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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混乱大国


  八○年代第八愿——斑马线安如泰山。
  去年(一九七九)十月间,台北西门町闹区,曾出现一幕使人击节赞赏的镜头:一对由香港回国参加庆典的母女,被困在斑马线上,像被困在台风眼里一样,望着四面八方汽车滚滚,既没有本领杀出重围,只好抖成一团,抱头痛哭。呜呼,她们最大的错误,是把台湾当成了香港,香港的斑马线是行人优先的安全地带,却不知台湾的斑马线,另有妙用,似乎是专门为一些白痴设下的陷井。最近剪贴六○年代的报纸,就看到一则两位护士小姐在斑马线上被压死的新闻。一时官嘴乱张,其声如雷,保证非改进不可。于是不久,吾友唐明道先生,就在新竹任教的清华大学堂门口的斑马线上,如法炮制,死在卡车轮下。官嘴再度乱张,其声再度如雷,同样保证非改进不可。而就在去年(一九七九),三重市格致中学堂女学生洪淑贞,起而破坏官嘴威信,也在斑马线上丧生。接着台北中学堂学生孔祥辉,被诱上斑马线惨死在巨轮之下,官嘴又要乱张,又要再来一个其声如雷之际,板桥国民小学堂工友吕福先生,跟唐明道先生同一命运,在校门口的斑马线上,也被撞得隆重崩殂。
  看到一连串斑马线的伟大成就,对于身陷斑马大阵中的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女,不禁担心。那一天有没有发生“一次车祸,两条人命”,报上没有报导,大概二位前生积德,终逃大难。看起来外国的斑马线月亮,却是比中国斑马线月亮圆,凡是一口咬定中国斑马线月亮圆的朋友,在通过斑马线的时候,千万别心惊肉跳。呜呼,台湾的斑马线等于聋子的耳朵,早已有口皆碑,宏扬世界。而司机老爷的豪情万丈,也属奇观。有两位洋大人坐计程车,一路上翻江倒海,把他们吓得牙齿咯咯作响,司机老爷瞪眼曰:“有啥可怕的,包管平安无事,台湾司机,都是第一流的。”洋大人战战兢兢曰:“然则,第二流的何在?”司机老爷曰:“第二流的早都撞死光啦。”
  在这种定义下,台湾司机不但是第一流的,而且台湾也成为司机的乐园。一位英国朋友有次表示他最喜欢台湾的交通秩序,这倒是天下奇闻,问他理由,他曰:“在英国开车,必须靠左边走,在美国开车,必须靠右边走,把人拘束得动则得咎。只有在台湾开车,靠哪边走都行,左右逢源,好不快活。”我一听这小子语带讽刺,卷起袖子,就要动粗,他曰:“老头,不要耍赖,你前年被撞,那辆车子是靠哪边走的?”一下子堵住尊嘴。一九七八年我老人家在台北北新路上,就是被靠左飞驰的家伙,干了一记,若没有太白金星暗中呵护,当时就脑震荡矣。然而,一直到今天,北新路上风光依旧,汽车机车脚踏车,照样左右开弓,想靠哪边走,就靠哪边走。根据柏老对官场的了解,必须等到撞倒一个大亨之辈,这种景观才有改变的可能,否则的话,恐怕要永垂不朽。
  台北市长李登辉先生,曾于今年(一九八○)一月二十二日起,以雷霆万钧之力,整顿交通,一霎时警察云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倒也立竿见影。最见影的地方是斑马线,心胆俱裂的行人,忽然发现汽车老爷竟然叽的一声停下来,而请他先行通过,那真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来没有的场面,受宠若惊之余,随之感激涕零。然而,两个星期一过,警察不见,一切又恢复草昧时代的原状,回首那一段短短的美好日子,恍如一场甜蜜的梦。
  史书上常有一句话曰:“此非人力,乃天意也。”看起来我们之成为交通混乱大国,大概是上天五百年前就注定了的,要想改善,只有求告玉皇大帝手下留情矣。盖交通混乱问题像一座庞大冰山,斑马线不过露出水面的一个小角,如果钻到水面下瞧,准魂飞魄散。
  司机老爷的训练,是冰山最最下面底层的一部分。台湾在这方面的努力,首先奠定了交通大乱的基础。盖驾驶训练,跟古代的科举,今代的恶补,一模一样,目的只在应付考试,不在实用。所以只都学生“上坡起步”、“倒车入库”、“路边停车”,凡考的都教,不考的都不教,于是,驾驶执照虽然到手,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敢上路,上路的朋友,全凭胆大包天。有一次,一位考取驾驶执照不久的老奶,以请吃小馆作诱惑,要我陪她兜风。既有吃的,当然就范,可是每逢遇到转变,她就叫曰:“老头,替我看看右边有没有来车。”几次之后,我曰:“这种事怎么总是烦我?”她曰:“教你坐在旁边,就是要你代我看看的呀。”我曰:“你为啥不看照后镜。”她一愣曰:“啥叫照后镜?”呜呼,她阁下连照后镜都不知道,却在马路上乱跑。她看我如铜铃,不禁哭丧着脸曰:“没人教我啥是照后镜呀。”
  司机老爷大部分开车的知识和技能,几乎是闯天下闯出来的。闯得好,闯出万儿,成了第一流司机。闯得不好,就用不着说啦。壮哉,连身家性命的照后镜都不知道,斑马线更置之度外矣。而且知道啦也没有用,有些车子见了斑马线,倒是停上一停,让行人先走的,可是如果其他车子不停,仅一部车子停,等于白停。有些家伙像奔丧似的飞驰而过,还要照你吐一口痰,意思是:“他妈的,你可文明呀。”
  目中无斑马线,当然也没有黄线。台北停车问题,已到了严重阶段。记得六○年代时,美国对大学生作一个调查,问他们最烦恼的事是啥,结果停车问题占第一位。我老人家当时就一百个想不通,一直到八○年代,才算想通。盖六○年代时,台北汽车不多,想停哪里就停哪里(当然,想停到平交道上可不行)。如今汽车多如蚂蚁,想停到哪里就偏停不到哪里,能停到黄线上还算三生有幸,有时候想找个黄线停都找不到,早已客满啦。台北市政府曾发出恐吓,谁要再停到黄线上,就要把它拖到六个水门。结果五分钟热度一过,黄线的权威仍然泡汤。事实上,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黄线可以取消。而且,有些地方不过是霸王线,像有些大衙门,包括有些大店铺——如银行、公司之类,或仗着热诚在,或仗着财粗,索性把门前的国有土地,收归私有,画上黄线,即令空着,小民的车也不能停。看情形将来终有一天,为了停车的争执,要头破血出。
  仍是一个古老的建议,维持交通秩序,唯一的途径是重罚——当然是公平合理是的重罚。决不能诉诸公德心,只有诉诸重罚。除了重罚,纵是观音菩萨加李铁拐先生下凡,都没办法。这是法治的基本精神。可是一谈“法治”,儒家系统的“礼法”就蠢蠢而动。台北某报的“短评”老爷,就是一例,他曰:“处罚的吓阻作用,仅能收效于一时,却不能维持长久。必须培养驾驶人的礼让风度,才是整顿交通的根本之道。”呜呼,有此一念,台湾的交通就铁定非大乱到底不可。“礼治”数千年矣,已把中国搞成今天这种样子,再抛弃法治,而礼治下去,中国人无噍类矣。盖恰恰相反,礼让不能持久,必须重罚,才是根本之道。没有“罚”的支持,“礼”就不能生根。吾友虞和芳女士在德国,一天晚上开车,看看左右没人,就闯了红灯,结果被附近的德国佬从窗帘缝中发现,告了一状,罚得她泪流满面,她曰:“并不是洋大人都知礼守法,实在是罚怕啦。”一个朋友在美国就有过一桩精彩艳遇,他阁下以台湾第一流司机的雄姿,在马路上左穿右插,如入无人之境。想不到一个洋大人尾追数十里,直追到家门口,用手枪指其胸脯曰:“我以后再发现你还不守交通秩序,就教你四脚朝天。”吓得他以后开车,比孙子还乖。咦,只有在阻吓之下,才产生自我约束的力量。靠礼让,不过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一个国家的交通秩序,是一个国家的容貌。这个国家是不是健康茁壮,从它的容貌上可获得最重要的印象。我们并不为了做给洋大人看才去改进,但对镜自照,看见青筋暴胀,疮脓交加,难道不心如火焚乎哉。
  小民听到的空话多啦,在八○年代,我们盼望行动。呜呼,用权力整顿交通,易如反掌,只看有没有智慧,有没有能力,反这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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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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