也为母亲感动……
有时候,我想起父亲这一生,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有时候我想,如果父亲不当老师,没来三合屯,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就像当年那个故事。或真或假,它都让我遐想万端……”
二十四
冬天了。
一阵一阵北风刮过来,一场一场大雪落下来,天地间徒然有了一种凛烈的感觉。
世界是银白的了。
呼吸会产生一团雾气。
井台冻了冰了。
人人都穿上笨重的冬装了。
母亲穿上了一件蓝地儿白花儿的小棉祆。
这会儿,母亲正顺着大路往三台屯走。她今天到慎上去了。她的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篮子,她在镇上买了些东西,搁在小篮子里
母亲远远地走过来,脚步轻轻快快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一看心里就特别愉快。
三合屯就在眼前了。
母亲她走进屯子了。
母亲她进了屯子又进了院,最终拉开屋门进了外屋。
母亲一进屋姥姥就知道了,她说:“弟儿你回来了?你都买了些啥?快进来,让我看看!”
母亲又走进屋里,笑吟吟地把小篮子往姥姥跟前一放,姥姥就把手伸进了篮子里。姥姥摸摸索索地,不时还把手伸到鼻子边闻一闻。
姥姥说:“哟,你打了清酱(即酱油)了。”
姥姥又说:“你打了醋了。”
姥姥又说:“你还割了一块冻肉。”
姥姥又说:“你还买了一盒花椒面儿。”
就在姥姥自顾自说话的当儿,母亲已悄悄地来到外屋担起水桶,并且走出屋门,朝井台走来了。
现在,母亲已经走到了学校。走到学校时,她自然又放慢了脚步。听着念书声。这时学校封了窗,念书声已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母亲这才来到了井台。
就像够好了似的,母亲刚到不多会儿,父亲就从学校出来了。母亲看见了父亲,她马上就会心地笑了一下。她又看着父亲走过来。看着父亲时,她眼里有种掩饰不住的喜兴。
父亲到了,他站在井台下。就像憋不住似的,母亲马上就对父亲说:“又快轮到上我家吃饭了。还差一家了。”
父亲便说:“我知道……我正等着呢,吃蘑菇馅蒸饺儿呢!”
母亲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来:“我把肉都割回来了。”
父亲又说:“那蘑菇呢?这大冬天儿,你可上哪采蘑菇呢?”
母亲便说:“干蘑菇呀!秋天采的,一面袋子呢!拿水一泡就行了。”
这时候,母亲摇着水。两人就有一瞬没说话。等母亲把水摇上来,却听父亲说:“可是,学校这就放寒假了呀!”
父亲的口气是那么无可奈何,母亲一听就信了。
母亲说:“啥叫放寒假?”
父亲便脱:“放寒假就是……这阵儿不上课了。”
母亲是聪明的,她说:“噢,我明白了。”
母亲马上又说:“放到啥时候?”
父亲说:“放到开春儿呢!3月1号呢!”
母亲说:“那你就得回家呢?”
父亲说:“是呀!……我就怕……吃不上蘑菇馅儿蒸饺儿了。”
母亲不由得着急了,问:“那你啥时候放?”
父亲说:“明天呀!明天就放了。”
母亲“哎呀”了一声,特别失望,脸都急红了。她说:“那……那你就晚一天再放吧!晚一天再放不行吗?”
这寸候,只见父亲笑了一下,他说:“看你急的。跟你说笑话呢!还有四天才放呢!”
母亲听了这话,这才放了心。母亲有点嗔怪父亲,他吓了她一跳。母亲又觉得挺甜蜜,觉得父亲怪有意思的。
停了停,父亲又说:“咋老也没见你戴那个发卡子呢?”
听父亲这样问,母亲立刻就红了脸,她说:“我后天再戴。”
母亲回到家,先把水倒进了水缸,接着就舀了一盆清水,把蘑菇泡上了。
母亲忙忙叨叨的,可是,她老是忍不住想笑。
二十五
不料想,第二天突然出了件事。
这天,母亲又去打水时,看见学校来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城里人打扮。这人先是进了学校的院子,接着又敲了敲教室的门,把父亲敲了出来。父亲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他曾经怔了一下。
那人对父亲说着什么话。那人说完了,父亲便接着说。父亲好像挺激动,有两句话声音挺大。这声音随风瓢过来,母亲也听见了。只是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那人摆了一摆手。
父亲便拉开门进了教室。父亲显然还在激动的情绪中,因此无论拉门还是关门,动作都很大。关门声相空响,响得井台上的母亲心都一颤。
父亲把门一关,将那人关在了门外。父亲刚进教室没多久,就见学生们都出来了。学生一出来,就往屯里跑去,似乎放学了。之后父亲也出来了,他先是锁了门,然后就领着那个人进屯去了。
母亲看见这个情景,就知道父亲今天不能来打水了。打完水以后,她便先回家去了。母亲一边走,心里一边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父亲何故那么激动,有好几次,她脑子里闪现着刚才的情景。
到家以后,母亲便一直心神不定。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干脆就上村政府来了。刚开始,她走得很快。快到村政府时,却不由得慢下来了。她似乎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有一刹那,她还停住脚步,想了想,这才又走。
母亲来到村政府门外,再次停住了脚步。她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她正在犹豫间,村长从门里出来了。母亲反应挺快,没等村长说话,她就说:“老师明天该上我家吃饭了,我想跟他说一声。”
村长表情有点怪,他先是咧了咧嘴,这才说:“吃饭哪?我跟他说。”
母亲又说:“那他……能来吃吗?”
村长说:“能来能来。不来他上哪吃去?”
母亲听了 话,才稍许放了些心,便离开村政府,回了家。
到家之后,她就开始剁饺子馅儿。她先把昨天泡在盆里的干蘑菇(如今已经软软的,滑溜溜的)捞出来,攥干,剁了,放进一只盆里,接着又把那块肉剁了,放进了另一只盆里,接着又切了葱花。她并没把它们拌在一起。她要等明早儿再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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