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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刀
  作者:阿来

(三)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着韩月。”
  我进去,站在床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己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她说:“让我离开你吧。”
  我说:‘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这会儿,比起我来你更爱他。”
  她说:“再找,我就找个不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说,她还是爱我的。
  当韩月不再哭,刘晋藏却不辞而别,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钥匙也留下了。当然,他不会把来历不凡的宝刀留下。
  韩月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对我更关怀备至了。
  她还适时表示出对我们婚姻的满足与担心。她作此类表示,总能找到非常恰当的时机,让我感到拥有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是命运特别赐福。结婚这么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在周围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过去,她说我们要成就点什么才要孩子。而我们偏偏什么都没有成就,而且,我们都很明白,双方都没有为
  达到某种成就而真正做过点什么。一起参加工作的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我们还没有探究到彼此爱情的深度。
  一个炎热的中午,大概是刘晋藏离开后的第三天吧,睡午觉时,韩月突然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受了特别的刺激,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上,两个人开始了繁衍后代的仪式,连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后,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这个孩子会如何如何的话。我也跟着陶醉了一阵,突然想起她子宫里面有节育环,便信口把这事实说了出来。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阵,然后翻过身去,哭了。哭声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飞舞。
  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种抽象的爱情梦境中间,始终没有醒来。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心里出奇地平静,刘晋藏出现以来便附着在心头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开始在城里寻找刘晋藏。
  我去了城里许多过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这个城市。图书馆二楼,新开的酒吧其实是一个地下赌场。是中国式的赌博:麻将。刘晋藏来过这里,赢了些钱,就再没有出现了。在他手里输了钱的对手,还在等他。文化宫的镭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间会穿插一些美国三级片。他也在这里出现过。在体育场附近的卡拉OK厅,一个三陪小姐说起他便两眼放光,因为他在灯光晦暗的小间沙发上许诺了,要带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还去了车站旅馆,生意人云集的露天茶馆。但都晚到了一步两步。这个家伙,他在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气息。就像一个嘲笑猎人的野兽。每个地方的人们都知道他有一把宝刀。在这个藏族人,汉族人,藏汉混血人混杂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所事事的小城里,这样的消息传递得比风还快。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最后,她很诚恳地表示:要是对她嫁给我时已不是处女报介意的话,那就给自己找一个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声不好的场所。
  我说自己也许更愿意堕落。我还告诉她,大家都在说,那个收刀的人,又在卖一把宝刀了。刘晋藏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很多人想要,却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把刀,再说,刀子出世的过程,听起来更像是这块土地上流传很多的故事,显得过于离奇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时代,搬到现在,肯定不会让人产生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到她原来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几把。看来,刘晋藏预先配好了钥匙。
  她却先发制人,说我把她弄得无法抬头才会罢手,她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为了离开她而设下的圈套。对这个我无话可说。她把我推出门外,宣称再不回我们共同的家了。这套房子还保持她嫁给我之前的样子,过过单身日子还是非常不错的。
  又过了几天,我到了河边公园的酥油茶馆,胖胖的女掌柜告诉我,这一向,卖宝刀的人都在这里出现。我说:“好吧,那我天天在这里等他,天天在这里吃茶。”
  那女人问我,是不是想买宝刀。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声。她在我面前坐下,给我上了一杯浑浊的青棵酒,说:“不要钱的,我叫卓玛。”
  我喝了口有些发酸的酒汁,说:“一百个做生意的女人,有九十九个说自己叫卓玛。”
  卓玛笑了:“你这样的人不会买刀,你没有那么多钱。”
  看我瞪圆了眼睛,她说:“先生你不要生气,你这样的人,有钱也不会买刀的。”她吃吃地笑了,说,“看看,屁股还没有坐热呢,老婆就来找你回家了。”
  我抬头,看见韩月站在公园的铁栅栏外,定定地望着我。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地苍白,两个人隔着栏杆互相望了好大一阵,我笑了,这情景有点像我进了监狱,她前来探望。
  她也笑了。
  我问她来干什么,她咬咬嘴唇,低下头,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说:“我到医院把环拿掉了。”她又说,“我不是来找你,只是看见你了,想告诉你一声,我把环取了。”
  我的心很清晰的痛了一下,她见我站着一动不动,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她说:“你们不会成为朋友,你不是他那样的人。”
  我说:“那就让我变成他那样的人吧。”说这句话时,平时深埋着的痛楚和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热辣辣地在眼里打转。
  这句话说得很做作,很没有说服力。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痛快。
  可她偏偏说:“我懂。”便慢慢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明白自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了。我知道她并不十分爱我。但也不能说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我们感情的真实状况。确实说不清楚。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呆坐在茶馆里,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不见堤外的河,但满耳都是哗哗的水声。我又禁不住想起那把刀子出世的种种情形,真像是经历了一个梦境。再想想从大学毕业回来,在这家乡小城里这么些年的生活,竟比那刀子出世的情景更像是一个不醒的梦境。太阳落山了。向晚的山风吹起来。表示夜晚降临的灯亮起来。卓玛提醒我,该离开了。
  我说:“是该离开,是该离开了。”
  卓玛说:“要是先生不想回家,我可以给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姑娘床上。”
  我脑子热了一下,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摇了摇头。
  卓玛笑了。
  她说:“先生是个怪人。烦了自己的女人,又不愿意换换口味。想买宝刀,也许卖刀人来了,你又会装作没有看见。”她讥消的目光,使我抬不起头来,赶紧付了茶钱回家。有一搭没一搭看了一阵电视,正准备上床,韩月回来了。外面刮大风,她用纱巾包着头,提着一只大皮箱。正是刚刚分配到这里时,从车站疲惫地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就是那疲惫而又坚定,兴奋但却茫然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现在,她又以同样的装束出现在我面前,不禁使人联想起电视里常常上演的三流小品。
  她和好多女人一样,揣摸起男人来,有绝顶的聪明,这不,还不等我作出反应,她开口说:“你误会了,刚取了环,要防风,跟流产要注意的事项一样。”
  还是不给我作出反应的足够时间,她又说:“我来取点贴身的换洗衣服,这段时间要特别讲卫生。”
  她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又一把刀子。说:“再不送过来,今天一两把,明天一两把,都要叫他拿光了。”
  这个苍白的女人不叫前情人的名字,而是说他,叫我心里又像刀刃上掠过亮光一样,掠过了一线锋利的痛楚。
  她先往箱子里装外衣,最后,才是她精致的内裤,胸罩,这些女人贴身的小东西。我抱住了她。她静静地在我怀里靠了一会儿,说:“我们结束吧。”她还说,“至少比当初跟他结束容易多了。”
  我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这个我知道,我又来了一下。
  她说:“我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在我十九岁的时候。”
  这个,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再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了。
  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你都不像我丈夫,倒像是一个小弟弟,我对不起你。”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生活,也不能离开自己。”
  我问她:“你将来怎么办?”
  她说:“你没有能力为我操心。”
  “那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是我连别人该怎么办都知道,就不会犯那么多错误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脱去我的鞋子,把我扶上床,又替我脱去衣服,裤子,用被子把我紧紧地裹住,便提着箱子出门了。门打开时,外面呼呼的风声传了进来。因此我知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些时候。她是在回顾过去的一段日子吗?然后,风声停了。那是她关上门,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
  宝刀还没有出世,就使我感觉到那种奇异痛楚时,时间还是春天。在这个朝南的大峡谷,春天就有夏天的感觉。当真正的夏天来到时,我们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因为周围的山水,早已是一派苍莽无际的绿色了。任何事物一旦达到某种限度,你就不能再给它增加什么了。
  在我继续寻找刘晋藏和宝刀的时候,又一轮“严打’开始了。
  警察们走在街上,比平常更威武,更像警察。那些暧昧场所,都大大收敛了。一天下午,我又到河边公园喝茶。有意把一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刀摆在桌子上。卓玛问我是不是要卖刀。我说,要一个小姐,用这把刀换小姐的一个晚上。卓玛说:“小姐都叫‘严打’风吹走了。”
  付茶钱时,茶馆里人都走光了。堤外的河水声又漫过来,扫清了茶客们留下的喧哗。卓玛说:“让我再看看你的刀。”
  她看了,说:“是值点钱。要是有小姐,够两三个晚上。”
  这时,喝进肚子里的茶好像都变成了酒,我固执地说:“就要今天晚上。”
  她叫我等一下。
  等待的时候不短也不长。等待的时候天慢慢黑了。这是城里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一个灯光没有掩去天上星光的地方。在我仰望那些星星时,一股强烈的脂粉香气与女人体香包裹了我,一双柔软的手从背后抄过来把我抱住。我感到了两只饱满的乳房。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这只手推着我进了一个绘满壁画的很有宗教气氛的房间。我想不是要把我献祭吧。这时,女人才笑吟吟地转到了面前。原来,就是卓玛。穿着衬衫和长裤,她显得很胖,但这会儿,她换上了藏式的裙子,纷披了头发,戴上了首饰,人立即就变得漂亮了。窗外,就是奔腾的河水。我在大声喧哗的水声里要了她,这种畅快,是跟韩月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她的身体在下面水一样荡漾。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床铺。但她还是叫我起来,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回到房间,她又换了一件印度莎丽。灯光穿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起伏与我心中所有的跌宕。我们又一次赤裸着纠缠到一起时,城里四处响起了警车声。又一次打击黄、赌、毒的大规模拉网行动开始了。她说:“你不在别的地方,这是在我家里,不要担心。”
  用一把刀换来的这个晚上真是太值了。
  我想我都有点爱上她了。可她笑我自作多情,说我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她最后的男人。起床时,她又穿上了红色的
  衬衫,白色长裤,人又变丑了。
  她对我说,要是我有各式各样的刀子,就能得到各式各样的女人。绝对一流的女人,尤其是在床上。
  就在我满脑子都是女人时,却遇见了刘晋藏。这个人总在你将要将其忘记的时候出现,这次也是一样。我正走在大街上,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回头看见是一项大大的帽子。帽子抬起来,下面便是刘晋藏那张带着狡黠神情的脸。他说:“听说先生在四处找我。”
  我说:“先生,我不认识你。”
  他笑了,说:“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但我听说先生到处寻找卖宝刀的人,那个有宝刀的人就是我。”
  我们又到了河边公园的茶馆里。
  卓玛来上茶时,刘晋藏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这个姐们在床上可是绝对够劲。”他又对卓玛说,“他刚分手的女人也曾是我的女人。”他就用这样的方式为两个已经上过床的男女作了介绍。看来,这段时间,我在明处,他在暗处,我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
  刘晋藏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只能说:“宝刀是不能卖的!”
  刘晋藏哈哈大笑,只听“呛卿”一声,那把宝刀已经在桌子上,插在两只描着金边的茶碗之间了。刀的两面同时照亮了我们两个人的脸。喇嘛舅舅说过,是好刀,总要沾点血才能了却尘缘。是啊,刀也像人一样。人来到世上,要恨要爱,刀是有人一样的命运与归宿。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只是我的胸口已经清楚地感到它的冰凉的锋刃了。他说:“好吧,朋友,你要这把刀,就把它拿回去吧。”
  一到这种情形下,我又伸不出手了。
  他笑了,说:“刀子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我的。但女人就不行了,她可以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我想说,可是我们都伤害了她。但这话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离开一个女人并不会使他难过。这是我跟他不一样的地方。这不,他说:“朋友,你为什么要爱上我要过的女人呢?”
  “不这样,我们两个也不会走到一起了。”我说。
  他把刀从桌子上拔起来,插入刀鞘,刀便又在他腰间了。他戴好帽子,站起身,说:“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再也不会了。”这时,他的嗓子里有了真情实感的味道,“这以前,我一事无成,现在,这把刀子会决定我的一切。你舅舅说得对,它不是无缘无故到这世上来的。宝刀从来配英雄。可我不是。宝物不会给配不上它的人带来好运气。但还是让它跟着我吧。”
  当然,我没有说,让我们把刀子还回去吧。因为这把刀子和别的刀子不一样,我们不是从哪一个人手中得到,而是从一个奇迹中得到的。我们在一个特别的情景中经历了奇迹,回到生活中,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连好人和坏人之间截然的界限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把人变成英雄了。
  这把刀子又会在世上有怎样的作为呢?我只看到,它两次把刘晋藏的手划伤。在过去,宝刀不会伤害主人,只会成全主人,塑造主人。
  分手时,我对他说:“你还是把它出手吧,它自己会找到真正的主人。”
  刘晋藏说:“出手到什么地方,除非是倒到波黑去,卖给塞尔维亚太,才能造就英雄。”
  我想,那里的人也早用现代武器武装起来,而不用这样的刀了。但找没有说。在那个茶馆里,我们俩紧紧拥抱一下,刘晋藏又在我耳边说:“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于是,我们俩在最后分手时,真正成了好朋友。他走出几步,
  又回来,告诉我,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到一个大地方去,把宝刀出手给一个真正的能出大价钱的收藏家。他说:“才来时,我说搞项目是谎话,但这回,宝刀一出手,我们俩就搞一个项目,一个实体,再不要这过了今天,不知明天什么样子的日子了。”
  我没有再拿刀去跟卓玛睡觉。
  当我觉得身上没有了烟花女人味道后,便去庙里看喇嘛舅舅。他告诉我,不愿永远寄住在别人的庙子里,已经作好出门云游的准备,只等选一个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出云游了。舅舅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听了我的话,他的眼里出现了悠远缥缈的神情,说恶龙已经降服,现在,该他出去寻找灵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韩月分手的事告诉他,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说:“韩月来看过我,说她也想离开这里,回家乡去。”
  舅舅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懂得爱就去爱了。就只能是这个结果了。只能是这个结果。”
  舅舅是三天后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草丛和树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脸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舅舅和他的毛驴转过山口时,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这情景使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轻松了。从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个人把许久不唱的家乡民歌都哼了一遍。
  过了几天,韩月来了电话,约我中午在车站见面。
  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去了。她正站在车站门口等我,身边放着的,还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说想来想去,只有我能代表这么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还要半个小时才开,我要了两杯咖啡。我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走。”
  “谢谢你。但我看你也该离开这里。”她说,“我这辈子犯了不
  少错误,但还来得及干点事情。你也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以我现在的心境,事业啊,爱情啊,听起来都有些渺茫。或者说非常渺茫。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连每天顺着山谷吹来的风,方向与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不,午后刚过一点,风就从西北边的山口吹来了。作为这股定时风前驱的,总是几股不大的旋风。旋风威武地在街上行进,把纸屑和尘土绞起来,四处挥撒。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时候,开车铃声响了。她掏出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要我把离婚证办了。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还有权决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经上车了,面孔在脏污的车窗后面模模糊糊。午后定时而起的风卷起大片尘土,把远去的车子遮住了。这是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城,河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山坡上的树木波浪般起伏,但城里的街道上,却像沙漠一样飞扬着尘土。尘土遮住了视线,使我看不见远去的长途汽车,看不见正在消逝的过去的生命。尘土飞进眼里,我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风又准时停了。
  面前的咖啡扑满了尘土,我把两杯苦涩的被洁污的饮料留在那里,走出了车站。
  就在这会儿,我体会到一个像韩月那样从大地方来的人,第一次走出这车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眼前,那么大的风也没有打扫干净的街道躺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晦暗金属的明亮光芒,同时也一览无余地显示出了这个小城的全部格局,让人产生无处可去的感觉。
  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城,让人无法爱上我的家乡。
  舅舅走了,韩月走了,刘晋藏也走了,虽然他们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到个更有活力,到个街上没有这么肮脏的地方。当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要等到韩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办了离婚证,给她寄去,还给她自由
  才走。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带着这些念头直接去单位。科长在我名下画了一个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个科室里的人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干。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识到这是周末了,我却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无事可干。我便把刀子们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收藏家的快乐。我又到河边公园,从跟我睡过觉的卓玛手里把那把刀也赎回来了。我花了整整两千块钱。
  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曾经的韩月。她在梦里对我说,过去的旧情人叫她再次心动,并不是因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围男人都没有的狂热与活力。
  为了这个,我也要再等上几天,才去办离婚手续,或许,她还会在梦里告诉我点什么。
  刘晋藏还没有来电话,而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确认将是终生的朋友时,他说了,卖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给我来电话。打开电视,正在说“严打”的深入开展。我突然觉得这斗争和刘晋藏会有所联系,并开始为他担心了。
  这时,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门上。
  他说:“我终于找到父亲了。”
  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父亲是铁匠,我在你们村子里找到了他!”
  天哪!想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欢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无聊日子上的沉闷!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里,我才知道,铁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铁匠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但却不能开口讲话了。我告诉铁匠,儿子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铁匠笑了。他的肉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我和他儿子来到屋外,风从深潭那边吹过来,带来了秋天最初的凉意。就在宽大的门廊上,我看到他儿子流下了热泪。他说:“我来晚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才在这近在只尺的地方找到他?”
  望着不远处壁立的红色悬崖,我指给他看那条没有了脑袋的黑龙,给他讲了那把宝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讲着不久前曾经亲历的事情时,自己的感觉都是在转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我听着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以为他绝对不会相信。但他却相信,说是在城里就已经听说这么件事情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铁匠铺。夏天的风雨,已经使这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儿子也是国家干部,再不会学习铁匠手艺了。
  他说:“没想到,只赶上了给亲生父亲送终。”
  我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要不是那把刀,你父亲不会这样。我喇嘛舅舅说的,宝刀不该在这时出世,铁匠是遭到天谴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希望父亲多捱些时候,我要慢慢地才会真正地觉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和铁匠血肉上的联系。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坐在床前。
  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
  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地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
  我的朋友刘晋藏终于来电话了。
  这个人做事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先打个电话到单位上来,说是晚上再打电话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说的事情告诉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才打电话。
  晚上,电话来了。结果是,他可能已经为宝刀找到真正的买主了。
  我说:“还有假买主吗?”
  “真的比假的多。”电话是从海边一个城市打来的。我向来对大海心向往之,虽然没有见过一滴海水,却把电话里的电流干扰声听成海浪了。这个电话很打了些时候。刘晋藏去了那个城市后,把宝刀弄到了一个拍卖会上,当时就有人出了二十万的高价。但他的标价还要翻一倍,当然就没有成交。但这等于就把他有一把藏式宝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发布出去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别买主的真假。每遇到一个买主,他就提一次价,现在,已经提到一百万了。他在电话里说这笔钱到手,就再不愿意活得飘飘荡荡了。要办一个公司。我问他办什么公司。他说:“还没有想好,但你让我想想。”好一个刘晋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就搞一个公司,专门弄我们家乡山上的药材啦,野菜啦什么的,我们一起干,一百万的资产,有一半是你的。”
  我说:“韩月已经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哈哈地笑起来,说:“放心,等我们的公司搞起来,她会回来的。”
  我说:“那也是回来找你。”
  他又哈哈地笑了,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来,然后,再来看谁能得到她吧!?”他说,“当然,要是我没有叫那些假买主干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我又想起韩月在梦里对我说过刘晋藏为什么令女人心动的话了。
  之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刘晋藏的任何消息。
  满山的树叶变得一片金黄,在风中飞舞,韩月也没有来信,告诉我最后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喇嘛舅舅作为一个云游的僧人就更不会有消息了。我回去看过铁匠两三次,他偏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肉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
  “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儿子,你又说话了!”
  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
  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那把刀远走高飞了。”
  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厂
  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交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
  不一样,这样的阴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踉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
  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戴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了。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坐在宾馆柔软洁白的床上,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通,又拨了一个,还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这是已经远离的小城的五位数的号码。我拨这个电话是寻找自己。我没有找到。
  于是,我改拨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这才是眼下这个大城市的号码,第一个,通了没人接;第二个,忙音;第三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这里是某某咨询中心,请问先生有什么商务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请帮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宝刀。”
  对方用很职业的口吻平淡地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
  我打开比砖头还厚的电话号码簿,恍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话线路布满地下,像一张布满触角的大网,但网上任何一只触角上都没有了我的朋友。

(发表于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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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章由“公益书库”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