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孙犁)
六十四

      两个学院先后两期训练了将近五千个干部,那正是根据地非常缺乏有理论基础的干部的
时候。这些干部投入实际工作以后,冀中区就转向艰苦的阶段,他们多数经过了考验,成了
对革命有用的人。他们散布很广,几年以后,当有几位教官,从冀中出发,路经晋察冀、晋
西北,到延安去的时候,一路上,不断的遇到他们的学生们。因为他们熟人很多,不被盘
查,行军得到很大方便,同行的人就送给他们一个“活通行证”的称号。
    三个月的学习期间,春儿也有很多收获。主要的:她理解了抗日战争的性质和持久战的
方针;对于领导群众,她也觉得有些办法、有些主见了。学习初期,那些因人设课的“抗战
地理”、“抗战化学”,她虽然听不大懂、记不大清,对于她也有启蒙作用,她知道知识的
领域是很广大的。对于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各种理论上的争执,她也有一些分析和判断的能
力了。
    并且,当习惯了这个新的环境,心里有了底,学习有了步骤,她又慢慢胖了起来。眼
下,她的像貌和举止,除去原有的美丽,又增加了一种新的庄严。确确实实,她很像一个八
路军的女干部了。
    三个月期满,芒种在军事学院毕了业,要回原部队上去。
    春儿成绩很好,学院留下她,当下一期学生的小队长。
    芒种临走的时候,绕到旧州来看她。这几天学院正在青黄不接,春儿也有些时间,她请
假送他出来。大队长问她:
    “那个小同志,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一个亲戚,”春儿笑着说,“你怎么看着他小呀?他年下就要二十岁了。”
    “现在才十月初,”大队长说,“离年下还远哩,同志!”
    春儿先到学院附近一家小饭铺里,用她节省下的津贴费,买了几个油炸糕给芒种吃。然
后,他们顺一条小路,去找通往城北边的大道。他们要通过一个大洼,大洼里是碱地,没有
庄稼,只有一片片红色的草。在水坑里洗得洁白的绵羊群,躺在沙滩上晒着,阳光在这里,
很明净也很强烈。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过草地,伸延到前面的大沙岗。大秋已过,路上并没
有很多的行人,道旁边倒有很多肥大的蚂蚱,被春儿的脚步惊起,飞几步就又落下了。它们
都带着沉重的肚子,春儿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不在那草丛中松软的泥土里生产,偏偏要找到这
硬棒棒的道路上来?
    “把你的被包给我,”春儿拉着芒种那打得整齐的被包上的带子,“我给你背一截路。”
    “不沉重。”芒种说,“你背着我可干什么哩?”
    “你轻闲一会儿。”春儿硬把被包拉过来,套在自己肩膀上,“看起来,你还没有我胖
哩,被包带子怎么这样短呀?”
    她用力拉着两个肩头上的带子,她的胸脯还是叫带子挤得高高的鼓了起来。
    “勒死人了。”她说。
    “来,我给你松一松。”芒种过去说。
    “我不松。”她笑着奔跑到大沙岗上去了。
    这条沙岗很高很长,站在上面也看不到它的头尾。沙岗啊,风从哪里把你吹来?什么年
代把你吹到这里来?为什么把你吹到这里来呀?沙岗上树木不多,在通过沙岗的这条小路旁
边,只有一棵黑树皮的高大的枝叶繁密的杜梨,它的叶子已经发红,今天天气还热,它的荫
凉投到白沙上,就像在炎热的高山顶上遇到的一洼墨色的水泉。
    “你回去吧。”芒种站住说,“把被包给我。”“我累了。”春儿把被包放下,坐在树
荫凉儿里,“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们要分别了,我要和你谈谈。”
    “在这个制高点上,四下里走路的人都望得见,”芒种也坐下说,“可谈什么呀?”
    “怕他们看见呀!”春儿低下头去说,“我们就好比到这里来站岗放哨的呀!”
    但是很长的时间,她并没有谈什么。她拔着沙地上的野草玩儿。在她旁边,有一棵苍翠
的小草,头顶上歪歪着一朵紫色的铜钱大小的花朵。虽然到了晚秋的时候,它才开放了这样
小的一朵花,它那乳白的多汁的根,为了吸收水分和营养,向地下作了怎样努力的坚韧的探
求呀?它的根足足有一尺多长。
    春儿挖掘着白沙下面的湿土,拍成一个小窑,然后用湿土在手掌里团成一个个的小球
儿,放在里边。在小窑的旁边,她又堆起一座小塔。
    “上了三个月大学,”芒种说,“你会闹着玩儿了。”
    春儿笑着把小窑小塔全毁了。她用力拍打着,用沙土筑成一个小平台,在平台上面,轻
轻的整齐的插上三枝草花。
    “这是什么?”芒种问。
    “看不出来呀?”春儿抬起头来,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庄重的问,“猜一猜!”
    “你弄的那个什么也不像,”芒种说,“这都是跟那些女学生们学来的玩艺儿,我猜不
着。”
    “这就是你的缺点,”春儿不满意的说,“笨。不好动脑筋。”
    “我是有这么一个缺点。”芒种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是一个香案。”春儿指着那个小平台,抚摩着那三根草儿,“这是三炷香儿,咱们
乡下结婚的旧规矩。”
    她笑着伸过手去,拉着芒种站起来,替他挂好被包,说:
    “走吧,要不你就赶不到了,你看树影儿转到哪里去了呀!”
    她站在沙岗上,望着芒种穿过一片梨树园,走到大路上去。有一架敌人的飞机飞了过
来,它飞的很低又很慌促,好像是在侦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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