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十
(上)
有一条路是死路
——题记
一辆“解放”牌卡车拉着刘贵驶出了县城,这时估摸是在上午八点钟前后。刘贵被反绑了双手,站在紧挨着驾驶室的铁栏后面。车厢里还站着四名法警,他们衣着整洁,扎着武装带,每人佩一把手枪。
卡车前头还有一辆面包车。几分钟前,几个身穿制服的法官依次坐进了车里。最后上车的是一个面容严峻的中年男人。他朝卡申看了一眼,然后特手一挥说:“出发!”
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这是上班的时间,许多人骑着自行车,也有步行的,每个人都穿戴整齐,女人们都穿着红裙子白裙子花裙子紫裙子,甚是好看,肩上都挎着精制的小皮包,裸露的手臂前后甩动着,白皙而生动,放射出充满生命的活力光泽,令人头晕目眩。
卡车一出县城,天地骤然开阔起来。田野一览无余。正值盛夏,田地丰满而凝重,早晨的流水一样的日光,将庄稼漂洗得又鲜艳又干净。晨风吹来一阵阵清香,让人顿时神志清爽。柏油的公路宽阔平坦,看过去却越来越窄,直到和墨绿色的田地混成一片。
刘贵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以前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走过,他知道从这里到霞慎的距离,三个小时足够了。我还有三个钟头了!他便觉得小腹那儿胀起来,胀得他难受,胀得他一阵阵心慌,胀得他手心发痒……来不及细想,他已经感觉到裤裆那儿辣辣地热起来,接着又延伸开,沿着两条大腿,向下,渐渐又凉了,就像腿上爬着许多小虫子……与此同时,他倒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太丢人了。
有一瞬间,刘贵这样想道。
刘贵本来是很高大的,宽宽的肩膀,两条长腿。只是长了一张窄脸,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这就总显得他的脸很肮脏,好像总也不洗似的(他也真是不洗,不是总也不洗,只是洗得很少)。刘贵还长了一双大脚,大得商店里没有他穿的鞋,只能由他老婆做,近年他老婆昏花了眼睛,做不了了,就由别人做,反正屯里有那么多女人,只要他这个屯长一说话,让谁做谁就得做,不做,她敢!不论谁做的鞋,必得都是条绒面千层底儿,走起来通通直响。刘贵还是个大嗓门,有人说,他站在屯中间喊一嗓子,最后街的房子都震得从墙上往下掉土,唰啦唰啦的,就像下了一阵小雨。这话有点夸张了。但是,他的大嗓门却是实在的,想当年,他给屯里人开会,就在大街上,在那儿撂了几块土坯,他往土坯上一站,他的话就像一声声炸雷,在大家的脑瓜顶上滚来滚去,管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的。
想想那些年,你刘贵真是英雄到头了。
刘贵对自己说。
刘贵突然想起了昨晚儿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他娘了。他迷述糊糊的,听见他娘喊他:“贵儿!贵儿……来家吃饭啦
娘的喊声越来越远。等到他醒了,还真觉得饿了。一时间,心里便十分的空,空得脏腑里啥也没有了。
兴十六屯距离霞镇还有16里路,兴十六屯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兴十六屯的屯西有一个大水塘,大家都叫西大坑。西大坑很大,水旺的季节就像一片湖。一到冬天水面就冻成了冰,像镜子一样,能厚到两米。坑里有许多鱼,坑又很深,鱼都在冰的下面,冻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捞鱼的好季节。
三堆把四堆捞上来了。三堆使的是甩网。他站在坑沿上,抢圆了胳膊,一网下去了,感到手里很沉,以为准是网得多了,就一把一把倒着网纲,倒得又稳又仔细。却越倒越沉,眼看就倒不动了。三推对自己说:“我这是倒到鱼窝上了!”
三堆刚把话说到这里,就看见了一双农田鞋,鞋底儿朝上。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哪来的农田鞋呢?不由又将网捣了一把,又看见了两截肿胀的发白的大腿(脚脖子)。三堆当下就把网纲放开了。发白的大腿和农田鞋很快就重新沉进了水里。三堆大叫了一声:“死人啦!……”
那时候三堆还不知道这是四堆。三堆转身就往屯里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极快,就像一匹马,甚至比马还快。这时正是晌午,街上没几个人,静悄悄的,阳光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飘忽不定。三堆的喊声格外地响。
三堆的喊声把人都招到街上来了。有的很惊慌,有的不以为然。有人把三堆拦住想问问怎么回事,可三堆像马一样,冲开对方就跑了过去了。
“这家伙疯了吧?”有人说。
三堆一直跑到屯长刘贵家里去了。刘贵家的院门关着,他只好在大门口停住了。他已经不喊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三堆回头一看,发现许多人也都跟着他跑到这里来了。
“三堆,咋回事儿?”有人问他。
三堆没搭理他。三堆重新喊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他是对着刘贵家的大门喊的。那是两扇黑漆的大门,对开的,很高,高过了人的头顶,站在外面看不见里边的情景。门上贴着两个“福”字,风吹雨淋,如今已经花白了。门边还挂着一块长条木板,白地儿上写着“兴十六屯办公室”这几个黑字。
三堆喊来喊去,院里并没有声音。三堆还以为刘贵没在家呢!
这时却听见刘贵说道:“娘的谁呀!这么大呼小叫的!连个晌觉也不叫人睡……”
话虽说得平平常常,听起来却像打雷一样,轰轰隆隆的声音立刻滚过了人们的头顶。
这才听见脚步声、咳嗽声、吐痰声。脚步声扑通扑通越来越近,终于“哗啦”一响,这是拉开了门闩。刘贵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散着衣襟,站在门里。
刘贵说:“咋的了?这大晌午的!”
三堆说:“死人啦!……”
别人也跟着附和:“死人啦!”
刘贵扫视着众人说:“死人啦?”
大家都说:“三堆说的,三堆你说……”
刘贵便把眼光对准了三堆。
刘贵说:“三堆你看真了?”
三堆没说话。三堆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三堆突然叫起来:“四……四堆呀!”
刘贵的腮帮子一哆嗦,说:“四……四堆?”
别人也说:“四堆?”
四堆是三堆的兄弟,去年天刚煞冷,四堆突然不见了。连个话也没有,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连三堆都不知道。
三堆三把两把推开人群,撒腿就跑,往西大坑跑。
大家都愣住了。刘贵也愣住了。刘贵终于缓过神儿来,对三堆喊:“三堆你跑什么?你给我站下!”
三堆已经跑远了。
别人也纷纷跑了,都跟着三堆跑。只有刘贵没跑,还停了一会儿。他也来到了西大坑,他是走路来的。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坏了。
刘贵来到的时候,四堆已经在岸上了。一片人站在四周,三堆正坐在地上发呆。刘贵走进人群。他真是吃惊不小。他以为他早就烂掉了呢!他并没有烂掉,他只是变得白了,苍白苍白。他鼻子还是鼻子,嘴还是嘴。奇了!刘贵对自己说,真是奇了!
刘贵说:“哎呀,哎呀!”
刘贵又说:“怪不得好几个月没见他呢!这家伙准是喝了猫尿水,喝醉了,一滑脚滑进去了。”
刘贵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一出水就该烂了。快埋了。郎头,你领几个人打墓坑去。镰刀,你领几个人上我家,把西下屋那口棺材抬来,急三火四地,也只好先这样了。”
被吩咐的人没等动脚,就被蹲在地上的三堆叫住了。三堆往起一站说:“慢!”
刘贵说:“咋着?”
刘贵又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三堆又蹲下了,他谁也不看,只看着四堆,他说:“人命关天呢!这事我得报告霞镇呢!四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叫人勒死的,他脖子上还有绳子印呢!……刘屯长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姓名。”
“刘贵。”
“年龄。”
“我今年58步……”
“职业。”
“农民。不,屯长。”
“现在住址。”
“兴十六屯。”
“籍贯。”
“兴十六屯。”
“兴十六屯?”
“我生在兴十六屯,长在兴十六屯。”
四
刘贵从前不叫刘贵,他有个小名儿,叫狗子,那时候,屯里人都叫他狗子。他的爹娘死得早,娘死那年,他才四岁,他到了七岁他爹又死了。爹娘都死了,给他留下了两间土坯房。
土坯房黑洞洞的。乡亲们埋了死者,都回到土坯房里。有人抽起了旱烟,有人轻轻咳嗽着。刘贵呆呆地靠樯站着,神情倒也有点凝重。
“这可怜的孩子!”
说这话的都是女人。女人们心慈面善,有的还泪水涟涟的。
有的还走地来把手掌放在刘贵的脑袋瓜上,轻轻地抚弄着,弄得刘贵脑瓜顶直痒。
“咋办呢?往后这孩子昨办呢?”有人开始议论。
有人磕了磕烟袋锅,这人是周锁子,他是屯里年龄最长者。啪啪啪的声音一响,大家就静下了,知道周锁子有话要说了。
周锁子说:“我倒有个主意。大家都眼明见的,现今,狗子没了娘又没了爹。依我看,大家在一个屯里住着,说啥也不能让孩子给饿死喽!这也不太难,咱们每家舍出一口东西,也就把他养活啦!”
停了停,他又说:“还有衣裳。衣裳就不打紧了。一个小孩子能遮住身子就行了。不过,冬天可不能让人家冻着,缝连补绽,不管新的旧的,总得让人家穿暖和了。”
听了周锁子的话,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他的话有理,事情也便这样定下来了。
这时见周锁子朝刘贵摆了摆手,道:“狗子呀,你过来。你给大伙儿跪下,你朝大伙儿磕三个响头吧!从今往后,你就是大伙儿的孩子了!……”
刘贵乖乖的,果然给大家跪下了,果然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真的响。刘贵把脑袋磕得生疼,疼得他差一点就要哭了。刘贵没有哭,乡亲们倒哭了,尤其那些女的,有的竟哭出了声,哭得抽抽咽咽的,都哭这孩子可怜呢!周锁子也哭了,尽管没出响声,眼圈却是红了。
(如今,周锁子早已经死了,当年就70步了,没几年就死了。)
从那以后,刘贵便每天到一家里去吃饭。这一家吃完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下一家必定过来叫他:“狗子,吃饭啦!”
刘贵总是蔫蔫的,低着头,跟着叫的人就去了。
那些年,整个兴十六屯,整日似乎只响着一句话:“狗子,吃饭啦!”
或者:“狗子,今天该我家了!”
“狗子……狗子……狗子……”
刘贵真像一条狗,吃了东家吃西家。也不用跟谁客气,进门就吃,吃完了想走就走,不想走也行,就在这儿呆着,有时候夜里就住在这里了。
当然,饭食并不见得多么好。推算起来,审时正是1946年前后,屯里是刚搞了土改,大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富裕。却也总是人家吃啥他跟着吃啥,这对刘贵说来,却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偶而他还可以吃点别的东西,一个鸡蛋什么的,这是别的孩子也难得吃到的。
他的饭量越来越大。他的食欲是那么好,他的肚子就像一盘磨,不论什么东西,三磨两磨就磨光了。他一个小小的孩子,竟可以吃到两个大人的饭。他埋头埋脑,眼睛只盯着饭碗,一口一口尽往嘴里扒饭,好像世上什么也没有了,弄得别人还得劝他慢吃,怕他吃急了噎住。
“你慢吃,狗子,你看锅里还有呢!”
刘贵并不搭话,照样吃他的。
开始的时候,有人并没想到他饭量这样大,有几次,还真是叫他把饭吃光了。后来就知道了,知道他饭量多么多么大。再轮到谁家时,谁家就留意多煮一些。
那时候,刘贵尚不是个很强壮的孩子,甚至还很瘦弱,两条腿像麻杆似的,脸色蜡黄蜡黄的,两只眼睛总像要从眼眶里落下来似的。可是,不消几个月的时间,眼见刘贵就变了样子,腿也粗了腰也壮了,吹气似的。脸色也日渐一日的鲜润。眼睛虽然还是那般大,却水灵灵的,神气活现的。身材也比同龄的孩子高大许多,尤其是两只脚板,已经快赶上大人的脚板大了,走起路来通通直响。还有他的嗓门,也一天一天变粗,说起话来十分洪亮,站在屯西喊谁一声,人在屯东也听见了。
站在卡车上的刘贵,突然想起这些事来,心里竟隐隐有了一种不安。
五
今天,共十六屯有点不同往常。
太阳出来了。雾气般的潮红的日光瓢荡在每一幢房子的房檐上,也飘荡在院子里。院子里跑着为鸭鹅,跑着猪,跑着狗。早晨的炊烟已经散尽,却留下了浓浓的气味。阳光也落在屯东的老榆树上,老榆树便红彤彤的一团,就像着了火。
每一家都早早地吃了早饭。
每一家都大敞着院门和房门。早早的,街上就有人走动,有大人也有孩子,还有老年人。他们的脚步有重有轻,却一律都很轻快。他们的神情都及其肃穆,见了面打招呼时,眼睛里却闪动着欣喜,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
几个年轻人走出屯子去了,有的扛着锹,有的扛着镐。走到老榆树跟前时,见树下坐着几个老人。年轻人刚想和老人打招呼,老人已经先开了口。
只听一个名字叫马万成的问:“大柱子,你们这是干啥去?”
大柱子便回答:“挖坑去啊!”
“挖坑去?”马万成一时还没反映过来。
另一个名叫赵景林的倒立刻就明白了,他说:“是给刘贵打墓坑吧!”
听见大柱子说:“正是!”
又一个名叫常山的接着就说:“打深点儿!让这王八犊子不得再见天日!”
几个年轻人走远了。
几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唉!人哪!……”马万成说。
“刘贵他该死。”赵景林说。
“不说别的吧,就说他这些年,好像兴十六屯是他一个人的,就是他家的啦!……”常山说。
“这下可好……”赵景林又说。
“老早我就说,他这么闹腾没个好结果……”马万成说。
“你啥时候说的,我咋没听过!”常山接过马万成的话说。
马万成受了抢白,一时没话说,末了“嗨”了一串,表示不想跟人争辩。
常山倒不依不饶似的,又说:“当年选他当屯长,你不还张张罗罗给他拉票来着?”
马百成说:“谁知道他会变得这么恶呢!谁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马万成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又说:“那年他爹死了,他还吃过你家的饭呢!”
常山说:“没吃过你家的吗?”
马万成说:“这不结了!”
停了一会儿,赵景林说:“是今天吗?”
常山说:“这还有错儿?我听的真真儿的,镇上的小孙告诉的。你不也看了吗,都给他打墓坑去了……”
赵景林说:“对对!”
马万成说:“听!……”
马万成侧起了耳朵。常山和赵景林也侧起了耳朵。他们都听见了,乒乒乓乓的,是刨土的声音。显然刨得很深了,声音传过来时,已经瓮声瓮气的。
听了一会儿,赵景林说:“这都是从哪儿起的头呢?……”
六
那年,刘贵19岁,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身架高大,又长了一副浓眉大眼,屯里人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就在那年,霞镇改成了霞镇公社,他成了一名社员。干起活来十分卖力,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小伙子。
这年春天,从镇里来了一个干部,原是副镇长,现在是副书记,姓田,都叫他田书记。田书记来蹲点,搞大跃进。田书记就住在刘贵家里。爹娘留给刘贵的那两间旧房子,众乡亲帮忙,已经重新修过。经过再三争执,田书记终于睡在了炕头。刘贵说:“您是书记嘛!再说,您年纪也比我大呀!这大春天的,夜里冷呢!炕头热乎……”
田书记在刘贵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田书记戴一副眼睛,脸色嫩白,长一副薄嘴唇的人能说。田书记就很能说的,开会的时候,一口气讲一个晚上,根本不用休息。
田书记喜欢开会。每次开会前,都让刘贵召集。田书记说:“刘贵,出去召集召集,今晚儿开个会。”
刘贵召集开会的方法十分简便,用不着挨家挨户去喊,也不用打钟,只要站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行了。
刘贵喊道:“田书记说了,今下晚儿开会!”
刘贵的嗓门那样大,只要喊上两遍,全屯的人就都听见了。
有一次田书记对刘贵说:“你这嗓子!咳,真响亮!一喊屋里都往下掉土。”
刘贵听了,竟然很不好意思,便很羞怯地笑了一下。
田书记又说:“干脆吧,我让你当个民兵排长吧!就给我召集会!你这嗓子……”’
过了几天,田书记还给刘贵发了一杆枪。那天,田书记的神色分外凝重。
田书记说:“有些阶级故人,对社会主义十分不满,总想进行破坏活动。现在你是民兵排长了,要保卫革命成果!
从此,即便是下田干活,刘贵也把枪背在身上,每天晚上述要巡逻,巡逻时枪就不背了,扛着。马万成当了个副排长,巡逻时便跟在刘贵身后。马万成羡慕极了刘贵了,常常央求刘贵把枪让他扛一会儿,刘贵总是不肯。
刘贵身背钢枪,凭添了许多英武气,腰背皆挺挺的,经常昂着头。刘贵这副样子,真是让许多姑娘爱慕死了。
(未完待续……)
【此文章由“公益书库”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