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出
1
生来自诩没住过医院的我,终于生病住院了。
初来乍到,心中泛起的却是一种熟悉极了的感觉。我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感
觉呢……啊!我明白了,那是蓦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领域的感觉。就像第一次登上
雪山顶峰、突然看见雪山另一边是风光迥异、新奇而壮观的西藏莽原。就像被迫在
高空中跳伞,落入你完全没有看到过的热带雨林,密林繁花,奇禽怪兽,使你目不
暇接。就像乘车潜入纽约曼哈顿,猛抬头看见林立的摩天大厦,而且每一座大厦都
正在向自己倾斜……我是乘住院部大楼东侧的一台电梯上来的,在电梯上认识的第
一个人就是电梯小姐,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我所以称她为电梯小姐,是因为我不
知道应该如何称谓,叫她师傅,她一定很不高兴。四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又回到
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风气了。我记得,从来没有因为称七十岁以上的老太太为小姐而
不被欣然认可的,何止欣然认可,而且喜笑颜开。我却因为对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
称夫人,遭到斥责:“什么?夫人?你怎么不管我叫老太婆呀?”她特别把老太婆
三字念得很重。从此,我有了教训。对女性要往小里叫,对官员要往大里叫。对一
位科长,你如果尊称他为处长,他当然会觉得你的确是犯了一个小小的、无需纠正
的错误,但这个错误犯得可爱极了。对一位副部长,你如果尊称他为副部长,他当
然觉得你是十分正确的,但这种正确太可恶了!为什么不在无意中删掉那个“副”
字呢?部长两个字既好听,又好念。我叫了她一声电梯小姐,她对我妩媚地一笑,
接着给我了一个善意的忠告:“看得出,侬是新来咯病人。阿拉住院部大楼东侧,
一共有两台供医务人员、出入院病人和探视者使用咯电梯。两台电梯各有分工,一
台只停靠单号楼层,另一台则只停靠双号楼层。侬现在乘的是单号电梯。我考虑到
侬不了解情况,这次破例照顾侬,在十楼也停。”我在千恩万谢之后,想到应该入
“乡”随俗,以后要牢牢记住。为了看看整个病区的概貌,我并不急于找到自己的
病室和床位。于是,就沿着雨道缓缓向前走,从每一个病室门前经过。数一数,一
共有十个病室。当我走到头的时候,忽然发现大楼西侧还有一台电梯。信步走过去,
刚刚在电梯门前站定,就听见有人紧贴着我的脊背对我讲话:
“这是一台专用电梯。”
可能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使
我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随即扭头一看,见是个瘦弱、
矮小的老年病人,由于穿着白地蓝条的病号服,猛丁地使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梦游
二战纳粹集中营呢!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呢?虽然他的声音很轻,还是吓
了我一大跳。那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小而厚,每个镜片至少有二十个圆圈。他见
我没有表示可否,竟然像一个职业导游那样,用带上海味道的普通话滔滔不绝地说
开了:
“往上,直驶13楼。整个13层都是大大小小的手术室。按照西方人的习惯,13
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我们中国人,不管这许多!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用13层做手
术室。乘这台电梯往下,可以直驶底层地下室。地下室是停尸房,雅称曰:‘太平
间’。这名字起得实在是好,好就好在合适、含蓄。让你体会到,我们伟大的、历
史悠久的中华民族拥有的语言文字,实在是太丰富、太美妙了!一个专有名词,道
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人,只要活着就不太平;一死,就太平了。有些人不太平
其影响很小很小,小到只限于自己。有些人的不太平其影响可就大了,大到可以造
成一场亿万人死亡的世界大战。谁能活着而又完完全全做到自己太平而且也能让别
人太平呢?在下——现在的我就是。不晓得你相信不相信?”
“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合适。我只觉得这个人蛮有点意思。可他
是什么人呢?
“我是18床……”他像是听见了我在想什么似的,“请你注意!我在这里所讲
的床,不是物,是人。这一点医院和监狱大同小异。大同之处是:人名一律变成号
码。病号穿的白地蓝条裤褂,实在和电影电视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服太相似了。
小异之处是:医院里病人的代号后面要加一个‘床’字,原则的差别也在于那个关
键的‘床’字。许多病人从进医院那天起,一直到咽气后穿上最后的新衣时为止,
他都躺在那张有号码的床上。当他被搬上另一张有轮子但没有号码的床上的时候,
离太平间的距离就很短很短了!说明在医院里,床和床的号码实在太重要!因为在
监狱里,不一定每一个犯人都有一张床。有些牢房的犯人只能共用一条长长的通铺,
或者一堆铺草。对不起!得打住,你刚刚来,一定要收拾收拾了。以后再谈,以后
再谈。”他又自说自话地嘎然而止。
2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18床正巧和我住在同一个病室,我是20床,和我只隔着19床。
19床是一个膀胱结石的病人,比18床的年龄还要大,72岁。我注意到,18床对任何
一个新来的病人都会做这样的自我介绍:
“我叫老丁,现年64岁,退休的手表厂工人。身高三米59,体重34公斤,脱了
衣服,两排肋骨分外鲜明。如果被乡下的大姑娘小媳妇看见,一定会情不自禁地笑
起来,大叫:多好用的一块搓衣板啊!因为我远看散光,近看老花,所以很奢侈地
占有两副眼镜。”
老丁认识本院几乎所有的医生、护士,以及勤杂工,甚至住院部的看门人。熟
悉本病区每一个病人的病史、简历,乃至家史。一个新来的病人刚走近自己的床位,
医生还没来,老丁就站在病人的眼前了。他会亲切地向病人问长问短,如果病人不
能说话,他就和送病人入院的家属攀谈。主动介绍医院里的制度和不成文的规定。
关于伙食标准,关于陪床亲人应办的手续等等等等等等。常言道:久病成医,而且
还可能是良医。老丁有档案的病史始于八十年代初,他住过的医院不下十余家。所
以,不管是什么伤病,经过他对病人的审视和询问,就八九不离十了。他会告诉病
人或病人家属,医生可能采取什么措施。譬如骨折,他一看X光片,就知道医生要给
他上石膏,还是上夹板。如果是膀胱结石,把CT造影给他一看,他就能说出医生将
要用手术取出,还是用药物加大量的饮水进行冲洗,或用其它方法予以击碎。如果
是肿瘤,是否已经恶化?早期?中期?还是晚期?他都会很委婉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并使病人和病人家属安心。如果是早期癌症,他会说:“恭喜恭喜!你这是早期,
也可以讲是最初期,轻轻一刀就再无后顾之忧了,没事体。”如果是中期癌症,他
则说:“幸亏你的病发现得比较早,幸好还不是晚期。如今,科学发达,方法很多,
而且中国医生的医术和发达国家不相上下。在此之前,病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你是生逢其时,你的病也是生逢其时。不要紧张!毛主席早就对病人讲过一句至理
名言:既来之,则安之。讲的好,讲的太好了!安心养病,和医生好好配合,没事
体!”如果是到了晚期,他也有让人听起来顺耳的话:“你千万不要灰心,今日中
国可不是往日的中国。我们的医学比西方发达国家还要高明。首先是治疗手段比他
们还要多。他们有手术,我们也有呀。他们有化疗,我们也有呀。他们有放射治疗,
我们也有呀!也就是讲:别人有,我们有;别人没有,我们也有。譬如说:中国还
有中国独一无二的国粹,中草药是一绝吧。还有气功,可以讲:神了!至于民间偏
方如果碰对了,灵极了!当然,在医院里,气功和偏方都属于禁止使用之列。(他
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这纯属门户之见,如果他们束手无策,我们不妨自己试一试,
死马……(我想他差一点没说出的一句话准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嘛!’他真会悬
崖勒马!)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吉人自有天象,你一脸福相……一定会逢凶化
吉。”所有病人的症状,事后经过医生使用许多高科技仪器检查以后,与老丁之所
料,大体不差。治疗措施也是英雄所见略同。
我记得,我入院第三天的上午,医生刚刚查完房,他又像幽灵似的站在我的面
前了。开始是站在我的床边,过了一分半钟,他默默地在我的床边坐下来;又过了
一分半钟,他的嘴就几乎贴在我的耳边了。我很客气地问:
“您是……?”我仅仅是表达了发问的意向,实际上我的问题还没提出,他就
开始回答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话就像正要溢出的湖水,我的问就像一只湖岸边
的泥鳅漫不经心地摆了一下尾巴,立即就会冲出一条溪水,而后,奔流不息,以至
汹涌澎湃。
“敝姓丁,无论老少。尊卑,都把我叫老丁。在医院里,就叫我18床好啦。我
晓得你一定会问我为啥住院。我住院理由既简单、也很不简单。就是两个字:待查。
我所有的器官几乎都检查过两遍以上,有些是用X光、CT、B超、ECT加上造影。有些
是用各种探测器,如膀胱镜、胃镜、肠镜……接受检查需要很大的勇气,有些是很
痛的。特别是胃镜,那么大的金属探头,在胃里翻来复去地折腾,你恨不能即刻死
掉。说到死,我和别人的认识决然不同……”
“……”我的目光一定透露了我乐意想再问个为什么的意向,他在这一点敏感
之极。我以为他会马上又打开闸门,让语言的洪流把我淹没。但他这一次只反常地、
含混而有点像自语地说:
“唔,……我……并不在乎……从什么地方出发……到达终点的距离,在自家
屋里?还是在医院里?……我只在乎已经很有限很有限了的过程……过程……”他
再没有说下去了。
我点了点头,好像懂了似的。实际上我并没听懂,但如果再问下去,必然会涉
及到他的隐私,因此也就不必问了。但他的语犹未尽,我赶快想转换一个很容易结
束的话题。
“我知道,您在医院里很……”我选择了一句比较委婉的话。“您在医院里很
有人缘。”谁知道事与愿违,正好给了他一个滔滔不绝的由头。
“是吗?”他似乎不以为然地微乎其微地摇摇头。“还是昨天我在专用电梯门
前对你讲的那句闲话,我这个人顶太平了!因为我老早就向一切……我说的一切是
真正的、无所不包的一切。我老早就向一切举手投降了!”他说着就像一个矮人国
的败兵那样,高高举起无论怎么用劲都神不直的双手。“我住过好几家医院,知道
我姓甚名谁的人极少,人们知道的只是我的床位号,譬如现在:都把我叫做18床。
我也曾经是36床、28床、71床、13床。还作过1床,‘拿摩温’,就是NUMBER ONE的
洋泾浜讲法,这是半个世纪以前,在上海外国人开的工厂里,人们对工头的尊称。
13,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吉利。‘拿摩温’,第一,老大,听说有些非洲酋长就自
称‘拿摩温’,黑手党教父也称‘拿摩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光彩。因为无论什
么号头,后头都拖着一张床。36床!28床!13床!1床!我一入院就记住了,一听号
数,就晓得是不是叫我老丁的。我不是没有风光过。刚解放的时候,我进了工厂,
做了顶顶光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的一分子。我的两个阿哥
都是知识分子,解放前还在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公司里做过事,虽说都是些小差
事,他们的历史上毕竟有那么一滴滴污点。所以,一解放就写不完的交待,做不完
的检讨,挨不完的批判。有时候在他们遭难的时候,我一方面有点沾沾自喜,另一
方面又为自己几几乎和资产阶级沾上边而后怕不已。解放前,先父完全可以把我培
养成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只进
过三天学堂,还是帝国主义以天主教的名义办的小学校,只学会了‘义光小学’四
个字,就肄业了。这叫因祸得福!说真的,我现在有这点文化知识,最初是在工厂
上夜校学得来的呢!从扫盲班一直提高到速成中学水平,后来文化大革命给我又创
造了一个博览群书,自学成才的机会,——那是后话。没想到,在红旗下学的文化
也中下了毒素。这大概就是资产阶级思想随着语言文字在我头脑里潜移默化的结果。
无怪那些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人,在六十年代中叶,敢于批判斯大林,指出他
关于‘语言文字没有阶级性’的论断纯属谬论。这种论断使得资产阶级可以趁虚而
入,据说是,语言文字是资产阶级的先天优势。当然,六十年代中叶不是五十年代
初叶。以斯大林为世界革命核心的时代,随着斯大林的逝世也就过去了。我一直都
很不理解,那样伟大的革命领袖,其威望如日中天,也会在时间中贬值!……才短
短几十年呀!可是,那些宗教界的领袖人物和他们的经典,却偏偏还有很多人顶礼
膜拜。像孔老二、耶和华、释迦牟尼、穆罕默德……而且崇拜者越来越多。长此以
往,人类不是又回归混沌了么?!又扯远了!扯远了!”
我为了表示理解,笑了。
“18床!”小护士露露喊叫他。“到二楼检查肺功能,现在就去!”
“是!”老丁小声对我说:“一个星期前才检查过,我理解,他们是为了创收。
反正我现在还有‘劳保’……回来再继续讲下去,一息息就好了。”
3
果然,半个小时不到,老丁就回来了。我刚刚看完哥伦比亚作家古斯塔沃·加
尔德·阿萨瓦尔的小说《白痴市场》的译音序言和作者自序。
“再扯回来。我的生活转折点是1957年。我不知道对于国家,对于别人如何,
对于我,可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变化。为啥讲不大不小呢?因为,有些人是从天上
落到地下,这种人的变化顶顶大,痛苦也顶顶大。有些人是从房顶上落下来的,比
那些从天上落下来的人又要好些。我,本来就在地上,比起他们来,我只能算是掼
了一跤,不过,掼得蛮重,所以说不大不小。一转眼已经整整四十年了!人说幸福
日子过得特别快,我看痛苦日子过得也不慢,问题是看你自己的过法。1957年,党
号召全党全国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给党提意见。我没提,因为我打心眼儿里没
怀疑过英明共产党的英明,伟大毛主席的伟大。就像从来我都没怀疑过太阳上还会
有黑子,尽管所有天文学的书籍里都这么说。即使有,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的肉眼哪
能看得见呢,我是那种既不敢仰视天空、而又缺乏幻想的庸人。跟着知识分子随声
附和?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因为历史上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是从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
遗留下来,那是靠不住的。我受党的七年教育,这一点我还是能拎得清的。没提意
见,不等于说我和当时的客观形势不搭界。唉!看来一切全是命中注定!5月8号夜
里,我们车间偏偏召开了一个倒头读报会。车间主任一落座,他的眼睛刚好就瞄到
了我。其实,我正贴着墙角想打瞌睡。他讲:‘小丁!’那时候我当然是小丁。
‘小丁!给大家读报。’完全是指令性的口气。我一再谦虚,一再推辞,一再退缩,
最后他严肃起来了:‘这是党对你的信任,懂不懂?!’话说到如此原则高度,我
哪能敢不念呢?当我念到兄弟的匈牙利发生反革命暴乱事件的时候,遇到一个很陌
生的洋名词——裴多菲俱乐部。当时,我念成了非多非俱乐部,而且同志们让我解
释解释,我哪能解释得了呢!于是,车间主任给了我一个光荣任务,明朝上半日不
上班,到区图书馆查资料,在下个星期政治学习的时候,给大家解释清楚。我当时
真是个非常认真、非常服从上级命令的好青年。我整整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不仅
翻阅了书本,还请教了图书馆馆长。才知道不是非多非,是裴多菲,是个人,是个
外国人。在回厂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为什么有知识的人胸脯挺得那么高,因为他
们充实。我怎么了?我充实了!那天如果给我量量身高,一定不是1米59,恐怕能超
过1米60;胸脯至少高出五个厘米。一个星期我都在盼着政治学习,坦白说,以前我
从来都没盼过政治学习!5月15日终于到了,——多年以后,毛主席第五卷宏文出版
了,我才晓得1957年5月15日那天晚上,毛主席在日理万机的百忙之中,秉烛达旦起
草《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作为党内文件发给全党干部。对于一个小青工来讲,
那完全是九天云端之上的事情。5月15日晚上,在全车间的政治学习大会上,我就裴
多菲这个洋名词,热情洋溢地讲了十五分钟。我至今都还记得:裴多菲,19世纪匈
牙利革命民主主义诗人,1848年革命的杰出战士和歌手。1823年生于一个贫苦的屠
户的家里,他不仅用诗歌为武器向封建势力战斗,同时也用刀枪反抗外国侵略者,
同俄奥联军英勇奋战,最后为民族独立与解放,献出了自己的诗歌和生命,像他在
诗歌里唱的那样,1849年7月31日,裴多菲在瑟斯堡战役‘死在哥萨克的矛尖上’。
我还给大家讲了19世纪中叶欧洲的形势,现买现卖,说得有鼻子有眼。最后,我还
用上海腔调的普通话朗诵了两句裴多菲的诗句:
那时,我就用闪光的剑锋
在一百条生命中写下:‘死亡’!
“我的朗诵还没落音,紧接着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强音向我劈头盖脸地压过来,
使我惊慌万状。等我稍稍缓过神来,才知道是一阵‘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掌声’。
我只能用惶恐、受宠若惊和负罪感来形容那时候的心情,因为我只在新闻报导里见
过‘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样的句子,而且是在世界级伟大领袖人物的演
讲中才会有。记者特别把这种煽动性很强、形容词很多的句子括在括弧内,以形容
伟大领袖的讲话里,不断出现的警句在亿万群众中的热烈反响。讲句不该讲的闲话,
就像今天美国的肥皂剧,必须配上笑声,大笑声,长时间的、热烈的狂笑声,才显
得可笑一样。后来,有个旋工提问,让我解释啥叫俱乐部,俱乐部是作啥用的东西?
我当时一个英文字母都不识,哪里知道俱乐部一词来自英文的‘CLUB’呢?更不知
道‘CLUB’还可以翻译为棍棒,甚至纸牌里的黑梅花也叫‘CLUB’。至于俱乐部还
是夜总会的代名词,夜总会是做啥用的?即使充分去发挥想象力,也是一抹黑。应
该承认,最初翻译这一名词的人,真可以算得上学贯中西,‘CLUB’和俱乐部不仅
意思贴切,声音也很相似。——那时,我只能按照祖国文字的字面涵义,望文生义:
‘俱,是都,是在一起的意思;乐就是快乐、欢乐的意思;部就是部落的意思。所
以俱乐部可以解释为一群人欢欢乐乐地聚在一起的部落。’我当时实在是贫乏,脑
子里联想到的竟是电影里非洲原始人的部落。又有个钳工提问:有多少人才能算是
一个俱乐部呢?我讲:那就不一定了,三、五个人,几百人,几千人,十万人都能
组成一个部落……唉!我最忌讳叹气,也止不住要长叹一声。我们老祖宗的金玉良
言讲得真是好呀!言多必失!言多必失!特别是有人喝彩,你就会快乐地信口开河
了。我这个小人物一夜之间就成了名人,至少成了我们车间、我们厂里的名人。平
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炫耀我的浅薄,死也想不到从此就种下了祸根。到了6月8
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撰写的社论《这是为什么?》,指出有些人在‘帮
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下,少数右派分子正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领导权挑战。我
们工厂的工人们虽然都搞不清是啥个事体,也都大吃一惊。这还了得!竟敢向共产
党和工人阶级挑战!接着就召开各种会议,声讨起右派分子来了。因为右派分子属
于资产阶级,我们是应战的阶级,而且有强大的共产党,伟大的毛主席,贫下中农、
解放军支持我们。所以表现得特别激昂慷慨,敌汽同仇。等到7月1日,毛主席又为
《人民日报》写了题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的时候,我们的批判就
显得雷声大,雨点小了。我们全厂都没有订过一份《文汇报》,当然找不到《文汇
报》的方向是东南西北,批判些啥?只好多喊口号,少发言。8月9日一早全厂通知:
下午停工开批判会。我吃了午饭,实在困得很,想逃会。当时批判会特别多,尤其
是全厂大会,我曾经逃过一两次,谁都不晓得,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躺在床上睡
着了。睡梦中只觉得有人一边推我,一边叫:快起来,开会了!我睁眼一看,原来
是车间党支部书记。我既感觉到受宠若惊,又很不好意思。连忙爬起来就跟着他进
了大饭堂,我们厂的大饭堂还兼着大礼堂的神圣使命。就像是京戏里的大名角出场
一样,我一出现,全厂职工给了我一个碰头好。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强音劈头盖脸地
向我压过来,我真心诚意地以为这是5月15日晚我朗诵裴多菲诗句以后的一次重复。
我稍稍定了定神,觉得不像是‘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掌声’。再听听,是喊口号
的声音。再听听,口号里居然有我的大名。这样一来,我就有些茫然了。即使我再
没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想到他们喊的是‘丁某人万岁!万万岁!’可也不至于是打
倒了某人吧?等我心凉胆战地再一听,那就不能以茫然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了。我
真是百思而不可解,如同晴天霹雳,果真是‘打倒丁某某!’‘打倒右派分子丁某
某!’当年我的灵敏度还是很高的,脑子一秒钟至少能想三个为什么。右派分子属
于资产阶级,我是个青年工人,工人阶级里哪里会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呢?不对!
我走进会场,找了一张凳子就要坐下来。屁股还没有挨到凳子,就听见一片怒吼: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这一片怒吼让我懂了:不是不对,是没错。是也是,
不是也是。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立即笔挺笔挺地站在我本来的阶
级弟兄们面前。接着,发言者争先恐后,举手之踊跃,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愤怒,
是我有生以来所仅见。我的脑筋又运转了一秒钟:为啥我是批判对象?我有啥反动
言论?他们发言的要点是什么?这才认识到要冷静下来,听个究竟。一刻钟下来,
我在他们的踊跃、激烈、愤怒之中,才理出一个比较清晰的逻辑线索来。即:当今
世界,有一个资产阶级恶魔叫非多非,这个人计划来我们社会主义中国搞破坏,要
组织一个野蛮人的部落,而丁某人向他保证,可以为非多非发展十万个会员。我当
然明白,无风不起浪,风就是我5月15日在车间学习会上,做的关于裴多菲的介绍。
可我的介绍是根据查来的资料呀!严肃、认真,而且客观。即使是解释有错误,只
能是我的水平有限。既没有认识问题,更没有态度问题。仅仅一个半月,事情哪能
会变得面目全非了呢?荒诞而且滑稽。不能自圆其说嘛!我以为越荒诞就越容易解
释清楚,谁晓得越荒诞越难解释。我相信一个半月前听明白了并表示欣赏的大有人
在,掌声就是明证。时至今日,他们都到啥地方去了呢?人!当你站在弱者一边的
时候,是多么软弱啊!当你站在强者一边的时候,又是多么凶狠啊!他们根本就不
允许你解释,只允许你认罪。毛主席说:‘群众运动是天然合理的。’这一句话圆
满解答了我的十万个为什么,而且四十年来,无一日不心悦诚服。所以,在文革中
听到林彪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时候,我暗自得意。——注意!我说
的是暗自,可丝毫都没有表露出来。看起来,我比林副主席早觉悟将近十年。”老
丁说到这儿,脸上竟会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来。
4
“党有一个好政策,‘批判从严,处理从宽’。大会、小会以后,并没给我戴
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的帽子,按党中央的所有书面文件和领袖人物的讲话精神:
工人阶级中间的的确确不应该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因此,车间党支部和厂党委实
在没法向上级党委起草报告。口头汇报上去,请求上级党委指示。上级党委就是上
级党委,当然有明白人。很快,正确的指示就下来了:够不上分子,他不还是个人
吗!给他定个‘反党反社会主义人’不就可以了吗?下放农村劳动锻炼。注释:劳
动锻炼和劳动改造是有区别的。问题迎刃而解!我下放的地方是长江出海口中间的
崇明岛上,天高地厚,崇明岛仍然隶属于上海。让上海人离开上海就像让吃奶的小
毛头离开娘的乳头一样痛苦,崇明岛隶属于上海,这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实,由
此可见我的地理知识贫乏到了极点。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看到,听到的世事越来越
多,越觉得后怕,也不但是后怕,在后怕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快慰。一个如此浅薄、
如此贫乏、如此卑微的人,一不小心,会犯下如此大胆、如此深刻、如此严重的罪
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冒一身冷汗。我的言行竟然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
重大问题联系到一起了,多年以后才了解到,裴多菲俱乐部原来是布拉格之春的产
物,布拉格之春的倾向一直发展到九十年代苏联东欧的解体。同时也看到毛主席的
英明伟大,高瞻远瞩……他老早就预见到了!可惜,他老人家过世太早,否则,国
际共运的局势绝对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步田地。因为毛主席一定会力挽狂澜,成为名
副其实的全世界人民的革命领袖……”
“您……”我插断他的话说:“您这么大的年纪,病病歪歪,还如此关心国际
国内大事,不多见。”
“差矣!你千万不要误解,后半辈子我啥事体都不关心,只是看看、听听、想
想,连讲都不愿讲。也没人听我讲,唉!没人听我讲!今朝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话
就像下坡的车,停不牢了。我从1957年以后,有了一个优点,也只有这么一个优点,
就是自知之明。我很清楚,我是啥?在梦中,我永远是大丛林里一只顶小顶小的蜂
鸟,卷起一片树叶就是我的小巢,关心啥?关心有啥用?啥事体要你关心?我尽量
想缩在我自己的小巢里厢,不让人看见。偏着小脑袋向外张张,看着丛林里的大象。
狮子、虎。豹、豺、狼、熊、狐、鼠、兔,无休无止地格斗。我知道它们比起我来,
都是力大无穷的庞然大物。可是,我在树上、高处、暗处,它们就显得非常渺小了。
于是我就有了一些满足感,没有让精神和躯壳的轻重悬殊太大,而使得我生命的天
平过于倾斜。我看见,它们在枯枝败叶上纵横捭阖,殊死搏斗。我特别欣赏猕猴争
王,有时是众对寡的围剿,有时是一对一的撕咬,成者为王,败者为贼。为贼,为
王,谁也免不了一亡。动物,只要是能动的物,就不太平。小到蚂蚁也要诸侯割据,
列阵对垒。一个军团对另一个军团,日夜鏖战。沙丘、土堆、树干,都是他们的战
场。俨然春秋战国,一如人类攻城掠地的战争,小溪横陈似江河,雨点溅落如山崩。
实在有趣得很!像我这般小的动物,对它们拼杀的最终目的都难以理解。所以,我
既不觉得珍馐美味好吃,又不觉得名牌洋服阔绰。一只蜂鸟一顿只要一粒花籽,足
够了!我现在只有三大嗜好,一个是抽香烟,只抽牡丹牌,因为价钱对于我比较适
中。香烟可以帮助我悠闲地沉思瞑想。俗话讲得好:‘饭后一支烟,快乐似神仙。’
不无道理呀!我当然知道抽烟有害健康,一百个医生一百个反对抽烟,他们谆谆告
诫烟民:你们会因为抽烟付出沉重的代价,会生肺心病。气管炎。肺结核、肺癌。
而我觉得,抽烟和赴宴、剪彩、演讲、呲牙咧嘴等着记者拍照、生病、吃药、打针、
拍X光片……等等等等一样,都是生命的过程。你的过程可以是轰轰烈烈地打仗,可
以是辉煌灿烂地‘做秀’;为啥我的过程就不能是默默无闻地抽烟呢?当然,我绝
不会在病房里抽烟。抽烟比打仗还要可怕么?枪一响,尸横遍野。抽烟比‘做秀’
还要危险么?美国有好几位总统都是因为‘做秀’,被人杀死的。我的第二个爱好
是吃老酒,一般只吃‘尖庄大曲’,理由仍然是价钱适中。天天喝,在医院里也不
例外。每天晚上,护士熄了灯,我就把酒拿出来了。我买来酒就换瓶子,把酒装进
氯化钠瓶子里。不多,一顿三小杯。每天夜里三杯下肚,比一切镇静剂、安眠药都
要灵光。听人讲,海洛英和大麻都有造梦的功能,没尝试过,也不敢去尝试。老酒
对于我,确有造梦的功能。在老酒制造的梦里,自始至终都闻得见酒香。蜂鸟的世
界,诡秘离奇,色彩艳丽,音响美妙……一觉醒来,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酥了。护士
查房,闻见酒味。我和她们‘捣浆糊’……‘捣浆糊’你懂吧?这是上海人近几年
的新创造,这个词妙极了!虽然很难解释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意会。其用途却是非
常之广,且最具时代特色。可以说,凡是精通‘捣浆糊’的人就能成为‘当代英雄’。
我对护士讲:‘你闻到的是医用酒精的味道。’护士讲:‘不是,医用酒精没香味。’
我讲:‘现在是商品经济,医用酒精为了促销,也要加香精的。’她捂着嘴巴笑起
来,因为她当然晓得我在偷偷地吃老酒。我的第三个爱好就是听半导体收音机。半
导体收音机帮助我听很远的声音,从而想象到很远的风景。无论什么电台我全都要
听,中央台、地方台、外国台,总而言之,全世界的电台只要我听得懂,我全都听。
当然,主要是汉语,英语,我自学的英语,讲得不地道,可以听,能听懂三分之二……
托改革开放的福,无论听什么电台都不算‘偷听敌台’了。如果我讲:我关心国际
大事是为了竞选联合国秘书长,恐怕墙旮旯的蝉唧(蟋蟀)都要笑落大牙。我既不
是心怀鬼胎,甚至也不是好奇。我认为,这也是生命的过程,我在生命过程中,恪
守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影响任何人。我听当天发生的事比看《史记》还要冷静,
不仅从来没有足球球迷那种狂热,也没有足球球迷那种强烈的倾向性。啊!甲队进
了一个球,乙队紧接着也进了一个球,足球比赛嘛,不是你踢进,就是他踢进,再
不然全都踢不进。明代中叶,泰州学派有一位学人、兴化陶匠韩贞,每当别人向他
提到时事、世事,他就大叫:‘光阴有几,乃作此闲谈耶?’其实,他的骨子里依
然是最狂妄的愤世嫉俗。不,我可‘狂’不起来!能够爬上岸,甩干身上的水,躲
进一个旮旯里,一面舔着伤口,一面把新闻当故事听,这难道不是落水狗的幸福吗!
有人一想到1957年就哭之呜啦,我则相反,一想起1957年就笑嘻嘻。我这只小蜂鸟,
想要组织一个十万会员的裴多菲俱乐部?!太伟大了!我都不晓得我自己会有这么
大的本事。十万只蜂鸟!地球上还有没有十万只蜂鸟呢?嘻嘻嘻嘻嘻……”笑的声
音大了些,他立即用他那枯树枝一样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在他捂住嘴的时候,我听
见病房里有两个人的对话。一个是年轻的女声,一个是极度衰老而含混不清的男声。
女声像是训斥婴儿一样,男声也像婴儿似的和她顶嘴。女声:
“我不就是去撒了一泡尿吗!你嘟哝个啥。撒尿不行啊?我也是人哩!是人,
就要拉屎撒尿。你不是也要撒尿拉屎嘛?你连拉屎撒尿都不会讲一声,沥沥啦啦,
一泡屎就让人家给你收拾半天。你有钞票就是人,我拿了你的钞票,就得把我做人
的资格都卖给你了?”
男声:
“人家要吐痰嘛……”
“你不会忍一会儿,含在口里,我死不了总是要来的嘛!”
“我叫了好几声了……”
“我不是说了吗,在厕所里,在厕所里!你知道女厕所离你的床位有多远?我
能听得见?就是听见了,尿到一半,我能夹住不尿即时现刻赶回来吗?”
“好,好,你有理!我没理……”
“那当然,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承认没理,我不追究。”
“我要…”
“我知道你又要吃了,吃啥?”
“月饼,杏花楼的……”
“你还要挑挑拣拣?还不是因为昨天听我说,今年,北京的高干都吃上海杏花
楼的月饼,北京的老百姓也凑热闹,像荒年时候抢购面粉一样,抢购上海杏花楼的
月饼。你呀,也是凑热闹,听风就是雨。多亏你有九个儿女,个个都买得起月饼,
大女儿给你买杏花楼的,三儿子给你买龙华寺的,小女儿给你买香港的荣华月饼……
你有得挑,有得拣。给!吃!慢点!拿着,拿好,对,真乖!”老人手里一拿到食
物,就完完全全回到了襁褓时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即现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娃娃
像。
老丁悄声对我说:
“这是21床和他的护工小谢。”
“什么是护工?”
“护工就是重病人自己雇来的佣人,因为中国医院的医生护士和病人比起来,
病人太多,医护人员太少。那些日夜需要护理的病人就必须自己雇人。这些护工大
部分都来自那个出了个朱皇帝的安徽省,这个小谢就来自安徽铜陵,别看她年纪不
大,二十多岁,已经是三个娃娃的姆妈了。我知道你要问我,她为啥能生三个小孩,
有特权?没!她属于母豹子那一类的女人,为了护自家的小崽,枪塞进她嘴里都不
怕。要儿子,传种接代,不达目的死不甘休。偏偏时运不济,只有第一个千金是平
平安安地生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取名叫家生。为了生第二胎,挺着大肚子逃亡在外,
孩子来得仓促,娘刚刚钻进路边的窑洞,女儿就溜出来见市面了,又是一个千金。
为了生第三胎,远离家乡,在洞庭湖上娘舅家的一条货船上帮工。孩子一下地,小
谢一看,又是一个千金。抓起哈蟆似的婴儿就要往湖里丢,要不是她娘舅眼疾手快,
三千金一出世就归天了。她哭天号地:‘天啊!地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命中
就没有个带把儿的壶呀!’娘舅对她讲:‘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只看见她笑,可没
看见她哭!你要淹死她,你就要先淹死你自己。你不也是女人吗?没有你,哪会有
她?’看样子到今天她还没死心。她宁肯受罚,罚款很高也不在乎。小谢在村子里
是民办教师,一个月才八十元,而且寒暑假都没有工资。老公是个面向黄土背朝天,
本本分分的农民,背了好重的债务,还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太艰难了!到上海的
医院来当护工,一天一夜的工资是二十元,交给医院两元,租一张躺椅睡觉一夜两
角,一天至少可以净赚拾元。八天就能挣她在乡下为人师表的全部所得,辛苦是辛
苦,安徽来的乡下人只要有钱赚,苦算啥!……”
5
我正在想:老丁如果当个作家、记者或者侦探,都会成为一个名家。老丁用胳
膊拐碰碰我,让我朝21床看。我看见老人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细缝,能不能看见什
么,不得而知。关于21床,老丁对我介绍得也非常详细。
“21床的口齿不清,听起来特费劲。他最神气的时候,是进食的时候,医生给
他开的流计或半流汁,他一概不要。最爱吃的是肯得基鸡腿,丹麦曲奇,甚至点名
要海仑饭店法国厨师阿隆先生烹调的、名为‘枫丹白露’的牛排,而且要半熟。你
看!看!他吃月饼的样子。”
21床吃东西的样子真有点让人害怕,咀嚼起来,上下颚运动的幅度和声音出奇
的大。使我立即想到河马,我真怀疑他是故意在夸张他唯一健康的生理功能。此时,
谁都能对他内心深处极端留恋生命和享受生命的渴望一览无余。老丁继续说:
“他今年有八十九岁了,这个老人在三、四十年代,是上海一家大不列颠及北
爱尔兰联合王国洋行的买办。讲他聪明也可以,讲他狡猾也可以。历经浩劫,不仅
自己奇迹般地窝藏了自己的生命,据他的子女们猜测:他很可能还妥善地窝藏了几
张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渣打银行的存款本票。只有老人的小女儿,四十二
岁的惠敏,在文革后曾经在她父亲那里亲眼目睹过可能装有银行本票的信封,之所
以说可能,是因为她父亲一发现女儿注意到自己手里的信封,就立即掖进了裤腰里。
她看得很清楚,是那种三、四十年代渣打银行在中国使用过很长一个时期的信封,
印有中英两种文字。这几张本票票面数字,除老人自己一人以外,对于他的子女、
亲朋好友来说,一直都是一个神秘的‘哥德巴哈猜想’。谁都想把无限的幻想抽象
为一个具体而实际的数字,可以说绞尽脑汁而不可得。21床一生生养了九个儿女,
真算得上是一位全福老太爷了。其身体状况如何呢?由于癌症转移,一只肾和前列
腺以及睾丸全部被切除,开了一个人造偻管,靠一只挂在体外的透明塑料袋来排尿。
浑身上下肌肉萎缩,不仅不能起立走动,连翻身也要别人帮忙。九个儿女各有一个
相当稳定的家庭,应该说,也都有一份足够养家糊口的工作,也就是说都有一份可
靠的收入。大儿子和小女儿两个家庭一直都在上海,其余都分批在一次一次的政治
运动中被下放到全国各地,最远的在新疆。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子女愿意收养孤苦
伶仃的老父亲。他们的理由只有一条,但非常充分:‘您老人家总不能让您的第三
代还为您背政治包袱吧?我们第二代已经背得多少年抬不起头来了!’每当子女们
如是说的时候,老人总是点点头,轻轻地哼一声,把苦水咽进肚子里,由自己慢慢
来消化。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独自住在一个亭子间里。自从神秘的‘哥德巴哈猜
想’一题透露以后,无论是在上海的、还是在外地的子女都变成了孝子孝女。纷纷
来信、来电,寄来孙子孙女的彩色照片,哀求最最亲爱的祖父、外公到他们家去养
老。但老人却装聋作哑,好像从来都没收到过。即使千里迢迢赶来面见老父亲,任
你万语千言,他也无动于衷。如今,突然病危住院,子女尽孝的好机会来了。于是,
所有的儿女都尽量在第一时间赶到上海。看得出,九个人的九个心眼儿都不大情愿
这一次的大团圆,个个都恨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包办,可谁都说不出口。每个人的脸
上都挂着孝能感天的忧伤!日夜轮流在老爸身边值班尽孝。孝既是传统的人伦大道,
又符合现时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谁知道,老人住院以后,不好不坏,不死不活。
消化系统基本通畅,三个月过去了,西归之日,还遥遥无期。子女们脸上挂着的那
种孝能感天的忧伤,在面对老人的时候,依然动人;一转过身来就不大好看了。不
晓得为什么,他们个个对我都无话不谈,在私下里,他们都在私下里对我讲过一句
表达自己真实心情的闲话。六十五岁的大儿子只说了五个字:
“‘久病无孝子。’
“二儿子说的是:
“‘我不是不想孝,拖的辰光太长了!笑得出吗?’我当然听得懂,他在讲俏
皮话,最后讲的是个笑字,而不是孝字。
“三儿子说的是:
“‘还是孔夫子说的好:老而不死实为贼……’
“四儿子比大哥说的还要简练,他讲:
“‘毋识相!’
“五儿子讲的更加简练,只有一个字:
“‘赖!’
“还有最简练的!六儿子干脆不讲闲话,用十根铁钩似的手指,做出一个箍住
老爸脖颈的准确图形,嘴里发出一声‘格!’。足够表明他的心迹了!
“大女儿讲的是:
“‘这三个月我的头发等白了一半。’
“二女儿讲的是:
“‘铁杵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反正我也请了病假,他总熬不过我吧!’
“小女儿讲的最潇洒:
“‘我才不急呢!有啥好急的?林彪要是不那么急,怎么会摔死在蒙古大荒原
呢!时间一到,他不是自然而然就平平稳稳地接了班了嘛!’
老丁刚说到这儿,忽然听见一声叫:
“18床!”是小护士露露进来了。她用的是日本皇军下士官的命令腔调,打断
了老丁的滔滔不绝。谢天谢地!也让我有个苟延残喘的机会。露露说:“打针!”
“嗨!”老丁的双腿一并,打了个立正。
“趴到自己床上。”
“嗨!”老丁立即趴在自己的床上,脱了自己的裤子,露出没有肉只有骨头的
屁股。这时又矮又胖的露露用手把嘴一捂,垫着脚尖悄然走了。老丁装着哀求的样
子说:
“露露!求求你,轻点!啊!
病房里除了笑不出来的重病人,所有人都捂住了嘴。足足有一分半钟,像舞台
上的“静场片刻”,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人呢?”
人们这才哄堂大笑起来。
老丁气呼呼地站起来,提上裤子。小谢大声笑他:
“露露是骗骗你的!傻瓜!”
“你们以为我不晓得?”老丁并不笑。“她骗骗我,我不会骗骗她?”
小谢仍然在笑:
“哪有脱了裤子、露着屁股骗人的?!是你受骗了!你还要嘴巴硬!这就叫强
辞夺理。”
“管它啥人骗啥人,这世界够苦的了。大家一笑,目的达到。”老丁说罢,拍
拍自己已经穿好了裤子的屁股。他走到我的身边,咬着我的耳朵说:“这也是生命
的过程呀!……”
“是的。”
6
一天下午,从两点钟开始,病人的家属像往常一样,陆陆续续地都来了。先是
21床的小女儿蕙敏,一进门就非常亲切地向父亲问长问短,拿出专门为老爹炖的甲
鱼汤。接着就是21床的六十一岁的二儿子,之后,是六十五岁的大儿子。一进门就
抱怨:
“只慢一步,差一点没拿到探视病人的牌子。”
然后走近老人的床前,用五岁儿童那样的娇声叫着:
“阿爸!”这时,陆陆续续九个儿女全都到齐了。至于他们是怎么进来的,真
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纷纷向父亲高声讲说自己如何如何有路道,如何
如何有人缘,如何如何有办法,如何如何有智慧,最主要的是:心诚则灵,他们的
孝心打动了住院部的看门人。然后,各自拿出自己带来的食物,争先恐后地献宝,
又热闹了好一阵。目的当然都是让父亲知道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有孝心……没有凳子
好坐,只好站在床边,像一堵围墙。老丁看着他们,悄悄对我说:
“有一天上午,21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当班护理父亲的是他的二儿子,刚好
上街去买点心了。21床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的床前,他对我讲:‘我让你看一张
纸头。’他从贴肉的地方摸出一个已经磨破了角的西式信封。我一看就晓得,那就
是早年渣打银行的专用信封。他用手式比划着让我抽。我打开信封一抽,使我大吃
一惊,原来他的九个孝心子女长期魂牵梦索的‘本票’,只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
连任何一个中国或外国符号全都没有。他本来是不想笑的,因为他一笑创口会疼。
他还是忍不住怪声怪气地笑了:‘嘻嘻嘻嘻……’我把那张透明的玻璃纸重新装进
信封,还给他。我也笑了,只是淡淡的一笑。他收好信封,就把头蒙在被头里了。
可以看见他在被头里发抖,笑得既痛哉,而又快哉。”老丁把21床的谜底对我一说
穿,我立即用双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脸,否则我绝对会面对围着21床的人墙狂笑起
来。老丁连忙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方向,小声说:“看!19床的相好俏佳人
来了!”
19床是个六十八岁谢了顶的厨师,红光满面,就是膀胱里有了鸽子蛋那么大的
一块结石,又由于前列腺增生。医生劝他一刀两切,前天刚刚动了手术。昨夜,他
那个当建筑工地领班的儿子陪在他的床前,小心翼翼,通宵不停地为他换盐水瓶
(因为手术后如果不用盐水昼夜不停地冲洗膀胱和尿道,血水就会凝结,使得尿道
堵塞。),不停地为他擦身。无论儿子多么小心,都不能让老爸满意。他抱怨儿子
不帮他翻身。二十八岁还是光棍的儿子耐心告诉他:医生说不能翻身,你身上全是
管子,怎么能翻身呢?老子抱怨了儿子一夜,儿子抱怨了老子一夜,于是,我也听
了一夜。老丁说,19床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和儿子相依为命。前年,一个五十八
岁的女人,是一个小工厂的退休会计,像一根楔子似的楔进了他们父子中间。儿子
很是不高兴,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要那女人一来,他就走。那女人的脸先红一阵,
好像是手里那束鲜红的玫瑰花映红的。她镇静地把玫瑰花放在19床的枕边,脸色也
就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坐在19床的床边,像一个妙龄少女那样,旁若无人地和19床
头挨着头,脸摩挲着脸,低低地说笑。19床既没有了疼痛,也没有了烦躁。我一见
到她,立即就品尝出,老丁为什么把她称作“俏佳人”的弦外之音了。同时,我竟
然会默默地背诵出中国一句古老的谚语来,并为古人的智慧诚心诚意地折服而五体
投地。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使19床保持着永恒激情
的西施,有又红又黑的皮肤,胖得一坐下就很难站起来。但,她一来,19床的声音
自然而然地变得柔和了,音量自然而然地压低,音调也自然而然地提高到介于男性
与女性之间。他们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说的都是什么?——这是我一直想着而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老丁在我耳边说:
“古人云:老来有子万事足。看来,老来,有儿子还是很不够的。”
被主人和主人的众多子女们排挤在外的小谢一声高叫:
“18床!师母来了!”
果然,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进病房,快步走到老丁的床前。因为背对着我,
一时看不清她的样子。
老丁忽然有一丝罕见的尴尬,但很快就趋于正常了。他以抱怨的口气对她说:
“你来做啥?路这么远!”
“侬怕花侬咯车钿?”她用很轻的声音刺了他一句。
“花车钿是小事体,人太辛苦呀!”老丁也懂体贴嘛!
“辛苦,辛苦命不苦。”我心里想:他们俩夫妻的对话还真有风趣。
“谢谢!”
“毋敢当!”她打开包袱皮,把带来的装有卤菜的搪瓷缸子放在床头柜上,随
即用包袱皮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侬的身体可好些了?”
“好?一日比一日好。”话头一转,又否定了。“这是不符合自然辩证法的。
哪能会得一日比一日好呢?一日比一日差才对,每况愈下是真理。”
“我听不懂侬咯闲话。”
“请坐!”
“嘎客气?”她坐下了,脸转向我。我这才仔细地打量着她。她是个健健康康,
活活泼泼的乡下女人,大约只有四十多岁。上身是一件混纺针织白色T恤,外罩一件
藏青布外套,扣子从下到上都扣得严严的,腰里还围着一条乡下常见的绣花短围裙。
可以说算得上漂亮,长长的鹅蛋脸,不施脂粉,红彤彤的。大大的眼睛不停地往四
下里看,笑容可掬地向病房里的每一个人点头问好。肌肤、面色、神情和老丁完全
成反比。他们在一起,就像是一张拼接起来的合影照片。老丁的是黑白照,那女人
是彩色照。看起来,她一定是老丁的继室,年纪比老丁轻得多。从这一点来看,老
丁的晚年是不是还算是幸福的呢?总算有了个可心的伴儿。
我从来都不问他的家事。关于他的情感生活,他只谈到过他的初恋。我记得他
说到初恋二字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心想:你还有“恋”?他的确有过。那就是19
57年5月15日,他在全车间大会上解释什么是裴多菲俱乐部,并朗诵裴多菲诗歌的时
候。他在许多人的肩膀后面看见一双特别亮的、水汪汪的眼睛。他知道那是女徒工
阎招弟的眼睛。从她初进厂的第一天,他就喜欢上她了。我问他:“你喜欢招弟什
么?”他说:“她只消一个动作就把我迷昏塌了。”我问他:“说说看什么动作那
么迷人?”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喏!就是她懒洋洋地用一只小手,把小辫子
从粉嫩的腮边往颈子后面一撩,我的魂灵就飞到爪哇国去了。”他对我说:过去,
都是他偷偷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去扫她,而她毫无知觉。
等到他在车间大会朗诵裴多菲诗歌以后,就是她偷偷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次
又一次地用目光去扫他了。第一次他就能感觉到。他起先并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以为是自己的幻视。当他第十二次把自己的目光锁定在一个坐标上,才知道千真万
确是招弟的眼睛在扫他。后来,在车间,在旋转着的微型精密车床背后,总有一双
让他昏塌的大眼睛。在饭堂,在路上相遇的时候,都是她先扫他,然后他扫她。最
激动、最热烈、最疯狂、最美妙、最迷醉的时刻就是目光对扫。“啊!就像触电一
样,浑身上下刮刮抖。那就是我一生一世到顶了的、对异性爱的深刻体会。”我当
时认为他太夸张,如果他们之间的目光对扫就算到了顶,后来的结婚又算什么呢?
他对我说,他那一段恋情很短很短,只是昙花一现就吹掉了。那段玫瑰色的日子从
1957年5月15日夜起,到8月9日夜就结束了。那天批斗大会一散会,他像鬼迷心窍似
的,紧紧地跟着招弟。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招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
儿,甚至跟到女厕所的门口。当他正在女厕所门口恭候招弟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地
觉得自己的眼前闪烁着一片火星,半边脸立即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接着,就听见一
声恶狠狠的咒骂:“右派!”加上一些旁观者的哄堂大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
上是挨了一记耳光。他定了定神,看见眼前站着的原来就是招弟,此招弟可不是时
刻用媚眼偷偷扫自己的那个招弟。完全是个素不相识的招弟,杏眼圆睁,粉面鲜红。
他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摸着右半边脸。我在他的脸上看不
见他的悲哀,看见的只是一闪而逝的尴尬和幸福感。他不无柔情地说:“这算是我
平生唯一的一次和女性的肌肤之亲了。”当时我心里想:你又在夸张了!
“侬!……侬也太薄情了!”老丁的女人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她的声音特别尖:
‘侬这个人啊!我刚来一息息,侬就毋耐烦了!好!我走,我现在就走!”她故意
慢慢地扭动着腰肢,垫起屁股假装要走的样子,娇滴滴地说:“我——走——了?
啊?……侬舍得放我走?”
“小声些,小声些!你要走,你走好了。”
“侬讲的是真话?我不相信!”她的声音压低了些。
“我讲的当然是真话。”
“真话?好!我走……不!”她又改了主意。“偏不走!我要陪陪侬。看牢侬
眼睁、眼闭,看牢侬呼气、吸气,看牢侬吃饭、睏觉,看牢侬欢喜、生气。”
“好了!”老丁压低嗓门、气急败坏地说:“够了!够了!”
“啥?够了?夫妻俩家头的感情还有个够?”
“够了!”他用更小的声音说:“够了!”
“走!”她真的站起来像是就要走的样子,忽然又笑着坐下了。“冤家!”她
像唱绍兴戏那样叫起板来,“我舍不了侬呀!”
“好咧!”老丁哭笑不得地小声说:“毋要太过分!人家看到难为情呀!”
“难为情?有啥难为情?”她反而向整个病房的人叫起来:“大家听听这是啥
闲话?我讲了声舍不了伊,伊怕难为情?有啥难为情?大家讲讲看?有啥难为情?
我是个女人,都毋怕难为情,伊怕啥难为情?”
“好咧!”老丁恨不能用手把她的嘴捂住。“我求求!你晓得你是什么人吗?”
“侬讲我是啥人?侬讲?我是侬咯家主婆!侬讲是毋是?侬讲我是啥人?”她
笑嘻嘻地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我是不是侬咯家主婆?”
“是!是……你可以走了!”
我实在替她抱不平。她的确表现得不那么含蓄,可这有什么!性格嘛!现代的
农村妇女可不像从前,敢说,敢爱,这不是蛮可爱的嘛!我实在按捺不住了,走过
去责备老丁: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路程那么远,你又长时间不让师母到医院里来。来一趟
她当然要多陪陪你,这是人之常情嘛!”
“你不晓得!”
“我怎么会不晓得呢?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啊!”
“你不晓得!我讲你不晓得,你就是不晓得……”他像是忽然抓到了一个有力
的理由。“……屋里有孩子要她回去照顾的
“小人?”她略带讥讽地笑了。“亏侬还想得到小人?侬像个有小人的爷?我
看看。”她要用手去扳他的脸,老丁用胳膊肘把她的手推开了。看得出,他真的有
些恼怒了。那女人当然更能看得出,她快快地提起包袱皮,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搀我一把,好吧?”
老丁好不情愿地用右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
“不要再来了!要你来,我会得打电话给你的。”
“侬要好好照应自家,啊?”
“这还用你讲。”
“侬要听医生咯闲话,啊?”
“晓得了!”
“护士打针咯辰光,侬要忍一忍,毋要哭出来,啊?”
“我会哭?啥地方去找眼泪水?没咧!不要讲了!”老丁哭笑不得。
“唉!我真毋想走……”
“好了,好了……”他把声音压低到旁人听不到的程度说:“瞧你这身打扮,
还围着围裙……到医院里来又不让你下菜地
“侬嫌我乡气……”她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老丁连忙在她耳朵边小声哀求地说着什么,总算是把她慢慢哄着送到门外去了……
老丁的女人一去再也没有来过了,老丁倒是请假回去了一次。星期六晚上走的,
那天夜晚没有老丁的叨叨,我反而失眠了。24床那个因为车祸、手脚都打着石膏的
年轻司机,正在和他雇佣的女护工——一个安徽来的小媳妇小黄说悄悄话,像蚊子
似的嗡嗡嗡,反而让人心烦。她的脸从形状到颜色都像苹果。小黄除了为他擦身,
照顾他吃饭、大小便等等………晚上他还要求小黄陪他说话。一边说,一边用手抚
摸他的胳膊、胸、腹和背。因为24床对她说,这样他就不疼了,觉得舒服。他许诺
她,在工钱以外,还要给她补贴饭钱。小黄已经是结过婚的女人了,当然懂得年轻
男性对女性的要求。尽管他受了重伤,他不还是个男人吗!小黄曾经这样回答过小
谢的责备:“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要加钱给我的呀!我们年轻轻的离乡背井,不就
是因为家里困难,才来挣钱的吗!对病人是个安慰,只要不过分,没啥不好。除了
他要小便,肚脐是条线,这条线以下我是不会碰的。说真的,天地良心!人家可没
有歪歪心思,从来都没要求我往下……我知道,在我给他擦脸的时候,他会用嘴巴
舔我的手,叫他舔好了,我的手又不是棒棒糖,一舔就化了?!”
连续两夜没睡好,星期一天快要亮的时候我才睡着,护士把体温表塞在我的嘴
里我还在梦中。一睁眼就看见老丁回来了,正在换衣服。我匆匆起床,洗漱完毕,
接着就在走廊里散步。我凭直觉知道老丁已经跟在我的背后了。这时,有一个人从
电梯里飞出来。
“一只花蝴蝶!”——老丁在我耳朵背后说:“她是14床,胆结石。”
那是个穿着丝质连衣裙的姑娘,肩膀上飘动着编织的白色楼花披肩,随着一股
香水味儿,一闪就飞进了我们隔壁的病房。一瞥之间,我注意到她是个浓妆艳抹的
少女,脸上打了粉底,抹了胭脂,描了眼影,涂了口红。总之,她的脸和她的花衣
服倒是很协调的。
“早!”老丁这才正式向我问好,同时把我拉进病房,一同走到他的床前。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越早公共汽车越空,几乎是坐了一趟专车,阔极了。”
我注意到老丁的小床头柜上有一个不小的包袱。问他:
“师母给你预备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不是!”他神秘地笑笑,打开包袱。因为老丁从来不请假回家,破天荒第一
次,全病房里的人都坐起来看他到底带了些什么东西来,连垂危的21床也勉强睁开
了眼睛。使大家感到非常意外的是:既不是下酒菜,又不是饼干、点心,竟是一大
卷发黄了的旧报纸。一个个又都兴趣索然地躺下了,而且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有我
兴趣倍增:
“啊!这都是些老古董吧!”
“不是,这是新古董。你不要急,看这些古董以前,我要对你讲讲为啥我要保
存这些新古董。先要把我在1957年的故事讲完。对!该说组织上对我的处理了,这
在当时是顶顶重要的头等大事!车间党支部书记对我讲:叫、丁呀!厂党委对你的
错误做了很宽大的处理。’我心里厢想:我的错误?错在啥地方呢?错在我要组织
一个十万会员的裴多菲俱乐部?不对呀!我没有组织过什么俱乐部呀!连想也没想
过!可这些话我不能讲出来,一讲出来就是向群众反攻倒算。我只能讲:‘多谢党
组织的关心爱护。’‘不戴帽子,下放农村。’‘我,下放农村?’‘当农民毋是
也很光荣吗?我们是一个工农联盟的社会主义的国家,工农不分高低。当然,还有
差别,在没有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差别是避免不了的,我们从来不否认差别。工
农的差别不大,只有一张纸头厚薄的差别。不过是:工人在屋顶下劳动,皮肤比农
民稍稍白些。农民在露天里劳动,光照比工人得到的多一点。工人吃供应粮,农民
吃自家种出来的粮食,应该讲,农民更加方便。你到了农村,在人民公社生产队当
社员。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公民的权利你全都有,特别是劳动的权利。
看得出,你心里厢不太服贴,这就不好了。要想通,不想通还要犯错误。对党。对
群众绝对不能怀疑。党会错吗?党绝对不会错,群众也不会错。毛主席说:群众是
真正的英雄,我们则是幼稚可笑的。相信群众相信党。想想看,即使党处理错了。
我讲的是:即使,实际上这个即使是没有的。你可以放心,安心。对,即使有百万
分之一的误差。百万分之一的误差刚好落在我的头上?你想想看,个人的得失和党
和国家的利益、世界革命的光辉前途比起来,算啥?微不足道嘛!’可不,他的闲
话讲的多么好呀!我是一个小青工,我的命运比起党和国家的利益,世界革命的光
辉前途,算啥!屁都不算。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也就又亮堂了,又热烈起来了。
竟当着支部书记的面热泪盈眶,大声唱起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支部书记很感动:‘这就对了。到了农村,农民兄弟一定会讲:你到底是从工人阶
级队伍里出来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问支部书记:‘最后的定性是……’
‘你放心,不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没有帽子,还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人,人,
不是分子。懂吧?放心去吧!我相信,你当然不习惯反党反社会主义人这个称呼,
你今后只要努力改造,一定会把那个反字拿掉,很快改造成为一个新人。’如此这
般,我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人就到了崇明岛,在岛东面一个生产队插队落户了!生
产队长一见面就和我争辩了一场。他硬是说反党反社会主义就一定不是‘人’,一
定是‘分子’,应该归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之中。我请他仔细看看随我
到达的档案材料,清清爽爽写的是‘人’,而不是‘分子’。他一口咬定是各级党
政机关写错了,官僚主义太多!我采取猪八戒的办法,倒打一耙。‘你讲讲清爽!
党政机关官僚主义太多,太多的意思是比很多还要多。毛主席说:正确的和犯官僚
主义错误的人,在党内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你讲:太多!这和右派分子
的言论很像咧!还说我是分子!?啥人是分子?’倒打一耙真有效,他真的有点紧
张,除了不再争辩我到底是分子、还是人的问题以外,还借给我一间江边的泥屋,
以示缓和。泥屋很好,好就好在紧靠江边,四面通风的另一面是空气新鲜。泥屋可
以用烂泥补,就地取材,不用钱买,加工方便。工人阶级出身,这点小事难不住我。
1958年大跃进,没日没夜地干。到了1959年,土地越来越瘦,收成越来越少,工分
值越来越低,一个全劳力的工分只值两角钱。我的处境越来越坏,不是分子也是分
子。不许和革命群众在一起生活、劳动,天天要和五类分子一起接受训斥,汇报反
动思想。最重的活路分给我们这些分子干,劳动强度和劳动量大得金刚都承担不起。
两个哥哥本来一年半载还有封信给我,从此以后,音信全无。我当然晓得,他们是
在和我划清界限。我的身体和精神开始往下垮,每况愈下,以至一蹶不振。想起来,
都怪我太认真,认真地干活,认真地痛苦,认真地期待……‘杠犊’!你懂吧!这
就是上海话的‘傻瓜’。‘杠犊’!后悔莫及!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在农村……一
句话:猎狗不如。虽然一无所有,心里还藏着期待,你看怪不怪!我总是在期待……
佛教认为:生的终点是灭,聚的结局是散。期待啥?从生到灭,从聚到散。中间只
是一个过程,每一个人的过程看起来干差万别,实际上是大同小异。而且最后归于
大同,啥人能避得开灭,避得开散呢?在世界上,顶大、顶苦、顶难的功夫就是期
待,期待和等待还不尽相同……自以为有预见的人才有期待,盲目者也还有等待,
等啥?他们常常是不晓得的!盲目者多。期待天晴,期待落雨,期待开花,期待结
果,期待厄运快点过去,期待好运快点到来,期待一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从天
上落下来,期待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快点死……太苦了!”说到这儿,他这才把话
题转到他那些旧报纸上,他拍拍那些旧报纸继续对我说:“在有期待的时候,我经
常积攒重要报纸。你看,这就是我积攒的各个时期有重要信息的报纸。保存旧报纸
比保留书籍安全,谁敢说保存党报不对呢?在文革中,我曾经接受过一件美差,在
公社造纸厂纸浆池监督劳动。那些从知识分子家里抄来的书,每一本都要经过我的
铁锨再落入纸浆池。我每天偷偷拿一本,塞在裤裆里,晚上看完,第二天再丢进纸
浆池。其中有许多书,都盖有文化界名人的私人藏书章,有巴金、傅雷、郭绍虞、
刘大杰、秦瘦鸥……等等。那些日子,真过瘾!啥人讲文化大革命一点点好处没有
呀?身为牛鬼蛇神,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没有革命的权利,就有了博览群
书的时间,甚至还有偷偷学英语的机会哩!书本至少悄悄给我打开了一个躲避风浪
的港湾。”他搓着手,竟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得意来。
我小心地翻了翻那些发黄、变脆了的旧报纸。每一张都登载有历次政治运动中,
党和政府的决议、公告和公报,以及两报一刊的社论、评论员文章,毛主席指示和
最新指示,领导人的讲话。重要批判文章的作者如:姚文元、戚本禹、王力、关锋……
等人,还有文化大革命时期京沪两地写作班子的大作。他继续说:
“这些文章可是和任何一个小民百姓都不无联系呀!可以说:性命攸关……即
使现在,你翻翻看,你一定会感慨万千。对比来看,特别有味道。如果没有这些看
起来冷漠、枯燥、概念,似乎没有生命的文字,就不会有当代史,就不会有这么许
多悲欢离合、妙趣横生的故事。当然,会有另外的故事。啥故事?不晓得。肯定没
有比我们用十亿以上的人口通力合作演义的故事更加闹热。”他沉默了一会儿,
“文化大革命结束得太像中国传统历史言情小说的大结局了!‘痛定思痛忠臣平反
大昭雪,大快人心奸佞败露下天牢。’‘凄凄惨惨节烈小姐十魔九难,扬眉吐气落
魄公子金榜提名。’‘马屁精声败名裂,有情人终成眷属。’鞭炮卖完,老酒喝光。
连雄螃蟹都连带着遭殃,人人都要吃三公一母。吃螃蟹能捎带着把坏人、野心家吃
光么?我所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了。我激动,我兴奋,我欢喜,我想唱歌,可唱哪一
首?好像哪一首都合适,哪一首也都不那么合适。后来,我走出崇明岛,走进上访
者的队伍里。时而希望,时而失望。时而一片阳光,时而阴云压顶。每一个机关都
有一个相似的窗口,每一个窗口里都有一个相似的人,他们用相似的声音讲相似的
闲话,给我一张相似的纸头。纸头上印着几行相似的文字:你的问题我们会加以研
究,并将处理意见转给你所在的原单位,由你所在的原单位妥善解决……云云。我
找到原单位,原单位竟然没一个人认识我,才甘年呀!他们许多人的样子我都还记
得清清楚楚,而且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哪能会不认识我了呢?是他们的变化太
小?还是我的变化太大了呢?后来我才晓得:相对来讲,幸运的人比不幸的人健忘
得多。我是为了争取一张纸的高低吗?我是为了从露天走进屋顶吗?目的是模糊的。
想来,我最直接的目的大概是为了争口气。太长时间的憋闷了,总想伸一伸压得太
弯了的腰。就为这个,我几乎把劫后余生都给送掉了。美国前总统威尔逊在第一次
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为了他的‘国际联盟’提案被参议院否决,气愤成疾,奄奄一
息。一位哲学家面见威尔逊,对他说:‘您现在以为重要得要以生命为赌注的事情,
过了一百年,一定会变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安心地去吧!’我和我的奋斗当
然不能和威尔逊相提并论,但我比他幸运。他在垂危的时候经过别人的提醒也未必
想得通,我自己在没有垂危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可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并不明白,
像是发了热昏一样天天跑,天天求。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人,居然向我觐见的各级
首长宣讲中央组织部长、后来的总书记胡耀邦在哪天、哪次会议上关于落实政策的
讲话,因为首长们实际上并不知道。我当然十分理解,他们太忙,没时间读书看报。
只有我们这些被冤假错案压得难以翻身的人们,才勤奋学习党的政策方针。碰巧,
原单位的新厂长是我原车间一位电工的小儿子,经常到车间里来玩。我当然不认得
他了。他反倒认识我,并且听过我关于裴多菲的‘演讲’,真是额骨头高呀!不怕
县官,就怕现管。他为我办理了回厂手续,过去的所谓问题,一风吹。‘1957年对
你的批判和处理都是胡闹!给你头上硬加的七个字是错误的,拿掉,恢复原来那个
工字,工人。好了吧!轻松了吧?’‘太轻松了!我的腰可以稍稍伸伸直了。工人
阶级,领导阶级。’人大容易激动了!只是一个名称,就真的如此重要吗……?当
然,那时候就是那样重要!”
医生查房,暂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8
午休以后。来探视病人的家属越来越多,亲人和病人分成多组交谈起来,个个
都旁若无人。老丁又走到我的床边来了。
“我最善于闹中取静了,越闹越觉得静。我接着讲……”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琢磨着我的表情,似乎还没有拒绝听下去的意思,只有一点点无奈,他也噗哧一
笑。“我上午已经说到回厂上班了。回厂以后,拿到了城市户口本、购粮本和工作
证。只是住房还得分在城乡搭界的地方,那还是一位退休老工人过世以后留下来的
一间半房子。和菜农们住在一起,上班的路程相当的远。为此厂长对我表示了歉意。
我却感到非常意外,对厂长能够分给我房子,并向我道歉,不胜惶恐之至。受宠若
惊之余,我向厂长表示:我一定再大干十年,报答党给我第二次生命的恩典。厂长
却没有我那样激动。他对我讲:‘量力而为吧!’我更加感激涕零。啥人晓得,我
只上了三个月班就百病丛生了。门诊、住院,住院、门诊,我实实在在感到难为情。
本来我是要拼了这条老命的,结果成了厂里的累赘。厂长说:‘我们厂有负于你……’
我一听,吓得汗流泱背。‘可不敢这样讲啊!厂长!厂哪能会有负于我呢,我有负
于厂呀!’‘实事求是嘛!你,有病就医,就吃药,就打针,就住院。啥人有意见,
我来顶。阿拉厂效益是比较差,你也晓得,国产手表难得卖,我又坚决不同意中外
合资,替外国人创牌子。我们厂在最繁华的南京路名品商城租了一百平方米的铺面,
一个月要付出租金一万块,可一个月卖出的手表顶多25只。连本带利只有两三千块,
给站柜台的职工发工资都不够。你,放心,只要我当一天厂长,这一天你的医药费、
住院费都要按制度报销。门诊费用你付百分之五,住院费用你付百分之四点五。’
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看病、住院,住院、看病……我当然知道,我的身子变得越
来越懒了,思想变得越来越坏了,很是内疚!最近听说我们手表厂要宣布破产,厂
都不存在了,厂长还会有吗?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厂和厂长都没了,我就……唉!我
希望,别见笑,我讲过,我已经没有期待了,哪能还要讲希望呢?其原因就是:我
还活着。要是我们手表厂在我死掉以后再宣布破产,那就是我的天大的福气了。我
希望——可怜的一点点希望:厂子和厂长在我死后还在,哪怕是名存实亡。上帝保
佑!虽然我不相信上帝。我说过: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我的过程已经很长了,历史
上许多造福民族的伟人应该长生不老。唉!好人不长寿呀!鲁迅先生才活到五十六
岁,孙中山先生也不过活到六十,我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活得比他们还长!照常人
的看法,生命的过程是很苦的。苦和乐,是比较而言的。有了比较才能感觉到轻重、
深浅。像现在的我,就不觉得了。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生命过程都差不太多。有人
喜欢玩味痛苦。我不懂,痛苦有啥可玩味的。你看!”他拉着我走到病房门外走廊
上,用手指给让我看:“快看’……”
我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穿着一件宽大的病号服。我想起一句乡下人的俗
话,真像是“老鼠披着荷叶”。她把整个身子都依在一个小伙子的身上。小伙子紧
紧地搂着她,在走廊上慢慢地往前移着寸步。似乎不这样,她就站不住似的。我想
她的病一定是很重很重了。我注视着她的脸,想看清她的轮廓,结果是徒然的。走
廊上的光线比较暗,她的脸看上去只是一条模糊的白色,眼睛、鼻子、眉毛都像一
滴滴淡墨溶入乳液里一样。那小伙子是个瘦长个子,只要你一上街,就能看见和他
相像的人,按照服装的尺码来界定:他们比成人小,比中人又大。在各个时装店、
快餐店、家电商场和宾馆的大堂里串来串去。如果他们中的一个见了另一个,一定
会问:“做啥?”另一个的回答一定是:“荡荡。”老丁问我:
“你晓得她是啥人?”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小姐,我摇摇头。
“就是那只花蝴蝶呀!14床,胆结石。”
是她!是早上从电梯里飞出来的那只花蝴蝶?连衣裙的肩上飘舞着一条白色镂
花披肩。早上她来的时候,真是一只春天朝阳下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到了下午,为
什么就成了这样呢?老丁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他回答我:
“这大概就是玩味痛苦吧……”语气里透露出一丝他从来都不曾有的苦涩来。
突然从我们病房里传来一片哭声,就像是一个严厉的指挥突然挥动了一下指挥
棒,一个多声部的合唱团,开始合唱了。老丁淡淡地说:
“‘歌德巴哈猜想’的答案就要披露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21床那位多子多孙的老人的嘴停止了夸张的咀嚼。病房里惊
天动地的哭号,夹杂着捶胸顿足,让人不寒而栗。
“等等我!阿爸呀!我要跟你一道去!”请设想一下:这是人的悲声,其强度
又不像人所能够发得出来的。
“阿爸!侬回来呀!”他们用全力拍手打掌。
“拿出来!”如果你仔细听,会听见有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出的话,低沉如发自
深渊的闷雷,强硬如凶手握中的匕首。
“现在是啥辰光啊!”这是小女儿蕙敏的声音。
“啥辰光?关键辰光!”
“拿啥模什?!”
“啥模什?侬心里厢顶清楚。”
“我心里厢对侬永生永世一片孝心呀!侬晓得不晓得呀!阿爸啊!我是侬咯乖
囡啊!”
“拿出来!”
“老爸呀!侬哪能忍心丢下阿拉撒手一去就不管了啊!”又是撕肝裂肺的嚎叫。
“拿出来!”
“老爸呀!侬咯老二顶作孽了!一生一世得不到侬咯疼爱呀!”
“拿出来!”
“侬,侬,侬……全都疯了!老爸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呀!就一点亲情不顾了
么?哥哥姐姐们啊!我会得拿出来咯,总不能在爸爸身上抢啊!我晓得呀!毋拿出
来我就会让亲人们大劈八块,喏!哥哥姐姐正好八个。”接着惠敏大恸。“老爸呀!
老爸呀!侬把眼睛睁开来看看俄生养咯儿子女儿吧!伊拉一个、两个……个个都是
啥个样子啊!爸爸呀!”
两个穿蓝工作服的公务员已经推着带轮子的床,在值班医生的带领下进了病房,
这是医院里唯一没有号的床。来的好快呀!大概医生希望早些太平下来。医生催促
着:
“快穿衣裳!快!伊活了差不多九十岁了,早有思想准备。照理讲,儿女们来
咯辰光也毋短了,也应该有了充分咯思想准备!既毋要哭,又毋要闹,欢欢喜喜送
伊上路。”
九个年迈的子女,这才七手八脚匆匆地给已经瘦成骨架了的父亲穿上老衣。蓝
衣裳公务员就像冰库里的工人抬冰冻整猪那样,高高抬起,往带轮子的床上一扔,
十分准确。尽管活动床很窄,人落下来,刚好,不偏不倚。
当蓝衣裳公务员推着带轮子的床从我身边过的时候,我看见老人的脸上很安详。
既没有怨恨,又没有痛快,只有一丁点儿讥讽的表情。可他一定也知道,他的两腿
一蹬,双眼一闭,仅仅只是拉开了一连串的悲喜剧的序幕。老丁轻轻在我耳边说:
“你看!”
我知道他让我看的是老人的子女们,八个从五十岁到六十岁的哥哥姐姐,以娇
小的妹妹为中心,形成一个半圆。每个人哭着,同时都伸出一只痉挛的手抓着妹妹
的衣裳。我相信:他们的眼泪是很真实的,而他们的手?却是很现实的。
“你猜猜看,”我问老丁:“下面的发展是……?”
“可能是武摊牌,也可能是文摊牌。”
“再往下呢?”
“撕衣裳。”
“撕衣裳?撕谁的衣裳。”
“八位哥哥姐姐撕光妹妹的衣裳。”
“为什么?”
“他们绝对毋相信信封里只有一张玻璃纸,以为本票肯定藏在妹妹贴身的衣裳
里。”
“贴身衣裳里肯定没有!”
“我也知道肯定没有,他们不相信呀!”
“没有就是没有,衣裳撕烂也还是没有呀!怎么办?……再往下?”
“再往下就是拆房子了……”
我觉得很奇怪,拆房子?拆什么房子?
“拆老人那间亭子间呀!他们准以为老爸恶作剧,把银行本票塞在哪个墙缝缝
里了……”
“啊!”我明白了。“可能!”
我们俩站在走廊里沉默了许久……
还是老丁先打破沉默,他说:
“这个老人终究是个弱者,他大半辈子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也不敢表示个态度,
终于等到了他唯一一个表态的机会。可惜呀!可惜!他已经看不见他身后一系列的
戏剧场面了,也许他根本就不要看。”
“是呀,”我说:“知子莫若父。他当然能想象得到会出现什么样的戏剧场面。
但他感到幸运的是:当他闭上这双阅尽人世沧桑的老眼以后,‘铛——!’戏才算
开了锣!”
9
老丁忽然把话题一转:
“你看见过杀人凶手临死的样子吧?”
“没有。”我连连摇头。
“我看见过,很有点意思。世上有些人,活着的辰光,狠上了天,根本想不到
自己还会死。结果如何呢?还不是拗不过。大自然是个两面佛,一面是接生娘娘,
一面是阎王老爷。我看见过杀人凶手濒临死亡的情景。当时,我并不晓得他是杀人
凶手,不仅我不晓得,任何人都不晓得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他的杀人罪
行,是在他死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人敢于把他揭露出来的。当时,我也是
在同一家医院住院。有一天,我东串西串,很冒失地串进一个特别清静的病区,看
见一个行将咽气的大款。他临终前一个月才刚刚换了一幢新房子、一辆新车子和一
位新妻子。当然也自然而然地有了成群结队的‘干儿子’。他在最后一秒钟都住在
装有各种监控仪器和豪华生活设施的单人病房里。一分钟之前,他的床边还挤满了
忠心耿耿的亲信,悦耳的阿谀奉承不绝于耳。转瞬之间,他眼前那群人像过境的洪
水一样,就无影无踪了。当时,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看样子,他还在想得到一
个人的帮助,已经找不到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的半边脸在门外偷偷地看
着他。那帮捧他、抬他、怕他的‘干儿子’们,竟会忍心把他孤零零地丢在床上?
人啊人!是多么寡情寡义啊!这个奄奄一息的‘大款’想伸手拿床头柜上那块镶嵌
了一圈钻石的欧米茄金表,可是他的双手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他像最有德行的高
僧一样,有一双慈眉善目,使我不得不立即服从他。当我正要恭恭敬敬地把欧米茄
金表拿起来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在我迟疑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一道奇
异的光,那种光只有当闪电在刀锋上隧燃时才会出现,冷丁地让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没有马上把金表递给他,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脸上的肌肉立即痉挛起来,一
下多了一万条疼痛的皱纹,身子缩成一团。他的眼光很是痛苦!痛苦之极!顷刻之
间又从痛苦变为恐惧,眼睛盯牢我,恐惧得浑身哆嗦。我的样子恐怕在世人之中,
是顶顶软弱的样子了。世界上无论多么小的动物都不会怕我,他怎么怕起我来了呢!
真是怪事体!事后当我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杀人凶手的时候,我才明白:人与人是不
同的,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受到刺激的敏感程度,和他生前捞得的利益的分量,绝对
成正比。我从来都觉得别人对我不信任、不尊重、或是不理睬完全是正常现象,全
属理所当然。实际上我就不会、也不敢对别人有什么要求,当然也没什么可愤怒、
可害怕的。即使是到了弥留之际,说不定比平时还要更加泰然自若。过了一息,他
的眼睛渐渐暗淡下来……那双杀人都不眨一眨的眼睛渐渐暗淡了下来。再往后,他
的眼睛就像小羊羔的眼睛,眼皮抖动着,可怜得咧!真让人难过。我以为他会流出
两滴眼泪水来,没有,大概他的眼眶已经干透干透了!悲哀啊!悲哀!多么奇怪!
他的悲哀也是那样深重!他生前那双手的力道一定是非常大的!可是,最后怕连一
双筷子都捏不牢。我立即走过去,把他的欧米茄金表放在他的耳朵旁边。我想:他
是不是想听听人世间的时光是不是还在走?速度是不是慢了下来?看样子,他显然
是听见了,他立即得到了证实:还在走,依然如故!这是毫无疑问的!于是,他的
一只左眼终于流出一滴眼泪水来,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悲哀现在算是达到了顶点。
今日想起来,是不是可以讲:他在生前的贪婪和已经捞得的分量也达到过顶点……!
我在理智上对‘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古代的格言已经把握不大了,而在感情上依
然坚信必当如此。当然,让多行不义者自毙,是需要等待的。我又要说到等待了!
譬如,人类从1933年1月30日到1945年4月30日,整整十二年零两个月。那是顶顶慢
长的十二年啊!千千万万濒临死亡的人和他们的亲人们,一直在等待一个多行不义
者的自毙,那个人就是阿道夫·希特勒。希特勒的大限是上天注定的,不然,为啥
差一分钟都不行呢?许许多多人在盟军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毙前一分钟,还被脱得
精光赶进煤气室。有时候多数人的力量并不大于少数,正义的力量也并不总会得到
胜利。人类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等待多行不义者自毙了!许多人至死都在等待……好
在芸芸众生比较有耐心。没耐心又将如何呢?发疯……?想到这里,我悄悄地倒退
着走出他的病房,心里既不悲哀,也不快乐,反而非常平静。时光的秒针比任何一
个强人、大款的心脏都要跳得久,滴嗒、滴嗒、滴嗒、滴嗒……我猜测:那位大款
恨不得让人世间的钟表都和他的心脏一道停下来。唉!即使你听不见滴嗒、滴嗒的
声音,时间不是还在走吗?日落日出,月缺月圆,冬去春来,花落花开……每天都
有新人出世。你到产科医院去看看,初生婴儿一个个像瞎猫似的,嗷嗷嗷嗷乱叫。
你再到种鸡孵化厂去看看,破壳而出的小鸡雏,唧唧唧唧……又开始了它们平常生
命的过程——生、老、病、死……”
我惊奇地看着老丁。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竟会那样心平气和,好像在说一个专门
写给儿童的美丽童话。如果是我,我一定会义愤填膺,激昂慷慨而不可自已。因此,
我不由得打心眼儿里佩服他。
“你住院竟然会悟出了这么许多哲理来!”
“这是哲理么?”
“是,怪不得你愿意住院。”
“是的,我喜欢住在医院里。我觉得人在医院里不得不考虑得实在些,因为医
院和生命的终点比较接近。特别需要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人与人之间的搀扶。相对
来讲,医院里的病人比医院外的健康人敢于面对真实一些,所以也稍稍可爱些。从
这个意义来讲,医院里的病人比医院外的健康人还要健康些。反过来说:医院外的
健康人比医院里的病人的病还要少许重些。这两句闲话有点拗口,是不?”
“不,这两句话很顺,也很对。”我笑了。“说明我也有了一点悟性,不是吗?”
他没笑,只微微点点头。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不仅这次没笑,我压根儿就没
见到他笑过。可也没见他哭过,甚至也没见过他的脸上的愁容。他轻声自言自语地
补充了一句:
“在冷漠的闹市人海中最寂寞!”
门外走廊上传来一种快而碎的脚步声,“嚓嚓嚓嚓嚓……”老丁向我提示说:
“隔壁25床,颅内肿瘤。”
“这声音我已经很熟悉了,日夜都能经常听到,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被埋没了一生的老知识分子,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来到牛
津拿了个物理博士学位。他的无价之宝都在他的脑袋里。等到他脑袋里的宝藏被人
发现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时候,肿瘤已经提前一步夺取了应该归于全人类的财富。他
是一个返老还童症的典型,有些护士就把他当孩子逗。有一天凌晨,护士露露帮他
抽血,他问:
“‘抽血做啥?’
“露露讲:
“‘验血糖。’
“‘验血糖做啥?’
“‘验血糖为了了解侬有没有糖尿病。’
“‘毋抽了。’
“‘为啥?’
“‘就算我有糖尿病好啦。’
“‘怎么能毋验就算侬有糖尿病呢?’
“‘一定要抽?’
“‘一定要抽。’
“‘我怕怕……’
“‘怕啥?怕疼?毋怕,只有一点点疼。’
“‘哪能毋怕呢?我怕怕……’
“‘怕也要抽,这是医生的要求。最终是为了侬。’
“‘为我,我毋要为我。’
“‘这是我们医护人员的责任呀。’
“‘抽好多?’
“‘毋多,一次5CC。’
“‘一次5CC?要抽几次?’
“‘五次。’
“‘五次?五次是好多CC?’
“‘侬讲呢?’
“‘我算毋清爽。’
“‘算算看?’
“‘55,45。45CC!’一个牛津物理学博士竟然忘记了小学生都会背的99表!
‘抽得太多了!毋来斯!哪能可以呀……呜呜呜呜……’老人哭了。
“‘毋是,侬算借了,55是25,是25CC。’
“护士又是好一阵哄他。最后他算是同意了,用娃娃的哭腔对护士讲:
“‘轻点儿,轻点儿呀!求求侬,轻点儿。’
“‘侬放心,侬是我咯老朋友了。’
“‘哎哟!姆妈呀!痛煞我了!’
“‘还没扎!哪能会得痛呢?’
“’还没扎?’老人又笑了,满脸都是汗水和泪水。
“‘放松!’
“‘哎哟!’这一下是真的扎进去了。
“‘好了,好了。’
“‘好了,嘎快就好了?我还没来得及叫就好了?侬咯技术真好啊!露露!’
“‘第一次血算是抽完了,现在要请侬喝点葡萄糖。’
“‘喝好多?’
“‘毋多,300CC。’
“‘300CC是好多?’
“‘300CC是三个100CC呀!’
“‘嘎许多?毋来斯!’
“‘毋喝,毋来斯。’
“‘少喝点,250CC?好毋啦?’
“‘这又毋是在自由市场买小菜,可以讨价还价?喝!’
“‘喝毋进呀!’
“‘喝毋进,我就要灌呀!’
“‘毋要灌。我喝,我喝。’
“‘喝!’露露把瓶子交给他,刚刚抿了一口就开始流泪了。
“‘辣,辣呀!露露!辣!’
“‘甜!’
“‘辣!’
“‘甜!’
“‘交关辣!’
“‘交关甜!’
“老人喝一口,看一看。
“‘还有嘎许多呀!’
“‘怪侬毋肯大口喝呀!’
“伊硬是喝了半个小时,和露露逗了半个小时,哭了半个小时,才算是喝完了。
半个小时以后露露又来了。
“‘侬哪能又来了?’
“‘半个小时抽一次呀,毋是讲好了吗!’
“‘辰光没到呀!’
“‘已经到了呀!’
“‘好吧,好吧,抽,随便抽!抽光算数。’
“‘说话算话,我随便抽了!’
“‘唉!毋来斯!哪能可以随便抽我咯血呢?血又不是水!不可以。’
“就这样磨,一直磨到天亮,才把五次血抽完。抽完以后,露露讲:
“‘血抽完了,侬咯眼泪水也流完了。’
“‘露露!侬太残酷!我毋睬侬!’
“说着就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露露讲:
“‘好呀!侬毋睬我,我也毋睬侬,永远毋睬侬。’
“‘哎!露露……’老人一听,非常紧张地转过身来。他看见露露跑了,老人
伤心地跺着脚抽泣起来。‘露露毋睬我了,露露毋睬我了……’
“整个病房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又一次十分惊奇地向他转过脸去。他还是个优秀的谐剧演员!讲一件平平常
常的事,竟然能做到绘声绘色。最后还有一段精彩的结束语:
“25床现在天天只晓得走,不晓得向哪里走。碰了壁,就回头,再碰壁,再回
头。有些病友觉得他满好笑,我不觉得有啥好笑。不管你走快走慢,大步碎步。人
与人的大方向完全一致,目的地也相同。归根结底,我们每一个人都和25床一样。
遗憾的是:很多人都是在最后一秒钟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我的一生都在
背道而驰啊!”’
“嚓嚓嚓嚓嚓……”牛津博士的脚步声又由近渐远了……
10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丁的老伴再没有来过。小谢经常打趣地问他:
“18床!师母好久都没来了,想不啦?”
“有啥好想的,不想。”
“她不想你?”
“不晓得。她想些啥,我哪能晓得呢?”
“你不晓得,我晓得。她想,想煞咧!”
“你哪能晓得?”
“我也是女人呀!”
“我当然知道你是女人,不是男人啊。”
“女人当然知道女人的心思呀!”
“你是啥女人,她是啥女人?”
“我是同她一样的女人。”
“你是年轻女人。”
“你的家主婆也不老呀!”
“她自家不愿意来,我有啥办法?”
“是你不让人家来呀!人家轻易不来,来一趟,你就抱怨个没完没了。坐一会
儿就把人家赶走了。”
老丁小声对我说:
“这些人为什么总爱管别人的闲事?大多数人一见到未婚男女就要给他们出主
意,甚至为他们介绍对象。老俩口几天没讲闲话,就有人来劝架。人家没打架呀!
非要死乞白赖地讲些‘举案齐眉’的故事。”
小谢以为老丁在说她的坏话,立即喊叫起来:
“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我晓得,你在讲我!看啊!师母来了!”
老丁真的把脸转向门口,没人来。小谢笑了。老丁缓缓地说:
“我没让她来,她是不会来的。”
他的话刚落音,就听见一阵高跟皮鞋清脆的响声由远渐近。非常意外的是,一
个时髦女人在我们病房门前站住了,整个病房都不认识这位来客。因此,一时间鸦
雀无声,除了睁不开眼睛的病人以外,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她的上身穿
着一件黑地红花衬衣,按中国九十年代的公众视觉标准来看,胸露得是多了一点。
夸张一点来说,可以算得上“酥胸半露”了。很浓的口红,蓝色的眼影,头上扎了
个比较高的马尾巴。冷眼一看,几乎就是银幕上的美国明星雪儿。这是谁呢?我想
绝不只是我一个人在猜想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群雕,病房里所有人的眼睛
都注视着这位时髦的女客。还是老丁首先破坏这幅静止的画面:
“你怎么又来了?”
这句不客气的问话,提醒了我们,使我们立刻想到:这难道是老丁的老伴儿?
嗬!有点像!是她!就是她!老丁的第一句话就把老伴的眼泪说得滴滴溜溜转,第
二句话声音很轻,却把老伴的两行眼泪戳出来了。
“瞧你这身打扮……”
“上趟咯打扮毋合侬个适,这趟咯打扮还是毋合侬个适,侬讲哪能打扮合侬个
适?”
“上趟我不就是讲了你不该围围裙的问题嘛!”
“我围围裙还毋是因为旧年听侬讲:侬这条围裙真好看!我才特地围着来咯嘛!”
“我不是嫌围裙乡气,我的意思是啥辰光啥个打扮,啥场合啥个打扮。围裙是
下菜地、在灶披间里才好围的。”
“侬咯规矩还满多咯嘛!这趟来,是请了对门阿二家的大姑娘搭我设计的形象,
伊在美容院里厢当小姐……”她极为委屈地强忍着眼泪,从提包里拿出一套崭新的
藏青色中山装。“给,这是侬让我搭侬带来咯。现在做这种衣裳,有啥用嘛?走上
街人家会讲:老古董来了!”
“这套衣裳是我的大礼服,不上街。”
“毋上街做新衣服做啥?”
“我这身衣服是一次性的……从这里穿上,到火葬场就烧掉了。”
她立即上前就用手捂住老丁的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瞎讲!再毋许瞎讲了!”
“这是真话,不是瞎讲。我真的就要死……”这句话被她捂住了一个尾巴。
“侬哪能会死,菩萨在上……让我替侬死。”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
“谢谢你的好意,豪华酒筵可以代吃,名贵衣裳可以代穿,高官可以代当,唯
有死是不能代的。皇上也办不到!”
“就是可以!就是可以!就是可以!”
“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你还有啥事体吧?”
“当然有,这是侬厂里厢要我搭侬带来咯信件。”
“啥信件?我有啥信件?除了水电、煤气条子,我从来就没信件。”
“侬看嘛!”她把一个印着厂衔的信封递给老丁。“是厂长亲自交把我咯,伊
讲要我亲自交把侬。”
老丁接过那封信,拆开匆匆看完,随手就交给了我。
“你看。”
是厂长给他的来信,告诉他:我们共同的工厂的破产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了。不
过也不是三五天的事情,国营机构关闭一个工厂,上下左右牵扯的问题千千万万,
仅三角债就够清理一年半载的了。我只不过通知你一声,我从生产厂长到破产厂长
可能还要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你要安心养病,不要为住院费、医药费担心。还是
那句话:只要我还是厂长,不管是什么厂长,我都为你负责到底……祝你早日康复。
他的老伴殷切地探问我:
“厂长在信上讲些啥?”
“没啥,”老丁回答她说:“你——就是讲我,要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啥叫康复呀?”
“康复就是恢复健康。”
她自言自语地说:
“恢复健康还可以讲康复……?”
老丁突然给她鞠了一躬说:
“谢谢你!可以回去了吧?”
“又是嘎快让我回去,侬搭我讲讲看,侬咯病到底哪能样子?依我看,侬啥病
都没。侬咯病就是不喜欢孤单,喜欢热闹,喜欢讲讲谈谈。脑子、嘴巴加其好。讲
起闲话来就像关不牢咯自来水龙头。孤单嘛,回到家里,有我搭侬讲讲闲话,毋是
满好嘛!要么是躲我。我晓得侬嫌我听不懂侬咯闲话,侬毋就是要人听侬讲闲话嘛!
听得懂、听毋懂毋是一样咯?”
我觉得作为妻子,她只是对他的病情不甚了解,以为他没病找病。而这番话的
本意还是很美好。很甜蜜的。使我十分意外的是,老丁向她白了一眼。她干脆不管
老丁是什么态度,索性说下去。
“侬想想看,侬整天在病房里搭一帮子男人,叨叨叨叨叨。有啥意思呢?”她
压低嗓门在他耳边说:“我原以为侬一定是搭上了哪个年轻的护士,后来我在病房
里花铜钿安了个私人暗探,才晓得侬毋是个贪花人。侬整年价毋搭女人在一道,我
担心侬会变成同性恋……”没等她讲完,老丁拖着她就往病房门外走。我当然不好
意思跟过去,但我很为她抱屈,一想起她这次来,还特意请人给做了“形象设计”,
心里就难过。乡下人也懂得“女为悦己者容”啊!不过,看得出,老丁不喜欢她这
身浓妆艳抹的现代派打扮。可你这个当丈夫的,应该感觉到她的出发点是极好的呀!
但这毕竟是人家俩口子的私事,外人谁也没法说什么。显然,老丁这次有些动气,
一定要更加强硬地把她打发走了。
11
小谢在老丁的老伴走了之后,曾经惊慌失措地找到我,悄悄地对我说:
“我的妈妈耶!可是不得了啦!18床的爱人买通的暗探就是我耶!她讲话的时
候,18床的眼睛向我瞄了一眼。这个死老丁脑筋好的很哩!这怎么办呀?说是暗探,
我也不过是向她说说18床在病房里勾不匀搭女人。天地良心!我有一说一,有二说
二,一句假话、坏话都没讲。买通买通,也不过两块钱的事情。你跟老丁搭得够,
我愿意退钱……”
我笑了。
“你放心,老丁不是那种人,连问都不会问你。”
“真的?我怕他骂我哩!”
“他要是骂你,你来骂我好了。”
我虽然这样说了,小谢心里总还是忐忑不安。好长时间都回避着老丁,不敢和
老丁打照面。
老丁的老伴又有好多日子没来了,老丁虽然还在叨叨叨,听得出,声音弱了,
哑了。总觉得他是在强打精神,我开始为他暗暗担心。我私下里问过医生,医生告
诉我:
“18床能叨叨到现在就是奇迹……”
“看起来他不是还好吗?能讲会说,头脑清楚。”
“实话告诉你,他除了大脑和一张嘴巴是健康的,所有零件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所有零件的问题都一样:严重磨损。”他回答问题的轻松语气让我很不愉快,
不过,再想想也就心平气和。怎么能怪医生冷漠无情呢?医生嘛!总是这样,人的
死灭,在他们眼里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且,他们对生死认识得最彻底:任何人,一
出生,就注定走上了这条必经之路。
有一天凌晨,我醒来得很早,闻见酒香扑鼻。又发现自己的枕边放着一封信。
我有点意外,因为大家都还没有起床,不好开灯,只好走进亮着灯的厕所。拆开信
一看,原来是老丁写给我的。奇怪!他的嘴巴这么能说会道,而且天天都在和我讲
话,为什么要写信给我呢?他写道:
20床:
我所以舍己之长,取己之短,不用嘴说给您听,而
要用笔写给您看,这就说明我有了难言之隐。我生平一
无所有,唯有自知之明。我的太平之日,就在旦夕之间
了。一个既无国事可托,又无家事未了,更无产业可留
的人,当然没有遗嘱可立,立也是笑话。只有一事相
告:那位被病友误认为老丁妻室的妇人用梅英,实为我
在乡下的一位邻居。平日对我有诸多照顾,也对我心存
希冀,每每主动来医院探视,且以亲属自居,我实实不
忍申辩。但又十分为难,我岂能将一具活尸托付给一位
健康的同情者?何况还是一位少见的心地善良、淳朴无
私的女人。说实话,虽然我一生未能和女人有真正的亲
近,但我爱女人,非常爱!爱得近乎神圣。世上从来就
没有柳下惠,只有残废人。她哪里知道,我已是身心两
残的人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付诸施行。我深知,
我的爱即害也。请千万不要向诸病友说破,否则有损她
的形象。从她上次来医院的打扮可以看出,她是很注重
形象的。(一笑!)至于她为什么看中我?我做过种种猜
测。为了财产?我的确曾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结果证明是我哪怕只是一念之差,对她的情意也是莫大
的亵渎。她是我多年的近邻,经常来照看我。我住院比
住家的时间多得多,房里的钥匙全都交给了她,报费。
电费、水费和煤气费都请她代交。她对我之所有,一览
无余。周梅英命运多舛,三嫁三离,丈夫俱都是愚顽浮
浪之辈。也许她以为我正好是他们的反面?所以我越是
拒人千里之外,她越是楔而不舍——!在我百思而不可
解的时候,只能用神秘主义的习惯说法来解释了:是缘
份啊!缘份又是什么?不如说是她的错觉,因错觉而生
出的错爱。(仅此就说明我是一个多么的枯燥无味的人!
既不承认神秘,又要拒绝浪漫。)
说到财产,很惭愧!计有:没抽完的牡丹牌香烟半
条,小收音机一架,空酒瓶五百只(全都堆在我乡下小
屋的床下,可以向收破烂的人换钱。),存款若干(说来
可笑,只有五百四十二元四角正。那还是早年务农挣工
分所得,加上多年银行利息,才有此数。)悉数遗赠周
梅英,(存折就在她的手里。)聊表寸心,她必知此乃血
汗钱也。她如若问我有何遗言,只有五个字,请转告:
要笑,不要哭。顺便对她说:未嫁老丁,实为不幸中之
大幸!在她送我住院那天,她已把她的传呼电话号码,
作为我的家属电话号码登记在我的病历卡上了,这是全
剧诸多伏笔之一。最后,医院一定还会把她当做我的未
亡人,将我的噩耗通知她本人。她也一定善始善终,
把最后一幕维持到底,请您给予协助。
如果您现在要是问我还有什么奢望的话,就是:瞑
目为安。当我进入太平间的时候,但愿(只限于但愿!)
躺在那里的都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从生前的意义来
讲,它们都曾经是人)。因为凡是有名有位的人即使是
死了,仍然对自己平生所得很不满足,牢骚满腹,忿忿
不平……甚至于死不瞑目。请设想一下,死不瞑目而且
喋喋不休,有多么可怕。即使我看不见,听不见,想着
那些人的样子,能安静得了吗?
一个人死了,世上的人谁会觉得人类整体的质和量
会降低或减少了呢?不会。我的耳朵,在我最后的时
刻,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热闹的世界和世界的热
闹。这就是人类永远可以找到苦中作乐的理由,也是人
世舞台上众多自以为主角的人们的心理根据。否则,只
有一个人在台上唱。做、念、打,没有配角,没有观
众,主角还能成其为主角吗?但我仍然要为那些自认为
有过一丁点快乐的观众感到高兴。
我最欣赏一个电影术语:淡出。在茫茫人海中淡出
是极其容易的。
余不赘叙,就此搁笔。
BYE BYE!(我现在对您不讲再见,再见,在哪里
再见?大直白,也很不吉利。英语的BYE BYE既有再
见的意思,也是小儿女在睡意蒙眬的时候哼哼叽叽讲出
的:“睡觉”。我现在来这么一句洋泾浜,一语双关,而
又十分贴切。应该允许人到终点的时候,有一小段返老
还童的娇气吧,再加上点洋气,岂不是很符合当今的时
代精神了吗!)
18床顿首拜年、月、日
又及:18这个吉利的号头让给了谁呢?(这是我最
后一个即兴生发出的多余念头。)
看完信以后,我就知道老丁已经去了。当我回到病房,走向18床的时候,小床
头柜上,打开喝光了的酒瓶还在散发着一阵阵曲香味。特别使我吃惊的是,老丁的
眼睛还睁得大大的,而且面带冷眼旁观者的微笑,那是一种非常适度而严格的微笑。
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或许仍然活着,是在和我开玩笑。他的双手很舒适地
搁在胸前。我用手指在他的手腕上试了试他的脉息,已经完全没有了。我这才到医
生办公室向值班医生报告。医生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点点头,说了声:
“晓得了。”
我回到病房,又在18床前伫立了几分钟以后,医生、护士们才蜂拥而至。一打
开病房的顶灯,能坐起来的病友都坐起来了,不能坐起来的病友也把头抬了起来。
每个人都能从医护人员的阵势和气氛,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七嘴八舌地议
论开了。
“18床走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嘛!”
“伊会得最先跑掉……我以为挨末一个才能轮到伊呢!想毋到。”
“真怪?伊……从此就毋会再叨叨叨了?”
“不啥偏偏是伊……走了一呢?”
“啥毛病?”
值班医生正好进来,听见,来了个短。平、快。回答说:
“啥毛病?你和他住在一个病房里还不晓得?他啥毛病全有。也可以说啥毛病
全没有。这就叫:无疾而终。”
病友们一听也就鸦雀无声了。
医生、护士们静悄悄地忙乱了一阵,无外乎就是最后确认一个人的死亡。当白
被单把18床从头到脚盖住以后,医生、护土就像春天早晨太阳下的雪堆一样消融了。
18床上躺着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了,这个物的学名叫:尸体。病友们一
个个起床、洗漱、大小便。护士来给该量体温的病人量体温,给该注射的病人注射。
忽然,19床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似乎与题无关的话:
“今朝为啥嘎冷清?”
“……”没人应答。谁都知道这问题不用回答。老丁早就以哲学家的口吻向大
家说过:
“人总是要死的,在医院外的人是这样,在医院内的人尤其是这样。中国古时
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重
于泰山者不可能太多,泰山太多有将地球压沉之危险。除百万分之一者外,其余全
都是鸿毛。正因为鸿毛甚轻,不要说风,即使是人的一口气也能吹到九霄云外。生
者大多是健忘者,也理应健忘,何薄情之有?!”
周梅英很快就赶来了,我在电梯口拦住她。她问我:
“是不是我先生要出院了?我好欢喜啊!电话打来,我正在菜地里薅草,围裙
都来不及解下来,伊每日订咯‘申报纸’我都没拿,就急急忙忙花铜钿喊了‘祥生
汽车’,一路连滚带爬地来了……”说着脸还红了一下。
上海“祥生汽车”公司,是一百年前几个中国人为了和几家外国殖民者经营的
出租汽车公司竞争而创建的。结果,“祥生”由于众望所归,才不负众望,其发展
压倒一切。所以,至今都是上海人的骄傲。《申报》停刊差不多已经半个世纪,铜
钱和洋钱停止流通的年月还要早些。上海人,特别是家庭妇女,仍然把一切出租汽
车统统称为“祥生汽车”,把一切报纸统统称为“申报纸”,把一切现行货币统统
称为“铜钿”或“洋钿”。
我小声对她说:
“他走了……”
“伊回去了?怪毋啦?伊哪能嘎急,在电话上我搭医生讲好,我来接伊咯呀!”
“他没走……”我也乱了分寸,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她笑了。
“侬先生也会得开玩笑呀!没走说走。”
她风风火火地撇开我,就奔进了病房。走到18床一看,被单把人盖得严严实实。
她又笑了。
“伊嘛,搭我开玩笑。侬嘛,搭我捉谜藏。好啊!……”
我最担心的是她去掀被单,但她怎么能不去掀被单呢?她的手伸向他,我眼睁
睁看着她掀开了被单。她的笑容立即收敛了,先是惶惑,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木然。
医生和好几个护士向她围拢来,准备着安慰她、向她解释死因,甚至在她呼天抢地
的时候,把她往外拖。出乎一切人的意料之外,她没有向院方提出任何问题,也没
有呼天抢地,甚至连一滴泪也没有流出眼眶。很久很久,她才转过身来,走到热水
房,端来一盆热水,回到床前。好像老丁还能感觉得到冷热似的,先用自己的手在
水里试了又试,当着众人的面,把老丁身上的“号衣”全都脱下来。这时,我知道
我向她传达老丁的任何遗言都是多余的了。她庄严肃穆而又小心翼翼地擦着老丁瘦
骨嶙峋的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所有的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包括两股之间的
那些很零碎的部分,以及变黑了的屁股沟子。这时,我听到她抽了一下鼻子,很快
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两行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落在老丁那搓板似的胸膛上,然后,
再曲曲弯弯、曲曲弯弯地滑落到细得只有一掐掐的腰间。她很快就忍住了自己的悲
痛,为老丁换上那套崭新的藏青中山装。老丁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眼睛已
经安详地闭上了,一副宁静、祥和的样子,让人特别放心,宽心,而且安心
死者虽已矣,生者仍芸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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